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故事与传奇(第二部)-琼瑶传奇

1.苦涩花季

16岁那一年,琼瑶考进了台北第二女中。

然而,高中的课程,除了国文,琼瑶的数学、化学类仍然是头痛的,她无法弄清那些数学方程式,那些化合物的组成。

琼瑶的压力还不仅仅是表面的这些,更多的压力来自于她内心的自卑,以及与她优秀的小弟小妹的比较。

14岁时父母亲想把她送进彰化女中住读的那件事,对于热爱家庭又多愁善感的琼瑶来说,那种打击的深远和影响是无法估计的。她有意识和无意识地感觉到,自己已很难再获得父母的欢心,父母已不再关心她,爱护她,而总是偏心那两个较好的弟弟妹妹。

忧郁、自卑和多愁善感,成为了琼瑶这段时间苍白青春的生命底色。

于是,琼瑶在课余时间里,比以前更加拼命地读书、写作。她不加选择地阅读各种中外文学作品,在阅读这些作品的同时,琼瑶的思想开始活跃起来,渐渐地开始学会了思考,对人生、生命和社会有了一些初步的认识和看法。

在《我的故事》中,琼瑶这样写道:

书看多了,思想也多起来,对人生的爱恨别离,感觉特别敏锐。我常

常想,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在书中找生命的意义,找不到。我在教

室中找生命的意义,也找不到,我在家庭中找生命的意义,更找不到了。

和同龄的人相比,此时的琼瑶在思想上无疑是早熟的,但在日常生活中,她仍然显得低能和幼稚,她依然需要父母的关爱。

这个时期,琼瑶在台湾的《晨光》杂志上发表了文艺作品《云影》,这使她忧郁而自卑的内心得到一些欢乐和安慰。

迟钝而忙碌的父母并未对琼瑶在文学上的天份感到骄傲,他们依然只看到琼瑶的数学、化学、物理不及格的分数,也未能给子琼瑶更多的关心和呵护。

这段时间,琼瑶的父亲正忙着演讲,忙着写作,母亲又要教书,又要忙家务,还要帮助丈夫搞校对,他们都没有太多的时间来过问他们的“凤凰”。如果琼瑶出了问题时,他们才过问,而这时一般都是很伤“凤凰”的自尊的过问。

没有人能理解琼瑶内心的忧郁,也没有人帮助这个孤独、无助的16岁少女。就连同样不受欢迎的同龄的弟弟,琼瑶也没有机会好好和他谈一谈。其时,琼瑶的双胞胎弟弟麒麟,已经从台中一中毕业了,考进了省立工专。省立工专就在台北,而且离家也不是很远,但麒麟不知是对父母以前送走他的记恨,还是自己想独立,总之,麒麟并未在家中居住,大部分的时间,他都是在学校里。

年少的琼瑶心中的这些苦闷无法发泄,家庭中各种不平等事情的积压和情结的催迫,最终导致了琼瑶的一次激烈的行动,那就是她第一次的自杀。

2.把幻美的绝望推向极致

事情的发生是这样的。

有一次,琼瑶的数学只考了20分,老师发了“严加督导”的通知单给琼瑶,要家长在上面盖章。琼瑶惶恐不安,不知回家后如何向母亲开口。可琼瑶放学回家后,看见小妹在哭泣,父母一左一右地在她身边哄着她,安慰着她,琼瑶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其实只因要强的小妹没有考上100分,只有98分。

这下琼瑶更加自卑,更加惶恐,她不知自己数学只有20分的成绩单,如何使母亲签章。直到深夜,琼瑶还是拿出了需要家长“严加督导”的通知给了母亲。母亲看着琼瑶的20分,想起了小女儿考98分还要哭泣,使得她不能不拿小女儿和琼瑶相比。

“你要我们做父母的,拿你怎么办?为什么你一点都不像你妹妹?”

琼瑶在拿出成绩单时,心里就做好了思想准备,但她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希望母亲能够体谅她,毕竟她不是不努力,而是努力没有结果。

听了母亲的话,琼瑶冲出了房门,冲到了街头,她希望自己就这样死掉算了。

这个念头一出现,她想起了童年的自己,不是早就死过一回了吗?如果人真地死掉,不是就没有孤独、痛苦和烦恼了吗?

琼瑶决定死。

这是孤独和内心挣扎着的欲说还休的求助,善感而特异的琼瑶她不能接受像一般人那样过相对平淡的感情生活,她宁愿在感情的峰口浪尖上无限地晕眩,或是体验生命不可言说的秘密。

她决定死,其实对于一个16岁花季的少女来说,她怎么可能愿意就这样轻易地放弃,她还没有真正活过,还没有真正体验到人生!

情感的交锋在这里达到了高潮,16岁的琼瑶在这时把理智完全交给了生命的直觉。她不知道如何去应付现实中的困境,她寻找不到可以接受生活中最低的平衡点,她宁愿任自己被孤独和失望的情绪所淹没,而童年的那一段奇特的生与死的传奇生活经验,又秘密地发酵和催化。

这一次的自杀事件,同样是琼瑶生命中的一个里程碑。

一旦作出决定,琼瑶反而平静了下来。她回到家里,平静地给母亲写了一封长信。在信中,琼瑶对母亲坦诚了自己的想法,其中有这么一段:

亲爱的母亲,我抱歉来到了这个世界,不能带给你骄傲,只能带给你烦恼。但是,我却无力改善我自己,我真不

知道怎么办才好!但是,母亲,我从混沌无知中来,在我未

曾要求生命以前,我就这样糊糊涂涂地存在了,今天这个

“不够好”的“我”,是由先天后天的许多因素,加上童年的

点点滴滴堆积而成。我无法将这个“我”拆散,重新拼凑,

变成一个完美的“我”。因而,我充满挫败感,充满对你的

歉意,所以母亲,让这个“不够好”的“我”,从此消失吧!

尖锐的质问和深度失望的委屈,在伤心和文学化的言辞中修饰和潜伏,琼瑶再次提到那一直被“传说”和“传奇”的童年经验,生命的逻辑性被推理出来,已经愈合的伤口再度痛苦地撕开和流血。

不平凡的人,不平凡的经验,不平凡的思维,回旋和推进,演绎出继续不平凡的故事来。

写完信后,琼瑶找到了母亲的一瓶安眠药,把整瓶药都吃了下去。

3.伤口再次被包裹

7天后,琼瑶苏醒过来。

又见到了母亲,琼瑶失声痛哭,母亲也是百感交集,希望母女俩再次重生。

伤口再次被治疗和包裹。母亲似乎也开始明白了些什么,她那历经沧桑而变得现实的内心,又触及到游移不定的隐痛,她并没有因琼瑶的这一次任性和胡闹而责备琼瑶,她也在追悔和内疚。

母亲硬咽地对琼瑶说道:

“凤凰,我们以前曾经一起死过又重生,现在,我们再一次,一起重生吧!”

母亲的谅解,其实更为深刻地刺痛琼瑶,反过来让琼瑶自责,新的情结在琼瑶的内心继续地滋生。

情感的巨浪把琼瑶从一个高峰打向了另一个高峰,她再次被父母那血肉相联的真爱激动,她心里疯狂般地喊着:“对不起,母亲,我又把你弄哭了!以后,我一定不能让你哭,不论再发生什么事,我不要你哭!”

这是多么真实而让人心动的情感历程!

一个成功的作家,内心必定有一部秘密的心灵血泪史!像琼瑶的这些秘密情感体验,对于一个优秀的作家来说,那肯定是宝贵的和必要的。

后来琼瑶自己也承认:“很多人看到今日的我,总觉得我是一个被命运之神特别眷顾的女人,拥有很多别人求之不得的东西。可是,谁能真正知道,我对‘成长’付出的代价呢?”

在这种相互依恋,相互谅解下,琼瑶又重新有了生的乐趣,生的希望。连很少有礼物给人的父亲,也特意买了一个古筝送给琼瑶。

又过了一个星期,琼瑶从医院回到了家中,一切归于平静。

对于琼瑶的这次自杀,琼瑶的父母没有再多说什么。

生活的悲喜剧继续演下去,又一次步入了循规蹈矩的日子,而琼瑶呢,虽然暂时愈合了伤口,但宁静的外表依然绵绵袅袅,震颤地荡漾着春水一般的哀愁,继续走过她16岁的花季。

4.面临升学的烦恼

时间是心灵伤口最好的医疗,她会带来新的希望,新的痛苦,新的体验,新的故事,她会用这一切的“新鲜”,不经意地涂抹掉了生命曾有的原色。

琼瑶的自杀事件,现在已经彻底淡化掉了,最起码在表面上,在日常生活中,已经淡化成曾经有过的一段“回忆”或一段“传说”。

现在,一切都在改变,一切又将要发生。

琼瑶的家庭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经历过太多辛苦而郁郁不得志的琼瑶父亲,现在柳暗花明,开创出一个爽朗的新局面,他开始有些名气了,他已经有很多的崇拜者了,他出版了《中华历史故事》一书,事业和前途一片光明。

琼瑶的母亲辞去了建中的教书工作,一心一意协助丈夫的写作事业,丈夫写书,她负责出版、校对、印刷,她不但做这些,她还要忙家务和四个孩子,这段时间,琼瑶的母亲确实吃了很多的苦,但也苦中有乐。

母亲并没有因为家庭情况的好转而显得特别的高兴,因为她还有一块心病,那就是琼瑶的学习问题没有解决,她还在为琼瑶担心。

而琼瑶并没有因为那一次自杀使自己的情况好起来,随着时间的推移,琼瑶进入了高三,就要参加大学联考了。

父母担心琼瑶考不上大学,这不但使得父亲这个名教授面上无光,更重要的是,将来怎么办呢?说不定连工作都找不到。

因此,母亲在观察了琼瑶这段时间的情绪之后,决定还是要督促琼瑶,她小心翼翼地说:“你一定要拚出你全部的力量,以你的聪明才智,绝不可能考不上大学!万一考不上,不是你一个人的失败,是全家的失败!你好自为之,千万不要让父母失望!”

生活,生活,生计是人生第一要义,琼瑶又能怎么样呢?

琼瑶的母亲实在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她的这一番话,既有对琼瑶的肯定,肯定琼瑶是聪明的,给琼瑶以信心;又有压力,让琼瑶为全家去争取考上大学。

也许是琼瑶听进去了母亲的话,琼瑶这段时间确实用功起来,而且,琼瑶还听从母亲的话,停止了写作,而且连文学书籍都不看了。

然而,这种埋头学习,并没有给琼瑶带来好成绩,琼瑶既没有学好数学,也没有学好化学。

琼瑶深深地陷入了一种巨大的恐惧之中,在这种恐惧的压迫下,她整天做着恶梦。

琼瑶回忆她这段时期的生活时说道:

18岁!是花样年华呀,拥有着青春的日子,我的18岁,是如何暗淡无

光。我消瘦,苍白,食欲不振,精神恍惚,面对镜子,我总觉得自己像个

纸人,风吹一吹就会破碎,在学校里,同学给了我一个绰号,叫我“林黛

玉”,顾名思义,就知道我是何等憔悴。

忙碌得有滋有味的父母没有注意到琼瑶的憔悴,他们再次忽略了对琼瑶的理解,他们也没有能够知道琼瑶的内心的恐惧,即使他们知道了,难道会叫琼瑶不考大学吗?毕竟琼瑶考上大学是他们的面子,他们的希望。

琼瑶依然孤独寂寞,她不能向同学倾诉,同学也正面临升学的烦恼,父母更是不能倾吐。小弟小妹也是不能倾吐的,他们是那么的优秀,他们不怕大学联考,只有上工专的同胞弟弟可说,可弟弟住读,并不时常在家,而且弟弟考入了工专,也不存在自己这样的问题了。

这时,只要有谁稍微关心一下她这个脆弱孤寂的女孩,谁就能进入她的内心。

这个人终于出现了。

6.绝望的师主恋

琼瑶18岁到19岁这一年,在台北第二女中念高三。

进入了高三,新换的国文老师注意到了琼瑶。

琼瑶这时18岁,而老师足足有43岁,他结过婚,有过孩子,但妻子和孩子都已去世了。他孤身一人来到台湾,在台北第二中学,他已经教了7年的国文,是一个人人都称赞的好老师。

这位老师注意到了琼瑶,他不懂这种年龄的女孩子为何会有这么深的忧郁,他真心实意,充满怜惜地关心着这个国文极好的学生。

他们之间一开始并未作很多的交谈,老师是随意的,琼瑶是无所谓的。

老师的怜惜表现在他对琼瑶作业的修改上,他知道琼瑶有着深厚的古文功底,因此,在琼瑶的国文作业中,老师常常用诗词作批注。

而琼瑶呢,在做国文作业中,若有若无地流露出自己的一些想法。

琼瑶对于这位关心她的国文老师,可以说是充满了崇拜之情。

老师气质儒雅,风度沉着而潇洒,看上去是一位典型的中国传统书生的形象,更何况这位老师学问渊博,满腹诗词歌赋,乃至书画篆刻,无一不会,他正是琼瑶理想中的人物,琼瑶怎么能不去崇拜他呢?

但是,崇拜是易于质变的。

爱情,这是一个被太多谈论而又永远都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类情感生活的奇迹!

爱情是怎么样到来的?

琼瑶回忆说:

“爱情一旦发生了,就不是年龄、身份、地位、道德……种种因素所能限制的。我带着一份崭新狂喜,体会到在这世间,我毕竟并不孤独!老师已走过一大段人生,深知这段感情不可能有结果,却迷失在我们彼此的吸引里。他越要抗拒,越无法抗拒,越要理智,越无法理智。这段感情,夹带着痛楚挣扎,一下子就像惊涛骇浪般,把我们两个都深深淹没。”

爱情是传奇的,是不由分说的,在琼瑶和她的老师之间,爱情就这样悄悄地发生了。

茫然的琼瑶感到了一丝温暖,她渴望这种温暖,喜欢着这种温暖的感觉。

渐渐地,琼瑶在一次又被母亲责怪的情况下,向老师敞开了心扉。

她把自己所记的一些感受,以及所受的委屈,都倾注在自己的日记里,交给了老师。

老师知道琼瑶的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他很惶恐,也很理智,他花了一些时间阅读琼瑶的这些日记,考虑了几天,老师给琼瑶写了一封信,信上称琼瑶为孩子。

若从年龄上论,琼瑶确实可以说是他的晚辈,然而,琼瑶要的不是一个父执,她需要一份实实在在的感情,以此来证明自己。

老师称琼瑶为“孩子”,显然是想阻止感情的发生。

但已经发生了的感情,是能回避得了的吗?

琼瑶不顾一切,勇敢地对老师吐露了自己对他的这份感情,而老师呢?

虽然老师在回避着琼瑶,但内心却在忍受着煎熬。所以当琼瑶对他吐露自己的心声时,他没有再次退缩,他也承认了对琼瑶的爱恋。

从此,他们躲躲藏藏,不敢向世人公布这场不寻常的师生恋。

这奇特的爱情,带给了他们多么巨大的欢乐和痛苦!内心高涨的热情进行着快感的焚烧和冲刺,另一方面又因交织不清的罪恶感而更衬托其秘密和宝贵。

任性的自我和道德的节制奇特地维护一种动态的平衡,快感和痛苦相互占据上风,而情绪却在病态和疯狂中升华和净化,这奇特的爱情,改变了他们的人生,重新铸造着他们的心灵。

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首先是学校里开始风言风语。

琼瑶和老师对这种状况也很着急,他们都知道这段感情为世俗所不容,因此,他们理智地谈分手,而分手后,却又因彼此的想念再次相聚在一起。

有段时间,他们就这样分分合合。

后来琼瑶在《聚散两依依》中写了一首歌词,正是他们现在这种生活的写照:

见也不容易,别也不容易,

相对两无言,泪洒相思地。

聚也不容易,散也不容易,

聚散难预期,魂牵梦也系!

这时,老师的痛苦,更甚于琼瑶,因为他知道,如果他和琼瑶的恋情一曝光,首当其冲的就是自己,谁叫自己是老师,年龄又这么大呢?

因痛苦,老师常喝酒,喝醉了他就说:

“20岁有什么了不起?当我80岁时,没有人会说我不该追求60岁的你!

“我哪里有40岁?我根本没有40岁。会为你这个小女孩如此疯疯癫癫,我的心态停留在18岁!智商只有8岁!”

不管他们怎么说,怎么讲,总之,他俩都知道事态的严重性。

在这种情况下,最后,连老师都请求琼瑶:“为我考上大学!”

老师抓着琼瑶的胳臂,用力摇撼着琼瑶,对她说了一番最恳切的话:“请你为了我,考上大学!这是你父母的期望,你一定不要让他们失望。等你考上了大学,你会认识很多你同年龄同阶层的男朋友,你一个个看过去,一个个接触,当大学四年后,你如果没有变心,我还在这儿等你!如果你变心了,那证明我们的感情,根本经不起考验!我觉得,我们两个惟一的前途,就是你大学毕业后的选择!到那时,你依然选我,你的父母、家人、社会、舆论……就都无话可说了!”

老师一厢情愿地想,琼瑶如果能考上大学,能帮自己在她的父母面前争得一席之地。

他们终于理智地定了一个五年计划,等琼瑶考上大学,大学毕业后,他们就结婚。

5年的时间是那么的漫长,5年的时间里会发生多少的变化呢?

更重要的是,琼瑶能考上大学吗?

这像是故事,这像是戏剧,这却是琼瑶真实的人生。

爱情的不幸和苦恼,其实是拯救作为一个天才作家的琼瑶,帮助她迎接生命的挑战,克服生活中的琐屑和平庸。

琼瑶的这一场“绝望的师生恋”,对应于家庭传说中父母那一场“完美的师生恋”,这其中是有隐喻的联系,这一点,值得分析和深思。

6.我值何人怜爱?

在这种爱和快感的癫狂与罪和痛苦的恐惧之中,琼瑶和她的恋人老师,编织了“五年计划”的虚幻美梦来逃避、转移和自欺。

良心暂时得以安慰,暂时有了借口避免了谴责。

琼瑶的真实和可爱之处正在于这里,随后,她真地去实践他们的“五年计划”。

琼瑶回忆说:

“我捧着书本,夜以继日地念。有一段时间,我真地把我的生命都拚在那些书本上!”

琼瑶毕竟是琼瑶,文学上的天才早已不由分说地主宰了她日常生活中的失败和不幸。那文学天才像是有灵的活物,霸道和顽固地占据了琼瑶的思想,对其他事物一概抛以嫉妒和排斥。

琼瑶虽然在拼命,在努力,但那些数学,那些西洋文字,那些X+Y,还是无法被琼瑶理解和接受。

这样的情况出现了。

琼瑶回忆说:

“那些我始终弄不清楚的数字游戏,和那些与我毫无关联的西洋文字。有时,会捧着书本发起呆来:真不相信这些‘X+Y’有权利来决定我的爱情、我的前途和我的生命!为什么?我不懂。生命里有太多为什么,我都弄不懂。我却偏要去弄懂‘为什么X+Y等于Z?’我瞪着那些数字方程式,觉得每一个符号代表的都是讽刺。”

一切的结局在开始时就早已注定。

琼瑶的努力白费了,琼瑶没有考上大学。

琼瑶和老师的五年计划第一步就没有实现。

从知道自己落榜开始,琼瑶就躺在床上,拒绝家人的安慰,也拒绝吃饭,她感到深深的痛苦和失望。

她又一次想到了死。

生命的考验对于琼瑶来说似乎是太多和太过残酷,太多痛苦的经历和体验,使她的心灵变得像玻璃一样透明而脆弱,哪怕是最轻的敲打,也会立即产生细小的裂纹,然后从那一点继续扩散开来,细细碎碎地开裂,开裂,化为粉尘,化为灰烬。

死,不是最好的解决问题的方法吗?

生既无欢,死又何憾!

死吧!马上死掉!马上就可以结束这一切的痛苦和艰难!

母亲又哭了,那眼泪像是致命的毒药,腐蚀着琼瑶伤痕累累的内心!琼瑶更为自卑,更为自责。

“我总是让母亲哭!为什么我不能像小妹,永远让母亲笑?父母辛辛苦苦养育像我这样的子女,值得吗?值得吗?天啊,我真想马上死掉!”

母亲握着琼瑶的手说:

“凤凰,你才19岁呀!来日方长。大学联考,年年都有,今年失败了,明年再来!

“明年失败了,后年再来!你总有考上大学的日子!只要不灰心,振作起来,继续去努力。

“我对你有百分之百的信心,你一定会考上大学的!”

这样的安慰,却又是像针一样扎着琼瑶的心,琼瑶的肉。

敏感多愁的琼瑶,何尝听不出那安慰中的潜台词,那强忍住的对琼瑶的失望!

母亲啊!你并不能了解女儿的心事,她没有你想象的那样优秀,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勇敢,她不可能考上大学,她无法去面对明年、后年的失败!她找不到人生的意义,她找不到精神的支柱,她不需要你安排的那一条正常人走的道路。

这样的安慰,不如不安慰罢了。琼瑶的内心在挣扎,在泣血。

小弟、小妹和麒麟,也想尽办法讨姐姐的欢心,希望她能回心转意,他们将自己的零用钱买了许多好吃的零食给琼瑶道:

“姐,不要伤心了,考大学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反正你明年再考就好了嘛!来,吃点东西吧!”

琼瑶含着泪看着弟弟妹妹们,再次感到深刻的绝望和自卑!

“他们都优秀,惟有我失败!他们是父母的骄傲,我却是父母的耻辱!母亲说过,如果我失败,就是全家的失败!天啊!我竟连累全家的人,都坠入失败的深井里。这样一个害群之马,怎么还值得弟妹的尊敬和爱?”

琼瑶的内心继续向无边的深渊滑落。她推开食物,她不想说话,她只想死掉!

但是还有老师呢?这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的安慰、寄托和希望所在呢?

虽相距飓尺,但却远如万仞千崖,他怎能飞渡?他怎敢走进琼瑶家的大门!他怎能为世俗所容忍。

母亲的安慰没有打动琼瑶,弟弟、妹妹的关心也没有打动琼瑶,反而更让她自卑、失望、绝望,让她想到了他们的优秀,想到自己的失败。想到自己罪孽深重,想到绝望和无助的爱情,想到只有死亡才是解脱。

因此,这一切的一切,摧毁了琼瑶内心的意志,把她推向毁灭的深渊。

决心求死,以求解脱,琼瑶已没有其他选择。

琼瑶写了一首诗作为最后诀别的纪念寄给老师:

我值何人关怀?

我值何人怜爱?

愿化轻烟一缕,

来去无牵无碍。

当细雨湿透了青苔,

当夜雾笼罩着楼台,

请把你的窗儿开,

那漂泊的幽灵啊,四处徘徊,

那游荡的魂魄啊,渴望进来!

请把你的窗儿开,

我必归来,与你同在!

琼瑶出去给老师寄出这首诗,随后,又搜集了许多安眠药。镇定剂,她又把药片一起吞了下去。

7,心真的会“碎”

造化弄人,命运弄人,生命是多么的轻贱,又是多么的坚韧,求生求不得,求死亦无门!上天选定了琼瑶,要让她经历这么许许多多的爱恨情仇,生离死别。

琼瑶又一次被救活了过来!

高中三年,两度自杀,这确实是不可思议,确实是正常人生活中难以想象的事。而琼瑶善良无辜的父母,再也忍受不了。

这样的“家门不幸”,把他们也快要逼疯了。

事情就是这样,正如歌德所言,天才和疯子,有时的确只有一线的差别!那内在的生命激情和艺术创造力,使琼瑶不能适应正常人的生活,使她在日常生活中遭受毁灭性的打击。

得与失之间,就是这样的不可兼容。

这样的事情,谁任其咎?

就在这种大家都悲愤激动的情况下,琼瑶和老师的师生恋情终于曝光了。

琼瑶的父母巨大的愤怒,终于有了个突破口宣泄出来!

可以想象那种大地震般灾难性的场面。

那位可怜的“老师”,成了愤怒狂飙突进打击的活靶,食其肉,寝其皮,也不足解琼瑶父母的心头之恨。

从死又复生,琼瑶还不及自我哀怜,细细地品味着伤口的阵痛,就被父母愤怒的风暴抛进另一种恐怖和心惊胆战的绝境。

母亲把琼瑶的落榜、厌世、自杀都归罪在老师头上,把琼瑶和老师的恋情说成是老师“引诱未成年少女”。

由于琼瑶当时只有19岁,还没有自主权,因此,母亲又凭着一股不屈不挠的精神,将老师告到警察局,告到教育部,直到老师在台北身败名裂,无立锥之地。

琼瑶哭着跪在地上,哀求父母给老师一条生路。父亲的心软了,几乎答应了琼瑶的请求,而母亲,则固执地要琼瑶满20岁后,才有自主权,母亲想用这一年的时间来感化琼瑶。

无奈之下,琼瑶和老师约定,等琼瑶过20岁生日那天,老师在嘉义火车站等琼瑶,一直等一个星期。

谁知琼瑶和老师的这一别,竟成了永别,琼瑶和老师再也没有见过面。

琼瑶后来在《我的故事》中写道:

我直到现在,对母亲当时的种种手段,仍然觉得胆战心惊,对母亲的

种种措施,仍然伤痛不已。我曾经听说过,母猫为了爱护它的小猫,当它

发现危险靠近时,会把小猫咬碎了吞进肚子里去。当年的我,就有这种感

觉。我绝不怀疑母亲对我的爱,却感到自己被撕成了一片一片,粉身碎骨

了。

惊心动魄的情感生活,那是硝烟,那是烽火,那是枪林弹雨,那是炮声隆隆!

琼瑶每日里过着的是怎样的日子!

全是冰与火的交融、震颤、发烧、晕眩!这一次纯洁的,“发乎情,止乎礼”的初恋,就这样绝望地收抬起来,成为家庭中的“传说”和“回忆”!

情感激荡和生命焚烧的洗礼,继续在铸造和丰富着琼瑶的心灵,这些尖锐的、深刻的、细腻的、精巧的、巨大的而又是体贴人微丝丝人扣密不容针的爱与恨,罪与罚的体验,对于一个作家的成长,是何等的宝贵和有益!

离别老师的那天,是最惨痛的回忆:

“从小到大,我的境遇坎坷,我曾经有好多次,觉得自己的‘心’,真的会‘碎’。那天,我已不止是心碎,我奔回家里,觉得整个人都被掏空了。我几乎不相信,我还能挨过明天,明天的明天,以及明天的明天的明天……”

8.又一次掉进无助的深井

19岁到20岁,这是少女花的季节,在琼瑶却是无端被风雨飘零,“零落成泥辗着尘,只有香如故!”“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老师去了,欢乐和安慰也去了,度日如年,但琼瑶的希望还没有破灭,她还在期望着奇迹出现,期盼着那20岁生日的幻美的约会。

可是,希望终归是希望,现实还是现实。

敏感和多愁的琼瑶,她不可能不看到现实的处境。

和老师暂时分开,琼瑶的心中就隐约有一种预感,感到自己和老师也许永远不能够在一起了。

虽然有这种预感,但痴情的琼瑶也要坚持,不要放弃。

琼瑶在这一年的时间里,耐心和辛苦地等自己满20岁的那一天,可以去实现自己的梦想,去和老师一起生活。

父亲和母亲这时也不敢轻视他们的“凤凰”了,尤其是母亲,敏锐地感觉到了琼瑶不平静的沉默和期待。

这一对善良无辜的父母,聪明优秀的“正常人”,他们终于醒悟了过来。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他们终于有些懂得了女儿的心事,懂得了这个女儿的不同寻常之处,懂得了这个女儿比普通的“正常人”需要更多更多的关心、理解和爱。

父母现在绝不去追究,也绝不去责怪琼瑶,他们只是用更多更多无微不至,体贴人微的爱去把琼瑶包裹起来,保护起来,用爱来塞满家庭的所有空间,不容琼瑶去喘息,去思想,去失落。

可是,太迟了,琼瑶那奇特天赋的善感才能已经成型,已经不可能扼杀和修改,在表面的平静之中,琼瑶内心深藏着不可言说的苦涩,她把自己变作心灵的囚徒。

琼瑶曾经在小说《聚散两依依》中,用过“心囚”这个词。现在,“心囚”就是她这时生活的真实写照。

琼瑶回忆说:

“我那间四个榻榻米的小房间,成了我的囚笼。不论里面装着多少爱,它实在不是我的天堂。我的心绪总是飞绕于云端,寻寻觅觅。

“这一年,我常常在睡梦中醒来,泪水已湿透枕巾。可是,不论多么忧郁,多么无助,我牢牢记着20岁的约会,而不让自己倒下去,更不允许自己再有轻生的念头。逐渐地,我锻炼出一种本领,每天默默地接受着日升日落,把每一个新的日子,都当成一项新的挑战。要挨过去!日历上划掉的格子越多,我振翅飞翔的日子越近。”

父母密切地注视着琼瑶的一举一动,分析着琼瑶的心理活动,制订着他们的作战方案。

他们太“爱”琼瑶了,所以他们要不惜代价来“挽救””她,使她不要“误人歧途”,使她步入人生的“正轨”。

由于母亲辞去了工作,所以在这段时间里,母亲有更多的时间和琼瑶呆在一起,她知道琼瑶的心理,知道琼瑶在等待20岁生日的来临。

其实,母亲也在等琼瑶20岁生日的来临。

母亲采取了迂回的战术,她首先占去了琼瑶发愣和思考的时间,她以无比温柔的语调和琼瑶商量,希望琼瑶为她,为这个家再考一次大学。

再考一次大学?

琼瑶被母亲的这一举动弄呆了,对于琼瑶来说,她一辈子也不会自己想出再考一次大学的主意。

但是,母亲无比温柔地“请求”她再试一次,她还能说什么呢?

琼瑶没有多想,为了应付母亲,为了安慰母亲,琼瑶抱着无所谓的态度答应了母亲的“请求”。

谁知母亲一见琼瑶答应了下来,非常兴奋,她知道自己的这一步是走对了,立即给琼瑶请了一位数学家教。

琼瑶一见这位数学家教,就傻了眼,因为琼瑶见到的是一位很有名气的数学老师,他从来不做家教,不知母亲是用什么办法把他给请了来。

琼瑶清楚地知道当时家中的情况,父母要供四个孩子,每个孩子都在上学,花费很大,母亲又请来了这样一位家庭教师,花费肯定不小。

琼瑶这才知道母亲的执著与认真,而且全家人都行动起来,麟弟负责给她补习物理,小弟小妹为她准备资料。琼瑶这时才感到家人对她的关心,给她的温暖,琼瑶没有去思考,她又投入了忙碌的学习之中。

琼瑶还是琼瑶,她再一次发现自己依然不能适应这种“正常人”的生活,在为了考大学的学习面前,她不能不再次发现自己的低能幼稚,无可救药,冥冥中早已命定她的今生将全部贡献给文学事业,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可以占据她的头脑了。

琼瑶又开始失眠,又精神紧张、情绪忧郁,她又担心第二次失败,悲剧再次上演。

面对着困难和压力,琼瑶对老师的思念更加强烈,可是,老师在哪里呢?没有一点点关于老师的音讯,琼瑶内心不禁犹豫和怀疑,难道老师已将她忘记了?难道老师已经放弃了?难道——难道——母亲的那些难听的话是真的?难道他的感情只是一时的嬉戏?

日子一天天过去,升学的压力在一天天加重,而对老师的失望和怀疑也在一天天加深。

琼瑶又一次“掉进那个无助的深井里去了。只觉得自己在坠落、坠落、坠落……井底,等待我的,将是冰冷的绝望”。

9.永远不会忘记二十岁的主日

“日子缓慢而滞重的,像一辆十轮大卡车那样,从我身上一遍遍地辗了过去。我慢慢地被磨成了一片薄纸,薄得像蝉翼一样,透明的,所有的孤独和无助都写在脸上,轻飘的,

“随时可以‘随风而去’。”

虽然如此,琼瑶在繁重的学习中,依然不能忘记和老师的20岁之约,她还在默默地想念着老师,甚至开始了存钱,准备去嘉义的车票钱,她在默默的等待20岁生日的来临。

她知道老师现在在一个她所完全陌生的南部小城市嘉义。她偷偷地在研究地图,面对着火车时刻表发呆,偷偷地搜集着身上仅有的一些零用钱——

可是,英明的父母早已胜算在握,琼瑶逃不出他们的掌心,他们早已计划了一切,将要在一场有计划有组织的战役中,彻底粉碎她所有的幻想。

终于到了琼瑶和麒麟生日前的一个星期,母亲以家里过去生活穷苦为名,准备清在台湾的所有的亲戚,为琼瑶和弟弟过生日。

母亲慎重地宣布:“今年的4月20日,是双胞胎的叨岁整生日。我们家一直穷苦,孩子们从没庆祝过生日。但是,今年不一样,一儿一女,同时满20岁,我要给你们这对双胞胎,大大地庆祝一下。”

母亲是聪明的,她知道琼瑶的家庭观念很重,因此,决定用亲情来打动琼瑶。

琼瑶像在家庭的爱的巨浪中的一只小船一样不能左右自己的航向。她隐隐约约地感到,4月20日的那一天,她一定走不了,不能去赴老师的约会了。

琼瑶再也没有想到,生日的那天,父母竟把台湾的亲戚朋友都请来了,家里二十个榻榻米的房子,被挤得水泄不通。

叔叔伯伯,舅舅姨妈,表姐表弟,堂姐堂弟——几十个人济济一堂,热闹非凡。

母亲春风满面,忙上忙下,里里外外地奔跑,倒茶倒水,还亲自下厨房准备酒茶。

琼瑶想到厨房帮母亲的忙,母亲却怜爱地把她推出厨房,说:“不要弄脏你的新衣服!去外边客厅里跟大家玩吧,今天,我要给你一个最美好的生日。青春是这么珍贵的东西,我希望你永远记得你的20岁!”

多么聪明的母亲!多么恰到好处的话!琼瑶一下子就被击中了要害,强烈的内疚、自责和犯罪感涌上了心头,母亲,对一个即将背叛您的女儿,为什么还要对她那么好呢?!

生日宴会终于开始了!

大家团团坐定,对琼瑶和麒麟举杯祝贺,此时,母亲忽然站了起来,面对全体宾客,发表早已在内心演练过很多遍的重要演说:“今天,是凤凰和麒麟满20岁的日子,我有几句话,必须当着大家,对他们两个说!”

紧接着母亲又说:“20岁,是法律规定的,成人的年龄。从今天开始,凤凰和麒麟,就是成人了。换言之,我再也管不着他们了。他们的翅膀,终于长成。回忆起来,从他们出世,就是一个多难的时代,我拉扯他们到翅膀长成,实在不很容易,在烽火连天中,多少次,大家都可能同归于尽了。可是,我总算把他们两个带大了。现在,他们已经有够硬的翅膀,如果他们想飞,我再也不会阻止,就让他们从我身边飞走吧……”

尖锐的言辞,透彻的洞察,巨大的感动,在那种戏剧般的气氛中煽动和助长了琼瑶良心上的不安。

母亲的话没有说完,琼瑶的泪水已经夺眶而出,沿着脸颊不断地滚落,而母亲呢?她知道她的表演起了作用,并继续在内心一鼓作气,要取得彻底的胜利。

母亲也流出了眼泪,泪水湿了衣襟,她一面掉泪,一面哽咽地对琼瑶说:

“凤凰,请你原谅我!我曾经用各种方式,不择手段地破坏你的恋爱,今天我当着所有亲友,向你道歉!请你相信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爱你和保护你!可能我爱得太多,但是,我就做不到不去爱你呀!现在,你总算满了20岁,我知道你全心全意,就想离开我!凤凰,还记得你坐在沪南中学的门槛上,跟着那些中学生念梁上双燕吗?你才7岁,就能朗朗背诵,记得吗?”

琼瑶哭泣着点了点头。

“你还会背吗?”琼瑶母亲的眼泪更多了。“一巳羽翼成,引上庭树枝,举翅不回顾,随风四散飞广母亲念了其中四句,声音已喑哑难言。“去吧!凤凰!如果你真想离开我们!去吧!你能做到举翅不回顾,你就去吧……”

真情和表演在这时已经很难区分,以精彩的感染力加强了言辞的煽情作用。琼瑶投降了,她彻底被打败了。

母亲,亲情,血与肉的联系,生与死的共享,的确是至高无上的,有时是战无不胜的。爱情,这虚妄的词语,在此时此刻,一下子消退了缤纷的色彩,变得苍白,变得软弱无力。

此时此刻,千般往事,万种亲情,一齐涌向琼瑶的心头,那家庭“传说”中的“传奇”,再次变成琼瑶历历在目的刻骨铭心的回忆。童年,逃亡,弟弟的失散,父母抱着她投河,桂林城全家团圆,——一切的一切,多么的不容易!

琼瑶泪水涟涟,揪心裂肺,再也承受不了这巨大情结的重压。

就在这几十位宾客的注视下,琼瑶哭着奔向母亲,拉着母亲的手,跪了下去,呼喊道:“我不飞走,我不飞走!我发誓,从此听你的,只要你不哭!”

满堂宾客,一片唏嘘!

何等感人和壮观的场面,这完全是一部琼瑶电视剧中精彩的镜头,但这个镜头就真实地发生在琼瑶的生活之中。

琼瑶小说中的世界和她内心的世界是统一的,她在小说中把我们曾忽略或概括不全的一种世界展现给我们看,她所虚构的那种世界,并不外在于我们的这个世界。

就这样,琼瑶结束了她20岁的生日,也结束了她那一段“绝望的初恋”。

就这样,20岁的生日正如她母亲所说的那样,琼瑶一生都不会忘记,这一天的每一件事,都被记忆的胶卷秘密收卷,永远在她的心头眼底。

琼瑶没有去嘉义和老师见面。老师那边,也是杳无音讯,从此,琼瑶和老师的恋情就这样悄悄地了结。

虽然说琼瑶和老师真正的恋情还不到一年,然而正是这一年,改写了琼瑶一生的命运!

几年以后,琼瑶以此生活,写出了她赖以成名的《窗外》。

10.写作,命定的职业

再见了,老师。

再见了,初恋。

再见了,青春。

20岁的琼瑶,已经是饱经沧桑,感情像一个百战归来的将军,遍体都是伤痕。谁说少年不识愁滋味?

20岁的那年,琼瑶常倚着窗子,看天空有没有燕子飞过,心里反复唱着一首歌:

把印着泪痕的笺,交给那旅行的水,

何时流到你的屋边,让它弹动你的心弦。

我曾问南归的燕,可曾带来你的消息,

它为我的命运哭泣,希望如梦心也无依。

1958年7月,琼瑶大学联考再次落榜。

这一次落榜,琼瑶十分地平静。

太多的失败,太多的伤心,她已经感觉迟钝,似乎已经变得麻木了。

落榜后的一段日子,琼瑶觉得,她不知道自己今后会有怎么样的命运。

这种日子,直到琼瑶不折不挠的母亲要琼瑶再考一次,琼瑶才从中清醒过来。

琼瑶清楚地知道母亲的要强个性,她开始认真地思考自己的未来。

命运的敲门声终于响起,她不再犹豫了,她要听从心灵的召唤,她要写作。她对母亲说:“我要去写作,我已经浪费了很多生命去考大学,现在,我可以专心去写作了。”

母亲听了之后,只是叹气。对于琼瑶的这种想法,母亲并不支持,毕竟文学这条路太难走了。

但对于固执的琼瑶,母亲又有什么办法呢?母亲终于作出了让步。

怎么办呢?母亲心想,让她去碰碰壁,也许可以清醒过来。

虽然母亲不再反对琼瑶的写作,但她却把琼瑶考大学的那些教科书参考书整理好,一本不拉地收藏起来。这个动作的暗示性很明显,母亲不相信琼瑶写作会有什么出路,也许琼瑶迷途知返,还会回来,用得上这些参考书。

琼瑶不敢多想,她赶紧行动起来,开始了她的“专业写作”生活。

写作,这命定的职业,这西西弗徒劳往返的神话,这沉重的十字架,一经背负,就再也不能放下。

神秘的召唤从少年时就开始的,走了这么大的一圈路,琼瑶终于英勇地踏上了征程。

一直有着深重自卑的琼瑶,惟有在写作才华上才不那么自卑,一开始她就相信,她对写作,“是有狂热,有毅力,有决心,也有一点点才气的”。

但是正如绝大部分的优秀作家那样,写作的最初阶段,都是艰难的,不顺利的,充满了挫折和失败的。

琼瑶开始写作时环境很差。

和那个时代的许多家庭一样,琼瑶家的日式住房并不很大,琼瑶和妹妹合住一个房间,她们的这间房还兼饭厅,也是厨房的必经之路,因此,在琼瑶的房间里,每天安静的写作时间并不多。

早晨,大家要去厨房洗漱,晚上,要去厨房洗澡,琼瑶又要让妹妹做功课,一日三餐,母亲要跑进跑出做饭做菜。吃完饭后,琼瑶还要收拾桌子,洗碗,做厨房的卫生。

这些还不说,更让琼瑶静不下心来的,是家中房子太小,日式房子的木板门不隔音,父亲讲话“声如洪钟”,麒麟和小弟吵吵闹闹,甚至开全武行,都会使琼瑶无法坐下来写作。

琼瑶自己感慨道:“在这种环境下要写作,仅仅靠热情、毅力、决心和才气都不够,必须还要靠运气和奇迹。”

因此,琼瑶的创作是艰难的,在这种情况下勉勉强强写了几个短篇,非常认真辛苦,但都没有获得成功。

退稿的滋味,恐怕当过作家的人才冷暖自知。

看着稿子寄出去又退回来,再换一个地方又寄又退回来,琼瑶真地失望和沮丧极了。她甚至真地怀疑了,自己有没有这一行的天赋。

母亲不动声色地看着琼瑶接到退稿,抓住了适当的机会,对琼瑶说:“我看,你还是规规矩矩去考大学吧!”

琼瑶深为恐惧,心中颤栗。不可能,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去考大学,再去受那个恶梦般的煎熬。她回绝了母亲。

但这以后的一段时间,琼瑶虽然更加勤奋地写作,可是依然没有获得发表的机会。

这一段时间,对于琼瑶来说真是灰暗极了。

母亲看着女儿考大学无望,写作又看不到一点希望,她改变了策略。

母亲实在是太聪明了,她从琼瑶的眉目间看出了琼瑶还对老师没能忘情,老师的存在永远是一个潜在的威胁,为了彻底了结后患,母亲开始考虑女儿正当的社会和恋爱的需要。

她开始把一批她认为是很优秀的青年引到了家中。

琼瑶不能不佩服母亲,在母亲的这种安排下,琼瑶的心中充满了压力,她认为母亲安排的这一批人,都知道那个和老师恋爱的女孩,和她的交往,也纯粹是想“看看那个差点和男老师私奔的女孩”。

在这种心理下,琼瑶无意去感觉他们,她一开始就把他们排斥在外,有时,母亲安排琼瑶和他们一起出去玩,一起吃饭,琼瑶也只好把和这些男孩的交往当作“应酬”。

辛苦的写作,茫然的前途,考大学的威胁,而且还有初恋挥之不去的阴影,但此时的她又无法改变这样的生活。

这时的她一篇作品也没有发表,就连零用钱,也需向母亲开口。琼瑶的自卑感又开始急剧上升,她觉得自己只是父母养着的一个“废物”。

矛盾的心情,绝望的情绪,“生活在太多的爱里,却感到无边的孤独”。

正如生活在大气中,却不能呼吸一样可怕。琼瑶真地觉得憋气、闷得慌,“真希望有一个转机,让我能自由自在地透口气!”

然而,转机出现了。

11.知冷知热的人儿

哪一个少女不善怀春,哪一个少男不善钟情?

20岁的琼瑶,不应该再背负那个爱的沉重的十字架,不应该就此枯萎了青春美丽的花朵。

20岁的琼瑶,此时又因命运神奇的安排,再次站在了爱情的十字路口。

传奇和偶然,机缘和巧合,这本是出现在虚构的小说里,但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琼瑶的真实生活中。

“庆筠”奇迹般地出现了。

“庆筠”是琼瑶的第一任丈夫,为了保护他的隐私权,琼瑶在《我的故事》中给了他“庆筠”这个名字,本书也依照琼瑶的说法称他为“庆筠”。

庆筠当时26岁,是台大外文系学生,他不是琼瑶父母为她“安排”的男朋友,他到琼瑶家纯属偶然。

庆筠的身世和琼瑶相比,还要凄惨和可怜。

他是浙江人,17岁高中毕业后,就孤身一人来台湾找舅舅,他本来家庭条件很好,但在台湾却形同孤儿。庆筠是个独立自强有志气的好男儿,在那样一种恶劣条件下,他完全靠自己的勇气和毅力,考上大学,在没有经济来源的情况下,苦撑到大学毕业。他认识琼瑶的那年,是他大学毕业的第二年,正在台北近郊服兵役。

庆筠的身世奇特,个性和爱好也奇特,他竟和琼瑶一样,迷恋着写作,他本来在台大读的是当时最热门的电机系,但为了他所热爱的文学事业,竟转到外文系,大学一念竞是7年。

同病相怜、惺惺相借,正是爱情滋生和发展的最恰宜的温床。

庆筠想写一篇历史小说,在别人的介绍下,独自找到了琼瑶家,想找琼瑶父亲要一些资料,恰巧琼瑶的父亲不在家,于是,他便和琼瑶及琼瑶弟妹们一起玩桥牌。

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他和琼瑶谈文学,谈创作,谈理想,谈人生,谈抱负,庆筠惊奇20岁的琼瑶竟这样的博学,看过那么多的文学作品。

而琼瑶呢?她看着这个与众不同的青年,她也同样地惊奇庆筠孤苦的身世,自强不息的精神,以及他对文学创作的热情和才华,可能更重要的一点,他是不属于母亲安排的那一类人,因此,琼瑶从心理上没有排斥他。

琼瑶开始放开自己。她和庆筠的话题越来越多,庆筠给琼瑶带来了久违了的欢笑。

虽然这时琼瑶仍旧思念着老师,但庆筠带给她的快乐和温暖,那是更直接的,也是不容忽视的。

琼瑶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劲,在这种心态之下,琼瑶想要“逃避”庆筠。

这是真实而自然的心态。

初恋留给琼瑶的深刻烙印,并不是轻易可以化去的。何况,琼瑶又那样的善感,那样的执着,那样的纯洁,那样沉醉于往事的追忆。

庆筠对于琼瑶的好感是非常明显的,琼瑶当然可以一眼看透。

孤独无助的琼瑶,对这样人间真实的温暖,心中充满感激的柔情。何况庆筠也同样很优秀,很有个性和深度,很容易打动人,和庆筠在一起的那种亲切亲近的感觉,竟能熨贴琼瑶受伤的心灵。

危险的信号出现了,可是琼瑶却没有准备,她有些像猎人枪口下无辜的小鹿,惊慌失措。

老师,老师留下的痛苦阴影太浓太厚了,琼瑶走不出。

一个声音悄悄地在琼瑶的耳边响起:离开庆筠吧,不要一误再误了。

庆筠并未因琼瑶的逃避而退却,他一如既往地关心着琼瑶。他继续来找琼瑶谈文学、谈写作,他还拿来厚厚一叠剪报给琼瑶看,那都是他大学时代发表的作品,当初就是靠这些稿费来维持生活和学习。

琼瑶看着庆筠,心想大概除了老师,便是这个庆筠可以让她佩服了。

琼瑶想走开,但是文学这一条月下老人系的红线,却无形地把他们继续拴得紧紧的。

琼瑶的父母,这时也看出一些苗头。

一个琼瑶这样狂热述着文学,这就已经足够父母头痛的了,现在又来一个把“写作”当作第二生命的楞小子凑热闹,会有什么好戏看?

两个“梦想家”在一起,还能有什么好事,有什么好的结果?

母亲婉转地把这样的看法告诉了琼瑶,再次奉劝琼瑶迷途知返,还是回来走考大学的正路。

考大学?琼瑶听得心惊胆战。

不仅是家人,连那些母亲“安排”来围着琼瑶转的男孩子,都在鼓励琼瑶考大学。

惟有庆筠,却是最能理解琼瑶,他毫不含糊地鼓励琼瑶说:“如果你志在写作,读不读大学都一样!许多文学系毕业的学生,念了一肚子的文学理论,仍然一篇文章都写不好!我毕业的那班同学,现在准备走写作路线的,只有我一个。所以,与其浪费时间去考大学,念大学,不如立刻去写!”

寻寻觅觅,终于找到一个知音,一个真正能理解自己心事的同路人。

琼瑶怎么能不对庆筠有好感?

但是,但是——

琼瑶心中惶惶,充满了矛盾、困惑、不安和隐隐的抗拒。

庆筠呢,却勇往直前,用很大的冲力要闯入琼瑶那孤独的人生轨道。

一个退,一个进,一个逃避,一个勇追,一个淡化,一个狂热。

琼瑶有些动摇了,那惯性太大。

除非有更大的力量,帮助琼瑶克服那内心的情结,他准确地抓住了琼瑶的弱点。

琼瑶回忆说:“在这种情况下,我的情绪真矛盾极了。说实话,庆筠填补了我内心的空虚,带给我好多的温暖。让我在孤独和无助中,有了扶持。我对他确实心存感激。再加上,我那么自卑,依然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我,居然能让他心动,他的‘心动’就‘感动’了我。我一直是个非常容易感动的人。”

庆筠终于感动了琼瑶。

有一次,琼瑶生病了,琼瑶正如那多愁多病的林妹妹一样,体质不好,免疫力差,几乎每一年的冬天,都要感冒一次,而且都是来势汹汹的。

那一天,琼瑶卧病在床,发着高烧,昏沉沉的。

琼瑶和小妹共同的卧室就靠近厨房,厨房中正生着煤炉,煤气满溢进琼瑶的卧室,让琼瑶的咳嗽不止。琼瑶正咳着,忽然看见庆筠他忙得不可开交,正在给通往厨房的那扇门加一道弹簧,让门能自动合上。庆筠发现这样还不能阻挡煤气,他又拿着胶纸,把门缝密密贴住。

那门一天要开合几十次,庆筠却做着这样的“傻事”,琼瑶的心头一酸一热,忍不住眼泪籁籁而下。

知冷知热的人儿啊,除了他,有谁会这样关心自己,怜惜自己,呵护自己呢!琼瑶的心中满是感激和哀伤。

琼瑶发现,庆筠虽然孤身一人,穷得叮当响,三天二头就跑当铺,但在他身上,却有一种奇特的狂热和活力。

庆筠从军队退役后,为了谋生迫不得已找了教书的工作,在学校里只有一间破旧的小屋可以容身。

第一次去看庆筠的小屋,琼瑶真地吓了一跳,那小屋简陋极了,只是几片木板搭盖而成,窗外到处是荒烟蔓草,说不出的凄凉和悲惨。

庆筠呢,却热情如火,充满了希望,而且用他那种乐观的态度感染了琼瑶。

此时琼瑶心中对庆筠充满了怜惜之情,她开始帮助庆筠整理房间,给小房缝制了一面窗帘。

就在这间小屋中,庆筠正式向琼瑶求婚了,他要琼瑶嫁给他,两个人共同奔赴艰难惊险的文学之路。

12.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传奇的故事再次发生,如果不是文学,如果庆筠不是那么的贫穷和孤苦无依,如果琼瑶不是那么的寂寞和无可奈何,会有这么一段浪漫的爱情故事吗?

结婚!母亲又激动起来!

“结婚!你这么年轻,为什么不去念书,满脑子只想结婚,你不是太奇怪了吗?”

琼瑶无言以对。

结婚,实际上是琼瑶的另一种逃避。

琼瑶回忆说:“逃,逃,逃!我不能告诉母亲,我那么想逃,逃开优秀的弟妹,逃开考大学,逃开日式小屋,逃开我的自卑感……我能说吗?我不能说!”

母亲失望之极,她已拿琼瑶没有了办法,只好听之任之。

“好吧,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选择!命运的选择!文学既然选定了琼瑶,琼瑶又还有其他的选择吗?

琼瑶和庆筠准备结婚了,新的生活就要开始,生命将翻开崭新的一页。

在学校附近的郊外,琼瑶和庆筠找到一幢租金十分便宜的小房子。一间客厅,一间卧室,还有厨房和厕所。房子虽小,前面却有好大的院子,四周围着竹篱笆,院中全是杂草。要到这儿来,先要穿过田中小径。条件虽然简陋,却是田园风光,带着几分凄凉怀旧的美丽感伤的诗意,正好适合于琼瑶的心境。

终于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了。琼瑶心中却是忐忑不安。

因为,老师,因为,那一段绝望的初恋,庆筠他能接受这些吗?

终于琼瑶不再逃避庆筠,她把和老师之间发生的一切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庆筠,让他作出选择。

庆筠有些诧然,但他没有放弃琼瑶,他只是追问琼瑶现在是什么想法,琼瑶现在还在爱老师吗?

尖锐和要害的问题来了,琼瑶的心在颤抖。

事实上,琼瑶的心里一直没有准备,少女的心事,是那么的单纯,那么钻牛角尖,那么苛刻地对待自己。

那一段惊心动魄的“绝望的初恋”,琼瑶怎么能自我抹杀呢?

往事曾经带给她伤害,现在还要再次带给她伤害!

琼瑶笨拙地回答道:

“他会永远活在我心里!”

庆筠再也忍受不了,男人的自尊使他暴跳起来,脸色苍白地喊道:

“什么意思?当你和我交朋友时,他还一直在你心中?”

“是的!”

庆筠呆住了。琼瑶那残酷的自白深深地伤害了他,一个男人的胸怀再广阔,也容忍不了这样无情的事实。

多么单纯,多么不假思索,多么任性和毫不顾忌的自白。

琼瑶继续诚恳而幼稚地作出努力:

“你还来得及后悔,你可以不要和我结婚。坦白告诉你,我爱过,也被爱过,我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被爱,我和你,虽然彼此吸引,彼此怜惜。可是,距离爱和被爱,还是很遥远。”

在极度的狂乱和沮丧之后,庆筠抓住琼瑶的手,激动地说:

“我不过问你的过去,反正你发生那段恋爱的时候,我根本不认识你!但是,现在我们要结婚了,你难道没有爱我胜过爱他吗?”

残忍的苛求和自责继续冲刺。慌乱和迷惘中,琼瑶继续悲哀地说:

“我和老师那份感情,简直是‘惊心动魄’的。我想,我这一生,都不会再发生那么强烈的感情!”

庆筠跳着脚问:

“那么我呢?我算什么?”

“和你的感情很温馨,很沉稳,很平静。”琼瑶试着解释自己的感觉。“很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时间,觉得彼此这么亲近,这么兴趣相投。决定要嫁你,就想一生都要对你好,对你忠实,为你持家,为你做一切……”

庆筠气恼地继续问:

“你讲这些都没有用!只要肯定地告诉我,你爱我,是不是,比爱他,多?”

琼瑶悲哀而无助地摇摇头。

庆筠被打败了。严峻的考验摆在他的面前。

爱情还需要勇气,还需要牺牲,还需要忘我的付出!

困兽犹斗的庆筠咆哮着离开了琼瑶,他要取消结婚,取消这一段悲哀和伤心的爱情,他冲了出去。

酸心刺骨,琼瑶的心滑向深渊。然而,像大病后的虚脱,她又是坦然和如释重负的,她终于解开了纠缠的情结。

一夜无眠,早晨的天色还在朦朦胧胧中,庆筠回来了,他用手狂热地摇动着琼瑶,大声喊叫着宣布:

“我管你什么惊心动魄,管你心里还有谁,管你爱谁多爱谁少,我反正娶定你了!昨天我说的话取消,不算!只要你肯对我好,我们有的是天长地久来培养感情!我就不相信你对我的爱,不会越来越深!”

巨大的感动,占据了琼瑶的心,让她不能喘息。

琼瑶永远忘不了那个美好的早晨,忘不了那深深撼动她心灵的场景,忘不了她当时的一千遍的许诺:

“我要对他好,我一定要对他好,我想着,我要做一个最好的太太,永不负他这片深情。”

爱是一种痛苦,同样也是一种允诺或认可,她把过去与未来衔接起来。

盛大的婚礼如期举行,那一年,琼瑶刚满21岁,庆筠27岁,他们从认识到结婚,一共只有七个月。

结婚,那只是一个故事的结束,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正如琼瑶在她的一部长篇小说《冰儿》中说的:

不,人类的故事,永不停止。“结婚”只是平凡人生活中的一个句点。

句点以后,往往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婚姻的学问,比恋爱复杂太多太多!

婚姻中的章节,是另一部“长篇”。

13.贫穷永远是诗重的杀手

琼瑶终于离开了她生活了21年的家庭,和庆筠结了婚。

爱情和独立,这是多么美好的生活,琼瑶似乎获得了新生,没有了那种憋气的压抑。

新的东西,往往开始都是美好的,总有新的印象,新的刺激,新的经验给生活增添以新的内容。困难和矛盾,暂时隐退到背景之后,不再困惑或烦扰。

在诗意中安居,田园风光,野草和竹篱,还有悠然可见的小山。

但毕竟,诗意代替不了现实,贫穷永远都是诗意最可怕的杀手。当新婚甜蜜的高潮之后,现实的琐屑和平庸,随之接踵而来。

琼瑶和庆筠的新房是单砖的建筑,简陋之极。特别是雨天,屋外大雨,屋内就小雨,遇到了台风天气,那就更是可怕。厨房很小,厕所的门甚至只有一面竹篱。一箪食,一瓢饮,他们只有苦中作乐。

庆筠每天早上去上课,整个午后和晚上,他都和琼瑶一起在家里写作。

琼瑶每天的快乐,就是在中午听到庆筠的“的铃铃”的自行车铃声,然后跑到“花园”门口去迎接他。

生活真是简单极了,不善于做家务的琼瑶,经常做的就是“蛋炒饭”,或是“饭炒蛋”,最多外加一盘蔬菜炒肉丝。这样的生活,倒也于他们的性格相投。

家中的家具,除了书桌是必不可少的,当然是越简单越好。

每天他们就在书桌上你写过来,我写过去。

庆筠和琼瑶都没有在意这些,他们一直沉浸在新婚的喜悦之中,琼瑶还说这幢房子颇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意,他们甚至还在院子里种了许多菊花。

是写作使他们走到一起了。

琼瑶母亲的担心终于出现了,他们太穷了,生活无法保障。

庆筠的薪水除去房租水电,只够用二十多天,还有十天左右没有着落,写作拿稿费成了他们生活中一件很重要的事。

一向特别追求完美的琼瑶,现在却特别实际,著书且为稻粱谋,她专门研究报纸“副刊”,专门写一些三千字右左的“小小说”,希望能够发表。

琼瑶这样的投其所好,结果一分耕耘也有半分收获。逐渐她开始有了一些运气,有时也会发表一篇二篇的作品,拿到一些微薄然而又是对他们至关重要的稿费。这样,他们的生活就会好过一点,有时还会奢侈一下,去看场电影。

而庆筠反而与他上学时为了赚学费时所进行的写作不同,他开始好大喜功,希望写出有深度,有力度,十全十美的作品。

因此,他写作很慢,而且发表也有很大的难度。

琼瑶称庆筠这种写作是“苦干型”。

琼瑶呢?在这种全新的环境下,她没有了拘束,没有了压抑,心情开阔起来,自由起来,经常是灵感突发,诗如泉涌。

她称自己为“脑比手快”,她下笔必须要飞快地追逐她的思想,真所谓“下笔千言,倚马可待”。

在这两种不同的写作状态下,他们相互批评,又相互鼓励。当然,往往是庆筠对琼瑶批评的多,琼瑶对庆筠鼓励的多。因为毕竟庆筠是“科班”出身。

不过,琼瑶的作品见报率高,在“经济挂帅”的前提下,庆筠往往也无话可说。

稿费的收入,虽然聊胜于无,但毕竟是不固定的,他们往往捉襟见肘。

生活过于贫穷,琼瑶开始学着持家,做起“家庭预算”来。

真正是“贫贱夫妻百事哀”,琼瑶和庆筠平静、喜悦的生活,就是因为经济问题,开始了第一次争吵。

原来琼瑶和庆筠一天的生活费用只有七元钱,每一角每一分,都必须有正当的用途,不可以随便开销。

七元钱,实在太少了,他们几乎难得吃肉。

这样的生活,琼瑶还无所谓,二十几岁的大男孩庆筠,就有点受不住了,要不是琼瑶坚持,他早就乱了预算。

有一天他们正在埋头写作,卖鲜肉粽子的吆喝声持续不断,庆筠再也忍不住了,打开抽屉,要去买来吃。

琼瑶呢,不许他去买。

“一个粽子要三块半,两个粽子就吃掉了一天的菜钱!到月底我们就会有一天要饿肚子!而且,此例一开,我们都不照预算去用,月底又要难过了。”

“管他的!”

庆筠说着,依然往外跑:

“月底的事月底再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没有人会饿死的!”

“不行!不行!”琼瑶说:“船到桥头不会自然直,每个月到了二十几号,我都要去当我的结婚戒指!这种事太没面子,我不要当结婚戒指!”

“你不当我当!”庆筠说:“我现在饿得很,不吃粽子连灵感都不会来!”

琼瑶看没办法阻止他吃粽子了,只好妥协地说:

“那么你买一个就好了,我不饿,我不吃!”

琼瑶心想,最起码可以省下三块半。

谁知道,琼瑶这样一说,庆筠竟然勃然大怒,跳着脚说:

“你为什么不吃?你不吃,叫我一个人怎么吃得下?你就是喜欢这样,把自己弄得好可怜的样子,其实哪有这么严重?连粽子都吃不起?我没结婚的时候,只要口袋里有钱,想吃什么吃什么,结了个婚,连粽子都没得吃!”

“我没有阻止你吃呀!”琼瑶委委屈屈地说:“我自己不吃也不行吗?你为什么要扯到结婚不结婚呢!婚前你可以寅吃卯粮,然后再借债过日子,对我来讲,很不习惯呀……”

“好了好了!”庆筠嚷道:“你的意思就是嫌我穷,你不习惯过穷日子……”

“我哪里嫌你穷?”琼瑶这下子更委屈了,声音也大了起来:“嫌你穷还会嫁你吗?我是宁愿跟你‘吃苦”的,现在,吃不了苦的是你不是我……”

“你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庆筠越吼越大声。“吃苦?我怎样给你苦吃了?你左一声吃苦,右一声吃苦,还说不是嫌我穷,你明明就是嫌我穷……”

上面那种无聊的吵架情景,完全是真实的,是琼瑶回忆录中的自述。

我们可以相信,这里面完全不存在艺术化的夸张,日常生活就是这么平庸琐屑,就围绕着两只棕子吵,结果琼瑶一气之下,回到了娘家。虽然过了几天事情结束了,彼此又取得了谅解,和好如初,但裂痕终归出现了。

有了第一次争吵,第二、第三次的争吵显然来得更加容易了。

在1964年结集出版的短篇小说集《潮声》中,琼瑶就专门写有一篇《石榴花瓶》,讲叙的是一对年轻的恋人,他们相爱。快乐,他们不知世上的夫妻为什么相互吵闹,他们觉得他们不会和那些普通的夫妻一样,不会吵闹。可是有一天,当女主人说要有一只花瓶来放花就好了,而男主人用女主人准备买大衣的钱买了一只漂亮的石榴花瓶回来时,他们和所有的普通夫妻一样,发生了争吵。

争吵后,他们后悔,他们发誓今后不再争吵。他们要用“石榴花瓶”作一个提示,当争吵一旦发生,他们就用“石榴花瓶”这句话来阻止争吵。然而,当争吵发生,争吵不断增多时,“石榴花瓶”也起不了作用了,最终的结果只能以分手而告终。

尤有意味的是《石榴花瓶》的女主人在两人决定分手时,拿着破碎的石榴花瓶的碎片,心中有着无奈与不舍。

这段故事,显然有着琼瑶和庆筠之间的深刻的生活背景。

虽然当时琼瑶和庆筠的婚姻还没到这个地步,但其中的生活窘境,却是相同的。

就是在这种不断的争吵中,琼瑶和庆筠的家又遭了小偷,小偷不但偷走了庆筠惟一的一套西装,父亲送的一个旧收音机,还偷走了琼瑶爱之如命的电风扇。

说起这个电风扇,令人对琼瑶感慨万分。

琼瑶结婚时,和母亲说气话,“受穷受苦都是我的命”,但终究母亲还是疼爱和可怜她的。

当时琼瑶和庆筠的房子墙太薄,夏天特别热,琼瑶又特别怕热,有一次当琼瑶拿到一笔两百多元的稿费后,在母亲支持了一百多元的情况下,才买回了一台电风扇。

琼瑶是要强的,要面子的,接受母亲的钱已是万不得以,谁知电风扇又被偷走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说起来都让人不相信,为此,琼瑶居然整整哭了一夜。

14.秘密操练怪癖的剑术

1960年,也就是琼瑶结婚的第二年,庆筠终于想通了,暂且收拾起梦想,为小家庭负起责任,在高雄铝业公司找到了一份翻译的工作,以改善家里的经济状况。

上班,而不是继续写作,这对于庆筠来说,真是一个重大的让步和牺牲。

文学之路,真是太拥挤太狭窄了,太艰难太惊险了,能从这一个独木桥走过来的作家,真要如琼瑶所说的那样,不仅需要才气,而且还需要运气。

到铝业公司上班,对庆筠来说,是一个令人丧气无奈的头疼事,但却得到亲朋好友的恭贺,连琼瑶的父母都松了一口气,庆幸他们有了生活的保障。

此时,他们把家搬到了高雄,他们和庆筠的两位同学合租了一栋房子,他们只有一大房间,卧室书房全在一起。

琼瑶这时开始不再为吃饭发愁了。且庆筠上班后,早出晚归,反而给琼瑶提供了一个安静的创作环境,在这种寂寞的生活中,写作更适宜和顺手了。

而且,琼瑶已经不满足于专攻副刊的短篇小说,不再满足写三千字左右的小小说,她开始思变。对于写作,琼瑶已经开始自信,相信自己还会有发展,终会有腾飞展翅的一天。于是,她开始尝试写作长篇。

一个作家“秘密操练怪癖的剑术”,其中的劳累、心酸和失败,真是普通人无法想象的。

琼瑶写长篇小说,开始并不顺利,整天涂涂抹抹,写了撕,撕了写,写了第一章,写不下去第二章,那段时间,琼瑶真是苦恼极了。

而庆筠的写作,也同样的不顺利。每天上班早出晚归,再要从事写作,真是力不从心。他写作的时间更少,作品也更少,发表的机会也少。他由此脾气开始变坏。

就这样,琼瑶和庆筠两人心里都充满了烦恼和挫折感,一有不顺利的时候,小小的冲突也会成为导火索,发生争吵。

适当的争吵,有时会成为更新爱情的催化剂。但当争吵走向极端,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争吵将成为爱情的送葬者。

琼瑶和庆筠一开始的争吵,还没有什么严重的后果,但到最后,庆筠开始丧失理智,痛揭琼瑶往事的伤疤,往往又会残忍地搬出琼瑶的初恋来冷嘲热讽,说琼瑶还没有忘记“老师”。

“我知道你对我什么都不满意!因为你心里始终有个人!你忘不掉他!你一直忘不掉他!”

这是一种下意识的恶毒和缺乏思考的行为,这是一柄锋利的双刃刀,既严重地伤害了琼瑶,也伤害了庆筠自己。

敏锐而善感的琼瑶,总有一种心被撕裂的感觉,她伤心、落泪、委屈,感到不公平。她一心一意地想当好庆筠的妻子,努力在忘记老师,而庆筠总是提醒琼瑶,让她不能忘记那一段“惊心动魄”的初恋经历。

然而,庆筠也明白自己的无理取闹,往往争吵过后,他主动来和解。

对于庆筠的求和,琼瑶虽然伤心流泪,但最后还是原谅了他,仍然一心一意地做他的好妻子。

他们之间的争吵,有如琼瑶的《石榴花瓶》中所述的那样,无休止的无谓的争吵。

恶性循环的争吵,一直持续着,直到又一件重大事情的发生。

这个时候,琼瑶怀孕了。

孩子,多么奇妙的感觉,生命多么神奇的馈赠,一切都将重新发生,一切都将重新改变,灵魂最深处的喜悦和爱被唤醒。

琼瑶如同在睡梦中苏醒:“一个孩子!我的孩子!这事实挑起了我身体中所有的“母性’,带给我一阵莫名的欣喜。我这才知道,孩子在母体中孕育的第一天开始,母爱就同时存在了。”

对于这个孩子的到来,琼瑶的心中充满了喜悦。而庆筠呢?他却根本没有作好准备,正像他糊里糊涂当了琼瑶的丈夫一样,他也糊里糊涂地当了孩子的爸爸。然而不管怎样,对于即将做爸爸这样一件令人兴奋的事情,他照样欢欢喜喜地接受。

怀孕,这是琼瑶生活中的一件重大无比的事,可以说这件事完全改变了琼瑶,重塑了她的心灵,给她的精神生活带来了全新的构造。

琼瑶回忆说:“自从我怀孕以后,我的脾气就变得非常温柔了。我才22岁,已为人妻,且将为人母。过去的狂风暴雨,对生命的怀疑厌倦,都成“过去’。这时的我,开始‘成熟’,开始热爱“生命’。感到我和庆筠所共有的小生命,正在我体内长大,使我对庆筠也充满了柔情,充满了感激。小生命是我们两个的,我们将在人生的旅途上,好好地走下去,为我们,为我们的孩子!”

这就是生命的奇迹,是造化不可思议的魔力。

怀孕的这段日子,是琼瑶和庆筠之间最为温情和浪漫,最温馨、安静、平和的日子,是他们之间感情最好的一段日子,他们停止了争吵,开始全心全意地关心对方,开始了等待,等待小生命的诞生。

这个时期,琼瑶的小弟已考入中兴大学森林系,去台中读大学了。而麒麟从工专毕业以后,在庆筠的介绍下,也到铝业公司来上班,他学的是冶金,在工厂中担任助理工程师,琼瑶和麒麟这一对双胞胎又常在一起了。麒麟交了个女朋友,住在单身宿舍,每到周末,就和女友来琼瑶家,大家在一起包饺子吃,真是快乐极了。

人生就是这样的离奇,这样的不可思议,经历了许许多多的悲欢离合,轮回的人生似乎又回到了欢乐的起点。

痛苦暂时离去了,家庭中传说的童年的悲欢离合也远离了,三年高中二度自杀的阴影也消散了,癫狂而绝望的初恋也淡漠了,生命展开了全新的篇章。

表面上看来,如果就这样生活下去,琼瑶和庆筠也许就和普通的人们一样,生儿育女,肩负着责任,从此过着一种波澜不兴安静而幸福的生活。

但是,传奇、偶然和巧合再次出现,又一个事件打乱了他们已经安排好的人生。

就在琼瑶怀胎十月,即将临盆的时候,庆筠忽然被铝业公司选中,奉派出国!

出国,对于1961年的台湾人,是一种荣誉,没有人能拒绝,庆筠也不例外。

然而,庆筠的出国,对于琼瑶来说,却是一件坏事,琼瑶的内心充满了恐惧。

首先,琼瑶第一次做母亲,虽然说对孩子的来临内心充满了喜悦,但对第一次生孩子,却感到害怕,庆筠在身边,起码使她心中有一点安慰。

其次,庆筠出国了,她又一个人了,无奈之下,她必定又要回到父母的家中去,而那个家是她一直想要逃出来的。况且,母亲一生生了四个孩子,带得够了,她早就告诫过琼瑶,不要过早地结婚生子,是琼瑶自己不听,现在回去住,自己一点经验也没有,母亲是不会帮助的。

再则,琼瑶自己还是一个大孩子,又是多愁善感的,受不得一点委屈,庆筠的出国,使得琼瑶必须面对这些困难。

琼瑶还记起了和老师的一年之约,从此就未再相见,和庆筠的一别,也是一年多,一年中,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呢?

琼瑶充满了恐惧,感到惶恐不安,但是,对于庆筠来说,出国实在是太吸引人了,他被这巨大的喜悦包围着,他没有琼瑶那么多的想法。

1961年7月,庆筠飞走了。

琼瑶目送庆筠的飞机遥遥离去,心如刀绞,黯然落泪。

“为什么人生要有离别呢?为什么青春作伴,却不相守呢?为什么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却离我而去呢?”

善感的琼瑶再次陷入孤独无助的境地。

琼瑶动了胎气,第二天,就进了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