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枝婆殉①了呢。
那时候已经过了年,天都有些和暖了。柳树、杨树和野草都真真正正泛绿了,透了芽儿了。春天是实切切的在正月间提前来到了,耙耧山脉里,到处都有草的腥味香味了。在这冬末的春暖里,忽然间从柏树子乡里来了一个人,去往耙耧深处走他的亲戚家,路过受活时,他就立在受活庄头的梁上唤,扯着他的嗓子唤:“喂——受活的——受活庄里的——”
“听见没有啊——这有你们庄的一封信——是一份文件哩——”
这日里,天虽暖,气象却终归还是在守着冬天末梢的。庄人们都在庄子当央老皂角树的周围晒着暖。茅枝婆她已经老的头上没有了一根黑发了,连一根花色也没哩,枯枯茫白着,像一片枯白的干草呢。领了出演的庄人们,从魂魄山上回来后,她已经果真不脱她的寿衣了。果真是白日里穿着寿衣烧饭、吃饭、晒暖儿,夜间里穿着她的寿衣睡在床铺了。
她已经很少说话了,嘴如缝了、死了一模样,可一张口却总是那么几句儿:
“我快要殉了呢,说死就死了。人死了身子就硬了,我活着没能让庄人们退社哩,得罪了全庄的人,殉死了要穿寿衣那会儿,他们会趁着机口把我的胳膊腿都给掰断哩。”
她说:“我才不脱寿衣哩,我才不给他们留下弄断我胳膊腿那样的机口儿。”
也就终日里穿着她的寿衣,在她的家里磨蹭着,在庄里走动着,身前身后,总是跟着那十六七条那瞎儿、瘸儿、半瘫的狗。
耳上放炮的马聋子,他的半边脸被那半年的火药、响炮炸的不成样儿了,日日的炸着出演倒还没啥儿,歇演了,那半边脸上就一冬都是脓和水,一冬都没有洁素过,所以他一冬间闲了就到庄子中央晒暖儿,把那半张坏脸对着日头照。人家说日头能治百病哩,这脸晒上一冬就好了。
瘫子媳妇已经不再在纸上、叶上绣啥了,她天天都在庄里晒着和暖纳着鞋底儿。纳着鞋底儿,嘴里总是唠叨着她的孩娃们,说他们的脚上准是长牙了,不长牙那鞋咋会穿几天就烂了鞋头呢?
单腿儿猴他回到庄里身上没有一分钱,可他有一大兜儿一辈子吃不完、花不完的金条哩,吃喝不完,可他还时常儿说要在梁上盖两间房,开一个百货店,一个饭铺儿,说他要当老板,三十岁前就要做成几笔大买卖。眼下里,他把木匠家的一应东西全都借去了,每日里都在家做百货店的货架子,弄得满庄落、满坡脸都是丁丁当当的响。
槐花她已经怀孕了,肚子一日日的隆鼓着,还总爱穿她的红毛衣,因着人是秀细的条个儿,那肚子一隆鼓,她就像一杆儿枝条挑着一个圆圆的红色柳篮了。因着她孕在身上了,又是在魂魄山上怀的野孩娃,做娘的就没脸面见人了,因此菊梅也就在家天天不出门户了。盲桐花,儒榆花和四娥子,缘着槐花的肚子谁见了都知晓是咋样一档儿事,也就都知晓她们和槐花一样是被着那一群圆全男人做过了身上的事,因此也就很难在庄里见着她们了。
倒是槐花呢,啥也不惊怕,人家说怀孕要多动多晃孕身子,她就每日都在庄里走动着,像一个球样滚来滚去哩,脸上总是挂着灿然的笑,嘴里总是吃着碎零食,走过来,晃过去,如同为她肚里有了孩娃傲着样。
人家问:“槐花,几个月啦?”
她吃着瓜籽说:“没几个月。”
又问道:“啥时儿生?”
她说:“还早呢。”
再问她:“是男娃、女娃呀?”
她说:“不知哩,反正准是个圆全人。”
那小儿麻痹的孩娃是要学做木匠的,他就日日间都在断腿猴家替他飞腿跑着忙乎着。
那单眼穿针的小伙子,也不知他一冬都在干啥哩,庄里人在街上闲着时,他却没影儿;庄里人都不在街上时,他却在街上闲转悠。边转悠还一边问别人:“庄人哩?庄里人都去哪儿啦,是不是都偷偷出门出演啦?”
就是这样儿,似乎一切都原样如初哩。好像有些啥变化,其实和上年没有出门出演绝术时也是一样哩。好像没有啥变儿,其实啥儿、啥儿和原初都不一样了。就是这一天,茅枝婆穿着寿衣在皂角树下晒暖儿,那十七八条残狗像她的孙男侄女样卧在她身边;瘫媳妇在偏西处地儿坐在木凳上纳着鞋底儿,马聋子在一处最避风朝阳的地方架了一扇门,侧身躺着晒他的半张脓水儿脸,还有人在一边打着扑克儿牌,下着石子儿棋,熬着冬闲日子时,那山梁上就有过路的扯着嗓子的叫声了:
“——受活庄的人——你们听见没听见?这儿有从乡里给你们捎来的一份文件啊——”
小儿麻痹孩娃去梁上砍了一棵死槐树,回来让猴跳儿做货架子的腿骨呢,他就把那信从梁上捎了回来了。小碗粗的槐树搁在他肩上,一蓬儿干枝在他身后拖拉着,他一瘸一拐地走,身后扬了一路的尘,扫出了长长一行牙弯的划痕儿。待到了庄子中央时,他立在坐着晒暖的茅枝婆面前说:
“奶,你的信。”
茅枝婆微微怔住了。
孩娃说:“那人说是县上发给你的文件哩。”
茅枝婆的怔便在脸上成了惊异色。
她伸手去接那个牛皮纸的信封时,胳膊把全身的黑绸寿衣带得黑嗦嗦的响,待把那信拿在手里时,手便哆嗦得打不开那个信封了,直到把那没封的信口弄烂才从中取出了一页叠着的生硬半白的纸。展开来,看着上边印着的黑亮亮的字和那纸下双槐县党委和县政府鲜红艳艳的两个圆章儿,茅枝婆她就忽然大哭起来了。一冷猛地从凳上立站起来哇哇大哭了,灰白的泪像珠子般当啷当啷地从她那干白枯黄的脸上滚下来。
日头暖暖洋洋呢。正是前晌临了午时候,庄子里的安静像日光一样到处铺展着。这当儿,茅枝婆猛地立站起来大哭了,真的像一个死了的老人,冷丁儿站了起来一样惊人呢,“啊,啊!”声从她嘴里爆出来,像锅灶里烧炸爆裂的柴火样。那群残狗呢,在她身边卧着,忽然都把眼睛睁开了,都把头给抬了起来了,都不知所措儿的望着她。
小儿麻痹的孩娃望着她朝后退了一步儿。
瘫媳妇把纳鞋的钢针扎到她的手上了。
马聋子一折身,从门板上坐起来,晒出来的脓水流到他的脖里了。
打牌的庄人们,纸牌僵在半空里,像他们人活着,手却突然在半空死掉了。
从庄那头动着身子走来的孕槐花,她老远听见外婆的哭唤声,就扶着肚子跑过来,人未到皂角树下,唤声便先着一步滚到了:
“婆!婆——你咋啦!”
“婆,婆,你咋啦?”
打牌的闲人和瘫媳妇、马聋子也都在齐着嗓子问:
“咋儿啦?”
“咋儿啦?”
茅枝婆她就又忽然不哭了。不哭了,泪却还是一线儿一线地流。流着泪她脸上却慢慢又汪满了兴奋的润红色,看看惊异了的庄人们,茅枝婆弯腰把她坐着的竹椅子提着往老皂角树下的挂钟走过去。边走边轻声用她干哑哑的嗓子自言自语地念叨着:
“退社啦,我们退社啦。”
“这一回是真的退社啦,退社的文件都下了一个多月啦。年前都该到了柏树子乡,可他们到现在才捎到庄子里。”
茅枝婆她边走边说着,谁也不看呢,径直着一迈一迈地走,像她身边压根儿就没有一个人。嘟囔着,自语着,就到了老皂角树上系的钟下了。把竹椅子摆在钟下边,随手捡起一块圆石头,她上了椅子就把那牛车轮子钟敲得当、当、当、当,响得脆脆昂昂了。就在己卯年正月末的这一日,在晌半的日色里,受活满庄落突然间就荡满了亮白的钟声了,满坡脸都飞着了锈烂的钟声了,满耙耧都流窜满了艳红的钟声了,满世界都溢漫了当、当、当、当的钟声了。
受活人都从家里走将出来了。老的少的哩,男的女的哩,瞎子,瘸子、聋子、哑巴,缺了胳膊短了腿儿的,都被那钟声敲将出来了。猴跳儿,他出来腰上还系着木匠的帆布围腰呢,手里还提着一个木刨子。菊梅是正在烧饭呢,手上的面都还在指头上粘连着。桐花、榆花和四蛾子,也都不知在忙着啥,这一会也都出来站到人前了,一庄人都到了老皂角树的下边了,黑黑鸦鸦一片了。
“干啥呀?”
“不知哩。”
“咋这个时候响钟啊!”
“准是有火急的事情才要响钟哩。”
一片的吵嚷中,茅枝婆就看见了人前的猴跳儿。她上前把手里的信朝他递过去,说你来给庄人们念一遍,可着嗓子大声地念。猴跳儿说念啥呀,茅枝婆说念了你就知道了。猴跳儿就接过了那封信,展开瞟一眼,脸上有了惊,怔一会,又立马和茅枝婆样满脸都是兴奋了。他一瘸一拐着,朝树下的那块石磙上走过去,一跃跳到了石磙上,咳了一下嗓,挥了一下手,就如他是人物儿样扯着嗓子对着庄人们唤:“都静静——都静静——日他奶奶呀,咱们受活退社的文件到了哩——现在我就把这爹呀娘的文件给大伙念一遍——是宣读一遍哩!”
老皂角树下果真便静了,静得和没有一人一样呢。
猴跳儿便用他那裂竹子样的嗓子在那石磙上吼着念那一份双槐县县委、县政府联合下发的文件了:
各部、局、镇和乡党委:
根据我县西北角处耙耧山脉里的受活庄几十年一直要求“退社”——即自愿脱离双槐县和该县柏树子乡行政辖管的强烈要求,双槐县县委、县政府经认真研究,决定如下:
一、从即日起,耙耧山脉深处的受活庄,其行政归属不再属于双槐县和其所属的柏树子乡;双槐县和其所属的柏树子乡,再无对受活庄享有任何辖管权;受活庄也再无对柏树子乡和双槐县有任何社会义务可履行;
二、自文件下发日的一月内,柏树子乡须对受活庄全体村民的户口和身份证予以收缴和注销;如发现受活庄还有人使用该乡的户口本、身份证,可视其伪造、违法处理;
三、双槐县在今后印制的本县行政区域地图中,须自动将原在本县境内的耙耧山脉一角及这一角中的受活庄从地图中自行删去,使本县之行政区域地图中再无耙耧山脉中的受活庄;
四、受活庄今后的自由与归属,如其公民权、土地权、住房权、灾情求救权、医疗帮助权等等一应物事,均与双槐县和柏树子乡毫无关系;但双槐县和柏树子乡不得干预受活庄和本县、乡各处的一切民间往来。
最后,是双槐县县委和县政府的落款、公章和文件的日期儿。
念完了,断腿猴就把那一页文件叠着往信封里装。这当儿,日头已移至了树顶上,温暖像热水样在庄里流动着。皂角树枝上,落了几只斑鸠和一团团的麻雀儿,它们的叫声如雨样从半空落下来,砸到人们的头上和身上。庄人们呢,都已经听得明白哩,可却还是都立着、坐着盯着猴跳儿的手,像那文件还没有念完呢,像最明了的地方他还没有念出来,还有许多不明不白之处呢,人人都是一脸的平静哩,又像一脸的木然呢;仿佛受活退社是本该的事,本没有啥儿值得惊怪哩;又仿佛退社是这么天大一桩儿事,咋就说退就退了,一张纸,两个章,这就可以让受活退社了,这退也似乎有些不真哩,和假的一样让人不敢相信呢。所以就只有那么木然着,平静着,如了人们躺在床上半是睡醒、却还有一半是在梦里呢。就在这当儿,猴儿跳把那文件装进信封了,从石磙上一跃跳了下来了,便最先想起了一件事。
他大声地问:“要这样,咱受活日后自个儿办团出演,去哪儿开那介绍信?”他说:“眼下,没有公家的信咱咋挣那出演的钱?”
这话本是向着茅枝婆去问的,可他问着转过身,却一冷猛地看见茅枝婆坐在她的竹凳上,背靠着老皂角树睡着了样一动不动呢。她的寿衣还是那么簇新的闪着亮光儿,日光落上去如同出演时的灯光了打上去样。她就那么坐在凳子上,倚着树,头歪到一侧儿,脸上放着红堂堂的光,满脸都是详详安安的微笑和抑不住的受活色,如孩娃儿睡着后做了啥儿喜兴的梦。猴跳儿是把那话连着向茅枝婆问了两声的,待到了近前不见她的回话时,他第三声的问就说了半截卡在喉里了。
他惊着:“茅枝奶——茅枝奶——”
菊梅就叫着唤着扑过来,“娘——娘——”
三个儒妮子和槐花就一道儿往人群里挤着唤:“婆——婆——你咋啦?你咋不说话呀婆——”
人群就炸了起来了,一庄落、一个山脸都是对茅枝婆各种称谓的唤叫了。
茅枝婆呢,千唤万摇,她也不动不言了。
也就殉了呢。
就这样安详详、笑微微地死去了。死了时,那心满意足的受活在她脸上堆的和日光一样温暖哩,充足呢。
早就过了七十一周岁,喜丧哩,悲天的哭声少不了,但人们私下里还是说她值了呢,死时脸上那样的安详并不是谁死都可以在脸上挂着的。
三日后,便把茅枝婆埋去了。寿衣是不消匆忙准备的。棺材她也早就备下了。一切都是那样从容哩,不慌不忙哩。只是那天往耙耧深处几里外的坟上抬着茅枝婆的棺材走去时,有一样让庄人们没想到。槐花有孕了,不能去坟上送她的外婆那是几百年间的规矩呢。菊梅和桐花、榆花、四蛾子,因了都是女人、女娃儿,可又因着茅枝婆身后无男哩,三辈儿都是女人们,那她们在出殡时要出演一些男人、孩娃的角色也是应该的;庄里的老老少少、瞎盲瘸拐的残人都是她的晚辈儿,都或大或小,亦多亦少的戴着孝记要把茅枝婆送到坟上也都是该着的,情理的;可在出殡这一日,没想到的是茅枝婆喂的十六七只瞎狗、瘸狗也都跟去了。棺材在仪式儿中抬出庄子时,人们看见那十六七条残狗都可怜怜地跟在送葬的队伍后,它们不像人们那样哭唤着去送茅枝婆,可它们每一条的双眼下边都有两行粘了灰土、又脏又泥的泪痕儿,它们跟在棺材和庄人们的孝队后,慢儿慢儿地走,默默地流着泪,像往日跟着茅枝婆去往哪儿样。
可是哦,这十六七条的狗,待棺材离开庄子在梁上行了半里的路程时,那狗就不是十六七条了,而是了二十几、三十几条了。它们不知是从哪儿云集到了这里的,也许是从邻庄的哪儿走来的,也许是从耙耧山外的哪儿赶来的,黑的、白的和灰的,还有一些又瘦又脏的残猫儿,走着走着,它们就从三十几条增到了上百条,瞎的瘸的一片儿,比受活庄的人数还多了。
到下葬那当儿,一个山脸上都是哭戚戚含着泪的家狗、野狗和猫儿啥子呢,也多半都是瞎了眼、瘸了腿或没了耳朵,少了尾巴的残疾呢。它们一片、一片,像秋时庄稼地里捆了的谷草样,一个一个围在茅枝婆的坟前或山脸的那一去处儿,没有一个响出啥儿叫声的,也没有一个动来动去的,就那么静静卧着,看着茅枝婆入土为安了。
受活人从坟地回来时,它们还一片一片地卧在坟地上。
一个人说:“真多的狗呀。我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的狗。”
又一个说:“也都是残疾哩。”
然后,他们就突然听到身后坟上呜呜的哭声了,是那一大群、一大片的残狗、残猫在坟上集体儿呜、呜、呜地悲哭哩。它们哭着时,不像人样一边哭着还要一边诉说啥话儿,他们就那么直着嗓子单调调的呜呜呜地哭,像冬天里一条庄子胡同里照直吹着的呜呜呜的风。去为茅枝婆送葬的她的家人和庄人们,在梁上都扭回头去看那坟地了,都看见原来零散在坡脸上的狗、猫待人离了时,集中到了茅枝婆的坟前了。那坟地在坡脸上的庄稼地里开开阔阔呢,麦苗子已经绿直了脖子油亮了,新坟的红土在那庄稼地里醒目着刺眼呢,然那一大片的狗,在那绿油油的庄稼地里趴卧着,一顺儿都把头朝着茅枝婆的坟;瞅着埋了茅枝婆的庄稼地,像一面水地里隆在水面外的一片各色大小的鹅卵石头样。他们就那么呜呜地哭叫着,还有十几、几十条残狗去那新坟上扒那坟土了,把新坟的土扒得飞飞扬扬呢,像要把茅枝婆从那坟里扒出来。
受活人就在那梁上回头大声地唤:
“扒啥呀扒——人死了扒出来还有啥用啊——”
唤:“回来吧——茅枝婆不在了,受活庄里还是你们的家。”
慢慢地,那大群大群的狗就不再扒了呢,只是更大声地呜呜啦啦地哭,像满世界都是冬天里庄落胡同中的风声了。
就这么,庄人们瞎盲瘸拐的,你搀着我、我扶着你,和那狗们、猫们说了许多话,往受活走去了。到了受活庄头的梁上时,他们就冷猛地看见从耙耧外往耙耧里拥拥堆堆走来了一旗又一旗迁徙的人,竟也和他们受活人一样都是残缺哩,瞎子、瘸子、瘫子、聋子、哑巴,还有那些少了胳膊、多了指头的,那一旗又一旗的人中很少有是圆全的。他们也是你搀着我,我扶了你,一家一家的,都拉着车子挑着担,车上、担上不是被褥就是粮食啥儿的。衣物啊、锅碗啊、瓢勺筷子啊、沙罐瓦罐啊,还有桌子呀、箱子呀、椅子呀、床架呀、电线呀、绳子呀,及那些卧在车上的鸡啦、鸭啦、猫啦、小猪啦、绵羊啦,七七八八、零零乱乱,在那些车上或是挑担上。狗是跟在人群的后边伸长舌头跑着的,牛是有人牵着慢慢走着的,壮山羊也是被人牵着一路小跑的。他们就那么散散慢慢地从山外朝着山里走,有瞎子拉着车,让瘫子坐车上给他指着路,有聋子、哑巴挑着担,大声地说着啥儿比画着,有瘸子牵了牛和羊,牛羊不走了就用树枝朝着牛羊的身上抽,有圆全男人拉了车,车上一样物什也不装,只拉了老人和孩娃,孩娃也许是盲眼和哑巴,盲眼问着啥,哑巴比画着,盲眼看不见,他们在那车上就和吵架样,就队伍着慢缓缓地到了受活庄口的梁道了。
去送葬回来的受活人,惊着站在路边问,你们这是往哪搬迁呀?
人家就问你们是受活庄的人吧?说我们是山外一老远的人,那儿政府修了天大的水库哩,所有的人都要搬迁呢,每家都给了一笔钱,说可以统一迁徙到一个地方去,也可以拿了钱自家找着地方迁。人家说已经察看到了一个处地儿,比这耙耧深处的受活还要好,受活是双槐、高柳、大榆三县不管的交界处,说那儿是白石子县、清水儿县、棉麻县、弯脖子柳树县等六县相交、六个县的地图上都没有规划进去的一条沟,要地地肥、要水水足,是谁都不管不辖的一个去处儿,所以他们这上百的残户人,便相约着往那条沟里迁徙去安营扎寨,种地受活呢。
说:“放心吧,我们的日子准比你们受活过得好。”
问:“你们说的那个处地儿到底在哪呀?”
说:“就在耙耧山的那头儿,翻过一座叫做魂魄山的山,在魂魄山的那一边。”
边问着,边说着,也就叽叽咕、叽叽咕地拉着车,挑着担,别了受活人和受活庄,往耙耧更深的处地儿走去了。像漫散的队伍从梁上开了过去了。受活人立在梁道上,一直望着那从外面圆全人的世界上,集了起来的上百的瞎瘸聋哑的残人们,待他们的身影、物影散消了,才丢了啥儿样,失落落地开始从一岔路往受活庄里拐去了。路过花嫂坡③那一处地儿时,望着那满坡脸的沃土地,不种庄稼却长了满坡脸的车轮子菊、月白草、绿旺夏儿花,庄人们说:
“退社了,还种这样的散地⑤呀?”
说,“当然是种散地呀,要过散日子⑦,咋能不种散地呀。”
有人问:“散日子里龙节⑨、凤节紒紜矠、老人节紒紞矠咋回事?”
就有人说:“别问我。茅枝婆不在了,谁年龄大你去问谁呀。”
有人问:“那受活歌紒紡矠样的唱法呀?”
有人说:“茅枝婆殉死了,怕就没人记得词儿了。”
又有人问:“没有了茅枝婆,谁当庄里的主事呀。”
又有人说:“谁也不管谁了呢,要啥主事啊。”
便就瘸着、拐着、盲摸着回到受活了。到了庄落里,鼓了孕肚子的槐花就一脸异惊地在庄口等着了受活人。她看见庄人们葬了外婆走回来,便老远迎去大声地对着庄人们唤:
“对你们说——柳县长出了车祸啦——双腿残掉啦,也不当县长啦——他到了咱受活落户呢。眼下正在庄里的庙房里。他说他以后就住在庙房啦。”
受活人就都惊异地立在庄口不动了。桐花、榆花、四蛾子,在人群立着像惊落在脚地上的鸟,她们的娘——菊梅在她们的身后惊下一脸血白,谁在她脸上打了、亲了一模样。
另旁的受活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着,只有猴跳儿的脸上挂了一层喜色儿。
这样儿,柳县长就在受活落户住了下来了,成了受活的一个残人了。
槐花呢,半年后她就果真生了呢。竟又生了一个瘦瘦弱弱的女娃儿。
虽是一个女娃,好在也是一代人。以后的事情呢,也就是以后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