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蓝花

一路上,我就想:秋天,送小巧上学。我天天送她去,天天接她回来,要让她像她爸那样,识很多字……这孩子,她多傻呀……”她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水,仿佛要从那片水里看出一个可爱的小巧来。

快近中午时,银娇奶奶说:“我生下小巧,就这个时辰。”

她让秋秋搀着,一直走到水边,然后在河坎上坐下,摸摸索索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包,放在掌上,颤颤抖抖地解开,露出一叠钱来。“小巧要钱用呢!”她把钱一张一张地放在水上。河上有小风,大大小小的钱排成一条长长的队,弯弯曲曲地朝下游漂去。

秋秋用双手托着下巴,默默地看那些钱一张一张地漂走。

有时,风有点偏,把钱刮向岸边来,被芦苇竿挡住了,她就会用树枝将它们推开,让它们继续漂去。

离她们大约四、五十米远的地方,一个叫九宽的男孩和一个叫虾子的男孩把一条放鸭的小船横在河心,正趴在船帮上,等那钱一张一张漂过来。他们后来争执起来了。

九宽说:“明年让你捞还不好吗?”

虾子说:“不会明年让你捞吗?”

争来争去,他们又回到了原先商定好的方式:九宽捞一张,虾子捞一张。

秋秋终于发现了他们,便沿着河边跑去。她大声地说:“不准你们捞钱!”

九宽嬉皮笑脸地说:“让你捞呀?”

“呸!”秋秋说:“这是给小巧的钱!”

九宽知道一点,说:“小巧早死了。”

秋秋找来三四块半截砖头,高高举起一块:“你们再不走开,我就砸了!”她的脸相很厉害。

九宽和虾子本来就有点怕秋秋,见秋秋举着砖头真要砸过来,只好把船朝远处撑去,一直撑到秋秋看不到的地方;但并未离去,仍在下游耐心地等着那些钱漂过来。

秋秋坐在高高的河岸上,极认真地守卫着这条小河,用眼睛看着那些钱一张一张地漂过去。

这地方的帮哭风曾一度衰竭,这几年,又慢慢兴盛起来。

这年春上,北边两里的邹庄,一位活了八十岁的老太太归天了。儿孙一趟,且有不少有钱的,决心好好办丧事,把所有曾经举办过的丧事都比下去。年纪大的说:“南边银娇奶奶回来了,请她来帮哭吧!”年轻的不太知道银娇奶奶那辉煌一哭,年纪大的就一五一十地将银娇奶奶当年的威风道来,就像谈一个神话般的人物。这户人家的当家主听了鼓动,就搬动了一位老人去请银娇奶奶。

银娇奶奶听来人说是请她去帮哭,一颗脑袋便在脖子上颤颤悠悠的,一双黑褐色的手也颤动不已。这里还有人记得她呢!还用得着她呢!拔胰ィ�胰ィ彼�怠?

那天,她让秋秋搀着,到小河边去,用清冽的河水好好地洗了脸,洗了脖子,洗了胳膊,换了新衣裳,又让秋秋用梳子醮了清水,把头发梳得顺顺溜溜的。秋秋很兴奋,也就忙得特别起劲。

最后,银娇奶奶让秋秋从田埂上采来一朵小蓝花,插到头上。

银娇奶奶是人家用小木船接去的。秋秋也随船跟了去。

一传十,十传百,数以百计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他们想看看老人们常提到的银娇奶奶,要领略领略她那闻名于方圆几十里的哭。

大多数人不认识银娇,就互相问:“在哪?在哪?”

有人用手指道:“那就是。”

人们似乎有点失望。眼前的银娇奶奶似乎已经失去了他们于传说中感觉到的那番风采。他们只有期待着她的哭泣了。

哭丧开始,一群人跪在死者的灵柩前,此起彼伏地哭起来。

银娇奶奶被人搀扶着,走向跪哭的人群前面。这时,围观的人从骚动中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皆跟随着银娇奶奶移动着。

银娇奶奶不太俐落地跪了下来,不是一旁有人扶了一下,她几乎要歪倒在地上。她从领口取出白手帕时,也显得有点拖泥带水,这使从前曾目睹过她帮哭的人觉得有点不得劲。她照例仰起脸来,举起抓住手帕的手,然后朝地上拍下,但拍得缺了点分量。她开哭了。她本想把声音一下子扯得很高的,但全不由她自己了,那声音又苍老,又平常,完全没有以前那种一下子抓住人心并撕人肝肠的力量了。

围观的人群有点骚动起来。

钻在最里边的秋秋仰起脸,看着那些围观的人。她瞧见了他们眼中的失望,心里不禁为银娇奶奶难过起来。她多么希望银娇奶奶把声音哭响哭大,哭得人寸肠欲断啊!

然而,银娇奶奶的声音竟是那样的衰弱,那样的没有光彩!

从前,她最拿手的是数落。但那时,她有特别好的记忆和言语才能,吐词清晰,字字句句,虽是在哭泣声中,但让人听得真真切切;而现在,她像是一个在僻静处独自絮叨,糊糊涂涂的,别人竟不知道她到底数落了些什么。

跟大人来看热闹的九宽和虾子爬在敞棚顶上。初时,还摆出认真观看的样子,此刻已失去了耐心,用青楝树果子互相对砸着玩。

秋秋朝他们狠狠瞪了一眼。

九宽和虾子朝秋秋一直脖子,眨眨眼不理会,依然去砸楝树果子。

当虾子在躲避九宽的一颗楝树果子,而不小心摔在地上,疼得直咧嘴时,秋秋在心里骂:“跌死了好!跌死了好!”

这时,死者的家人倒哭得有声有色了。几个孙媳妇又年轻,又有力气,嗓子也好,互相比着孝心和沉痛,哭出了气势,把银娇奶奶的哭声竟然淹没了。

人们有点扫兴,又勉强坚持了一会,便散去了。

秋秋一直守在一旁,默默地等着银娇奶奶。

哭丧结束了,银娇奶奶被人扶起后,有点站不稳,亏得有秋秋做她的拐棍。

主人家是个好人家,许多人上来感谢银娇奶奶,并坚决不同意银娇奶奶要自己走回去的想法,还是派人用船将她送回。

一路上,银娇奶奶不说话,抓住秋秋的手,两眼无神地望着河水。风把她的几丝头发吹落在她枯黄的额头上。

秋秋觉得银娇奶奶的手很凉很凉……

夏天,村里的贵二爷又归天了。

银娇奶奶问秋秋:“你知道他们家什么时候哭丧?”

秋秋答道:“奶奶说,明天下午。”

第二天下午,银娇奶奶又问秋秋:“他们家不要人帮哭吗?”

秋秋说:“不要。”

其实,她听奶奶说,贵二爷家里的人已请了高桥头一个帮哭的了。

“噢!”银娇奶奶点点头,倒也显得很平淡。

这之后,一连下了好几天雨,秋秋也就没去银娇奶奶的茅屋。她有时站到门口去,穿过透明的雨幕看一看茅屋。天晴了,家家烟囱里冒出了淡蓝色的炊烟。秋秋突然对奶奶说:“银娇奶奶的烟囱怎么没有冒烟?”

奶奶看了看,拉着秋秋出了家门,往小茅屋走去。

过不一会工夫,秋秋哭着,从这家走到那家,告诉人们:“银娇奶奶死了……”几个老人给银娇奶奶换了衣服,为她哭了哭。天暖,不能久搁,一口棺材将她收敛了,抬往荒丘。因为大多数人都跟她不熟悉,棺后虽然跟了一条很长的队伍,但都是去看下葬的,几乎没有人哭。

秋秋紧紧地跟在银娇奶奶的棺后。她也没哭,只是目光呆呆的。

人们一个一个散去,秋秋却没走。她是个孩子,人们也不去注意她。她望着那一丘隆起的新土,也不清楚自己想哭还是不想哭。

田埂上走过九宽和虾子。

九宽说:“今年九月十三,我们捞不到钱了。”

虾子说:“我还想买支小喇叭呢!”

秋秋掉过头来,正见九宽和虾子在蹦蹦跳跳地往前走,便突然打斜里拦截过去,并一下子插到他俩中间。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她已用两只手分别揪住了他俩的耳朵,疼得他俩吱哇乱叫:“我们怎么啦?我们怎么啦?”

秋秋不回答,用牙死死咬着嘴唇,揪住他俩的耳朵,把他俩一直揪到银娇奶奶的墓前,然后把他俩按跪在地上:“哭!

哭!”

九宽和虾子用手揉着耳朵说:“我们……我们不会哭。”他们又有点害怕眼前的秋秋,也不敢爬起来逃跑。

“哭!”秋秋分别踢了他且唤拧?

他们就哭起来。哭得很难听。一边哭,一边互相偷偷地一笑,又偷偷地瞟一眼秋秋。

秋秋忽然鼻子一酸,说:“滚!”

九宽和虾子赶紧跑走了。

田野上,就秋秋一个人。她采来一大把小蓝花,把它们撒在银娇奶奶的坟头上。

那些花的颜色极蓝,极鲜亮,很远就能看得见。

秋秋在银娇奶奶的坟前跪了下来。

田野很静。静静的田野上,轻轻地回响起一个小女孩幽远而纯净的哭声。

那时,慈和的暮色正笼上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