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象临暮时,柳县长回到双槐县城了。
到京城那一处地,去往俄罗斯国购买列宁遗体的一班人马,也都回来了。他们是前晌的半时到了双槐县城的,从那儿,柳县长让一班人马下车进了城,都先自回家去。他自个,又驱车往耙耧深处的魂魄山,详详实实地察看了列宁纪念堂。从魂魄山再回到双槐县的东城门口儿,暮色已近了隆隆时。柳县长没有立马走进县城里,他又让司机先一步地回去了,自个儿独寂地把自个留在了城外边,怕了人似的立缩在路边上,枯过来、萎过去,魂儿样飘在城门口。
他想等天一老彻地黑下来,他再回到他的双槐县城里,回到家里去。
时候是庚辰年大寒这一天,说是大寒,倒也并不十分的冷,只不过是河边有些白亮亮的冰,可河心的水也还是哗哗啦啦淌着的,呈着了一条动来动去的白带子。耙耧深处是和酷夏一模样,树绿了,草芽了,山上列宁纪念堂的四周都铺天盖地着旺绿深蓝了。可那也终归就是耙耧深处的异象呢,外面世界里,世事和气象,也还都是依旧着。冬日就是冬日的模样儿。树是秃秃的光着哩。山脸是暗黑黑的灰着哩。庄稼地里,麦苗子还在冬眠着,灰白和苍黄,逼人地在那地里铺展着。庄子和房屋,都灵棚般没有生气地塌卧着。有些儿风,是北风,利刀儿走刃在房檐下、胡同里和山脉间的公路上。
没有日头哦。
灰的天,暮黑时天下开始流着雾。说是雾却只是浓烈烈的寒气耽搁在脚地上、山脸上和岭梁的沟壑间。世界深寂哩,像人没有睡够却不得不起床样的慵懒着,怅然着。抬起头,能看见被云雾深隐了的泥日头,如一块玉蜀黍饼样挂在鏊子后,只待那鏊子悠荡一下子,它也才会闪露一下脸面儿。
本是要落雪的天,可却是一冬干寒哩,不见有湿雪飘下来,也就烈冷着。满世界人都感冒发烧哩,咳嗽声终日终夜响在天底下。治感冒发烧的药卖得和饥荒年的粮食样。畜生是不怕感冒的。猪都躲在窝儿里,长远地睡,该吃时它就醒来了,吃过了,它就打着亮亮的灰喷嚏,重又回去了。
羊呢,白日在山脸上啃干草,天黑就回到它的圈家度着冬夜了。
鸡呢,有日头时就在日头地里刨食儿,也吃一些养胃补胆的沙黄粒,没日头,又有风,它们就卧在山墙下和胡同的拐角避风了。
柳县长就是在这样的大寒天象里和他的一班人马回到了他的双槐县,一车六七个人,谁都是霜着脸,事情竟是这样令人意外呢,如去北京却到了南京样。半月前,柳县长已经到了灵山上,为列宁纪念堂落成剪彩的红绸都已买好了,绸子中间的大花也都系成了,连红把儿剪子都已备下了。柳县长还拿起那剪子在一本书上试了试,风着快,一下就把一个书角剪掉了。也还看了一些受活人散落在各个景点的出演,他们半年来,到外面世界风雨无阻地演绝术,已经把那残人的绝术出演得炉火儿纯青了,想剪彩出演那一天,必定是一场少见的完满圆全的出演哩,必然会让拥上山脉的千人万人都惊喜狂唤哩。他已经想好了,决不在纪念堂落成出演之前去剪彩,而是要在演出到了顶尖儿时,他再上台去剪彩,去宣布纪念堂的大落成,宣布购买列宁遗体的人已经到了京城了,正在理办到俄罗斯的手续哩;三朝两日,手续完了就到了俄罗斯;十天半月,最多二十天,就能把列宁的遗体从俄罗斯那一处地运回来,放在这边纪念堂的水晶棺材了。然后哦,那出演还在半途歇息着,他要在这当儿向满山野的人们讲上一番话。他要用钟一样的嗓门告诉台下万万千千的百姓们,三朝两日把列宁遗体弄回来,明年双槐县的财政收入将从赤字变为存款五个亿,后年变为十个亿,三年后变为二十个亿。四年后,凡是双槐县的老百姓,家家都有县里分给的一栋四角上吊、顶尖冲天的小洋楼;要从列宁遗体放在纪念堂的那天起,双槐的农民从此啥儿税、粮都不消上缴了,都有县财政一笼统的把钱拨到国家的账上去;要从列宁遗体放到纪念堂的第二个月起,每户农民一早儿家家都要喝白糖牛奶了,奶里钙最多,谁家早儿不喝下发的牛奶就不给谁家发冰箱和彩电;发了的还要收回来;谁家午饭不吃排骨和鸡蛋,以后每月的月底就不发给他家人参、乌鸡那样的补养了。总而言之哩,从列宁遗体放在魂魄山上半年后,双槐县百姓的日子就要改天换地了,天翻地覆了。每个农民种地都要发工资,工资高低不是看你粮食种得好不好,而是要看你路边的庄稼地里种的鲜花量多大,花多少。谁家在路边种够半亩花,他家每月每个劳力的工资就有几千元,年底每个劳力有奖金上万块,谁家若能让田头一年四季都有花,他家每个劳力每月的工资就有上万儿,年底每个劳力的奖金就有十几万,因为列宁睡在了耙耧深处的魂山上,双槐县的县城就不是县城了,而是一座新起的繁华闹市了,大街上流水不断,一尘儿不染,路两边的人行道肯定铺的就不是烧砖了,而是花岗岩或者大理石。十字路口或县委、县政府门前的关键处地儿,不铺花岗岩,也不铺大理石,要铺伏牛山那边的南阳玉。南阳玉虽然不太好,然铺地还是好东西。可是呢,话又说回来,钱到了多极的时候里,也就不是了好物什,人会让钱变了的。这些柳县长早就想到了,他要在讲话时说出来让人警惕着,他要提前警告双槐县的七十三万多的农民,和七万多的城里人,要对他们说,到了那时候,从县城到全县最偏远的耙耧山,不是吃住穿戴和出门没有车子坐,而是人有钱了就要短见了,就要把钱不当钱了哩。要警告双槐县的十九万户家庭,谁家都不能惯得孩娃们不读书,不看报,家家户户都开着一辆车子满天下跑,吃香哩,喝辣哩,挥金如土哩,坐享其成哩。不能把从外县人请至家里当保姆,却不当成人样训来又训去;甚至那远乡僻壤处,也还会出现赌博成风、吸大烟成瘾那坏极、恶极的习尚了。到了那时候,也就要在双槐县制定几项新的法律条款了:
(一)门前屋后,路边田头,没有种够两亩花的农民,年底奖金扣掉一半儿(不得少于五万元);
(二)凡孩娃没有大学毕业的家户儿,要停发三年的奖金和工资;凡有孩娃读了大学的家户儿,发双倍的工资和奖金(不得少于二十万元);
(三)谁家把花不完的钱用到了最该用的处地儿,比如给庄里老人的敬老院里牌桌换了换,给通往各庄头花园的路上铺了砖,上了灰,那你花了多少钱,县上返还你双倍的钱;可你把花不完的钱用在了赌博上、大烟上,县里就统一把你送到邻县最穷的地方让你去种地,去过原先的穷日子,把你一家人的工资奖金几十万元一笼统都转拨到邻县的穷困学校或者村庄里,直到改造好了再回到双槐当农民。
柳县长为防止未来县里人轰的一下富了的疯病蔓延已经在他的笔记本上拟好了十几条的规定和法文。他晓白,真正儿纪念堂落成的庆典高潮不在受活人的绝术出演上,而在他这番动人心魄的讲话上。知晓他的话一完,台下的人会疯了一样狂蹦乱跳儿,怕会像戊申年月喊毛主席万岁一样喊他万岁哩,会各家各户都把他的像堂堂正正挂贴在各家正屋的墙上方,会像在列宁纪念堂敬着列宁一样在自己家里敬着他的像。说起来,那些天,从购买列宁遗体的人马离开县上往着北京去,他日日夜夜就是睡不着觉,血像滚烫的水样在血管里踢踢荡荡地流,到了受活人开始到魂魄山上出演后,他竟就一丝瞌睡也没了。三天三夜他没有眨上一次儿眼,人却精神得似睡了透儿觉,又洗了一趟儿澡。
对于柳县长,日益临近宣布纪念堂落成的日子像一湖水样在等着一个口干舌燥的人。可你再口干舌燥儿,到那湖边也还有几天日子、路程哩。他有些等不及了哦,可他是县长,越是等不及越是要平静如水哩,于是哟,把购买列宁的人马送上车,到地区和省里开完会,回来他就领着秘书下乡到离耙耧山更远的县南了。为了拿清净抚弄心里的激荡和不安,他到了不通电话的县南的深山区。也并没有在县南搞啥儿调查和访贫,就是在一座闲适的水库边上受受活活住了两三天,到了剪彩的前一日,受活出演团从外边世地返回来,才又回到县上和魂魄山上来,重新开始了那心神的受活和激荡。可是哦,就是这时候,他刚和受活庄人一道上了魂魄山,刚看了几个绝术出演的新节目,刚在列宁纪念堂里坐下来,屁股未稳的瞬当儿,也就出了天急的事情了。
是天急天急的事情哩。
如在万里无云的天象间,轰轰隆隆响了一声惊蛰雷,接下来,天便云遮雾绕了,大雨儿滂沱了,没有一丝日色月光了。
“地委牛书记让你赶快到地区去一趟。”
“啥时候?”
“就今儿。就现在。就眼下。”
“明儿纪念堂就要剪彩呢。”
“牛书记说一定让你连夜赶过去。”
“一定要今儿,明儿不行吗?”
“说让你必须在今夜赶到他家里去。”
“天急的有啥事?就我一个人?”
“柳县长,你想别的有谁还能单独被牛书记请到家里去?”
给他说话的是一个县里的副书记,他是接了地委的电话又死活和县长搭联不上才直接坐车跑到魂魄山上的。和县长说话时,一路上的尘土他都未及洗一把,汗像泥珠样挂在额门上。
柳县长说:“操,落成典礼他不来,还这个时候来搅和。”
副书记就忙不迭迭地说:“柳县长,现在走,受点累,明天赶回来还不耽搁纪念堂的落成典礼呢。”
就去了,没带一个人,坐上车,火急十分地下了魂魄山,往地区那一处地赶去了。路上能通电话时,柳县长还和地委的牛书记通了话。牛书记在电话上说:“啥儿天大的事?比天大了几千倍,几万倍,到了你就知道了!”说完了话,牛书记就把电话挂下了,听声音,似了牛书记把一根树枝咔的一下折断了。然后呢,他就让司机鞭子抽马样疯开着车,五百多里路,夜至黄昏后,也就入了九都市,径直把车开到了牛书记的家门口。
外面月光寒寒瑟瑟哩,像地上结了薄冰凌,可牛书记家住的平房四合院,内里边,却暖得如魂魄山上异象的夏时样。就在那正房的客厅里,往时儿柳县长每次来,都如到了自己家,要一屁股坐上沙发的。可是这一次,他一进去就看见了牛书记那张霜冻般的脸,立在那厅堂的门口上,牛书记把电视关上了,把手里的报纸像扔抹布样扔到了茶几上。
柳县长又一如往日一样随了意儿说:“饿死了。”
牛书记说:“饿死吧——出了大事啦。”
柳县长说:“天大的事我也得先吃一口饭。”
牛书记拧了他一眼:“我都饿得一天吃不下饭,你还吃饭呀。”
柳县长知道真的出了大事啦,立在那,他怔怔地瞟着牛书记的脸:
“我能不能先喝一口水?”
牛书记从沙发上站起来:
“你连喝水的工夫都没有。省长要见你,让你明天一上班,就赶到他的办公室。”
柳县长的目光跟着牛书记的身子走:
“出了啥儿事?”
牛书记给他倒了一杯水:
“去购买列宁遗体的人被扣在北京了。”
柳县长没接水,脸水僵了一层怔白色:
“咋会呢?手续齐全哩,还带了许多空白介绍信,让他们随时儿自己填。”
牛书记端着水杯说:
“咋会呢?见了省长你就知道了。”
柳县长说:
“可我从来还没见过省长哩。”
书记把身子倚在桌子上,那是一张檀香木的深红老桌子:
“这一回。省长要单独见见你。”
柳县长从牛书记手里要过水,猛地咕咕把水喝下去,擦着嘴:
“见就见。买列宁,又不是去买毛主席。”
牛书记又瞟了一眼柳县长,停了一会说:
“你去吧,连夜里赶到省城里。说不定这一见,你就不是县长了,我就不是地委书记了。”
柳县长停顿一会儿,把嗓音抬高了:
“牛书记,你别怕。天大的事有我在前边担当着。”
牛书记嘴角慢慢挂了一层笑:
“我怕啥?横竖是年底就要退下的人。”
柳县长自己又去倒了半杯水,有些热,他在手里晃荡着:
“再喝口水我就往省城里赶。你放心,牛书记,没有过不去的河,没有过不了的桥,见了省长,我不光让他知道把列宁遗体买回来对双槐有多好,对地区有多好,对省里也一样有天大的好处哩。”
牛书记依旧笑了笑,一脸茫苍苍的黄,像一团雾里包了一圆烙焦的馍。他没有再说啥,只是从柳县长手里要过水杯子,又给他续了水,让他喝掉后,就催他上路了,催他往省城赶去了,说从九都往省城的路道正修哩,难走呢,必须紧脚紧脚儿地赶。
也就连三接四地摸黑往着省城儿赶。一路上,司机说他踩踏着油门的脚脖肿了呢,累的哟,说车轮把路面的月光都挤逼哆嗦了,把一路两岸树上的夜麻雀都赶得四散飞去了。也就终于在天亮时分到了楼如林子的省会里。
回到县上后,柳书记想起来都想自己给自己跪下磕个头,烧炷香,为自己落下几滴泪。好歹也是一县之长哩,有八十一万百姓见了就想跪下磕头的人,一早儿,竟连碗豆腐脑儿都不敢喝,怕在街上耽搁了工夫哩。一早儿,就空荡着肚子径直朝省政府的办公大院里跑。说了情,登了记,进了省政府那褐色大理石的院落门,到那十几层的楼下边,又取出县长证,让门卫和省长的秘书搭连上,末了呢,省长让他在楼下稍等一会儿。这稍等一会儿,竟让他等了老半天,等的时光竟比双槐县的街道长十倍。好不易熬到临午时,有一个电话从楼上打下来,让他到了六楼上,他没想到省长前后只和他说了半根筷子长的话,用的时光至多是一滴水从房檐落到脚地上。
省长说:“你坐吧。”
省长说:“没啥儿事,叫你来,就是想看一下你是咋样儿一个人。我没想到我下边竟会有一个县长敢凑资去俄罗斯把列宁遗体买回来。”
省长说:“不坐是吧?不坐你走吧,我已经知道你的伟大了。走吧你,出去到外边找个比克里姆林宫好的地方住下来。我已经派人去北京领你那要到俄罗斯买列宁遗体的一班人马了,三朝两日里,他们回到省城我也要见见。再忙我也要认识一下双槐县的领袖们。”
省长说:“待我见完了你们双槐的领袖们,你统帅着他们一块回双槐,回去准备准备把县里的工作交给下一班的人。”
连夜儿赶到省城里,省长就和他说了这么几句话。省长说话的声音并不高,像这冬日里为了避寒关上门,从那门缝吹进去的细细一股风,可柳县长一听,他的脑子里便空空荡荡了,只剩下一团一片捉拿不住的黑雾白云了。他已经三顿没吃饭,只昨夜儿在地委牛书记家讨喝了两杯水,这当儿,他立马感到饥饿得心慌没神儿,似乎想要倒在省长的办公室。腿软得如春时的柳枝呢,如双槐人特意为他擀的筋筋丝丝的面条哩。不消说,他不能瘫倒在省长的办公室。他是一个县长哩,管着一方八十一万的人口呢,有八十一万人,见了他都恨不得给他跪下磕头叩礼呢,他当然不能瘫在省长的办公室。外面的日头,黄烂烂的悬在楼顶上,光亮贴在省长办公室的窗户上。眼如忽然老花了,头也有些晕,柳县长看着省长,像两年前他自个为了啥事去了双槐县的监狱时,那些犯人们望着他就如他眼下望着省长样。他积极儿想要坐下来。屁股后就是沙发哩,可省长说你坐吧时候他没坐,现在省长说了你走吧,他自然不敢坐了呢。也还渴得很,很想去哪弄一滴水湿湿干裂裂的嗓眼儿。省长的身后是从山里特意运来的林地里的矿物自然水,塑料儿桶,桶口下有一个红把、绿把儿,红把儿一扭是热开水,绿把儿一扭就是自自然然的凉水了。他瞟了一眼那桶自然水。省长也看见他瞟那水了。可省长不仅没有给他倒水让他润润火喉咙,且还把放在大办公桌上的一个黑皮公文包儿夹在胳膊弯里了。
省长是催他走掉哩,像赶蝇虫儿一样赶他呢。
他就不得不走了。
走之前他还又努力瞟了一眼省长的办公室。这是他平生儿第一次走进省长的办公室,不消说,也是平生儿最后一次走进省长的办公室。打心里说,他不能不用力看看省长的办公室。办公室没有他想的那么大,没有他想的那么堂皇哩,一笼统的三间房子里,摆一张大桌子,一把皮椅子,一排大书架,还有十几盆的花和他屁股后的一排皮沙发。再还有,就是那大桌子上有三四部电话机。别的啥儿柳县长就看得不大清楚了,记得不太明白了。当然哟,省长的脸和身子他还是看得明白,记得清晰哩,就像记得列宁纪念堂里那列宁水晶棺材的尺寸样,一分一毫的都不差。那张脸是暗黑里泛着深红的,像长年被人参汤浸了一样发着光,团儿状,窄额门,白头发,看上去那张脸就像隔了年,过了月,一种香味正浓的好苹果。好苹果,却因隔年过月满是松皮纹路了;虽隔年过月,却因着品相的好,也还散发着苹果的香味儿。他穿的是一件淡白淡黄的绒毛衣,套了一件质地好极的灰色夹克衫,披了一件阴月色的呢大衣,脚上是圆头黑皮鞋,裤子是深蓝色的啥子料儿裤。说起来,他的穿戴并没啥儿新奇的处地儿,和大街上有些身份的老人一样呢。整个人都常凡得没啥儿说。可那惟一不同的,就是他说话语气哩,和和平平中却含了冷凛凛的寒。他是省长哟,能把天塌地陷的事说得如日常刮风下雨样,没啥儿惊惊怪怪的,可那风那雨,却是能让房倒屋塌,大树儿连根拔起呢。翻过来,他还能把令人寒凉的事说得如一炉火样儿暖。其实呢,那一炉炭火里却埋着一块终年累月烤不化的清冰呢。
真是这样哟,省长说天塌了的事就像柳絮儿飘在地上了,说地陷了的事就如一粒芝麻落在一个牛脚窝儿了。那时候,柳县长并没有想到省长说话的工夫胜着海深哩。他只是想我一夜赶路,又等这么老半天,就是我天错地错,你也不能只给说这么几句话,你也该让我跟你说上几句哩,哪怕是和豆芽、洋火般短的一句半句哩。可是哟,省长夹着他的黑皮包儿要走了,柳县长只好从他的办公室里退着出来了。
就这么几句话。就这么半筷子长的工夫儿,至多是从房檐下落几滴水的工夫儿,未及从脑的空茫茫里抓住一丝啥,柳县长就退着从省长的屋里软腿软脚出来了,直到这当儿,他才一冷猛地灵醒到,省长见过了他,他也已经算是见过省长了,可省长几句话,把要说的全都说过了,就把他一老辈的努力像扔一兜粪样从山上扔到崖下了,从火热热的夏时甩到酷冷冷的寒冬了,把他一老辈的努力都如将一把儿柳絮杨花般送到了风口上,一转眼,就都随风去了呢,没着没落了,不知要散落到了哪里呢。可是他,柳县长,和省长见过了,从省长的办公室里出来了,却还未及给省长说上一句呢。
柳县长在省里的一家招待所里生病啦,冷感冒,热发烧。要在双槐县,秘书和县医院得把最好的药送到床头上,可在省会这一处地儿,他就只好迷糊糊地睡了整三天,吃感冒药像吃炒豆儿,一把又一把,以为不会退烧了,会咳嗽不止转成肺叶上的病,可待县里派去买列宁遗体的一班人马从京城被省委的干部领回来,直到省长也用几滴水工夫见了这一班人马后,他的感冒就一冷猛的好些了,烧也退去了,像他发冷发烧就是为了睡着等那一班人马们,等他们回来给他说那么几句话。
“省长说啥啦?”
“省长没说啥。省长说就是想见见我们哩,看我们是不是有了啥毛病,说需要了他可以让省神经病院为双槐县设上一个专科呢。”
“设啥科?”
“说是政治神经科,说怕我们都得了政治疯。”
“日他祖奶奶——还说啥?”
“还说让我们回到双槐县,要挑好最后几天担,站好最后一班岗,过几天就有人去接那担儿了。”
“我日他祖奶奶,日他祖奶奶,日他祖奶奶的祖奶奶。”
这样骂了呢,就只好领着一班人马从省城那儿返回了。像十年寒窗的一班人,临了入场了,却被考官拒在考场外面了,不让他们走进考场了。这样呢,不光是十年寒窗的辛劳在一瞬眼间云样白白散尽了,还把他们一生的期冀儿都一股脑儿抛到身后了。从省城到双槐,天色蒙着时,他们就上路,先是坐了一程火车到地区,再坐着县上派来的汽车回双槐,一路上从县长,到那别旁的人,颠荡了一天谁人都没说上一句话。一路上,柳县长的脸都如青色的柿子哩,像人死前的脸色呢,骇着人心哩。几百里的长途道,他坐在前排没说一句话,于是哦,别人就都不敢多说一句了。他们是在省城这边,办理完了一堆儿一筐到俄罗斯国的手续才去京城的。从北京飞着去往俄罗斯国的机票也都买好了,可就在这个当口上,因为到俄罗斯国是买人家囚葬在红场地下的列宁遗体哩,得让国家的一个部门在他们县上开出的证明信上盖个章。也就一个章,红圈儿,里边写有不足十个的字。可在他们去那个部门盖章时,人家说你们坐着等一会,喝点水,别着急。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水,让喝着,人家就走了。在这一瞬当的工夫里,就又有人来把他们带走了,问了许多话,如买列遗体的钱准备的够不够,放列宁遗体的纪念堂盖在哪,有多大,保存遗体的技术考虑的周全不周全,还问了要列宁遗体安放在魂魄山的森林公园里,门票一张多少钱,县里暴富后,这些钱准备咋个儿用。总之呢,能问的,全都问到了;能答的,他们全都答到了。到末后,人家说你们别着急,管章的人早上刚出门,到八达岭的长城游乐了,我们已经联系让他立马赶回来,你们就在这儿耐心地等,该吃饭时我们派人给你们送饭来,就那么立等着,就把省里的干部等来了,也就把他们领将回来了。
到眼下,一切都结了,像是一台戏,闹闹呵呵唱完了,该收拾戏台、戏装回家了。没人知晓一路上柳县长心里想了啥,没人知晓柳县长独个儿到魂魄山上列宁纪念堂那儿看见了啥。反正呢,从魂魄山上返回来,到了县城的东关天象临黑了,暮色隆隆了,柳县长的脸便一老彻地成了死人脸色了,深青深灰着,像烂腐烂腐、散着一股刺鼻气味的坏到极处的了的柿子哦。而且呢,他的头发也一冷猛地花白了,不知是从和省长见了面后白了的,还是到了列宁纪念堂那儿看看啥儿白了的,横横和竖竖,是白了大半儿,像一蓬白雀子的窝儿样。
冷猛的,柳县长老了呢。
一老彻地老了呢。
柳县长像老人一样朝着他的双槐县城走,脚下软软的,像不小心就会倒在脚地样。
算一算,柳县长从离开茅枝婆领的出演团在魂魄山上出演起,足对足①,也就几天间,可在这几天间的瞬当里,他像离开了双槐几年哩,几十年,半辈子,似乎连双槐的百姓都不再认识他了呢。先前哦,无数次地从这老城的街上走过去,穿过城门到乡下,或者沿着马路到地区去开会,那时候,他都是坐在车上的,景景物物从车窗掠过去,就像风从他眼前刮过样。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啥儿也没有留下呢。偶尔呢,因了啥儿从车上走下来,街上的百姓也就一眼把他认将出来了,立马一阵儿乱,慌乱里亲昵昵地叫着柳县长、柳县长,会把他围将起来哩,不是拉着他回家去吃饭,就是搬个凳子放在他的屁股下,想请他在自家门口坐一坐,或者呢,把一个刚出生的娃儿塞到他手里,请他抱一抱,乞求他给孩娃带来一些福运禄,然后再请他给孩娃起上一个名。还有人请他用写得并不好的字给门面铺子题句儿词;有学生娃儿举着作业或书本请他签名儿。从城里走过去,他就像皇上从街上过去样,让人慌喜哩,让他顾不上一街两崖的色景呢。可是今儿天,黄昏哩,又干冷,街上人都寥少了,铺儿、店儿的门都关上了,大街儿小巷子,也很少有人走动了。长长的一条街,像人走屋空一样安静着,只有那回家晚了的鸡们还在街脸上晃。
正是为了怕见啥儿他才从城关下车的,才要从老城穿街而过的,然而哦,街上人空着,没人见着呢,没有人像往日样一眼把他认出来,柳县长的心里反倒有了几分、十几分的渴念了。这个县城就是他的县城呢。这个县就是他的双槐县。这个县,没有人不知道他是柳县长。他从街上走过去,该是有许多惊动的。可是哟,今儿街上却是十二分的清冷着,偶尔看见一个人,那人也是忙匆匆地躲闪着冷,疾脚快步地往家赶,打根儿就不扭头朝柳县长看上一眼呢。有两个媳妇,开门出来唤她的孩娃回家吃夜饭,目光明明是在柳县长身上搁了许久的,末了竟和不太相识样,唤了几嗓孩娃儿,就又关门回去了。老城比不得新城哟,街脸上都是破砖烂瓦的老房子,偶尔间杂有一两幢新瓦楼,那楼房也方方正正着裸了红砖墙,在这冬天里,楼房像刚做成未及上漆的红松棺材样。就这样,柳县长独自慢慢地走在街脸上,觉得自个儿像走在一片坟地里,像自个是死了又活转过来的一个人,所以哟,人们见了他,就都不敢望他了。这当儿,从迎面又走过了两个挑着水果担子的人,不消说,他们是去新城繁闹的处地做水果生意了。不消说,他们都是本县人,也多半都是老城人。柳县长想,只要他们认出他是柳县长,只要他们能停脚唤他一声柳县长,他明儿天就任命他们一个是商业局的副局长,一个是外贸局的副局长。现在,他还是双槐县的县长兼书记,他想任命谁就能认命谁。不要说是个副局长,就是局长也行哩,只要他们能够认出他,在他面前放下水果担,弯下腰,鞠个躬,如往日有人在街上见了他样叫一声柳县长。
柳县长站在那儿不动了,等着他们认他、叫他了。
可是哦,那两个人从他迎面瞟他一眼就擦肩过去了。水果担子的吱呀声,由近及远地越来越小,越来越弱减,最后便悄无声息了。
柳县长痴痴怔怔地立在那,一直望着那两个人走融入暮黑里。他们没有认出他是柳县长。这让柳县长的心里如蛇咬蜂蜇哩。可是哦,柳县长的脸上却是挂着了笑,他想这两个人,其实是白枉枉③地错过他们来当县上的副局长和局长的机口了。
就那么孤单单地从老城走到新城里,柳县长见人便立下,等人把他认出来。认出来他就打算把他们提拔个局长啥儿的,可终是没有一人把他认将出来呢,没有一人如往日样老远见了他,都忙慌慌站到路边上,满脸挂了笑,朝他点着头,或微微弯下腰,轻声亲语地叫他一声“柳县长”。天是一老彻地黑将下来了。城街像落入乡下黑夜的胡同样,直到了县里的家属院,他身后的街灯才亮将起来了。柳县长从来都没有像今儿这样想让人老远把他认出来,老远唤他一声柳县长,他是怕见人才趁着暮黑回到城里的,可真的没人碰见他,或见了又因着天黑没能认出他,他反倒心里空落得如被人偷光抢净的仓房了,一粮一物都没了,只剩下空荡荡的大房了。不消说,家属院那守门的老汉是可以一眼认他出来的,会慌忙忙从门房里出来叫他的,可到那门口时,守门的老汉却没有如往日样从门房出来叫他柳县长。柳县长老远就看见门房里亮汪汪的灯光了,可到了那里时,门口却静得和墓口一样哩。
守门老汉不知哪去了,门开着,屋里空无一人呢。
在门口掸掸脚,柳县长走进了家属院。
他该回家了。
他想不起来他有多久没有回家了。好像多久多久前,媳妇说有能耐你就三个月别回家,他说你就看看我的能耐吧,我准定半年不回家。
他好像果真半年没有回家哩。那时候是初春,现在都已是隆冬了。
要么是下乡,要么去开会,要么是住在列宁纪念堂的工地上,他好像有半年没有回家了,好像有几年没有回家了。有时候,人是在县城,可他宁肯住办公室也没有回家呢。这一会,走进家属院落时,忽然间他觉得记不清媳妇是啥儿模样了。记不清她的黑白胖瘦了,爱穿啥儿衣裳了。天是暮洞洞的黑,不见着星,不见着月,云像黑雾样罩在半空里。立在那雾浓浓的黑间里,柳县长用力想了一会儿,才慢缓缓想起媳妇今年是三十三岁或三十五岁的人,小个儿,白净脸,乌头发,头发总爱落散在肩膀上。他记得媳妇的脸上还有一颗豆儿痣,是日常间人们说的美人痣,半黑半褐色,可却是死活都不记得那痣是长在她的左脸还是右脸了。
一进门,要先看看那粒痣是在她的左脸还是右脸上,柳县长想,说啥儿我也该记住那痣是长在她哪边脸上的。过了家属院的大门口,柳县长抬头朝自家房的窗口望一下,看见媳妇的影子像雀儿样从那改成灶房的阳台上,一闪过去了,他心里像被啥儿轻轻抚弄了一下子,立马快了步子往前走去了。
他要回家了。
可是哦,走了几步他又往左边拐去了,他想他还是该先到敬仰堂里去一趟。也许半年没回家,也许几年没回家,敬仰堂都不知变成啥儿模样了。
也便先一步到了敬仰堂。开门,关门,再开灯。灯光哗的一下亮了时,望着迎面墙上的像,他心里的滋味已经大不是了从前那样受活哩。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主席、霍查、铁托、胡志明、金日成、卡洛斯的像都还依着原样贴挂在正墙上,中国十大元帅的像也还依着原样贴挂在身后墙面上,而惟一不同的,是柳县长的像不在第二排其原先林彪的像的那个位置了,而挂在了第一排马、恩、列、斯、毛的后边了。
柳县长就那么天长地久地立在敬仰堂的屋当央,让时间在屋子里模糊糊地流过去,到末了,他动手把自个儿的像从毛主席的像后取下来,挂在了马克思的像前边,挂到了那上一排像的最前哩,然后哟,又把他像下塔式表格里的空白处,一格一格地全都写满了字,画满了红线儿,到末了,最后写到顶格时,他停笔想一会,写了两行字:
全世界最伟大的农民领袖
第三世界最杰出的无产阶级革命家
接下呢,他在那两行字下各画了九条红线儿,那九条红线像他描成的一条又粗又重的一条红龙样,又醒目,又刺眼,他就那么盯着那字和红龙看一会,跪下朝那一排挂像磕了一个头,朝自己的挂像磕了三个头,回身望了望身后养父的像,为他点了三炷香,也就从敬仰堂里出来了。
门外的静夜里,有汽车响动的声音传过来,那低哑的声音他有些熟悉哩,像他的那辆汽车的声响呢。也许是秘书知道他已经回到县城了,来家里看他了。不消说,秘书见了他是必要唤一声县长的。
柳县长就从敬仰堂里关灯出来了。果真是他的那辆黑色的轿车子停在他家楼下边,也果真是秘书到了他家里。他从做了县长就让秘书做了他的秘书了,自然哦,就是满天下人不叫他县长了,秘书也还是要脱口就叫他县长的。
果真、果真呢,秘书就不歇口地叫他县长了。
絮言:
①足对足:方言。即指把时间算得长一些,是满打满算之意,与脚对脚无关。
③白枉枉:方言。即白白错过机会,有冤枉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