西北风停下没几天,带着潮气的东南风就悄悄地吹过来。青龙河水开始欢快地流淌,尽管瘦溜溜的腰身像一条山中小溪,但宽阔的河床提醒着人们她会突然身大百倍,若不认真提防,说不定到夏天她就毫不客气去你家串门。
这一阵子可把赵国强忙坏了。果茶厂那边的新产品快要正式生产了。新产品是杏仁露,城里已经有人生产,但限于原料山杏只产在北方,而且这一带山区最多,故全国其他地方就没有更多的厂家生产这种产品。三将这一带每年都收大量的山杏,苦杏仁很便宜,成本就低,仁杏露没有任何添加剂,口味好,再加上广告说的那些保健呀防病呀很多作用,在市场上很受欢迎。赵国强托门子走路子把人家不用的一套生产线挺便宜的买回来,黑天白夜四时不分地连轴干,用了十来天给装上了,试着做了一批,不行,做出来的杏仁露有渣子,就跟做豆腐过包没过净似的。赶紧又想办法,请技术人员指导,又折腾个六够,总算质量过关。说过关还得请商检部门检验,请哪个部门批准,又跑这些手续,等把批文啥的都掏弄回来,赵国强累得两眼通红嘴角起泡腰疼得坐下就起不来。问他腰疼是咋回事,是不是在外面找小姐了,他笑笑不答,他不好意思说,为盖一个章,有个部门的头头说啥不给盖,给他送礼,也不要,后来去他家堵他,正赶上他搬家,就帮着扛吧。他家东西那叫多,跟倒仓库差不多,净是死沉死沉的大箱子,也不知里面是啥。赵国强心说就是棺材也得抬呀,溜溜干了一天,感动了那个“仓库主任”,从小皮兜里掏出圆戳用嘴哈了两下,梆地一下就给盖了。赵国强用手撑着腰脸上笑着心里骂你个娘的,你挺能搂呀,哪天搂监狱里去,叫你哭都找不着北。
厂里杏仁露要投产,抽空听了村干部的工作汇报,落实得都不错,惟有大坝工程还欠点火,原因是资金不够,还有人说今年可能没有大水,不必太着急。赵国强坚决反对,认为水火无情,各项工程,一定高标准完成,不得有半点差错。为此,他又盯在南河套的大坝上。
大坝的工程是柱子主抓的。柱子这一阵心思不在村里,他的一个亲戚在青龙河上游矿区开了个小煤窑,很挣钱。亲戚邀他去,柱子动心了,去那看了两趟,回来后想走又拿不定主意。偏偏这几天玉玲和几个妇女开饭馆子去了,对柱子刺激不小,他老婆说人家女的都能出去挣钱,你一个老爷们窝在村里干啥,你要不去矿上我去,你在家里烧火做饭带孩子,说得柱子恼了,噔噔还就给媳妇两脚,俩人干了起来,他媳妇哭着找赵国强,说你快放他走吧,他在家憋得难受拿我出气,赵国强心里发毛暗说才走了一个玉玲,这又要走村主任,想让我这支部书记跳光棍舞咋着。他安慰了一阵柱子媳妇,就盯在大坝上,盯了两天,跟村民一块干加高加厚的活,手都磨破了,也没见到柱子的影儿。
傍晚时分,福贵慌慌张张到南河套大坝来找国强,他指着村里说:“坏,坏事啦,金镇长带人来查你啦!他说咱们村头难剃,这回说啥得剃老实了。”
“那我姐夫呢?”
“听说停职反省啦……”
“因为啥?”
“好像有啥经济问题。”
赵国强本该抬腿就往村里走,按他的脾气,这样的反应是毫无疑问的。但此刻的赵国强却连地方都没挪,反而看看身后有块石头,他坐下掏出烟来,递一支给福贵,抽着问:“你来告诉我,挺好,你说该咋办?”
福贵说:“他们要查厂里的账,我没让查,他们凭啥查?”
赵国强说:“还有呢?”
福贵说:“还有一个消息,你听了别上火,他们这次来,可能跟广田写上告信有关,前一阵子,他没少告你啦。”
赵国强点点头:“还有啥?”
福贵犹豫了一阵说:“要不,让秀红回家?把矛盾缓和缓和再说,一时半时怕是离不成,乡法庭那儿,可能广田做了手脚,金镇长也知道这件事……”
赵国强笑笑道:“秀红住你家,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呀。”
福贵说:“麻烦没啥,我是怕他们拿这件事做文章整你。”
赵国强说:“让他们整吧。咱们厂里的账,有啥不好公开的吗?”
福贵说:“没有。要是有的话,也是县里有关部门和镇里在咱们这报的条子,他要是跟咱找别扭,我就公开了它,那里就有他金聚海的。”
赵国强笑了:“这一招还是别使,好像咱们有鬼,跟人家对着干似的。”
他俩正说着,柱子从村里过来了,见了面他就喊:“嘿,嘿,你俩还真有闲心在这唠嗑,人家来查咱们,你们知道不?”
福贵说:“我这不是来告诉他嘛,他不急着走,我有啥法儿。”
赵国强冲柱子说:“你来得正好,我找你好几天了,咱俩就在这说说吧。福贵,你先回去,配合人家,让人家查。”
柱子说:“配合个屁,我听说这姓金的把你哥和姐夫都给出卖啦,说你大哥搞非法集资,说家权贪污公款,还受贿。国民想调市里调不成了,家权可能要挪地方,不当书记当乡长了……”
“你这是哪来的消息?”赵国强心里有些发慌。因为这两件事他一点儿也不知道,说心里话,自己干工作凭的是本事,但毕竟有哥哥和姐夫在县里镇里,不说是靠山,也是从心里仗依。如果他俩出了啥事,那可是太麻烦了。
“中午在矿上喝酒,县里来个人,喝多了,啥都说,他不知道我是三将的,还以为我是矿上的呢……国强呀,我看形势对你挺不利的,你得想想对策了。”柱子很认真地说。
赵国强揉揉眼睛,使劲抽了几口烟,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他朝西边望望,日头已经落山了,红融融的霞光染得景色一片绔丽。有一群鸟儿从半空中飞来,唧唧喳喳叫着,像是在告诉人们春天来了,不知什么地方的开山炮轰地震得大地一抖,听说要建一条高速公路,还要从三将这经过呢,是不是已经开工啦。
柱子问:“你想啥呢?”
赵国强说:“我想你刚才说的话,说形势对我不利……我有点想不出来。咱们村农业连年丰收,只要把这坝加固好,再把水浇地落实了,今年丰收,肯定没跑。企业呢,果茶还在生产,杏仁露又出来了,销售绝对没大问题,砖厂啥的,承包费也落实得挺好。这天一暖和,又有十几户要盖楼,咱们已经规划好了,用不了二年,三将村就整个变了个样。这形势,对我这支部书记有啥不利呢……”
柱子嘿嘿一笑:“咱俩说两股道上去啦。这些是没得说,挺不错的。我说的是那一头,国民大哥肯定参与集资了,据说嫂子自己入了好几十万,人家从邮局查出汇钱的单据来。家权那呢,供销社有不少签着镇里的条子,其实是他个人用的,烟呀酒呀,连自己用带送礼,可是不少,最近还挪了一笔教师工资,在县城集资建房。咱们这呢?大块地,金聚海已经卖给制革厂了,钱可能都到他手里了,他能不要?咱给不给?听说他又盯上咱的果茶厂,镇里要入啥‘领导股’,只要有收入就得分钱,还有镇里的项目集资,这些事,都得落你头上,你说这形势对你有利吗?”
赵国强笑了笑:“工作上的事,不能光落我头上。应该是你头上,党政分开,具体事得靠你落实。”
柱子说:“国强呀,实话跟你说了吧,我不想当这个村主任了,我那开矿的亲戚让我到他那去把秤,一个月给我开八百,这么好的活,我不能不去。再者说,广田,还有满天,都惦着村主任这个位子,都放出风来要争一争,我何苦放着钱不挣,跟他们在这打咕……你说呢?”
赵国强眨眨眼说:“这活不赖,一个月八百,挣得过。还有啥挣钱多的活?”
柱子问:“干啥?”
赵国强说:“我也去。”
柱子嘿嘿笑着摇头说:“不行不行,你不能去。”
赵国强问:“为啥我不能去?”
柱子说:“你去了,三将这咋办?这一大摊子,没你可不行,你是当家人,走不得。”
赵国强说:“闹了半天,你们都想图清静,又挣钱,就我一个傻蛋,在这受累,我也不干啦,我也找个又舒服又挣大钱的地方去,村里这些事,谁爱干谁干……”
柱子低着头抽了好一阵子烟,然后用手使劲拍了一下身旁一棵小树说:“好,我听明白啦,我不走啦,不过,我要是让人给竟选下台,我就可以走了吧?”
赵国强点头说:“那当然,老百姓是天底下最自在的人。不当村主任,随你的便。”
柱子说:“一言为定。”
赵国强说:“回家告诉你媳妇,我这回思想再解放一回,马上就增加村干部补贴,省得都说跟着我白受累。”
柱子乐了:“要没你这句话,今天回家还得干架。加多少?”
赵国强说:“加到……回头咱商量商量。走吧,没看见人家都收工了。”
在坝上干活的人都往村里走去,坝上空荡荡的。赵国强嘱咐别把国民和家权的消息告诉老爷子,省得他跟着瞎着急。柱子说那是当然的了,然后他问咋接待金聚海,是来文的还是来武的,文的就是找家饭馆安排一桌,喝些酒联络联络感情,武的呢就是狗脸一拉,不理,爱咋着咋着。赵国强乐了,说你往下台的道儿上干呢,那可不行,还得来文的,你出面,就说我头疼。你也别联络啥感情,就是喝酒,多多的喝,听他们说啥。柱子点点头,说这就好办了,喝酒我最在行,一肚子酒令,不喝趴下谁也别想走。
赵国强让柱子先走,等他走了一阵,赵国强起身顺着大坝朝东走,然后下坝走小路,朝四里地外的镇政府走去。此时,天已经暗下来,国强想想家里,知道秀红一定会过去给爹做饭,他心里便踏实了。可是,一想起和高秀红这段事究竟咋个了法,他不由得又有些焦躁,虽然自己到现在没敢在秀红身上动一个手指头,可外面传的却邪虎得很,好像他俩已经明铺夜盖做夫妻了。这事要是搁在一般群众身上,没啥了不起,眼下农村有钱的养小老婆的,或者谁家媳妇就是明着跟谁好,不新鲜,大家知道了都是一笑拉倒,只要不是人脑袋打出狗脑袋,和平共处原则把握得准,没人管。
公路上车很多,一辆挨着一辆打着灯飞跑。路边饭店的女服务员站在门口扬手招呼:“来这停车吧!吃住方便,价钱便宜。”偶尔一辆车放慢速度驶下公路,小丫头们跟狼崽子似的呼地一下围上去,恨不得把司机和乘客五马分尸了。
赵国强过去从村里去镇政府,都是出村东奔大块地,走的是直线,这回他从南河套兜了个圈子,上了公路,还得往北走一阵子。路边的这些饭馆商店,占的都是三将村的地,开始的时候也请过赵国强,但往下这些老板不时地你盘给我我卖给你的,门上的牌匾隔些日子就一换,开业大吉四个字却总贴着,没几天就放一阵子鞭炮,也就闹不大清楚老板又换了谁、店里到底做啥生意。玉玲带人开饭店后,曾回家跟国强说路边虽然过往的车辆和行人不少,但生意也不好做,原因就在于有的店玩邪的,明里开饭馆,暗里是野鸡店,靠规规矩矩做生意,当然比不过他们,希望国强找个机会清理一下,毕竟是在三将的地盘上。赵国强本想说那是工商和警察的事,又一想那些店就在工商和派出所眼皮底下,要管早就管了,听说有一个警察还跟野鸡勾着诈钱。赵国强就点头说将来要是发现了,一定想法整治,不能让这种行为坏了三将的名声。话是那么说了,可哪有空管这事,而且自己又没大檐帽啥的,恐怕也管不了,弄不好再让人家给收拾了。所以他暗自嘱咐自己还是少管闲事,啥时闹到前后街了,再出头。
“大哥,来吃饭吧。”
“来我这,我这舒服!”
“大叔,到我这吧,我这保您满意。”
四五个小姐不知从哪冒出来,上前又拉又拽,把赵国强给弄蒙了。赵国强说我不饿,小姐说正是吃饭的时候你咋能不饿,你就来吧。结果,有三个小姐往一个方向使劲,愣把赵国强给硬推进一家饭馆里。赵国强心里说你们这帮丫头片子,可别把我绑架了,他问:“你这饭馆叫啥名字?”
“刚开业的,叫春香楼。”
“平房,咋叫楼?”
“回头就加一层,叫楼好听。”
“我听着咋跟书上的窑子名似的?”
“叫你说着啦,这里啥都有。你想干啥吧。”
屋内用木板隔了好几个小单间,赵国强被塞到一间里,俩小姐把着门,脸上也没有刚才的笑了,瞥了瞥赵国强问:“吃啥?快说话。”
赵国强这才听清是东北口音,小姐的个头也大,有一个比自己足高出一头。赵国强心想怪不得掐小鸡子似的就把我掐进来,这身板,我俩也不是对手。赵国强不敢挑刺了,刚才问人家咋像窑子的名时,心里或多或少觉得对付几个女流是小菜,说句浪话没准能了解点真实情况。现在看来,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
“我不吃饭,我有事。”赵国强说。
“不行,进来就得吃,不吃不许走。”
“吃啥呢?”
“吃啥有啥,看不见四个招子!”
小姐说的是门口的饭招子,红布做的,圆桶样儿,下面有穗子,用大竹竿挑着。那东西有讲究,挑一个招子,是小店,卖个烟酒,想坐下吃没东西,这叫吃啥没啥。挑两个招子,是有啥吃啥,挑四个招子,是吃啥有啥。赵国强刚才哪注意挑了几个招子。他皱着眉头说:“也不知道想吃啥……”
“不是跟你唆(说)了吗,吃啥都有。”
“吃奶都有。”
两个女子互相瞅瞅,笑起来。笑得赵国强身上发冷,心里说我这可是了解到正地方了,只要我出去,就找一伙子人毁了你这店……
一个小姐大声地问:“你快说话呀,愣着干啥!穷鬼,没钱咋着!”
赵国强受到莫大侮辱,他一拍桌子喊:“快把你们老板找来!”
“找老板干啥?有话你说!”
“干啥?我说?我要拆这房子种地!你们滚!”
“你找收拾呀!你是来闹事的呀!”两个小姐逼上来,一抬手,十个银色指甲钢钎子的尖一般。
“你们敢动我,我是赵国强……”
“赵国强,唐国强才好呢。让我俩跟你亲热亲热……”
“我……我操……”
赵国强心里说这下可完啦。没等还手,脸蛋子上火辣辣就挨了几下子,他抓个啥就咬,一个小姐嗷地喊起来,说咬她手了。赵国强就势往外一冲,不料门外还有男的,举拳便打。还好,门开着,赵国强捂着脑袋就冲了出去。跑到街上,身后一阵笑声。赵国强转过身直起腰,一股怒气从心底冒起,他指着那一男几女说:“瞎了眼的,你们敢打我,我跟你们没完……”
“有本事你过来!”
路边其他饭店门里门外的人都朝这里看,却没人出来劝。赵国强想走了算了,又一想这么下去,这地方更没人敢管啦,得有多少人让她们拉进去,得害巴多少人。赵国强摸摸脸,怪疼,摸摸脑袋,起了包,他干咳了两声指着春香楼门口的人说:“睁开你们的眼,看看我是谁?我是三将村的一把手!你们都在我的地面上。你们不好好做生意,欺侮到我头上啦,告诉你,我一句话,就叫你这店开不成……”
赵国强拣着大话往外扔,管他办到办不到,先吓唬住他们再说。
你还别不信,这话挺管用,从春香楼的门里跑出个瘦子来,上前就要拉赵国强的手,嘴里说:“哎哟哎哟,我瞎了眼呀,原来是您呀!大水冲了龙王庙,我不是个东西呀!”
赵国强赶紧向后退了一步:“你是……”
瘦子说:“我叫小三,在温泉,咱们见过,那会儿,我跟着霍大力……”
赵国强想起来,霍手下好像是有个瘦子……没等他俩再说啥,满河拎着杆猎枪和两个小青年匆匆过来,满河上前就把瘦子推了个跟头,然后问国强:“咋着,你说,谁打你?我给他一枪。”说着,枪管已顶住瘦子的脑门子,瘦子吓得直哆嗦,颤抖着喊:“赵大哥,饶命!”
赵国强一把就将枪管子抓起来,挡住满河三个人。瘦子小三爬起来跑到店门口,抡起胳膊,咪咪给那俩女子几个耳光,边打边骂:“我叫你们瞎了眼,也不看清就往里面拽!”
这时就有了围观的人,有人说这个店太黑,一天起码宰好几个人,不吃饭就得挨打。满河小声问国强:“要不,给他砸了得啦。”
赵国强瞪了他一眼:“别胡来,往后不许动枪。”
瘦子小三还要打,赵国强上前拦住说:“别打啦,你是老板,要打,你该打自己,要不是你逼着她们拉客,她们也不会那么干。”
那俩女子哭着说:“大爷呀,真是的,我们是为他干,拉不来客人,挨他打呀。”
赵国强指着瘦子说:“听见了吗?这事责任在你。我告诉你,今天我饶你一把,往后如果再干,就别怪我不客气。一是这有我兄弟,他可是眼里揉不得沙子,急了眼他可真敢开枪,二是我要把你们占我的地退耕还田,我种大棒子,也比让你们祸害人强。三呢,我要把你们交派出所,让公安局抓你们,工商没收执照,法院判你的刑……”
瘦子上前说。“赵大哥,有你前面那两条就行了。后面都没啥用,不瞒您说,这一路边上,有执照的没几家。你高抬贵手,往后我们再不胡来了。您是不是进去呆会儿,我给您摆桌压惊酒。”
赵国强心里有事,哪能在这呆住。说声你欠着吧,就奔乡政府。满河撵上来说就这么便宜他们啦。赵国强说别看我拿你吓唬他们,你可不许有半点胡来,尤其不许玩枪。满河倒也老实,答应了一声就回自己的店里去了。
乡政府办公楼已经是黑乎乎一片,人们早下班了。赵国强推开大姐家的屋门,只见屋里东西翻得乱七八糟,孙家权躺在床上,眼睛直勾勾瞅着房顶,玉秀坐在椅子上发愣。一见国强,玉秀眼泪掉下来,把倒了的凳子立起来递给国强,又指指桌上的烟说:“你看看这事闹的,人家乡镇头头谁不在县城买房子,轮到我们啦,政策就变啦,就不行啦,还就算是个大错误啦……这不,要把我们调到别的乡镇去。我不去,要去他一个人去,我就在这不走,看谁来撵我!”
孙家权说:“你不去,一个人在这干啥?喝西北风呀?”
玉秀说:“实在不行,我回家种地,我就是不去别的地方,东西咱一人一半,将来能到一块,咱还是一家人。到不了一起,咱就各过各的,离婚也中!”
孙家权苦笑着对赵国强说:“瞧瞧你大姐,有多鲁。没听大家说嘛,乡镇干部是块砖,东西南北任党搬,垒进高楼不骄傲,垒进厕所不心酸……”
看孙家权的样子并不很紧张,赵国强就让他把情况讲讲。孙家权坐在床上说也没有啥了不起的,主要是因为在县里给自己张罗了一套房子,那头急着让交钱,镇里正好有一笔农业小流域治理费,得开春以后使,镇财政同意垫付,就转过去两万。不承想让人给告了。赵国强问:“不是垫的教师工资吗?”
孙家权跳到地上说:“我也不至于糊涂到那地步,我能用那钱吗!”
赵国强说:“两万块后来补上了吗?”
孙家权说:“一个星期就补上了。全县所有的乡镇书记,顶数我花的少。他们都是独门独户盖的小楼,我是一个单元,两室一厅……妈的,纪检委就把我给盯上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还不就是看大哥要到点了,我也不爱给他们打溜须。不过,也可以,换个地方,当乡长,那没书记,还是一把手,旁的事都不提了,也省心。”
赵国强这才把来龙去脉弄个差不多,看来跟柱子讲的有不少出入,跟福贵说的也不一样,起码没有停职反省这一说。于是赵国强就劝玉秀冷静冷静,既然只是工作调动,兴许是人挪活呢,别较劲。玉秀说你们就能说宽心话,那个乡偏僻得很,交通也不方便。孙家权说再不方便,乡里一把手也有个破车坐,不会掉山沟子里出不来。然后,孙家权皱着眉头说:“国强呀,这次好像镇里有人暗地盯着我,纪检委一抓就抓到点子上。”
国强问:“听说还有受贿……”
孙家权忙说:“退了,要是不早退一步,更麻烦了,唉……”
玉秀说:“从供销社那么多条子里,咋一下子就找出我们用的……”
孙家权摆摆手不让她往下说,他按了按右肋下,自言自语道:“会是谁呢?老金是我力荐才当的镇长,他不会……”
玉秀说:“人家不会,你那皮夹克,还是他的呢。建房的钱,也是他主动给拨过去的。”
“国强,你给留点心,看是谁暗地整的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孙家权说。
“好吧……”赵国强不愿意再把这个话题说下去。不管咋说,假公肥私的事,就是占一分钱也不光彩。
玉秀的气消了许多,把东西往一块归拢说:“别跟爹说这些,到了那儿,过几天我就回来看爹。唉,我这命,真苦呀,他的肝都疼了……”
赵国强忽然鼻子发酸,也是,像大姐玉秀跟着家权,这些年净在乡镇转了,连个像样的家都没有。玉秀最大的愿望,就是把家安在县城,可才动了一步,就出了事,反到离县城更远了。她怎么能不着急呢。
赵国强忙问:“有啥困难?那些条子咋办啦?”
玉秀说:“能咋办?我们自己掏腰包呗。嗐,谁叫我们打肿脸充胖子呢!就充了这么一回,还露馅了……”
赵国强不由自主地问:“头一回呀?”
玉秀拍拍大腿:“天地良心呀!我们从来没干过这种事,还不是看你们弟弟妹妹都有钱,想要个面子,才干这蠢事……”
孙家权又摆摆手说:“别说了,丢人。国强呀,这回别看栽了个跟头,我不后悔,值!我买个教训,防止了今后栽大跟头……不瞒你说呀,这一阵子,我思想有点变化,看人家这个有钱,那个发财,我有点动心呀。人嘛,谁不想日子过得更好点。更何况,我得多挣点钱供孩子念书啥的……嗐,其实,想办法也能对付过去,可心里往钱上一使劲,就有点把不住自己了。给爹过年带去的礼,是从供销社拿的,记公家账上了。我哪来的钱,好几年没发过整工资了。说乡镇干部靠收礼就把日子过了,放屁!你有多大权力?哪有那么多人给你送礼?要是大官,管着基建,一动几千万,人家送个礼就是十万八万,也能顶日子过。我这最多批个房基地,送一条子烟,两瓶子酒,还都是便宜货,能管啥用!再想法子往大了收,还有党籍国法呢,咱干了这么多年,甭说觉悟多高,起码知道玩多大的火才不至于把房子燎了。造大发了,非出事不可,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这事咱见过,蹲在牢子里一个劲哭,说我不贪不占不是过得挺舒服的吗?我这是何苦,占了几十万,一分没动,换来二十年大狱,我有病呀!咱不能跟他们学!国强,你们放心,我这回不管走到哪,工作干得好赖我不敢保证,廉洁的事,我要让他们一根草刺也挑不出来……有那一天,我和你姐开不出工资来,日子过不下去,找到你门上来,你别笑话就行啦……”
赵国强把自己嘴唇咬得生疼,才没让眼泪流下来,他扭头就出去,找到玉玲的饭店。玉玲这个店挺宽绰豁亮,吃饭的人不多,但还可以。她这也雇了几个小姑娘,都是本村的。她们都认识赵国强,赶紧迎上来沏茶倒水。玉玲从别的雅间过来,一见国强就说:“你咋不让满河收拾他们呢,挠成这样?”
赵国强一看玉玲完全变了个样,蓝西服白衬衣,头发盘起来,眉眼显然收拾过,跟过去在村里两个人似的。赵国强问生意还行吗。玉玲摆手让那几个服务员走开,她说:“还生我的气呀。给你撂挑子啦。”
赵国强抬头瞅瞅房顶的吊灯:“这是你的理想?愿望实现啦?”
玉玲说:“反正自己说了算,舒心。”
赵国强说:“钱家那里咋办?”
玉玲说:“不回去啦,坚决不回去。”
赵国强说:“有钱吗?快给大姐送两千块,算我的。”
玉玲问:“他们还缺钱?一件皮夹克就好几千。”
赵国强说:“可别提那夹克了。你快送去,一去就知道咋回事啦。他们要离开这了。”
玉玲吃了一惊说:“我就在这儿,咋都不知道。”
赵国强站起来,意味深长地说:“你太忙啦。”他系系裤带,忽然说,“有馒头吗?给我俩,我一边走一边吃。”
金聚海跷着二郎腿坐在村委会办公室里,瞥了一眼赵国强说:“你真可以呀,跟我摆磨咕阵。两天啦,你生是不露面,你想干啥呀。”
确如他所说,自打两天前那个傍晚得知金聚海到村里来,赵国强就没露面,每天照样去大坝干活。金聚海也不像过去的工作队吃住在村里,他有车,离镇里又近,呆一会儿就开车回去,所以,你想见到他也不容易。不过,此次确是赵国强要较个劲,他想,你不是来查我吗?我等着,等着你查出问题再说。金聚海原想从账上找出点毛病,起码抓住点把柄再找赵国强,查了两天,啥也没找出来,他沉不住气了,坐在村委会,让柱子把国强找来。国强从大坝过来,日头都一竿子多高了。金聚海先发制人,一见面就给了赵国强几句挺不好听的话。
赵国强说:“不干啥,垒坝呢。”然后就不说话,坐下抽烟。
金聚海问:“看你这样,不欢迎我来?是不是?”
赵国强说:“太忙,顾不过来欢迎谁。要是大坝垒不好,水大了,兴许能冲了镇政府。”
金聚海说:“你拉倒吧,别吓唬人,当初你姐夫选址时,看过风水,那地方不犯水……不对,咱说这个干啥。赵国强,我今天来,是代表镇党委、镇政府和你谈话,原因是,群众对你反映很大,你应该注意,要夹着尾巴做人,做老实人、办老实事……”
赵国强说:“请讲明,我哪不老实了?”
金聚海看看跟自己一起来的几个人,那几个人谁也不说话,金聚海只好自己接着说:“瞧瞧你,一点也不虚心,刚听到一句批评话,就受不了啦!这还了得。”
赵国强说:“我受得了,你说吧。”
金聚海瞪了一眼跟他来的人说:“你们嘴里都塞鸡毛啦?哑巴啦?是不是看他是孙书记的小舅子,就不敢开口啦?孙书记,老孙,已经调走啦,到别的乡当乡长去了,这意味着啥?你们还看不出来。咱们帮助赵国强,并不是要整他,而是为了三将村的经济更快地发展,往大里说,也是为了咱三将镇的发展……不发展,咋能落实小康镇的目标?不发展,往哪发工资奖金啥的……”
随行的一位同志说:“我们正在整理有关材料。”
“别整啦,有多少算多少,说吧。”
“一是一言堂,自己说了算,比如年前开村民代表会没商量好的事,年后他一个人就给定了;二是不相信群众,压制群众干四化的积极性,如有人想承包果茶厂,他不同意;三是支持亲属搞非法集资,如支持钱满天,骗村民的钱;四是生活作风不好,跟一个有夫之妇有不正当的关系,成为第三者。就这些。”
赵国强乐了:“行啊,工作效率不低呀,来这两天,就搜集到这么多材料。”
金聚海眨眨眼,跟众人说要和国强单独谈谈,众人便出去了。剩下他们俩,金聚海突然变了个态度,笑呵呵地拉着椅子往国强跟前凑,小声说:“别害怕,那是官样文章,不得不做呀。”
赵国强心里发紧,暗想这家伙搞啥花活,千万别上当。他说:“做我也不怕,都站不住脚。”
金聚海点点头,掏出红塔山牌的香烟给国强抽。他说:“我也知道站不住脚,三将村让你治理得挺好,问题是,有人向上写信,领导批示要派人来查,还要结果,我不得不来,不得不装得厉害点。就冲我和家权的关系,我也不忍心整你呀……”
“我姐夫犯了啥事?”赵国强想印证一下自己的猜测。
“他呀,这回可犯大事啦,都是经济上的问题,可怕呀,一句两句我跟你说不清……”金聚海皱着眉头说。
“您咋不给他提个醒儿呢?”
“咋不提,提了也不管用。我说咱别把目光都盯在钱上,应该两个文明一齐抓。你姐夫说先把钱抓到手再抓那一手吧。我说咱当领导的还得先群众后自己,他不管不顾,硬是让会计拨钱……”
赵国强一下子想起大姐玉秀说的钱是金给拨过去的。他想想说:“不对吧……”
金聚海说:“有啥不对的,千真万确。”
赵国强说:“我咋听县里一个人说,这钱是你给拨过去的,是你给操办的。”
金聚海脸色变了:“你是听谁说的?妈的,谁这么说的?好,这钱是我拨的又咋样?拨过去也是给你姐夫搞房子,跟我也没关系。对这种只顾自己的行为,难道我们不该斗争吗?难道……”
赵国强说:“难道,你就不该反戈一击给他来个窝里反吗?”
金聚海愣了:“你小子,真鬼头,你咋知道是我捅的?”
赵国强说:“我不知道,是你自己刚才说的。”
金聚海挠挠脑袋:“我说了吗?我说啥啦?妈的,这些日子酒喝得太多,脑子不好使了,说完就忘。算啦,国强呀,反正你姐夫也走了,这事就过去了,咱不提啦,还是说咱们的事。你是三将直辖村的支书,你的位置很重要,你得支持我,要不然,我在三将的头三脚没法踢。”
“您想踢哪三脚?”
“第一,提前一年,今年建成小康镇,第二,把三将村变成商贸集镇,第三,我得给镇里干部发工资。你看这三脚咋样?”
赵国强真有点想不到金聚海肚子里还有这些内容。他不由地暗叫一声国强呀,你得慢行事,过去毛主席老人家讲一分为二,现在邓小平讲有特色的社会主义,看来世界上的事都不能纯而又纯。我们看问题也就不能走极端以偏概全。像金聚海这样的人,从他出卖孙家权来看,人品是极差了。当然不是说不能反映问题,而是他领着人家往陷阱那走,走到跟前他从背后推一把,有些损。可当他当政后,不管最终的目的是啥,他也要踢几脚,如果没踢太偏,对老百姓或许是有好处的。论私,不管是啥都不该支持金聚海,论公,为老百姓着想,赵国强接下心头的怨恨,觉得还是该支持就支持。于是,他说:“你说的这三脚,我赞成,咱们都是党员,心思应该用在这些事上。需要我具体做啥,您说吧。”
金聚海喜笑颜开:“这就对啦,咱们得心往一块想劲往一块使才对。为踢好这头三脚,我有好多具体的措施,旁的就不说了,到你这儿,你帮我办两件事,一是把大块地给镇里,由镇里引资开发,受益由镇里和村里共同享受。二是你做做钱满天的工作,别让他逼我要那二十万块钱啦,那钱让我一个朋友借去炒股啦,全给套住了。让他容我一段,我一定想办法还上,不然的话,别怪我翻脸不认账。”
赵国强刚刚热乎起来的心又凉下去了。他说:“不是我不支持你,这两条都不好办。占大块地事关全村人的利益,而且你引来的是制革厂,那厂是因为污染才要搬家的,搬到这来,污染解决不了咋办?钱满天的事,恐怕你也知道,因为我妹子闹分家,他对我意见挺大,认为是我戳咕的,我咋好去找他。”
金聚海把脸绷起来:“闹他妈的半天,我跟没说一样,你还是啥也不愿意帮我办呀。”
赵国强说:“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这两个事有难度。你说的建商贸集镇的想法,我准备在村里落实一下,村里再建新房时,一定留出一片空地来,以备将来盖大棚啥的……我看南方那些最富裕的农村,都跟原来农村的老样子完全不一样了,就是小城镇了,咱们也得往那上发展。”
金聚海说:“瞧瞧,你的眼光也挺先进嘛,既然是建小城镇,种地就是次要的,你还护着大块地干啥。把大块地变成大把钱,正好建设小城镇嘛。”
赵国强说:“就怕变不成大把钱,变成大心病。建一座污染厉害的厂子,那就跟扔这一颗原子弹差不多,即使不爆炸,天天也有辐射,咱糟心不。”
金聚海说:“为了经济发展得快一些,咱不能太保守了,只要发展上去,有了钱,还可以治理嘛。国强呀,当初在金矿,我待你可不薄呀,你那时也挺仗义的,为朋友不惜两肋插刀,咋这几天变成另一个人啦。说话办事考虑得太多,思量来思量去,跟个娘们似的。”
赵国强不由地笑了,笑得很痛快、他觉得金聚海看得挺准。要是成天在一起打头碰面,还兴许看不出来,金聚海毕竟是隔了几年之后,又聚到一起,所以,他才能有这种感受。赵国强朦胧地记得自己曾有过一种希望,希望自己能有所变化。农村干部土,不光土在衣服穿得差,不懂得科学技术,更土在头脑简单,工作直来直去,一张嘴要么“中”,要么“不中”,细问问为啥做这种决策,而不做那种决策,能说出一来,却说不出二三,根子就在于思考不够,想得少。但这个少又不是不会算小账,而是头脑里政治少、大局少,群众长远利益少。几个少下来,他就必然是一根肠子炮筒子,早晚跟不上时代的步伐……
“跟你说话呢,你笑啥!”
赵国强不想把心里话跟他说。他觉得金聚海虽然当了乡长,但水平远没有达到应有的标准。尽管他比自己官大,可以在自己面前发号施令,但就个人的素质而言,他高不过自己,某些地方甚至还有挺大的缺陷。眼下没到互相开诚布公谈心的时候,所以,还是把肚子里的话暂时搁住吧。
门开了,进来了李广田。这两天,他们见过两次,给赵国强归纳的几点错误,也都是从广田这淘弄来的。
李广田看来心情不错,脸色发红,坐下来说:“打扰你们一下,想提个问题。”
金聚海点点头:“你说吧。”
李广田说:“法律上是不是保护公民的住宅不受侵犯?肯定是,我查了书了。可是,赵国强你在去年三十夜里闯进我家,你这是啥行为?还勾引走我的儿媳妇,到现在你俩明铺夜盖,你是不是有点太霸道了!”
金聚海说:“就是啊,国强同志,这个问题刚才我们已经给你提过了,你咋解释?”
赵国强说:“这事极好解释,咱谁也不能见死不救吧。”
金聚海说:“那当然。”
赵国强说:“救人不可能都在大街上吧?你把人绑在院里树上,我当然就得进院里去啦。你要是不服气,可以去法院告我,告到哪儿我都陪着。”
李广田被噎了一下子。金聚海赶紧说:“嗐,咱乡下的破院子,猪狗随便进,人进去,也犯不上扣大大帽子。问题是,他那个儿媳妇,也没办离婚手续,你咋就敢给撬了行呢?做得有些过头了吧。”
赵国强说:“这个事,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
金聚海说:“为啥说不清呀?还是这里面有猫腻,有问题。太简单啦,你是依仗职权欺负人家嘛!要是换个旁人,能做到这一点吗?”
赵国强说:“要不,你听我解释……”
金聚海说:“你不用解释,你的行为已经说明了问题。你经不住改革开放的考验,竟然在女色面前失去了原则……”
赵国强火往上撞:“你不听我解释,你爱咋说就咋说吧。”
李广田说:“看看,一点错也不认,简直是目中无人,无领导呀!”
赵国强说:“随你们便吧。金镇长,你不就是想要大块地吗?明跟你讲,我不给。李广田,你不是想承包厂子吗?也明告诉你,我不同意。你们爱咋办就咋办吧。”
金聚海气得脸色发青:“赵国强,你以为我治不了你吗?就冲你勾引良家妇女,我就可以代表镇党委宣布你停职反省……”
“不行!不能让他停职反省!要找你们找我!那事都是我同意的,是我不愿意在李家呆着,是我主动找的赵国强。”高秀红推门进来说。
金聚海说:“这里没有你的事,你掺和啥,快走快走。”
高秀红说:“你们说的是我,凭啥不让我说话,你要是非撵我走,我马上就去县里市里省里上访,说你制造冤假错案。”
金聚海不由地正眼好好瞅瞅这个女人。他当了镇长,最怕的就是群众上访。上访多了,就说明你的工作没做到家,上级领导也会对你有不好的印象,而且,年终目标里,上访的多少占很大的分数,直接影响在全县各乡镇的排名榜上的名次。金聚海忙说:“你,你先别忙着上访,有啥你先跟我说,我解决不了,你再去,你隔着锅台上炕不行!”
高秀红说:“刚才不是说了吗?你们不许往赵国强头上扣屎盆子。我俩的关系,全是我主动。”
赵国强说:“不,是我主动。”
李广田说:“瞅瞅,都毫不知耻。”
赵国强说:“我们又没于见不得人的事,有啥知耻不知耻的。”
他们这么一争将,时间就拖长了。金聚海看看手表,都中午十二点多了。他刚要说别打咕了,该吃饭了。门开了,他带来的几个人和柱子福贵等人都走了进来,脸色都有点不对头。金聚海问有啥事吗?柱子说:“钱满天给公安局带走啦!”
赵国强问:“为啥?”
柱子说:“好像是为集资的事。”
金聚海哈哈大笑:“我早说过,他要出事的。我还有个客人,回镇啦。国强呀,你好好掂量掂量,快拿主意,过几天我还要找你,建筑队马上就要到了。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牵着不走,非得打着倒退,到时候,可就别怪我不客气啦。”
金聚海心花怒放地走了。闻讯而来的村民却把村委会挤满了,七嘴八舌地问到底出了啥事?入到钱满天会里的钱咋办?找谁去要?赵国强这时心乱如麻,他本来还想去跟钱满天说说这事快点收场,别闹出麻烦来。没想到这么快公安局就出面了,难道已经出了大漏子?
“赵支书,这事你不能撒手不管呀,那可是我的全部家当呀!”孙万友说。
柱子问:“你不是没人会吗?”
孙万友苦笑:“看旁人都入,我也就偷偷入了。”
金香说:“全村人差不多都入了。”
赵国强一愣:“有那么多?在我印象里,只是河西的入得多。”
冯三仙说:“大年三十,他钱满天一掏钱买花炮,大家伙一看他真有钱,就蔫不溜地往那入了。”
柱子跟国强说:“现在还闹不太清楚那里的细节,你是不是去钱家了解一下。”
赵国强屁股都离开椅子了,他忽然想起有人说的自己在集资上有好处可得的话,又坐下了。众人看着就着急,孙万友说都啥时候了,你还这么沉得住气。赵国强说这事都是个人行为,村里又没参与,我个人一分没入,我操这个心,合适吗……
好一阵子,福贵问:“支书,你真的一分钱没入?”
“我要是入了,你们谁都可以取出来花。”
“不可能吧。这么好的事,听说你大哥大嫂都入了,你能不入?”金香说。
村民们互相瞅瞅,有人便说:“赵支书,你要是入了,也没啥,这不是跟我们老百姓走到一起来了吗!您就牵头去给找找吧,小心他们钱家把钱转移了。”
“是啊,那可就鸡飞蛋打啦。”
赵国强心里好一阵子酸痛……这是咋啦,当干部的还要咋着才能使群众相信自己呢?为啥走到了这一步?作为党员,心里真是着急哟。赵国强不愿意再往下僵持和解释,他站起来说我去河西一趟,大家都回家等着吧。柱子说不许瞎起哄,传些没鼻子没眼的小道消息。孙万友说中啊有支书出马,我们就放心啦,不管到啥时候,我们也得依靠组织。赵国强听了这话,心里多少有点热乎的感觉,他赶紧就走了。
钱家一片混乱。钱满天是在接了满地从东北打来的长途电话后,被公安局的两个人带走的。警车没有从东庄走,而是从沟里那边绕过来的。公安局的人拿出逮捕证,让钱满天签字,钱满天问凭啥逮我。公安局的人说到那您就知道了。其实,钱满天已经从满地的电话里知道是咋回事了。他那搞高息储蓄的朋友出事啦。钱满天有所察觉,提前让满地去把自己入的钱提出来。当时那边所有的钱已经冻结,钱满天让满地不惜代价用钱铺道,结果满地花了五万元行贿,把他们前后入进去的一百万的本钱给弄了出来。钱满天为了防止出意外,让满地把钱存到当地的银行,不许汇回来,人也不要回来。这个电话才打完,公安局就来人了。公安局是得到东北那的电话,说你们那有二大户非法提走了一百万,希望立即连人带钱都扣住。县公安局特爱干这类的事,弄好了兴许能罚没一笔钱。公安局经费短缺,自己不创收,光靠财政就得关门,所以,找到检察院开了逮捕证就杀到三将,带走了钱满天。
钱家这会儿就剩下满山一个男人,还有玉芬、高翠莲和梁小秋。钱满天和东北那头的详情,他们都不知道,不知道就瞎猜,说什么的都有。玉芬到这时候就没啥主意了。高翠莲把着电话一个劲往东北打,想找钱满地讨个主意,或者把这边情况告诉他,可满地换了旅馆,找不着人了。满山和梁小秋认为大哥此去凶多吉少,为了防止财产被没收,必须转移。但此次转移没有必要像九0年时拉冰箱彩电啥的,那些东西都算不了啥,现在主要是转移钱。据他们所知,钱家前后集资总额将近三百万了,除一百万投到东北吃利息,余下二百万,有五十万贷给了旁人,五十万搁到厂里购置设备,留在手里的起码有百十万。这百十万中又有五十万让钱满天给存国家银行里了,存那里虽然利息低,但旱涝保收,没有风险。余下五十万,就是现金了,留着日常给入会的付利息。玉玲不管这摊子走了以后,钱满天一直找不着合适的人,自己亲自干。但保险柜的钥匙放在玉芬那里,他知道玉芬是最可以放心的人,在钱上她不会占一分一毛。
赵国强进了钱家楼内时,钱满山正逼着玉芬把钥匙交出来,玉芬不肯。见了赵国强,钱满山说:“你来得正好,劝劝你姐,快把钥匙拿出来,把钱挪到别的地方去。公安局的人刚才疏忽了,一会儿明白过来,非来翻不可,叫他们拿去,就没个回来啦。”
梁小秋说:“那是人家入会的钱,拿走了,人家还不得把我们活吃啦。”
赵国强问玉芬:“满天走时说过啥吗?”
玉芬皱着眉头说:“啥也没来得及说,就给带走了。你快给拿个主意吧。”
赵国强想想,就要给大哥家打电话,他想问问到底是咋回事。没等这边打,那头黄小凤打来了,她说快点把我存在钱满天那的二十多万块钱提出来,利息不要,只要保住本就行啦。赵国强问我哥呢。黄小凤说去市委组织部了,可能是要调动,平调到市里……
赵国强放下电话,心里便知道不可能从大哥那得到任何帮助了,必须得自己拿主意。可未等他和钱家人商量,钱满山说:“大哥二哥都不在家,这家里就得我说了算,赵书记,您就别管我家的事啦……”
梁小秋说:“哪能这么说的,是您就别费心啦,万一我们这出啥事,您也用不着跟着担责任。”
玉芬摇摇头说:“不行,这个家你俩不能当……”
梁小秋说:“那你是大嫂,你来当?入会的听了消息肯定来,厂子里已经有人嚷嚷要分东西,魏大宝也来电话了,说鲍老板马上就要来。这些事,你能支应吗?你要能支应,我们就不管。可你要把这个家交给旁人,我们就不干。”
玉芬眉头紧皱,捂着脑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高翠莲从楼上下来,看她的神情,不像先前那么紧张,梁小秋问:“和二哥联系上了吗?”
“没,没有,也不知跑哪儿去了。”高翠莲说。
“我听刚才楼上有电话,不是二哥来的呀?”梁小秋问。
高翠莲摇摇头:“可别说啦,我娘病了,非让我回去一趟。”
钱满山说:“这个时候,你可不能走,说不定啥时,我二哥就把电话打你屋里去,你走了,谁接电话。”
高翠莲说:“是啊,我不走,我等接了满地的电话以后再回家。不过,我看咱们得赶紧拿主意了。眼下,咱们所有的财产都在大哥名下,一旦出事,就全泡汤啦。不如赶紧把家分了,就是公安局来了,也不能把咱们的那一份拿走呀。”
梁小秋笑道:“我看这是个好主意,不这么着,咱们可能一分钱也留不下。”
满山抽着烟转了几圈说:“分家嘛……可以。不过,那些债权债务咋办?咱总不能分一身债吧。”
梁小秋说:“那当然。现有的钱,咱们各分一份,当然也有大哥一份。别人欠咱们的钱,也一家一份,回头各自去要,旁的钱,都搁大哥名下,他们要是不放大哥,就让他们去监狱去要。”
高翠莲有些犹豫:“这招儿可有点损,入会的钱,都分了,大哥拿啥还人家……”
梁小秋说:“你心眼还挺不错的,可你也是个傻瓜,大哥干这么多年,他自己肯定还有积蓄。再者说,工厂的机器咱们眼下是没法分走的,卖了就是钱。”
玉芬指着梁小秋说:“你的心眼子可够狠的了,你想要把钱家从根上毁了呀。你们说的,我坚决不同意!这个家,现在不能分。要分得等你大哥回来以后分,看他咋个想法。”
“问题是他能不能回来?公安局正式亮的逮捕证,我亲眼看见的!”梁小秋尖着嗓门说。
赵国强跟各位摆摆手,小声地说:“别嚷嚷,村民们都在四下打听你家的情况,要是知道你们要把他们入会的钱分了,立刻就得闯进来要钱。你们还想分家,叫人家把你们分了吧……”
满山瞪一眼梁小秋说:“对对,你母鸡报窝似的叫唤啥,还怕外人听不见呀!快闭上你那个×嘴!”
赵国强说:“依我看你们先别急着分家,满天他准能回来。我看这个情况是,集资肯定是非法的,问题是要看给群众造成多大损失,你们要是把集来的钱全给糟践了,还不上了,这就得出乱子,肯定要负法律责任。要是能还上,不让入会的受损失,不给社会弄出乱子,就没啥大事。不知道现在你们是咋个情况。”
满山说:“你说的有道理,可具体情况我们也不太清楚,原先是玉玲管,后来是大哥自己管。”
赵国强灵机一动说:“把玉玲找来!”
玉芬说:“对,叫玉玲来。”
高翠莲喊:“不同意,她跟大哥生气搬出去的,要想回来,得大哥同意。她要是回来,我马上走。”
梁小秋说:“我们也走!”
赵国强指着满山问:“你也走?你大哥要是知道了……”
满山眨眨眼睛说:“我,我没说要走,我没有走呀。”
赵国强说:“对,你不仅不能走,而且应该去县里看望你大哥,满地不在家,你就得主起事来。你稀里糊涂跟着媳妇瞎胡闹,你还是个老爷们吗!要相信法律,现在不是文化大革命打砸抢,办啥事都得有根据,就是分家,也得经过公证。我看你们刚才的意思,根本不是分家,倒有点像趁火打劫的,想捞上一把溜了,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你们凑合着听吧……”
满山脑袋冒出汗来,转身骂梁小秋:“滚,该干啥干啥!叫你差点把我给弄糊涂了。”他又对赵国强和玉芬说,“那就请玉玲他俩回来吧,怕是得你们出面,我说话可能不顶事。”
赵国强就打电话,玉玲当然不乐意,赵国强把话说得很强硬,玉玲只好答应了。赵国强跟满山又嘱咐了一阵,让他注意厂子和家里的安全,满山连连答应,送赵国强出来。
从河西往河东走的时候,一辆摩托车驮着两个人从沟里开出来,开得飞快。赵国强扭脸一看,是孙二柱,身后是个女的,却不像是玉玲。摩托车开到赵国强身边,孙二柱把车放慢速度,他问赵国强:“又来给钱家救火啦?”
赵国强扭头一看,那女子竟是张小梅。赵国强愣了,心想这是咋回事,他俩咋闹到一块儿去了。打过了年就没见到张小梅,赵国强心里挺高兴的,原以为她回自己家去了,咋在这呀……
张小梅笑笑说:“哟,这不是赵大支书嘛,不认识我啦,连句话都不说。”
赵国强说:“你、你没走呀……”
张小梅说:“没走,也不敢在你那庄里呆啦,只好到山沟子里混口饭吃。我不给您添乱,您高抬贵手,别撵我。”
虽然是半开玩笑的话,但也叫赵国强心里不舒服,不过,他不想和张小梅斗啥嘴皮子,他说了句“哪能呢”,然后,就跟孙二柱说:“你听着啥了?”
孙二柱说:“可能是东北那头出事了,牵扯到满天。”
“你咋知道的?”
“我一个朋友跟我借钱,说要去东北要钱,说满天早就把满地打发去了,也不知他们把钱弄没弄回来。”
“噢……可满天没跟谁说过这事,也找不着满地。”
“那就去县里找满天呀。”
“就怕公安局不让见。”
“糊涂!现在死刑都能花钱变有期,何况见个面。只要肯花钱,没有办不到的事。他们哥们要是办不了,我替他们去,嘿嘿,就怕满天信不来我。”
赵国强心里动了动问:“你这是上哪去?”
孙二柱说:“她干妈找她。对啦,小梅帮我管库呢,来了不少日子了。我们走啦,有事你给我打电话。”说罢,摩托车呼地开走了。
赵国强刚进东庄,钱满河开着摩托驮着玉玲迎面过来。玉玲下车挺不高兴地说:“二哥,你咋又掺和钱家的事,我在电话里没法跟你说,不光大哥大嫂把钱搁在这,还有比他们官还大的人也干这事。我真愿意出事,把他们的钱全扔里头去……”
赵国强问:“那是谁呀?”
玉玲说:“经满天手来的,全是化名。”
赵国强问:“你咋知道是当官的?”
玉玲说:“老百姓能一下子入那么多?最多三五千万八千,那些人都是几万十几万……”
赵国强问:“你打算咋办?”
玉玲说:“我要干,就先把老百姓的钱还上,旁的都往后放放。”
赵国强攥起了拳头:“我看挺好。不过,最好让满山跟他哥打个招呼,另外,可以叫上孙二柱……”
玉玲坐上摩托车说:“其实,我这么干,只能对钱家有好处。也就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要不然,我才不给他们操这个心呢。”
满河说:“你们说的都是啥呀,我咋听不大明白呢。”
玉玲说:“听不明白,更好,省心。开车。”
赵国强心里多少踏实了点。回到村委会,见屋里只有孙万友、冯三仙二人。赵国强说你们咋还在这等着,还不回家歇着去。孙万友说你的消息不回来,我们不踏实,要是我那点钱白搭了,我俩的婚事也就得吹了。冯三仙说你别张嘴闭嘴地说婚事,好像我跟你订婚了似的。最近我考虑了一下,咱俩不是很班配,我想找个年轻有文化的。孙万友用拐棍使劲戳地,说你多大岁数啦,你还想找个年轻小伙呀,也不看看你那一脸摺子,人家年轻人谁愿意找你这个妈。冯三仙说别看我岁数大,可我有钱,有钱就能找到可心的。孙万友说你有个屁钱,你那点底谁还不知道。冯三仙得意地说:“你别隔着门缝把人看扁了,老娘我很快就发了,到时候吓你一跳!”
赵国强心头一惊,忽然想起刚才孙二柱和张小梅在一起的情景。他问:“你是不是让你干女儿找了大款?”
冯三仙瞅了一眼赵国强,本来得意的神色一下子没了,连忙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她哪有那福气呀……”
赵国强说:“刚才,你干闺女从沟里来找你啦。”
冯三仙立刻出去了。孙万友叹口气说:“这可咋好,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都让钱给占了去啦,令人痛心呀。”
赵国强小声地说:“这两天留点神,钱家要退钱,把你自己的先拿回来,兴许她还能同意。”
孙万友说:“哼、她同意,我没准还不同意呢!一个老婆子,还那么看重钱,思想不好。我找对象不能找这样的人。”
赵国强笑道:“拉倒吧,您都这个岁数啦,没多少时间让您挑了,能凑合就凑合一个,安度晚年吧。冯三仙人不赖,好吹个牛,吹过去也就拉倒了。您可别泄气,再找也不见得有这么合适的。起码,她没有孩子,您多省心。”
孙万友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那好吧,我还盯着她,一旦把钱拿回来,就抓紧进行。万一她真的变卦,你得出面帮我说说呀。”
赵国强说一定帮您做工作。孙万友走了,剩下赵国强一个人在村委会办公室里,电话铃响了,是镇里一位副书记打来的,他通知赵国强立即参加县委党校的支部书记培训班,不得请假。赵国强本想说村里的事太多,但没说,把话又咽回到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