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多彩的乡村

五年过去了。

青龙河水在这五年里涨了退退了又涨,春夏秋冬不知疲倦的四时轮换,日月星辰紧紧与人们的生活相伴。冷眼看去,还是老样子,但细瞅早已是另一番景象:三将村变成了三将镇政府的所在地,一条地方铁路从南河套新架的大桥上穿过,两条柏油公路在东庄二里地外交汇,一头奔县城,一头奔了渤海湾,去市里(地市已经合并)和省城,也从这里取道。于是,青龙河边默默无闻了几百年的小小三将村,一下子成了交通最便捷的黄金地段。这五年,三将村经济实力发展很快,赵国强手里的村办企业在全镇排行第一,在县里也是数得着的。村里的一些富户,像钱满天家,像孙二柱家,还有几家,都有自己的果品加工厂、养牛场、商店饭店。在这种情况下,刚刚由乡升格为镇的三将镇政府提出搬迁,搬至三将村东两条公路旁,上级有关部门很快就批准了。一晃,镇政府安营扎寨有半年多了。乡党委书记孙家权的平板头已变成了背头,每次理发都要染染,不然的话,脑袋顶上已经是黑白参半,照一下镜子,必叹口气,说声老啰。

北风从夜里刮起来,刮得呜呜作响。天明时突然风停了,大雪纷纷落下,天地一片银白。一贯爱早晨出去转转的孙家权瞅瞅窗外,身上不由地打了个激灵,他朝在外屋洗脸的玉秀说:“把炉子弄旺点,怪冷。”

玉秀本来很苗条的身子五年里变得滚圆,她没好气地说:“怕冷,你倒是把暖气弄上。要不然,这一冬连班都没法上。”

孙家权说:“不是没钱嘛!有钱还能盖到二层就停下,我原先设计的是三层。”

玉秀说:“县里不是给拨钱来了吗?”

孙家权说:“拨的是教师工资,都拖欠两年啦,再不发,又得上访,我受得了吗。这办公楼,根本不在人家县计划之内。”

玉秀说:“好,咱撇开楼不管,儿子来电话了,问跟他对象是不是正式定下来。”

孙家权说:“婚姻自主,他自己相中就定呗,这个原则咱早说过。”

玉秀说:“定下?你以为那是小孩子过家家,和点泥就过日子了。定婚,你得给人家东西,起码是三金,金项链,金镏子,金耳环。”

孙家权穿上羽绒服:“她咋不要个金背心子金裤衩……”说完推门就出去了。

玉秀骂你这个混账爹,没能耐,说胡话。但漫天大雪很快就掩住了她在那小平房里的声音,雪地上的脚印将孙家权送出了镇政府的大院。

孙家权长长出了口气,但心里的烦闷依然像块大石头沉颠颠地压着。

镇政府的日子真叫难过呀!

首先难在人太多。五年里,稀里糊涂把个镇政府(含党委人员)弄到小百十多人,加上吃镇财政饭的部门,镇里领工资的将近二百人了。娘的,比当初县政府的人都多。镇里这些年抓这个企业,抓那个项目,增加点收入,还不够发人头费的;二是上项目难,学费交得太多。这事跟县里有关,本来省里让县里九八年达到小康县,到了市里变成九七年,再到县里又变成九六年,乡里没办法,就得逼着各村到九五年底。各村虽然有压力,但人家村干部不怕,达不到你把我撤了,我正乐不得的,眼下都嚷嚷当干部吃亏,不如自己干发得快,也确实有点道理。可乡里不行,好不容易熬到一把手,干得再好点,没准就能升上去,顶不济来个平调,到县里当个科局长,也好安度晚年。总不能因为没完成县里的任务,再给降了职吧。自己本来就够窝囊了,在九○年那一档子事里,受赵国强的牵连,本来快要到手的书记没当上,在乡长位子上又呆了四年;停薪留职未实现,大钱没挣着,在乡里连累带喝酒,还闹了一次脑血栓。差点半身不遂。县里为了照顾各乡镇一把手,在县城拨出地,让个人建房子,可有条件,必须是在乡镇任一把手八年以上,自己不够条件;前一阵还有些乡镇头头花些钱加入县直某单位的建房中,然后就能得一套,自己动了心,却又没钱,无论是公家还是个人都没有钱。再有就是为了建这个新办公楼和家属房,又拉了不少饥荒,债主隔三差五找上门,你又不能发火,只能给人家说好话,真是难受透了……

这个局面啥时才能缓解呢?

孙家权站在雪中,瞅着设计三层却只盖了二层的办公楼,还有那几排小里小气的家属房,心里忽地就想起取暖问题,这地方的冬季是漫长又寒冷的,新楼的暖气倒是安上了,可没钱建锅炉房,更没钱买煤,眼下是一点烟火都没有,用不了几天,就没法在里面办公了,万一哪位县领导来检查工作,可就麻烦了,连间热乎屋子都找不出来。家属房也够呛,原先打算借着盖办公楼,再盖一座家属楼,后来办公楼自身难保,赶紧突击建了家属平房,建的时候就想对付一阵再说,质量可想而知……

一顶冒着热气的皮帽子扣在了孙家权的头上。孙家权转身看,是金聚海。金聚海原来承包金矿,后来包不下去了,在矿上也没法呆了,就托门子走路子调到县里,领导本想在县里给他任个职,可上告信从市里转下来,说金有经济问题,弄得不好办了,县领导就给他安排到乡镇,问他愿意去哪儿,金聚海挑了三将镇。按他的想法,当初孙家权想到他手下去干,后来虽然没去成,但交情还在,相处起来比较容易。但他哪想到时过境迁,人情又变得淡薄,孙家权知道金这个人很鬼头,过去,自己是光嚷嚷却没沾他一点光,现在,也没必要因为他坏了自己的事。因此,金到三将镇有一个多月了,孙家权对他一直是不冷不热。他也不敢热,镇长刚调走,几位副镇长都瞪大眼珠子盯着这个空位,这工夫要是抬举了刚来的金聚海,旁的非得反了不可。

可是,金聚海毫不心急,人前人后从没说过孙家权一个不字,每日里只是认认真真去干他份内的工作。一来二去,弄得孙家权反倒心里不安,暗想是不是我想错了人家,自己是不是有点过河拆桥忘恩负义……

见金聚海自己光着脑袋,孙家权忙摘帽子说:“你别感冒了,你戴吧。”

金聚海嘴里喷着白气说:“我没事,我经常早上跑步,不怕。”

孙家权说:“今天有雪呀。”

金聚海说:“不戴帽子,脑瓜更清凉。”

孙家权抹抹脸上的雪花:“你脑瓜清凉,你说说咱这事咋办好?”他指指办公楼和家属房。

金聚海笑了:“那得听您书记的决策,我们一定认真执行。”

孙家权也笑了:“耍滑头。老弟,你不够意思呀。”

孙家权大金聚海两岁。但从脸面上看,像是大七八岁,金聚海保养得挺好,四十好几的人,看去跟三十多岁的差不多。金聚海说:“走吧,屋里去聊。”

金聚海的家在县城,他一个人住在楼内办公室。别看他在矿上多年,但挺爱干净,屋里桌上床上都收拾得挺利索,东西放得挺整齐。孙家权说你真行呀,好像身边有女秘书。金聚海嘿嘿笑,说原先在矿上有俩呢,一个管文件,一个管接待客人。孙家权说应该有管生活的,金聚海哈哈笑罢说有来着,后来媳妇不让,不敢用了。

说话间,金聚海从橱里拿出一瓶洋酒,孙家权忙说:“不行啊,我早上喝不了酒,一喝迷晕一天。”

金聚海说:“没事,这酒不上头。下大雪,也没啥事,喝一口暖和暖和。”

孙家权看看酒瓶子:“‘人头马’,你是寡妇养孩子,有老底呀。”

金聚海摇摇头:“这算啥,金价最贵那阵,人家都请我什么路易十六,一点也不好喝,就是葡萄酒呗。”

孙家权说:“对,我也不喜欢喝洋酒,有二锅头吗?还是来咱中国特色的。”

金聚海说:“您倒是早说呀,是茅台还是五粮液,全有……”

孙家权说:“五粮液。茅台那味儿,我有点喝不惯。”

金聚海把酒倒好,又开了两个罐头,俩人就慢慢喝起来。

窗外的雪没有停的意思,天地间愈发白蒙蒙的一片。金聚海说瑞雪兆丰年呀。孙家权叹口气说这二年粮食不愁,愁的是钱呀。金聚海说可惜我不在矿上了,要是在,拿个百八十万不当回事。孙家权说别说那用不着的了,说总管用的。金聚海说金矿旁边有个乡,那的头头把他们的工作归纳为四个字,效果极好。

孙家权很感兴趣,忙问:“哪四个字?”

金聚海喝了一小口酒说:“要、敛、卖、干。”

孙家权说:“说得具体点。”

金聚海点点头:“要,就是找企业,别管是国营的还是个体的,只要是有营业执照的,要赞助;敛,就是按全乡的人头敛钱,摊到每个人身上不多,合起来就是个数目;卖,就是卖地,金矿想扩展,行,拿钱买地,最省事,就挣钱;干,就是在有了钱的基础上,干出点看得见摸得着的成绩来。有了这四点,这个乡很快就上去了,乡领导也提拔了。”

孙家权听罢没有言语,喝口酒,低头想。过了一会儿,他说:“其实这四条也不是多新鲜,大家早先也都这么干来着。问题是……”

金聚海说:“问题是下不了狠心,对不对?”

孙家权说:“对极了。乡和村的企业,都刚刚起步,最近销路又不大好,个个见我面都哀声叹气的,不好意思去刮吃他们……”

金聚海乐了:“孙书记,您真是个大实在人。您不能信他们那一套,那都是给您打预防针的。我在矿里时,有一年余了一百多万,跟税务局还报亏损呢。”

孙家权说:“你那是跟税务。这是跟我,他们不至于玩花活……”

金聚海说:“咱们不见外,所以,我才跟您说真话。别人不说,钱满天、还有孙二柱,那都是财神爷。钱满天被县里评上劳动模范,听县领导说要买车,当时就送了十万,说给添两个车轱辘。”

孙家权眨眨眼。“真有这事?”

金聚海说:“千真万确,买车的人告诉我的。另外,还有赵国强,你的亲小舅子,他现在手里有果品加工厂,有石灰厂,有砖厂,他的经济实力绝对可以……”

孙家权皱眉头:“国强这个人很倔,甭说从他手里抠钱,抠顿饭都费劲,镇政府搬这多长时间了,他连顿饭都没请吃过。”

金聚海说:“用公款请客吃饭,他不愿意,咱也不挑,可镇是要搞建设,他总该支持吧。”

孙家权眼睛有点发亮:“你说那个卖地……”

金聚海说:“这是最好的来钱道。咱们不是缺家属楼吗?咱就挑一块,给县石油公司建加油站,换来钱,在旁边盖楼。”

孙家权乐得拍大腿:“这招不赖,石油公司经理前些日子还跟我打招呼,要在咱这建加油站呢。”

金聚海说:“行啦,我可是把真货全掏给您啦。怎么干,就看您的了。”

孙家权说:“你这么多主意,我都奇怪,你咋在金矿栽了。”

金聚海叹口气:“事情复杂,一言难尽呀。算啦,往后我就把这点聪明才智放在咱三将镇,贡献给您吧。”

孙家权连忙摆手:“给全镇人民,给全镇人民。”

门突然被推开,赵玉秀叉着腰说:“嘿,我还等着你吃早饭呢,你跑这喝起来啦。你们以为到后黑了咋着?”

金聚海笑道:“天凉,暖和暖和,顺便,我也汇报汇报工作。”

玉秀笑了:“聚海,听说你在矿上搂得太厉害,才到这来的,你可别把那些经验教给我们老孙,我们还想踏踏实实过日子呢。”

几句话把金聚海说个大红脸。

孙家权怪不高兴的,打人不打脸,说话不揭短,自己也明知金聚海是怎么回事,却一直装着糊涂,你赵玉秀到这来显什么明白。他立即摆手说你回去回去,我们这有要紧事商量。玉秀不走,说我也有要紧事跟你商量,闺女昨天下午打电话,问今年寒假参加不参加补习班。孙家权说你昨晚上咋不说,玉秀说你昨晚上喝得连姓啥恨不得都忘了,我跟你说干啥。孙家权说我昨晚上没喝酒。玉秀说那你就喝尿了。金聚海忙说昨晚上咱不是陪县老促会的苏会长喝酒吗,您没少喝。孙家权一拍脑门说忘啦忘啦,又冲玉秀说你咋今天早上不说。玉秀说我还没说你就蹿出去了,我跟谁说。孙家权想起在县城念高三的女儿,明年就高考了,但功课总也进不了年级的前二十名,前景怪可怕的。他立刻说:“别让她回来,让她在县里补习。”

玉秀说:“补习要交钱,一门功课一百。”

孙家权瞪了一眼:“回头我想办法就是了,你先回去。”

金聚海问:“几门呀?”

玉秀说:“六七门呢。”

金聚海拉开抽屉拿出钱:“我这是想买台彩电的,我连襟送了一台,这钱用不着,嫂子您先使着。”

孙家权忙站起身挡住:“不行,我有钱……”

金聚海说;“咋着?瞧不起我?我这钱可不是抢来的,更不是偷来的……”

孙家权笑道:“瞧你说哪儿去了。我立过规矩,不使旁人的钱。”

金聚海说:“我不白给你,我借给你,同志之间互相帮个忙有啥。回头你有了再还我,说不定,我还有找你借的时候。你们是不是怕我借呀……”

玉秀说:“不、不怕……”

金聚海把钱塞到玉秀手里:“那就拿去使,孩子念书,是重要的事。不光补习功课,还得给孩子补身体,要不然,到时候晕场了,这些年功夫白下了。”

玉秀感激地说:“你说得对呀,我们闺女经常头晕。”

金聚海说:“那就是营养没跟上。学校的伙食有多大油水,我看人家的孩子,都吃‘脑黄金’那些补品,就是管用。”

玉秀对孙家权说:“你听听,你听听,你啥时关心过咱闺女?”

孙家权火往上撞,摆手说:“行啦,把钱装好,走吧。”

玉秀走了,孙家权脸上有些尴尬,对金聚海说:“老娘们,不懂事。”

金聚海举起酒杯:“嫂子说的是大事。来,喝酒,这会儿我觉得身上怪热乎的。”

孙家权问:“洋酒也醉人?”

孙家权接过杯子,试探着喝了一口,甜啦巴唧。金聚海说你都喝下去,就有感觉了。孙家权一仰脖灌下一大口,就觉得肚子里热咕隆咚的。他说:“不咋好,有点中药汤子味儿。”但过了一阵儿,他觉得眼睛有点看东西不大清,身子却轻飘飘怪好受的。

窗外的雪小了,阳光照进屋里,很有些刺眼。孙家权忽然问:“是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叫慈不带兵?”

金聚海说:“有。还有‘一将成名万骨枯’呢。”

孙家权晃晃脑袋:“我操,死人太多不好。慈不带兵,对,我是要带全镇人干四化呀!大方向没问题!”

金聚海说:“那当然。”

孙家权说:“快找小山,我要去村里!”

金聚海说:“您可真雷厉风行呀,佩服!我去找他。”

孙家权看看那瓶五粮液,叫自己喝下半瓶。隐隐地他觉得右肋下不舒服,也说不上疼,也说不上涨,反正是不得劲。他朝那个地方按了几下,就出门到了院里。朝四下一看,银白的世界,刺得人睁不开眼,他心里说,正好,都在家,一堵一个正着。

因为雪大路滑,本来想出门的赵国强没走成。他这次是要出去跑电的指标,为这事他跑有小二年了,一直也未彻底解决,急得他一只耳朵不大好使了,头发也掉了不少。加上这几年家中发生的一些精心事,弄得他老了不少。家中最叫人难过的,是母亲和妻子桂芝相继故去。母亲岁数大了,前年冬天着了凉,感冒发烧转成肺炎,没治好,到了转年正月里就下去了;桂芝则是头年夏天发现胳肢窝有个小肉疙瘩,她也没当回事,还紧着忙着前后院的活。那时,老爷子身体不大好需要伺候,赵国强张罗果品厂的扩建,根本就没空回家。等到立秋头一天,桂芝一摸胸上也有了疙瘩,她害怕了,琢磨这是不是那个乳腺癌呀!赶紧叫人去找赵国强。赵国强呢?还没在厂里,出去跑贷款去了。后来玉玲来了,玉玲在村里当妇女主任,她一看不好,带着桂芝就去县里,到那一检查,大夫直发火,说怎么才来呀,晚了呀。这简直是晴天霹雳,把赵国强找回来,他一听都傻了,他万万没想到跟他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桂芝会得这病。然后就治,治到冬至,桂芝就撒手西去了。说老实话,桂芝这病纯粹是累出来的,从大处讲,也是赵国强为村里的事业,把自己媳妇都搭上了。所以,给桂芝送葬那天,全村老少都出来了,几个老婆婆把着棺材不让走,说拿我们的老命把你换回来,你再好好帮国强几年,你这一去,他们爷俩可怎么过呀……听的人无不落泪。后来,赵家哥们姐妹都回来了,商量往后他们爷俩的日子。赵国强说闺女念师范,儿子念高一,住校,都好办。自己这呢,村里厂里窑上忙起来哪都能吃一口俄不着,惟有老爹是个事,他都七十一了,不能让他自己鼓捣饭。国民和黄小凤说要不接老人家去城里住,他们新分了房子,挺宽绰的。赵德顺一听就摇头,说我好了还得种地呢,我上城里干啥。玉芬说要不接河西去住,大伙说更不行,钱家大院这几年一直没消停过,眼看就要过不到一堆儿去了,再者说,钱满天为果茶的原材料和销路,正和村里较劲呢,老爷子去了,他也不能给好脸呀,那不是等着给老爷子添病吗。玉琴说要不接沟里去,大伙又说了,说二柱为生儿子闹得满城风雨的,你还有那么一大群牛,你根本没空伺候爹……

这都是哪对哪的事呀?

嘿!五年里,各家都攒了不老少的事,甜酸苦辣,啥味儿的都有。三将村就是中国农村的一个缩影,如果说八十年代乡村的天空还是用暗、阴等几个句子就能形容了,那么,九十年代中期的乡村天空已是赤橙黄绿青蓝紫,色彩万千,令人兴奋不已,又疑惑不已……

后来还是玉玲把这个难题解决了。她说自己在村里工作,每天要到东庄来,可以给爹和国强做饭,这样,不仅爹吃着住着方便,国强也不必在外面吃,也省得叫人家说爱吃爱喝,甚至说请吃请喝,同时,也可以在家多休息休息。

一晃小一年过去了,赵国强和他爹就是这么生活过来的。只可怜了玉玲,每天两头忙,即使这样,也有外出开会或在村里忙旁的事没时间去做饭,这时,赵德顺老汉就去金香家开的饭馆吃包子,倒也过得去。还有几回,是高秀红自告奋勇替玉玲来做饭,做得还挺好,国强回家一看是她,怪不好意思,说声谢谢,高秀红说这不算个啥,扭头走了。德顺老汉说这媳妇这二年变得稳重了,跟她公公不当支书准有关系,你现在当支书要注意,告诉你那些姐妹,都要夹着尾巴做人,别美大劲了。德顺老汉这半年来身体恢复得很好,整天在大块地里忙,今年因为种了新品种,棒子个个二尺来长,把他乐坏了,一个劲说改革好呀,过去那小棒子太差劲,旱一点就长得跟小孩鸡子似的,这多好,赛过驴的家伙……

由于南河套的大坝修成了可抵御百年一遇洪水的高等堤坝,东庄的前街就彻底免去了水患这个灾难,一条大道横穿过来,两边成了三将村的宝贝地盘。经过一番规划,街边建的都是商店和饭店,村委会也在临街处盖了座二层小楼,里面有会客室、办公室、广播室,还有计划生育宣传室。眼下,赵国强只担任村支书一职,村主任是柱子,成员还有玉玲、福贵等几个人。柱子本来不愿当主任,还想当民兵连长,但开村民大会,村民说得给国强卸点担子了,不能让他太累了。赵国强也力主把主任一职给旁人,两下意思一致,就把柱子推了上来。

在赵国强家房后,立着一座白瓷砖的大楼,外面是铁栅栏,还有门卫把大门,这就是赵国强五年心血的结晶——三将村果品加工厂。眼下主要生产“青龙牌高级果茶”,在国内市场很有些影响。这个厂的投资将近三百多万,采用的是从意大利进口的生产线。这笔钱有一半是村里自筹的,一半是贷款。村里的钱主要来自砖厂和石灰厂,还有一部分大棚蔬菜的收入,同时,还有村民入股。这样,此厂便为集体企业,赵国强兼着厂长,福贵担任了副厂长。福贵心细,也有一定的管理能力。此外,李广田也被安排在这儿当副厂长,主管原料的收购。对此,旁人曾有意见,跟赵国强说你是自找麻烦。赵国强说搞四化还是人越多越好,何况人家是我的前任书记,闹点矛盾早过去八百辈子了,只要身体行,就一定请出山。李广田听说后没说啥,到了厂里倒也尽职尽责,每到收购山楂时,他就睡在窖门外,亲自检质。这两年,全县建了好几十个果品加工厂,都抢购山楂,山楂一下子少了。他就直接到树下去收,就为这,还和钱满天手下的人干了一仗,差点打出人命来,到现在,他脑袋上还有个疤痢,就是让人拿石头给砸的。为这,他对钱满天一直耿耿于怀……

三将村有了这些产业,把老百姓的生活水平带高了一大截子,别的不说,单是这三个厂的用工,就把村里的年轻人几乎全使上了,工资全是计件计时的,干一天发一天,村民就不像经常秋天卖了粮才见到钱,平日就能挣到。另外,村里的一些公益事业,也都不用挨门挨户地去敛,村里基本都给承担了,达到这一点的,在全县也不多。赵国强的声誉自然很高,可赵国强的压力比以前却大多了。就说贷款吧,三年的,到期就得还。这期间就得想方设法多挣利润,可电不够使,动不动就停了,三个厂离了电哪个也玩不转,损失太大了。为电这事,他啥招儿都使出来了,请客,送礼,托熟人,找领导,县电力局头头说不是我不给你,你才使多少呀,问题是全县都欠我的电费,上面电网人家不给我电,我有啥法儿。这边没法儿,订果茶的客户一下子都跑了,跑河西钱满天那去了,满天的果茶厂虽然建在后面,但发展挺快,他用的电又是从外县拉来的,也不知他用了啥法于把人都维持好了,他那边基本上不停电。这就是人家极大的优势。赵国强曾经找过钱满天,问能不能跟他一块使外县的电,钱满天说不行,说他想增容都没办到。话是这么说,但大家心里都明白,河东河西两个果品厂,现在不是兄弟关系,是对手。赵国强的果茶叫青龙牌,钱满天的叫青松牌,一字之差,后面跟着巨大的效益,跟着不同的归属,赵国强的效益是归村里,归大家,钱满天挣多少都是归个人,有好几年了,两家谁挣多了挣少了,一直为全村人所关注……

雪刚小一点,玉玲就到了村委会。别看村委会小楼外面挺光堂,里面却不咋讲究,都是粗木桌子板凳,也没暖气,支个铁炉子,烟囱戳到窗外,煤就堆在墙角。玉玲赶紧生火。煤好烧,烟囱抽得呼呼响,时候不大,把烟囱脖子都烧红了,屋里立刻暖和起来。

有人推门进来,是金香、冯三伯和孙万友。金香一进屋就说:“你这姑奶奶可真不好找,要是不下雪,你还不能在屋里呆着。”

玉玲说:“县妇联要开会,我得到各家搞点调查,没老实在这呆着。有啥事吗?”

金香看看那二位说:“谁说?”

孙万友说:“还是你说。”

冯三仙说:“你说得比我们清楚。”

金香说:“也好,那我就说了。我们想给你哥国强书记保个媒……”

冯三仙说:“挺好的,还是大姑娘。”

孙万友说:“该再娶一房了。”

玉玲摆摆手说:“这事就此打住吧,我哥说了,起码三年之内不提这事,提这事就对不住我桂芝嫂子了。”

孙万友说:“人已经没了,也算享福去啦,少操心受累了呗。活着的呢,就得往开了想。你看我那些老首长,到头来谁不是娶个小媳妇。人家没良心?不是,是人家明白,不钻牛犄角。”

玉玲笑道:“您老也落实政策了,您老又这么明白,您老咋不闹一个?”

孙万友用拐杖戳戳地:“我还真有这心,你们回头也给我介绍一个……”

金香说:“你的回头再说吧,先说国强书记的吧。玉玲呀,我看你的思想也太不解放,这年头,哪有那么多讲究。咱得为活人着想,得让活人活得更舒服,特别是国强书记,他过得好,全村人都跟着沾光。这可好,旁人家都老婆孩子热热闹闹,他们爷俩那是筷子夹骨头,都是光棍,叫我们也看不下去呀……”

玉玲的心被说得沉甸甸的,她低头不语。

冯三仙扬起胳膊朝外指:“你瞅瞅现在外头都啥样儿了,人家有媳妇的,还找相好的呢。县街上家里有车的,差不多都有俩老婆,按说咱国强支书也就算企业家了,也就是大款,大款出去都带女秘书,没女秘书人家都瞧不起,谈合同不跟你签字。依我看,咱得给国强找俩,一个在家过日子,伺候他们爷俩,再找一个跟他外出,保准办啥成啥。”

孙万友瞪她一眼:“不中,俩算啥?娶俩犯法,你不能出馊主意。”

冯三仙说:“您懂啥呀,后一个不登记,再人口普查时不让她露面就是了。”

玉玲直想笑,心想这俩老婆子和万友老头子,也难为他们为我哥着想。不过,他们说的后一半,那是胡闹。玉玲说:“这事我也跟我哥说过,你们也知道他倔,回头你们自己跟他说吧。让他娶一个就行,他要是点头了,我立马请你们吃饭。”

金香说:“那咱可说定了,到时候你得帮忙,可别横挑鼻子竖挑眼,把好事弄黄了。”

玉玲说:“那也得看给我哥介绍个啥样的,得拿得出手。”

金香说:“那当然,回头我把她领来,你先瞅瞅,你要是相不中,咱还有。”

玉玲想详细问问女的是哪的姓啥叫啥。门外开来一辆吉普车,玉玲一看是镇里的车,忙迎出去。车门开了,孙家权下来,玉玲说:“这大雪天,您咋来了?”

孙家权说:“想找国强说点事,他在不?”

玉玲说:“远不了,我一会儿用喇叭吆喝他。快进屋。”

孙万友见是孙家权来了,毫不客气地就向家权发起了牢骚,说我好不容易落实了政策,把关系放在镇里,你们是咋搞的,好几个月不发我的工资,再不发我就上访去了。孙家权说不是不发您的,我们谁也没见到个钱毛儿。孙万友说你也用不着钱呀,人家送的东西就够你吃喝了,我不行,我指着那点钱呢,连个屁也没人给我送……

多亏了玉玲劝说,孙万友才磨磨叨叨跟金香她俩走了。孙家权说真是倒霉,净办糊涂事,当初孙万友也不知咋运动的,上面还真把他的公职给恢复了,可硬是没有单位接收,无奈之下,县里跟孙家权商量,说人挂在你们那,钱由县里出,孙家权就同意了。没成想日子一紧张,账面上只要有钱就堵窟窿,把人家孙万友的退休金都给花了,这孙万友又不像旁人,旁人能忍着,他不忍,他闹,还会上访,弄得孙家权急不得恼不得……

孙家权早上喝了些酒,脑袋发蒙,又加上孙万友这档子事,气得他直想跟谁发火,这时,司机小山进来问:“忙着走不?要是不走,我去办点事。”

孙家权可找着发火的地方,他喊:“你要去办事?我的事还没办呢!是你的事重要?还是我的事重要?”

小山是跟金聚海一起从矿上过来的。小山人老实,让孙家权这么一诈唬,吓得不敢说啥了。玉玲看看也太过分了,就冲孙家权说:“人家不是问你吗?至于发那么大火,你一早起来吃了枪药啦!”

孙家权瞪眼道:“你说我吃枪药……”

玉玲杏眼睁圆:“是我说的,你能咋着?”

俗话说姐夫怕小姨子,这话有点准。孙家权见玉玲火了,他心里就凉下半截,他不是怕别的,他怕玉玲一嚷嚷招来不少人,让他下不来台。男人往往就是这样,你越宠着他,他越得意,蹬鼻子上脸。小姨子有姐姐做靠山,敢打敢闹,当姐夫的顾及脸面,结果就自然落到下风。

小山出去了。孙家权说:“我是镇领导,你别当他的面跟我厉害,往后让我咋领导他。”

玉玲说:“你就别摆那官架子,他还能不给你开车?再者说,小山是桂芝嫂子的亲弟,管你也叫姐夫呢,桂芝又没了,你对他得好点。”

孙家权说:“我倒霉就倒在这些亲戚上了,下辈子说啥得走得远远的,省着凑到一块儿。说不得打不得……”

玉玲说:“咋着?你还想打人?”

孙家权说:“比喻,就是那个意思,现在有钱的才是爷,我这个穷镇长,敢动谁呀。算啦,书归正传,快招呼国强吧。”

玉玲打开扩音器,冲着麦克风说了两遍,然后关了,跟孙家权说等着吧,一会儿就来。孙家权便抽烟,跟玉玲聊聊家常,孙家权说听旁人说你们钱家这阵子闹得不和气,咋回事呀。玉玲说人多意见不一致呗。孙家权问啥意见,是投资还是上项目,实在定不下来,可以请我去帮助参谋。玉玲叹口气,说要光是上项目还好说了呢,主要是过日子上,一人一个心眼,我看要过不到一块去了。孙家权说你们有钱咋还过不到一块,可够花呗。玉玲说你没看《红楼梦》电视剧吗,有钱的人家麻烦事更多。孙家权点点头,说倒也是呀,你到村里来工作,是不是也想避开点那个环境。玉玲说要不是当这个妇女主任,我就远走高飞了。

“别走,到外面也是挣钱,外面的钱也不是好挣的。”孙家权抽着烟说。

“挣钱多少是一回事,好像,人这辈子,还得活得有点想法。”玉玲铲了半镜头子煤放进炉里,炉子又呼呼响起来。

“啥想法呀,你别太浪漫。我们年轻时有多少想法,现在可好,不论为公为私,就剩一个字了……”孙家权说。

“哪个字?是不是‘钱’字?”玉玲把破铣头子扔到一边。

“真让你给猜着了。早些年,对钱这个字没咋往心里去,干工作还需要钱吗?开大会发动,大家一干,就全都有了,也用不着钱呀。现在不行啦,现在一动就是钱。上个项目,得花钱吧,修条路,得花钱吧,你就是从村里找几个小工挖两车土,你也得给人家付工钱,更不用说别的了……”

“别的还有啥?升官方面的?”

“真叫你问着了。这二年升得快的,都说他有能力,其实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他是有钱。现在是钱加能力,就能升官。实在没能力,有大钱也能升上去。我窝在这镇里,说半天就是让钱给难住了……”

“那你也办个厂子,也挣大钱呀。”

“哪那么容易,办一个,赔一个,镇里这些企业,没几个挣钱的。”

“这是咋回事呢?”

“我琢磨着,就是一个所有制的问题,像你大伯子,企业是个人的,他上心,院里少块砖,他都知道。公家的行吗?大门让人拆下去,也没人上前问问,那没个不垮……”

“可我二哥这头,也挺好的。”

“你二哥这头,现在是挺好,将来咋样,就难说了……”

他俩正唠着,赵国强和柱子肩头顶着雪一边嚷嚷着一边就进了门。只听柱子跟赵国强喊:“这事我就不服!你让得了,我让不了!我这就到河西,钱满天他不放人,我就带人刨了他的线杆!在咱的一亩三分地上,他敢这么来行?”

赵国强手里攥着帽子,冲柱子说:“你别嚷,你别嚷!你这头没电,人家投资的可不就不在你这呆着。甭说钱满天,换了铁满天银满天,人家手里有真格的,他必然要占上风。”

柱子说:“叫你这么一说,咱这集体的还比不上他个体的?他钱满天的果茶质量不好,谁不知道?他还不是靠送礼,把工商检验都维持好啦。要那么着,咱也把工序减两道,能省一半工钱,从出厂价上就把他压倒……”

赵国强指指孙家权说:“行啦行啦,咱这事先放放,书记来啦,听书记的吧。”

这么一说,柱子不嚷了。可气却没消,他站在屋当心,还东一句西一句地小声叨咕着。

事情原来是这样,由于果茶市场看好,几乎所有的生产厂家都想方设法扩大规模,扩大就需要投资,资金于是就成了最难办的拦路虎。解决资金过去主要靠贷款,中央严格控制之后,就很难从银行里贷出钱来;老百姓集资,杯水车薪,解决不了大问题;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吸引投资者入股,而且是入大股。这就不是说办就能办得到的了。人家有钱,可以投进来,但人家投钱是为了挣钱。所以,就得做工作,让人家相信钱投进来,肯定能得到更多的回报。前一阵子,赵国强在县里召开的招商会上跟南方一家公司联系上了,对方有意投资,也派人来看了,一看这地方山上满是果子,原料有得是,厂里的设备又是新进口的,管理也不错,就口头同意了。本来说好最近那家公司的鲍老板来正式签约,左等右等没见人影,为这,赵国强还给那边拍过加急电报。不料,今天早上得到确切的消息,钱满天半道上给撬了行了,在县里把鲍老板接待个六够,鲍老板打算跟他合作,所以,得知这信儿,柱子就跳起来,大骂钱满天狼心狗肺忘恩负义,李广田也主张去找钱满天“理论理论”,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否则就不客气。赵国强深知如今人的心志都不平和,表面上嘻嘻哈哈,心里还较劲。身为党支部书记,在这种紧要关头,他不能不保持冷静。见到孙家权来了,他心里想,此事还是请他在当中给做工作吧。于是,国强说:“孙书记,论领导,你得管村里的难事,论亲戚,您两头都连着,这事您得出面。”

孙家权对这类事倒是不怵头,乡镇干部,长年累月不就是跟那些烂事打交道吗。何况,自己和赵国强钱满天,一头是小舅子,一头是“一肩挑”(连襟),真像赵国强讲的,论公论私都得管。另外,就是自己此来是要从他们身上刮点油水的,干刮也不好,给他们办点实事,到时候也好张口。想到这他说:“好吧,谁叫我赶上了呢,我要管。不过……”

赵国强问:“还有啥事?”

孙家权说:“我一大早跑你们这来,肯定是有事呀……不过,我的没你们的事急,先办你们的事,然后办我的,你们到时候也得大力支持呀……”

赵国强心头一紧,自然而然就想到要钱要物上去。但他转念一想,人家不帮你办事,光找你要,你也不能不答应呀。如果把这事调节好,鲍老板投进百八十万,产量提高了,销售增加了,利润增大,支援镇里点,也划得来。于是,他挺爽快地说:“没问题。”

柱子说:“只要您把鲍老板给拉过来,您要星星,我不给您摘月亮。”

孙家权一拍大腿:“好,你们瞧好吧,玉玲,跟我走。”

玉玲忙说:“这事,我最好不参与。”

孙家权说:“你不参与不行,你既是村干部,又是钱家的人……”

玉玲说:“多难听呀,啥叫他家的人?我就是我,别拿我当东西。”

赵国强见状说:“算啦,姐夫不是那个意思,你给带个路,总可以吧。”

玉玲不情愿地说:“好吧,那你们的中午饭呢?”

柱子说:“书记马到成功,回来我请客,连老爷子。”

孙家权说:“一言为定,我这就走。”

钱家大院今日打扫得格外干净。四合院格局的平房早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两边低,中间高的四层楼。楼顶立着大锅一样的电视接收器,楼前是停车场,停着新型解放牌卡车,加长的小型货车和北京吉普。

曾经有人劝钱满天把院子种上花草,往美里布置布置。钱满天不同意,他说最美的画面是车满院料满院,自己看着心里踏实,客户看了觉得你是正经做生意的人。

在楼后,原来的木材加工厂移到一个角落,腾出来的地方建起了厂房,这就是钱满天的果品加工厂。木板加工厂和果品厂挤在一起,地方显得小了一些。不是钱满天不想扩大地面,而是村里不同意他再占地。为这,他对赵国强很有意见,暗暗发誓,一定要干出点样来,走在村里那些企业前头。

雪小了些,空气格外清新。站在二楼阳台上,钱满天深深吸了口气,望着门外宽阔的青龙河及河上新架的水泥桥,他不由的得意地笑了笑。这桥完全是他出资建的,整整花了二十万。村里人当然高兴,尤其是河西的村民,孩子们去东庄念书,再不用膛河涉水,出门串亲戚做生意,开着小拖拉机就上桥了。但投入这么多钱,家里人不大赞成,说本来这是村里的事,凭啥咱们出钱。钱满天早有算计,桥架好了,得利最大的还是自己家,所有的来料和运出的商品,从此不用再从沟里往外绕,过大桥,走前街,路过大块地,到镇政府门前上国道,那真是去哪儿哪儿方便,咋走咋痛快。钱满天对家人讲,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做大买卖,得把眼光放远些,别只瞅眼前那点利益。

现在,他踌躇满志,心中充溢着成功的感觉。尤其是把鲍老板弄到手,正是他的一个杰作。尽管这个杰作里还有一些令他不安的地方,但是,男子汉大丈夫,要想把事业搞成功,就顾不得那么许多了,想见到天,就得捅破窗户,剩下的窟窿,就拿钱去补吧。

满河开着三轮摩托回来,车上拉着几筐青菜和肉之类的东西,玉芬从楼里出来帮满河往车下抬。玉芬这几年老了,头发花白,脸上皱纹很多,甚至,腰也有点弯了。不用说,她是为这大家子累的。钱满天忽然想起为了这顿饭,自己专门请了个厨子,他手扶着阳台的水泥栏杆说:“玉芬,你把东西就搁那儿吧,别动。”

玉芬抬头看:“你在这呀,我正想问你,这饭菜咋做?”

钱满天说:“你就甭管了,我请了个厨子。”

玉芬说:“我还有个事,想跟你说……”

钱满天摆摆手:“有啥事回头再说,没看我在这等着客人嘛。”

玉芬说:“不是还没来吗?”

钱满天烦了:“来没来,用不着你管,你干你的去吧。”

玉芬的嗓子像被东西噎住了,扭头往楼里走。梁小秋闻声从楼内跑过来,喊:“大哥,翠莲叫你去一趟。”

钱满天稍微愣了一下,嘴里说。“都是啥了不起的事呀……”但转身就离开阳台进了楼里。

楼下,梁小秋拉了一把玉芬,小声说:“大嫂,瞅见了吗,真灵呀,一叫就到……我还不信呢,那个妖精非让我试试。”

玉芬心里虽然别扭,但一想自己的身分,老婆婆已经卧床不起,这院里自己是大嫂,得忍辱负重做出样子来。她笑笑说:“可能是说生意上的事吧。”

梁小秋说:“对,这次生意上,绝对有勾当,你信不信?”

玉芬说:“你可别瞎猜疑。”

梁小秋说:“不是猜疑,我觉出来了,你瞅她这些日子有多美。”

梁小秋说得不错。此次,钱满天与鲍老板手下的叫魏大宝的认识了,魏大宝是经理助理,说话挺占地方。魏大宝是从这边过到南边去的,聊天中谈到他和高翠莲的一个哥哥是同学。钱满天紧麻溜往近乎里套,一边套着,一边把高翠莲叫到县宾馆,去认识认识。据说高翠莲在这里立了功,回来时买了好几身新衣服,其中,最惹眼的是狐狸领子皮大衣,把梁小秋眼馋够呛,梁小秋撺掇玉芬玉玲去找大哥要,玉芬不干,玉玲不希罕,气得梁小秋两天没吃饭,后来饿得受不了,一个人偷吃了一只大烧鸡,撑得胃疼了好几天……

钱满天从二楼慢慢往三楼走。这座楼有二十多个房间,满天和老娘住一楼东侧,西侧是做饭吃饭的地方,二楼是办公和会客室,三楼住着满地满山两家,四楼给满河玉玲住。钱满天在二楼的办公室正对着大门,谁出来进去,他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他还有个望远镜,连河对岸的人也能看清。

他不情愿地向三楼走,走到拐弯处,他又站住了。大伯子去兄弟媳妇房间,不合适,对他来讲,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他正在犹豫,忽然觉出身后有人,原来是玉芬。玉芬说:“是叫翠莲吗?”

钱满天眨了下眼:“对,她说有事。”

玉芬说:“她起床晚。我去叫她。”

钱满天说:“对,你叫她上二楼来。”

玉芬说:“中,你回去吧。”

钱满天朝两侧瞅瞅:“这三楼让他们住的可够脏的,咋也不收拾收拾。”

玉芬笑笑说:“讲好了各管各的屋外。没法子,回头我收拾吧。”

正说着,高翠莲穿戴齐整,小脸抹得白墙皮似的拉开门说:“咋着,还怕我把大哥吃啦,嫂子还跟着保驾?”

玉芬说:“哪的话呀,他有事,没时间上你那去……”

高翠莲笑了:“这不是都来了嘛。再没时间,也不至于几句话都没空说。是不是啊,大哥?”

钱满天没法走了,朝玉芬摆摆手:“你回去吧。”

玉芬不动地方。

高翠莲说:“看来,嫂子是怕我害巴大哥。算啦,往后生意上的事,我一概不管,有能耐你们两口子全包了。大哥,魏大宝可打来电话了。有啥事你自己找他吧。”

钱满天皱起眉头瞅瞅玉芬,抬腿就往高翠莲的屋里走:“别别,咱们快说。”

高翠莲瞥着玉芬说:“看看,这可是他自己要进来的。我看您呀,还是做饭去吧,要不,就把脸上的褶子弄平了,那些老板,一见褶子就跑。”

咣噹一下门关上了。

玉芬呆呆地站在楼道里,心像被摘去了,浑身忽悠忽悠的,没有一点劲。她曾经听人说过,谁谁家发财了,男人就看不上自己的原配,嫌她老,但她从未把这种事与自己联系起来。她一直认为钱满天不是那种人,而且,应该说这个家的江山是自己与满天共同打下的,钱满天不会忘恩负义起歪心眼子……可是,这一阵子情况有些不妙,自己这么拼死拼活的干,却很难落下句好话。相反,高翠莲这好吃懒做的人,出去不知帮了啥忙,竟在满天那里占了这么重的分量……真是不公平呀!

玉芬摸摸自己的脸,默默地走下楼去。

其实,钱满天在高翠莲屋里也不自在。他想快点离开,所以进屋就问道:“有啥事呀,非让我上来。”

高翠莲说:“您不能过河拆桥,用完我就拉倒了……”

钱满天赶紧把话头转移:“魏大宝来电话咋说的?”

高翠莲说:“您先说,我那事咋办?”

钱满天说:“你咋啦?不就是陪魏大宝喝顿酒吗……”

高翠莲说:“是光喝顿酒吗?你喝到半道走了,剩下我自己……我容易嘛,为了你挣钱,把我给搭进去……”

钱满天如坐针毡:“我看魏大宝不是那种人,你们原先就认识……不,他跟你哥是同学……”

高翠莲说:“行啦行啦,今天鲍老板和魏大宝都来,你要是答应我的条件,我一定帮着把这件事成全了,要是不把我当回事,也别怪我不仁义,我能帮着弄成,也能把它弄黄。”

钱满天火冒三丈,心里骂这个小妖精,水萝卜吃不吃的还拿一把儿,没想到在这等着我,看我回头咋收拾你。但他脸上却做出笑模样,小声地说:“瞧瞧,这话说哪去了,你帮我把事做成,我就想咋谢你,当时,我不就给你买衣服了嘛……”

高翠莲说:“那值几个钱。”

钱满天说:“这话该我说。那才值几个钱,你说吧,你有啥要求。”

高翠莲说:“我想和满地开饭馆。镇政府大路边有人卖房子,您买下来,给我们吧。”

钱满天问:“那是好地方。得多少钱?”

高翠莲说:“是装修好了的,都下来得二十万……”

钱满天说:“好说,好说,等鲍老板他们谈妥了,咱们就张罗这事。”

高翠莲说:“一言为定?”

钱满天说:“那当然。”

高翠莲笑了,小声地说:“不以魏大宝和我这事,可千万不能让满地知道,知道就麻烦了……”

钱满天张着嘴,像吃了个苍蝇,从心里作呕,他强忍着从屋里出来,摸摸脑门子,全是凉汗。

未等他醒过神来,满河在楼下喊孙书记来了。他赶紧回到二楼办公室,孙家权在沙发里坐着,张嘴就说:“你上哪去串门子啦,让我在这干等着。”

钱满天心里这叫火哟,却又不能道明,他拉开橱子,拿出一条红塔山烟:“不知道您来呀,这大雪天的。早知道,我就到桥头迎候了。”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挺随便的。孙家权是有备而来,他琢磨了一路咋才能把钱满天理顺,按以往的经验,钱满天是吃软不吃硬,好话灌足了,有时也就找不着北。因此,孙家权就把战术定好了:不拉着架子跟满天谈事,在嘻嘻哈哈当中,要把他的话套出来,然后,抓住他要面子这一点,不许他反悔。

孙家权抽着烟喝着茶说:“好久没来了,净忙镇里的烂事。今天有点空,过来看看,听说你这阵子弄得挺好呀,果茶销得可哪都是……”这话就极有水平。个体户怕领导夸,一夸紧跟着来的就是收税,要么就是赞助;你要说销路不好,你也就没必要扩大产量,那不是积压更多了吗。

钱满天更滑头,冲着孙家权嘿嘿一笑,啥话也没说。这叫啥招儿?这叫装傻充愣招儿,钱满天在关键时刻就使这招儿,这招儿绝,叫你啥也抓不着。

孙家权见一计不行,二计又生,他说:“你也别太累了,差不多就行啦,累坏了,没人帮你。”

钱满天说:“唉,受累的命,不干不行呀。对啦,最近家里日子咋样?要是用钱跟我说话,公家的事咱帮不上,自己的事可别客气。”

孙家权说:“还行,孩子念书花点钱,我都给她对付上了,明年说啥也得让她考上大学。”

钱满天说:“考大学是大事,对付哪成,这有两千块钱,你给我外甥女捎过去,就说姨夫等着她的好消息。”

孙家权见钱满天变戏法似的把钱拿出来,他忽然明白过来,心里说他这是打发要饭的呢!我是缺这俩钱才过来,我是有事呀……于是,他说:“这钱,我是一分也不能拿……”

钱满天笑了:“怕我贿赂您?”

孙家权说:“我才不怕呢,我也没为你办过啥事。我是说,我不缺钱,我想跟你说件事……”他琢磨自己绕不过钱满天了,再绕就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钱满天听得清楚明白,他的心里更清楚明白。如今对于办企业做生意的个体户来讲,除了客商、投资者以及技术人员等,其他诸如官员、工商、税务等方面的人来,绝不是什么好事。登你的三宝殿,就必是惦着你的什么。他们又是管着你的,大嘴一张,喉咙眼儿一响,你就乖乖地进贡去吧,那是填不满的窟窿堵不严的洞……

钱满天一眼瞅见楼道里站着玉玲,他灵机一动说:“那不是玉玲吗?我跟你说个事……”拔腿就出去。

钱满天把玉玲叫到一旁的房间里,小声说:“孙书记来干啥?”

玉玲说:“干啥?他没跟你说?”

钱满天说:“绕乎,还没点透。”

玉玲说:“那你就等着吧。”

钱满天说:“你透我个信儿,我好有个思想准备。”

玉玲没有说话,眼睛瞅着窗外。她不愿掺和孙家权与钱满天的谈话,因为得罪哪头都不好。

但最终钱满天还是从玉玲嘴里套出了孙家权的来意。

钱满天一进屋就说书记我给您报喜啦。孙家权愣了问喜从何来。钱满天说我们都在您的领导下,我把果品厂规模扩大了销售增加了,那不也是您的成绩吗!

“你扩大,哪来的资金?”孙家权肚子鼓鼓的像是要爆了。却又不好发泄。

“搞合资嘛,翠莲她哥有个同学在南边,两年以前就相中我这果茶了。”钱满天伸出两个指头。

“两年前?”孙家权想想问:“两年前,你这果茶厂不是才建嘛?”

“没错,本来一开始他们就想合资,我当时没同意,怕让他们掌握了这厂子。现在咱有实力了,没事啦。”

“那边老板是不是姓……”

“姓鲍。”

“没错,是姓鲍……”

“还有这么档子有意思的事呢,村里还想撬我的行。仗着他们人多势众,把鲍经理想往他们那儿拉。姐夫,孙书记,您可得为个体私营经济做主呀!”

钱满天来了个先下手为强,一问棍就把孙家权打到五里云雾中。孙家权坐在沙发上发了半天愣,后来扬起脸跟钱满天西:“不对吧,是你撬了人家的行吧?”

钱满天摇摇头:“不可能,我哪能干那种事。”

孙家权站起来就打电话,偏偏村委会那头一个劲占线。气得他喀哒把电话放下,转过身眼睛眨也不眨盯着钱满天,盯得满天怪不自在,满天说:“瞪我干啥?”

孙家权想起苏联电影:“看着我的眼睛。”

钱满天说:“一看就知道一早您就喝了。”

孙家权说:“一点不错。”

钱满天说:“起码四两,只多不少。”

孙家权说:“你跟我玩花活,我可是见得多啦。”孙家权的火撞了出来。

钱满天说:“天下的事,全是花活,就看谁玩得地道啦。”

孙家权说:“你不够意思。”

钱满天说:“这几年,该‘意思’的时候,我可都‘意思’了。”

孙家权哑巴了。这些年,钱满天还真是没少给自己送礼,论公论私,自己都客气两句就收下了。

孙家权心里说这回栽了,嘴里说我还有事,抬腿就往外走。钱满天上前一步拦住,又掏出一个信封子:“孩子那钱,回头有人捎去。这是引资的辛苦钱,有您一份……”

孙家权伸手拍拍钱满天的西装上衣胸部:“中国传统戏法,‘大搬运’。”

钱满天乐了:“够道。”

孙家权问:“不是我一个人吧?”

钱满天说:“这年头,不上贡是不行呀……”

孙家权感到心口处一阵酸痛,四肢发软,身子直往下出溜,虚汗随之冒出来。他知道这是心绞痛发作,连忙哆嗦着摸出随身带的速效救心丸,吞了几粒,又含了点。好一阵才缓过来。这一折腾,把钱满天也吓出了一头汗,赶紧喊人。玉芬、梁小秋和高翠莲都来了,却不见玉玲。小山说快回家吧,大家就扶孙家权上车。车开到桥上,孙家权觉得心口酸痛好多了,但心里的难受劲却上来了。他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一场,抽自己几个嘴巴,然后再狠狠地臭骂自己一顿——你他妈的是咋鸡巴搞的,干了这么多年干到这份上了,在人家面前当了孙子!我操你个祖宗的!孙家权!你给你祖宗丢人呀!几个钱,就把他压得快趴人家裤裆下面去了,往后,还咋当领导……

小山开着车问:“好点吗?”

孙家权坐在后排上说:“不好。”

小山说:“直接去医院?”

孙家权说:“去坟地。”

小山把车猛地刹住:“去哪儿?”

孙家权说:“坟地!耳朵聋呀。”

小山问:“去那干啥?”

孙家权说:“让你去你就去。”

车到东庄前街,只见一群人堵在半道,乱乱哄哄的。正想看看是咋回事,柱子噔噔噔跑过来,扒着车门子说:“孙书记,我把鲍老板他们给截了!”

孙家权说:“挺好。”

柱子说:“国强他不让。”

孙家权说:“干啥不让?”

柱子说:“他说应该让大家竞争。”

孙家权说:“操,截人就是竞争嘛!”

柱子说:“太对啦,您去吧?”

孙家权说:“我还有点事,你们先谈着。开车。”

小山胆突突地问:“上哪儿?”

孙家权摸着心口喊:“坟地!”

小山问:“坟地多啦,哪个坟地?”

孙家权说:“废话,我们家的坟地呗!”

钱满天在河西家中还稳坐钓鱼台呢。老二钱满地气急败坏地从东庄回来。上了二楼,钱满天说鲍老板和魏大宝呢,咋你一个人回来了?钱满地说:“让东庄给截走了!”

钱满天伸手抓起个烟灰缸,朝阳台的窗户打去,只听哗啦一声响,双层玻璃全打碎,一股寒风呼地吹进来。

楼下院里的人全愣了,扬着脖子朝上瞅。梁小秋正要从楼内到院里去,烟灰缸和玻璃碴子差点掉她脑袋上,气得她骂:“这是谁呀这么缺德!不想过啦咋着?”

院里摆弄车的司机直朝她摆手,她看见了,但她想不到会是钱满天砸的。她还不依不饶地喊着骂着,她以为准是高翠莲干的,翠莲这些天美得腚眼子朝天,不知道自己行几了。说不定她跟谁使脾气砸东西把玻璃给砸了。

钱满地来到二楼阳台说:“拉倒吧你,瞎嚷嚷个啥!”

梁小秋抬头一看,更火了。这一阵子,满地帮着满天搞外面的生意,谈成几笔,在大哥面前挺得烟抽。满山就不行了,满山看那些黄录相带看出了毛病,在县城饭馆里勾引人家女服务员,给抓派出所去,钱满天花钱保他出来,让他在后院跟着木工一起拾圆木,全家上下都知道满山在那“劳改”呢。受他的牵连,梁小秋也从果品厂调回家跟着玉芬做饭。在果品厂,梁小秋在销售科,虽然她一瓶果茶也没销出去,但凭着特殊身分,谁都怕她三分。这回可惨了,跟着玉芬从早忙到晚,一下子从姑奶奶变成使唤丫头了。

偏偏这时候,高翠莲穿着那件非常时髦的皮大衣也来到二楼阳台上。她到阳台来,其实并不是要跟梁小秋千架,她是来美的。站在这上面,不仅院里人能看,河西村不少地方都能瞅见,她想亮亮她的新衣服。

梁小秋哪想到那些,冲着他们就说:“行啊,你们一个扇着鹅毛扇,一个翘着母鸡腚,挺美的呀!”

高翠莲顿时变了脸:“梁小秋,你咋说话呢?你们两口子不争气,自己混成这个样,跟我们有啥关系。”

梁小秋被捅了一刀:“我们自作自受!你们高兴了吧!你们也别高兴得太早啦,有你们乐不起来的那一天!哪天果茶卖不出去了,就往你这骚货的裤裆里灌!叫你浪,还浪出了三将村,浪到八十里地以外去啦……”

坏了事啦。梁小秋这边虽然是瞎猜瞎骂,但高翠莲听得却是句句如刀,刀刀割肉。她以为这事让梁小秋摸到了细底,她要是软柿子瘪了,就等于默认了,日后就得成村里的一大新闻,自己还咋出去见人呀。高翠莲手拍着阳台栏杆喊:“‘大板车’你老实呆着你的吧!胡说八道,小心我撕破你的嘴!你以为你是啥好东西?你那点历史都在我心里……”

梁小秋最怕人提她过去的一那段事,她一猫腰抄起半块砖头,嗖地就撇上去,嘴里喊:“我砸死你这个骚货!”

她手头还挺准,一下子就削在高翠莲眼角子上。也亏了她胳膊没多大劲,又是朝上撇,要不非砸出人命来。但这下子也够呛,眼见那血就顺着高翠莲脸蛋子往下流,高翠莲抹了一把,黏乎乎,通红。她嗷地叫了一声,搬起阳台上的空花盆就往下砸,满地这时也犯混了,不说劝架,还给他媳妇递花盆。梁小秋那个倔人也不躲,嘴里喊有种你就砸。结果,有两个花盆套在一起砸下去,砸在梁小秋的脑袋上,梁小秋打了个晃,咕咚一头倒在地上。

院里旁人喊别砸啦出人命啦。

满地和高翠莲傻了眼。

满山从后院跑来,上前拽了一把梁小秋,一动不动,他火啦,转身抄起把斧子,就往二楼跑。高翠莲嗷地叫了一声,晕倒在阳台上。

钱满天再也坐不住了,伸手把挂在墙上的猎枪拿下来,喊道:“谁敢再动,我就一枪崩了他!”

满地和满山都站着不动了。

“走,跟我上东庄!”

钱满天带着三个兄弟,拿着枪拎着斧奔了东庄。钱满天认定,刚才家中一切祸事的根源,全在赵国强身上,这个小舅子,简直就是自己的克星。

钱家兄弟刚上桥,就有人把消息传到村委会。赵国强虽然不赞成柱子和广田把鲍老板半道拦下,但既然进了屋,和魏大宝又认识,索性只当啥事没出,跟他们唠起来,介绍果品厂的情况。鲍老板初次到北方来,过去有关情况都是魏大宝汇报给他的,现在到了实地,他听得挺认真。

接人待客的事,不是柱子的强项。可一听说钱家兄弟杀气腾腾地过来了,柱子就来了神了。小时候,他就爱抱打不平,凭着胳膊粗力气大,在左右三村五里,他还真打出点名气,一般街边痞子都挺怕他。当了村干部,打架的事他不干了,但到了关键时刻,他还是忍不住上前动手。前一阵社会治安不大好,一到晚上路边就有幼道的,逮着啥抢啥,没钱就剥衣服,有好几个村民竟光着腚跑回来。柱子火了,到了天黑就往那些危险的地段去,好不容易碰见俩劫道的,那边刚把刀子亮出来,柱子就乐了说可找着你们啦,我鞋都磨破了,吓得那二位撒腿就跑,跟兔子见了鹰似的,打那三将村里村外就安稳了。在村里,柱子最佩服的人只有一个,就是赵国强。他佩服国强有敬业精神。他对钱满天的印象,则随着钱家愈来愈富,变得愈发差了,他认为钱家有些为富不仁。所以,当鲍老板魏大宝的车刚进东庄,他一听到消息,就毫不犹豫地把客人给“请”进村部。他想管他这头谈成谈不成,反正不让你钱满天谈成。至于钱家可能过来人干架,他不怕,他叫来东庄十几个棒小伙子,早早做好了准备……

赵国强在村委会的楼里跟鲍经理及魏大宝谈有关果茶厂的情况,鲍经理听得津津有味,魏大宝却如坐针毡,不时地瞅着窗外。鲍老板用南方口音问你看什么,魏大宝说有个朋友要来看我,赵国强就乐了,问:“你是不是说钱满天?”

魏大宝点点头:“是。”

赵国强说:“一会儿就送你们过河西去。”

鲍老板说:“河西是什么地方?去那里干什么?”

赵国强说:“河西还有一个果茶厂。”

魏大宝给赵国强使个眼色:“算啦,就看你们的厂子吧。”

赵国强说:“我建议你们都看看。”

鲍老板说:“我对你的厂,很感兴趣。”

魏大宝说:“既然鲍老板这么说了,咱们就看你们的厂子吧。”

这时,高秀红把门开了个缝儿,朝赵国强招招手。赵国强过去低声问有啥事,高秀红说你可千万别出屋,桥头那打起来了。赵国强问:“谁和谁打起来?”

高秀红说:“是我公公和柱子,那边是钱家兄弟。”

赵国强说:“你见着啦?”

高秀红说:“我公公他们带人过去了,没跑。”

赵国强赶紧跟鲍老板和魏大宝说我出去有点事,请你们稍等一会儿,就推门出去。到了楼外,他愣住了,不少上了年纪的老人堵在门口,见了他就说国强呀你可别胳膊肘往外拐,咱得光顾着村里的果茶厂使劲。孙万友看来是个带头的,他说:“国强呀,我刚从这走不大时间,按说我这伤腿不该再折腾回来,可听说来了个啥老板,钱家跟咱们争,我不得不来呀!大是大非面前,你得站稳立场。”

赵国强说:“啥大是大非?”

孙万友说:“这还用我教你,公家和私人,集体与个人呗。”

赵国强说:“做生意,应该竞争嘛。”

孙万友说:“在别处行。在三将,就得有点自己的规矩,得限制点他们发财。”

冯三仙说:“是啊,不能让他们富得太流油啦,得大家伙平均平均。”

赵国强说:“这事我去处理,大家回去吧。”

赵德顺拄着拐棍过来问:“你咋去处理呀?”有人把老爷子搬来了。

赵国强心里怪别扭。在村里当个干部,不光受这些乡里乡亲们长辈的管,还有自己的爹,动不动就掺合进来,弄得你急不得恼不得。

赵国强不愿意在众人面前跟爹争竞,他忙上前跟爹说这没您的事,你快回家歇着去吧。赵德顺一听就火了,说:“你把全村人都得罪了,我能在家歇着吗!”

赵国强说:“我还没拿主意呢,您咋知道我就把全村人得罪了。”

赵德顺说:“我估摸着你干出的事,就跟大家伙想得不一样。要不,咋这些人在这围着。”

赵国强估计桥头那可能要干起来了,就顾不上和爹再说啥,转身拔腿就跑。高秀红紧跟在他身后,说我是劝你不要去,你咋非去,出了事可咋办。赵国强说谢谢你的关心,村里有事,我不出面不行呀……

桥头处,果然战斗一触即发。

钱家兄弟的猎枪和斧子已经亮出来,柱子和李广田亦和众人攥着镐头镰刀。钱满天喊:“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谁敢挡我的道,我的枪子不长眼!”

柱子把手一挥,身后的人向前迈了一大步,柱子说:“你们敢动一下,就甭想活着回桥那头,这就是你们的坟地!”

钱满河饶地一斧子把桥栏杆砸断:“脑袋没这个硬的,就让开!”

柱子抓把镰刀一抡,身边一棵拳头粗的小树脑袋忽地就掉到河里,他喊:“来吧!我们没啥家产,不怕死。”

钱满天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柱子这话太厉害啦,扎到人的心窝子啦。钱满天不能不顾及后果,以人数对比,对方人多,自己人少,但拼起命来,有满河一个人,也能杀退对方一半人马。架不住这边是为自家玩命,那边就不那么心齐了。可即使是把对方杀败了,也难免伤了谁,伤了人家,无非是出药费,就怕万一出了人命,麻烦就大了。假若伤了自家兄弟,就更不好办啦,撇下谁的妻子儿女,都是操不完的心,若是自己丢了性命,那么,这十多年的辛苦不仅白搭了,而且美好的前景也付诸东流了。然而,事情又挤兑到这个节骨眼上,为了二百万投资,就得豁出这百八十斤,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反正早晚都有一死,为财拼他一下,或许死了也值得……

钱满天的心又硬起来。他瞥了一眼左右的满地和满山,二人的脸色铁青,手有些发颤。他深知这二位平时说个大话还行,到了关键时刻就爱掉链子。他咬了一声,小声说:“死也不能退一步。”

满地说:“我腿有点抽筋。”

满山扭头就走,嘴里喊:“等我叫人去!”

钱满天心里这叫来气呀,暗道看我回去咋收拾你。

眼看着钱家哥四个有俩要草鸡,站在众人身后的李广田心里这叫高兴。一晃五年啦,窝窝囊囊过了五年,在三将村抬不起头来呀!而那一切,都是从钱满天身上引起的,就因为他拉东西跑,最终才把祸闯到领导跟前,自己才丢了支书的位子。说心里话,李广田本来也记恨赵国强,但五年间一千六七百个日子里,他品出赵国强确实在把全部心血放在三将村的发展上,经人家手干出的活都挺像样,大坝、稻田、村路、学校、果茶厂等,那可不是用气吹出来的,那是得动真格的,要是搁在自己身上,不能说干不了,但顶多能干出少一半来。因为啥呀?累呀!那是得拼着命才能干出来的。由此,李广田对赵国强的看法一点点地转变过来。但他嘴里从不把心里的这些想法说出来,行动上则挺顺当地到果茶厂负点责任……今天,在和钱家的对峙中,像有一颗火星子把平静了多年的枯草点燃,令李广田兴奋不已:拦鲍老板的车,让人来桥头堵截,都是在自己谋划和支配下进行的,看来,自己还没老,还没到彻底不行的地步。对,一定要压住钱家的发展势头,提高自己的威信,果茶厂的实际领导权极有可能还会抓到自己手里!

人的念头往往就在某个瞬间产生。产生之后,有的人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淡化,有的人会因为条件不成熟而放弃,但有一种人则不然,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去争取实现,哪怕碰壁碰得头破血流,也轻易不言退。从这种类型讲,赵国强和李广田都是其中的使使者,只不过他们某个念头产生的出发和归宿点上大相径庭,于是,生活中就不可避免地演绎出关于他们之间的一个个耐人寻味的故事来。

赵国强出现时,这一场桥头之战已经到了高潮。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由于钱满山把他家木板厂雇的人都带了过来,双方的人数旗鼓相当。钱满天转身说打死人由我偿命,打伤了你们,我赔钱。钱满山在后面喊:“瞎一只眼给一万!”

一个木工问:“是打瞎他们,还是我们自己?”

钱满山说:“甭管是谁的,只要是眼珠子就给钱!”

另一木工说:“打折腿呢?”

钱满山说:“也是一万!”

木工们的情绪被煽动起来,一年也挣不了一万块钱,现在一棒子就是一万呀,这么好的事,该出手就出手,反正有人给兜着

李广田觉得自己得出面了,他登到众人身后的一个土坎上,大声地喊:“乡亲们,咱们的果茶厂可是全村人的呀!挣了钱是大家的。他钱满天的是个人的,跟咱们没关系!咱们走的是社会主义的道儿,他是全为自己的私人道儿。明白不,他那厂子要是扩大了,咱的厂子就没活路了!”

柱子说:“对,广田大哥说得对。都给我往上上,出了事,我兜着!”

村民们点点头,互相鼓动,往手掌子上吐唾沫。

赵国强就在这时从李广田的身后跑过来,一下子就冲到两拨人马的当中,左一嘴右一嘴地喊:“你们要干什么!想打死几口子,让全村人都跟着提心吊胆呀!都给我往后退十步!”

柱子说:“他们,他们要过去抢鲍经理……”

赵国强喊:“你带人先给我往后退!”

钱满天说:“他们凭什么挡道不让过去?”

赵国强喊:“你也带人往后退!都退了再说!要不然,我把客人送走,咱谁也别跟他见面!”

双方人马终于脱离了接触,坐在两边抽烟歇着。赵国强与柱子、李广田、钱满天、钱满地在桥头谈判。赵国强听他们先说,他们自然是各持己见,互不相让。赵国强这时心里很乱很乱,他看着青龙河雪白的河床,忽然想起小时候,在下雪的日子里,村里的孩子就到河套里打雪仗,雪球子攥得圆溜溜,嗖嗖地撤来撇去,打在脑袋上也不疼,只是脖子里冰凉的。那时候,什么姓赵的姓钱的姓李的,全是哥们兄弟一般。玩累了,就去房檐下掏家雀儿。那时,村里都是破草房,家雀儿特爱在那里做窝。掏的时候,一个人骑另一个人的脖子,一手把着椽子头,一手就往洞里摸,准能抓出一两个又肥又大的家雀儿,点一堆火就燎着吃,彼此可亲热了……可现在呢?都长大了,都能够干点大事了,却变成了对手,甚至反目为仇……

一阵凉风吹来,吹得赵国强脑袋清醒了许多,他朝河两岸看看,新房成片地立在雪地中,窗户玻璃反射着耀眼的光亮……如今,房檐下还有家雀窝吗?小孩子还玩打雪仗,还掏家雀窝吗?下学以后,他们已经到前街新开的电子屋去打游戏机啦……对,打雪仗打不出幸福生活,掏家雀不可能真正解馋……

赵国强终于想开了,他平静地对众人说:“谁也别打咕,我决定,让鲍老板自己看,他愿意跟谁合作,就跟谁合作。”

他的话音刚落,李广田就说赵国强你出卖全村人的利益呀!钱满天说赵国强你好狠毒呀。

双方为啥都不同意呢?很简单,李广田知道这边缺电,生产不正常,鲍老板绝不会轻视这个关键问题;钱满天那头清楚自己的设备简陋,不比尚可,一比就比出自己的不足,很可能把财神爷给比跑了。所以,双方都对赵国强有意见。

赵国强则坚持这么做,他或多或少地意识到,现在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时期了,我们的农村工作,也该有个新样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