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越来越热哩,冬日成了酷夏哦-受活

受活的出演原不是聚在一处儿。只有柳县长在列宁纪念堂前准备一剪了断了那落成的彩绸的第一天。受活的绝术在纪念堂前广场上,敷衍着出演了一场外,然后就散散分分到各个景物处地儿出演了。猴跳儿是领带着脚穿玻璃瓶的小儿麻痹在黑龙潭那儿出演的。耳上放炮的马聋子是,领带了人在银杏林那儿出演的,叶上刺绣的瘫媳妇,是和盲眼听音的桐花在鹿回头的河边出演的。茅枝婆和她的九蛾儿,是把出演摆在去往另一个山头看日出、日落的山腰上。你参览完了纪念堂,那你就该去参览那些啥儿九龙瀑布呀,绝壁石刻呀,山顶石林呀,青蛇白蛇的水洞呀,还有新近鲜时,双槐的读书人才编造的古老传说中有黑蟒怪兽出没的黑龙潭水呀。那些景呀物的,都分布在一条沿着沟溪顺流而下的水道旁,那些出演也就散落分布在了水道的两旁了。也许你觉得那些山呀水的并不是啥儿鲜见罕遇的物,可受活人的出演却是绝世的,不能不去瞄看的。

谁都知晓,去买列宁遗体那一笔天款是由受活的出演挣了回来的。都知晓受活人的出演在南地世界上一张票卖到过上千块。不说上千块,就是八百块钱那也是耙耧人一家一年的收成哩。肯用一家人一年的收成去买一张门票儿,看一场瞎、盲、瘸、拐、聋哑的残人出演,不消说,那绝术是非同一般呢,是圆全人永远也不敢、也不会的绝术呢。

日头落山了,黄昏前的那一瞬时儿的宁静降下来呢。远处的山峦沟壑都沉没在深静里像世界落进了一眼枯井一模样。

早些时,也不见人手拿了啥儿呢,到了这当儿,他们都去到纪念堂前的广场看受活人的出演时,各人的手里竟都有了吃食啦。冷白的蒸馍呀、袋装花生呀、蚕豆呀、油黄的烙馍呀、小铺里的饼干呀、蛋糕呀,随处儿都在叫卖的茶蛋呀,八八七七的,五天六地都是啪喳啪喳嚼吃的声音儿,都是白咕噜噜喝水的音响儿。

那些在山上就近卖吃食的庄人们,是在这几日走了财运啦,连他家早几年的坏麦黑粉蒸了馍也都被一抢而空了。那些没啥儿卖的庄稼人,用杀猪的大锅烧开水,用桶挑上山,也都成了金水玉汤儿。

天是冬天哩,可这儿却暖得和夏天的黄昏样。夏天酷热时,山上极爽凉,这当儿山上也是极为爽凉的。不同处是夏天的爽凉是炎热中的凉,这冬天里的爽凉却是凉意中体味着的暖。所有的人们哩,城里的,乡下的,上岁的,年少的,男的和女的,成百儿上千的,千千百百的,一竿儿插到底末,也不知到底有多少,大伙儿都立在广场上,坐在从广场通往纪念堂顶处的五十四级磕台上。那磕台成了天意的看台哩。还有磕台两旁的石栏杆,那也是天意摆给年轻人的石凳儿。

出演的台子已经搭架起来了,正架在纪念堂对面的广场边儿上,三面相围的墙布是新置的黄帆布。台顶上也是新置的黄帆布,台地上也是铺的黄帆布。黄帆布的漆香和夏日五黄六月的麦香一样儿浓,沁润人的心肺哩。原来县耙耧调剧团的团长、副团长们,已经极会侍奉受活人的出演了,已经极会学着柳县长的模样,比柳县长更几倍儿的敬着茅枝婆们的出演了。他们最最知晓,受活人多出演一场能给双槐多挣回多少的钱,能给他们自家带来多少的收入哩。

柳县长说:“受活快不归我们双槐辖管了,这难道你们不知道?”

出演团长说:“茅枝婆,白日散着演,黄昏集合着演,打死了也就多演了几场嘛。”

茅枝婆说:“柳县长,说好了你可是要在最后一场出演里,把我们退社的文件在台上读上一遍呢。”

柳县长说:“就这么确定了,让他们连轴转着演,把所有的人都引到魂魄山上,把我们的声势造得天高地大呢。”

茅枝婆说:“柳县长说到魂魄山上来的门票钱是有三分之一要归了咱们受活的。”

断腿猴说:“县上说,这门票钱出演完了一次清账呢。”

出演团长说:“快,快。快去把受活人都叫来,把茅枝婆叫过来,让观众等急了,他们敢把台子砸了呢。”

出演也就拖了半个时辰开始了。

这是说好的柳县长要赶回来在台上宣读受活人退社那场最后的出演哩。可直到出演开始了,柳县长还没有赶到山上来。茅枝婆说,他不会不来吧?县上的人说,柳县长从来没有做过说了不做的事。说比如说,柳县长要到哪儿参加啥儿会,开会的人左等右等他不来,会就如期开始了,如期结束了,以为柳县长不来啦,可在要宣布散会的那一瞬儿他就出现在了会场了。

县上的人说,柳县长决然不会不来呢。

如此着,出演也就开始了。那节目也都是受活人在外面世界上出演过百遍千遍的节目哩,熟得如乡间媳妇饶饭擀面儿,合线纳鞋儿,只不过是在外面是两个出演团,回到耙耧合成了一个大团儿,合演时要把重复的节目去减掉,把依次出演的顺序重新排编一下子。

柳县长说:“你们出演吧,把别人没见过的绝术全都拿出来,谁演得好我一个节目再奖他一千块。”

茅枝婆说:“就演吧,横竖是最后的出演啦。”

这最后的出演,就果真不同了往日的凡响了。一开场就不同凡响了。报幕员槐花的漂亮,那是绝了人世的。谁能料到哦,半年间她说长就长了起来了,一老完全是了圆全人。是圆全人中的神女儿。细条儿个,月亮脸,水嫩白润得如浑身上下都浸了几辈的奶。她人立在台前报幕时,穿了一套清水裙,那样儿,一老完全是一棵柳树上挂了一盘月亮竖在了台前了。头发哩,黑得灯光都在她头上闪亮儿;嘴唇哩,又红得似秋后熟透在树上的火柿子;牙儿哩,又白得如白玉玛瑙样。谁都知晓呢,起原先,她离开受活时,也是同桐花、榆花、蛾子一样的儒妮子,可这离开受活去出演了半年后,她就长成了圆全人,长得和她的姐们、妹们完全不再一样了。那边的出演一团的人,是都眼瞅着她长了个儿了,比原先越发的水灵了,可日日地都见着、瞅着哩,并不觉得十二分的奇,像爹啊娘的瞅着儿女孩娃长大不会惊怪样。可是哦,回到双槐县,和二团的受活人一见面,便把人们惊得目瞪口呆了,不知所措了。她们是在县耙耧调剧团的剧场里见了的,见了她,这边的受活人就都啊一下,收拾衣物的立站着不再收拾了,抬着戏箱的抬着不再动弹了,蹲在脚地干着啥儿的,从脚地站起来,便都惊喜木木地立着了,闹得槐花自个成了仙子样的圆全人,也有些不大自在了,像拿了人家啥儿样对不住人家了。

这边在叶上刺绣的瘫媳妇,她看着槐花怔了一会儿,突然从脚地往半空弹一下,像想要立站起来去抱住槐花样,待身子又落在脚地时,她就惊惊怔怔地说:

“天呀,老天呀,槐花你咋儿长的啊!”

茅枝婆立在老远的处地儿看见她的这个外孙女,一脸惊怔地呆了大半晌,末了也就笑着说:“值了呢,值了呢,这半年出演值了呢。”像受活人到外面的半年出演,本不是为了退社啥儿的,而是为了让槐花长成一个绝世的圆全人。也就终于长成了绝世的圆全人儿了,达到目的了。

蛾子呢,她就一厚脸着惊羡立在那,末了突然把槐花拉到一边去,说:“二姐,给我说你是咋样长的啊?”

槐花却把蛾子更往边上拉了拉,还瞅了瞅身前和身后,悄声道:

“蛾子,我说了你不会不理你姐吧?”

蛾子说:“咋儿会。”

槐花说:“桐花和榆花不理我了呢,像我偷了她们啥儿长成了圆全人。”

蛾子说:“说吧,姐,我不会像她们。”

槐花说:“你都过了十七啦,该和男人好了呢。要好就和圆全的男人好,和圆全的男人睡。”

蛾子就越发地惊着了,惊怔怔地望着她那圆全漂亮了的二姐槐花了,还要说啥儿,忽然就看见有个人从剧场的门口进来了。那人是柳县长的石秘书。石秘书是被县长派来看望晚一天回到双槐的出演一团的。看到了石秘书,槐花就笑着离开蛾子,朝石秘书奔着过去了。

过一会,槐花说和石秘书一道去县政府办些事,就和石秘书一道出去了,就在石秘书的屋子里,一直待到两个剧团连夜要往魂魄山上赶,才在那拉剧团的汽车要离开县城时赶回团里边。

月亮是如期地升了上来呢。星星也都如期而至地挂在天空了。几十里、上百里的山脉外,在酷冷的冬日里四下结冰呢,可耙耧这儿却温暖异常哟。天空夏夜般,蓝湛湛得如假的一模样,如是染遍了靛青的蓝绿呢。夜是平静极了哟,没有风,乳白的夜色在周围的山脸上、沟壑里,和这样那样景的物的处地旁,都如水样摊流着。一世界都处在静里边,只有纪念堂这儿灯火通明哩,人声鼎沸呢。像一个世界的人都已不在了,只有这儿的人还在存活着,在为这存活狂欢庆贺呢。槐花她是款款地走到了出演台的前边了,清水色的裙子托着她月亮色的脸,果真真如一棵柳树托了一盘月亮竖在台子上,竖在夜色里。这当儿,台下那成百上千的人就都为她的素洁、她的漂亮惊着了,吵嚷声一下默了下来了,就像一山脉的雀子看见了一只凤那样,都把目光盯到台子上,盯到槐花的身上和脸上,等着她说话,等着她报幕,可她却就那么静默默地立在台前脸,微笑着,不说话,到台下的人等她说话有了焦急时,她便轻轻柔柔开口道:

“同志们,朋友们,家乡父老们,为了庆贺列宁纪念堂的隆重落成,为了庆贺列宁遗体在三朝两日间运回来安葬在魂魄山的列宁纪念堂,我们受活绝术一团、二团精选了今晚这台绝术表演——

“这台绝术表演大家是听说了不敢相信,看见了也不敢相信。信不信由你——耳听是虚,眼见为实。现在演出开始。第一个节目是——耳上放炮。”

谁能想到,耙耧受活的槐花她不仅由儒妮子变成了极绝漂亮的圆全人,且她在台上的嗓音也变转得柔柔润润了,能说一口和广播里一样音腔了。居然哦,居然看她的人样和听她报幕说话也如着一个节目哩,可是哟,她如舍不得说话样,极简极简几句话,报完幕,向台下鞠个躬,后退两步就转身退下了,像一个燕儿从台上落一会又飞了下去样。人的眼,人的心,就立马变得空空落落了,如丢了自己珍爱的一件东西般。

好在呢,出演相跟着她退下的脚步也就开始了。

第一个的开场节目不再是了猴跳儿的单腿跳跃刀山火海了,改成了聋子的耳上放炮了。因为这是在山脉上露天大出演,不像在城里剧院那样依照秩循序儿,需要一上来就把汪汪乱乱的观众镇压住,需要让所有的人一下子都掉落在木呆惊奇的坑井出不来,便把马聋子的耳上放炮排编在开场了。马聋子便把所有的观众惊得哑然不知所措了。今儿的马聋子,他穿了一身如杂耍员穿的那种白色灯笼绸,早已不是在台上一站就吓得浑身哆嗦的聋子了。他是一个上好的绝术演员哩。受活庄的残人们,谁都是了上好的演员哩。款款地走上台,抱拳向台下的观众作了揖,然后就有人把一挂二百响的鞭炮挂在了他的耳朵上,台下的人就看见他总演耳上放炮,两边的脸都被炸成黑色了,又粗又黑如乌沙石面了。

台下的,就忽地安静下来了,像看见有个人要当着众人从悬崖、高楼跳下自尽样。

安静了,槐花就又出来了,她在台子一角字正腔圆地说。聋子今年是四十三岁,因为自小爱放炮,就练了双耳抗震功。她没有说他自幼是聋子,丁点声音听不见,她说他从七岁开始就练了双耳抗震功,不怕耳边有任何惊天的炸音儿,哪怕大炮响在耳旁他都不怕哩。然后呢,她就从台角拿出一件帆布雨衣给他穿上了,让那雨衣护着他的灯笼出演服,就让他站到台前边,用一块薄铁皮隔在那挂鞭和他脸的中间了。

便由她亲手把那挂响鞭点着了。

二百响的红纸炸鞭生出一股子烟,噼噼啪啪在他的左脸上炸了起来了。台下的人一下受了冷猛的惊,大人孩娃脸上都挂了霜白色,一丝一滴的血泽也没了。为了明证自己是真的不怕响鞭炸炮儿,聋子还把自己的左脸转迎给台下的人,让那鞭炮对着观众们响,这就彻彻底底把观众的混乱镇压了,镇压得鸦雀无声,没有一滴响动了。

待着那响鞭完了时,聋子安然地把脸上的铁皮拿下来,当众敲了敲,像敲锣一样儿,又从台上捡一个没响的炸炮放在那块铁皮上,点炸了,像在锣上放炮一样呢。然后哩,他就把他那被热烟熏得漆黑的左脸又朝台前伸了伸,让观众信了他的左脸除了被熏得更黑些,其实是十分安然的,到末了,他朝观众如意憨憨地笑了笑。

观众就从惊异中醒了过来了,掌声响成一片了,叫唤声也山呼海啸了。静夜的山脉间,是有极大回音的,那白灿灿的掌声和紫嗷嗷的叫声合混着,从广场上飞出去,先是纪念堂中有了极大的清嗡嗡的回音儿,后是山谷间有了大极的空荡荡的回音儿。那回音儿借着夜里的静,一波连着一波地朝夜的远处荡过去,闹的一老世界都布满了红灿灿的掌声和紫嗷嗷的叫声了。那静夜又反过来借了那掌声和叫声,从梦静中醒过来,闹得一老世界的四面八方,都堆着砌着夜的欢叫了。

回过头,观众是又被这夜的声音鼓荡起来了,他们越发地叫着、唤着、鼓着掌,挥着拳头朝着台上吼:

“你在脸上挂上一面锣!”

“你在脸上挂上一面锣!”

观众哪里知晓,聋子是从娘胎里出来就是聋子的,一辈子压根儿不明晓啥儿叫响声,啥儿叫爆炸、啥儿是惊雷。他一辈子看见了无数的闪电哩,却向未听见过雷鸣哟。他就果真把一面小锅盖似的黄亮铜锣挂在右边耳下了,果真在那铜锣的脸上燃放了一挂五百响的鞭,还燃放了几个二脚踢的炮。接下来,在观众更是狂呼乱叫的当儿上,天都想不到,聋子他把铜锣往地上猛一扔,又憨憨地笑了笑,像拍一块石头样,拍拍自己安然的脸,侧身躺在了台子的帆布上,从口袋摸出了一个半截儿萝卜似的大炸雷,端端地放在了自己朝着天、近着耳的半张脸面上,然后朝台下招招手,示意让下边的人上台来帮他把炸雷燃点着。

这当儿,台下是一片死静里,掌声和呼唤声全都没有了。整个世界都被哐当一下推到了一条死寂的渊谷里。所有的人,都听到台上灯光落在脚地的响声了。都看见自己的目光,投在台上像飞蛾儿扑在了火上样。

聋子还在那儿朝台下招着手。

槐花就又笑着出现在台角上,她说:“年轻人,朋友们,你们上来一个点炮呀,这节目我们到南方一千块钱一张门票都还没演过,今儿是专门为咱们父老乡亲准备哩。”

就有一个小伙从台下跳到台上了。

他果真划了一根洋火点上一支烟,蹲下来,把那萝卜粗的炸雷点着了。

就炸了。

炸得惊天动地哩,飞起了一片火光呢。头上吊着的罩灯都摇摇摆摆不停了。可聋子他竟安然得和没事一模样,从台地上爬起来,拍拍灰,摸摸脸,有些血,有些黑灰儿,就从槐花手里接过一条白手巾,擦了那炮灰,沾了流在一脸漆黑上的血,朝着台下的人鞠了一个躬,谢幕走掉了。

台下的,在心惊肉跳地度过了那一瞬儿的死静后,又一次爆起了电闪雷鸣般的掌声和狂呼乱叫了。

茅枝婆就立在台子的一边上。

马聋子擦着他脸上的流血问:“我能挣着柳县长许的奖钱吗?”

不等茅枝婆说啥儿,县里的出演团长就忙迭迭地笑着说:“没跑儿,准有你的一千块的奖钱呢。”

聋子就笑着去找人替他包那一边的伤脸了。

就开始出演第二个节目了。第一个胜于险闹,第二个就安排了奇静了,安排了独眼纫针了。往日里独眼纫针,他是把十个八个纳鞋缝被的大针一并捏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间,右手拿了一根线,手一搓,眼一瞄,那十个八个大针的眼儿便都对在一起了,那根湿了捻了的洋线就从那一排针眼里如箭穿胡同样飞了过去了。可今儿他不再这样了,他是一伸手从一个纸盒里抓出一把绣花针,让左手的五根指头,四条指缝里排满了四排上百根的绣花针,然后呢,手心向下,在一块木板上轻磕一响儿,那上百个有针眼的大头就肩并肩、头挨头地靠在一起了,跟着他又手心向上,对着灯光,睁大独眼,用右手的食指、拇指搓捻着从左手的四排针上过一遍,那四排针的针眼便都对在一起了,顺了他的目光了,从那一排排针眼里,便能看见头上灯光的炽白辉煌了。接下那被捻直得如细铜丝样的洋线,便能一下从这排穿过去,又从那排穿回来。瞬眼儿,那四排针就都吊在一根红的线上了。

先前,他只能在咽口水的工夫里穿上十根八根针,在嚼口馍的工夫穿上四十七至七十七根大光针。这一夜,他竟能在同一瞬儿穿上一百二十七根绣花针,在嚼口馍的工夫里把这套的动作重复三遍,纫上二百九十七根绣花针。

他说:“我能挣着县长说的奖钱吗?”

出演团长说:“能。准能哩。”

还有那叶上、纸上刺绣也不一样了。瘫媳妇她不仅能在一张薄脆的纸上绣草、绣花、绣蚂蚱和蝴蝶,她竟能把冬天还挂在树上的黄蝉壳儿上绣出微粒微粒的小飞蛾。为了让那飞蛾有些红颜色,她并不用那红丝线,而是绣完了,把绣花针往自己手上扎一下,挤出一滴血,那小蛾儿就成了正飞着的花红蝴蝶了。

小儿麻痹症的孩娃出演也不一样了。他脚上穿着玻璃瓶儿在台上一瘸一拐跑了正三圈,倒三圈,然后他敢突然停下来,望望台下的观众们,一用力,跺了几下脚,让那玻璃瓶儿碎在脚下边,然后抬起脚,台下的人就看见他那麻秆般的细腿上,挂着的三寸的畸脚脚底上,正扎了几块碎玻璃。玻璃又白又亮呢,可从那玻璃碴上流出的血是又鲜又红呢。

节目已经演得许久老长了,台下的人已经不会为受活人的哪儿流些血的绝术大唤大叫了。在台下看着有小儿麻痹的孩娃把他的小脚伸在半空里,血像雨水样滴在台上那簇新的帆布上,孩娃的脸半是蜡黄,半是苍白,像一张透着亮的纸。这时候,台下就会有人大咧咧地唤:“疼不疼?”

孩娃说:“我能忍住哩。”

又有人就在台下问:

“你敢站起来在台上走上一圈吗?”

孩娃就果真从台上立站起来了。他的额门上浮着一茬儿汗,嘴角上挂几丝黄烂烂的笑,就把那扎了一片玻璃碴儿的脚落在地上了。把他的身子斜斜地压在那条秆儿似的麻瘦腿上了。他就在台上流着血正走三圈,又倒走三圈儿。

夜已经有些沉深哩,像时光落进了黑洞洞的井里一样幽静了,柳县长说好要在今儿这场出演的最后赶回来宣布受活脱开双槐那县里的决定的,要当着这么多的观众念那受活退社的文件的。可到了末了的节目时,他还没有赶回来。茅枝婆在后台那儿转悠着,一直没有看见山下的路上有汽车的灯光照上来,也没有听见远处路上有隐隐糊糊的汽车马达声。她说:“柳县长不会不来吧?”县上的干部说:“咋能哩。”说:“也许县长的车坏在路上了,也许县长有别的急事耽搁了。”说:“这样儿,你也出演吧,多演几个节目等着柳县长,他不会不来哩。他准定会来呢。他准定会来宣读你们退社的文件哩。”

茅枝婆就决定多出演几个节目等着县长了。

茅枝婆就对着台上的流血的小儿麻痹轻声唤:“娃儿呀,能走了你就在台上多走几圈吧。”

月亮已经走移到山的正顶那儿了,在偏北那人们都去看日出的山顶处,它像搁悬在山腰的一棵大树上,下弦儿,瓢儿状,在那树枝间倒置悬放地连挂着。星星也稀了,气象也比早些冷凉了,凉得如了夏日的后半夜。可这到底还是冬天哩,再暖也还透着寒意儿。台下已经有人把他脱了的棉袄披在身上了,把夹在胳膊弯里的毛衣、绒衣穿在身上了。倘若往日这下夜梦深的时候里,满世界的人是都沉没在了深梦里,可纪念堂这儿的人们,却都还毫无睡意哩,都还睁着亮堂堂的双眼看着台上的出演哩。

孩娃已经开始拖着他那扎满了玻璃碴儿的畸脚在台上重又走动了。他走走跑跑,跑跑走走,一瘸一拐,又一轮的正三圈,倒三圈。他走过去的台子上,血像泼上去的水样浸淫着,那新黄的帆布每隔一尺就有一个血脚印,深红色、黏黏的,一瞬儿那深红就成了褐紫了,成了灰黑了。孩娃儿也是让人敬着的,他门额上的汗珠亮亮透透,如挂在那儿的水粒儿,可脸上的笑,却是又甜蜜、又灿烂,像终于胜了自个,信了自个不仅能脚穿玻璃鞋,还能在脚上扎满碎玻璃时在台上不停歇地跑。他是果真地胜了自个呢。跑完六圈他到台前谢幕时,还把他那椿叶般的畸脚抬起来让观众瞧看了。台下的观众就见了原先露在脚底外的玻璃都已经不在了,都钻进他的脚底板里去,只留下一片模糊的血水在那脚底板上流,如他跷起的不是一只脚,而是举起了一个城里人常用的喷血的水龙头。

到了最末儿,该了茅枝婆和她九蛾儿上台出演了。月光已经移去到山的那边儿,山脉上潮润的深静铺天盖地哩,无边无际呢。在人声吵闹的缝隙里,能听见树枝在风中的摆荡声,能听见哪个山崖或林地里突然响起的鸟叫儿,能听见因为吵闹和掌声惊飞的鸟的扑棱声。灯光像箭样一束束朝天空射过去,朝别的山脉沟谷射过去。空气中有了冬夜寒凉的味,也有夏夜凉爽舒身的滋味儿。

茅枝婆说:“你回来可千万记住拐到县上把我们退社的文件带到山上来。”

柳县长说:“就三天,第三天夜里打死我也要赶回来为你们宣读退社的文件哩。”

上边的人说:“茅枝婆,该你出演了,我听到山下有浑浑糊糊的汽车响声了。”

茅枝婆就上台出演了,就演她的压轴绝术了,她的绝术是一出演就把台下的人惊吓一跳的。是依着耙耧调的团长排演的模样儿,由她那成了秀艳的圆全人的外孙女在台前正经八百地向台下提了许多的问,诸如你们家有八十岁的老人吗?你们村有九十岁的老人吗?你们家住的那座城里有一百岁的老人吗?如果有,她的牙掉没?她的眼花没?她还能吃花生、咬核桃和嚼碎大豆吗?还能纫针纳鞋吗?问了这样一篮几筐的话,她就下去了,茅枝婆就被人用轮椅推着上来了,被人说她已是一百零九岁。因为她早是百岁老人了,就让她穿了一身民国时候北方老婆们常穿的土蓝色的粗布大襟褂,肥腿的粗布灯笼裤,活脱脱如是一老完全的上百年前的一个人。她的头发花白哩,人是老态龙钟哩,如从棺木中扒出来的一模样,可正因为这样儿,她就显得刺目刮眼了,委实实令人惊异了。因为她已被说成是周岁一百零九岁的老人了,又是一辈子的瘸拐哩,自然是要被圆全人们推着出来呢。推她出来的是原来在南地世界出演一百二十一岁老人的那个中年人,他依着人家的排演,在这儿就成了一百零九岁老人的孩娃儿,要一口一口叫茅枝婆为娘了。

把茅枝婆说为一百零九岁,而不是像在南地世界里把她说成二百四十一岁,把她的重孙孩娃说成一百二十一岁,都是经着圆全人细心琢磨的。受活在耙耧山脉是人知人晓哩,当然不能把茅枝婆说成是二百四十一岁哩,可说成是一百零九岁,人们也就大都信了呢。山脉里有百岁老人虽是稀奇的事,可也不是没有的事。说她一百零九岁是连受活的邻村人都不敢去疑怀哩。因为他们是邻村,可受活又是全残的人,所以他们老死不相往来着,从来不去深究受活的物事儿。所以受活有没有一百零九岁的人,是他们也多都不知哩。

在台上推她的孩娃,一老完全地用他在庄里的诚实相,说他娘是一百零九年前出生上一甲子轮回里的辛卯兔年里,经了清朝和民国,活到现在正好一百零九岁,为了明证他娘是一百零九岁,他把他家的户口簿和他娘的身份证从台上递到台下让人们传看着,又把县里柳县长亲笔书写、签字盖章的老寿星镜框在台上举给台下的人们看。有了柳县长的签字和盖章,人们自然丝毫不会怀疑茅枝婆她不是一百零九岁,而是七十一岁。这时候做儿子的就对着众人说,人活百岁并没有啥儿稀奇的,重要的是她娘一百零九岁了耳不聋,眼不花,牙不落,只是走路有些儿瘸。为了明证娘的牙齿好,他取出两个核桃递给茅枝婆,茅枝婆就把那硬壳核桃放在嘴里,用了几下力气咬碎了。为了明证他娘眼不花,他把一根黑线和一根银针递给了茅枝婆,还把台上最亮的大灯关上了,使舞台上半昏半暗儿,如乡下人家的油灯光线样,茅枝婆就把针眼对着那昏花的灯光纫了几下儿,果真把那线纫进了针眼里。

纫针儿,咬核桃,嚼花生和炒豆,这都是令人惊奇的出演哩。日常间有谁家的父母、爷奶能活到近百岁?有谁能活到一百零九岁,耳不聋,眼不花,牙不落?就在这种文火炖鸡慢慢香的惊奇里,她的孩娃把她长寿养体的秘诀说了出来了,摆将出来了,他把娘身上穿的民国时候盛行的肥大的粗布大襟布衫和肥肥胖胖的粗布灯笼裤子在台上脱了下来了,茅枝婆就一冷猛地亮出了她穿的一套亮光闪闪的黑缎寿衣了。

台下的惊奇,就从文里哗的一声到了武里了,便忽地一片唏嘘哎哟了,所有走神儿的目光都一股脑儿集中到台上了,集中到茅枝婆的身上了。说到底,她一百零九岁,也还是一个活人呢,刚才还咬着核桃说话哩,纫上针时脸上还露出笑容说:“老了啊,再过几天就纫不上了呢。”可这一转眼她就又如死人样穿了一套寿衣啦。

那寿衣是上好的布料呢,黑缎子,隐隐地含着细碎的亮花儿。台上的灯光又明又亮,寿衣在灯光中一闪一烁着。寿衣裙子的下摆是滚了一圈皮带宽的金丝花边儿,那花边全是黄丝线和白丝线,黄白相间着,那花边闪的光亮就不同黑缎的光亮了。黑缎的光亮在灯光下是纯银的亮白色,花边的光亮在灯光下是纯金闪烁的晨光色,像一早日头刚出东山挤射出来的光亮儿,不依不饶地扎着人的眼。还有寿衣那肥大的上襟裙,在台上就更是不见一般了。不仅袖口和领口都滚了黄边儿,前襟上还细针密线刺了龙凤图。左裙襟上的黄龙如活的蟒蛇样,盘盘绕绕,似乎伸开来有丈余那么长,缠来绕去,一直从裙底堆到衣肩上,且一爪一鳞,都绣得仔细呢,逼真哩,像立马会从台上跃起来跳到台下样;右裙襟上绣了的凤,则全是大红、深红、紫红、殷红、浅红、粉淡的各类红色儿,像一片着了火的凤凰暂且落在了那裙襟上。这一红一黄的比照里,黑的就有了白色的光,红的有了紫褐的亮,黄的有了深色的金光铜泽儿。这七闪八明的寿衣和光色,一下把台下千千百百的观众吓住了,把百百千千的人眼牢牢的吸在台上了。就在这人们都还在惊怔中没有灵醒过来时,做孩娃的把茅枝婆的后背推转过来了。她黑亮的后背上那盆大的“奠”字便在台上闪闪发光了。那奠字本是一个方块儿,可做寿衣的人把它艺绣成了一个圆圈儿,用的又都是铂金绒丝线,横竖撇捺都有尺子那么宽,横竖撇捺间的缝儿却只有一根香样窄,使那一个奠字,在她的背上如是一轮日出呢,一轮落日呢。且那奠字外边的两环圈绣中,又都肩并肩地绣了铜钱般的小寿字,使那奠字越发地透着了死人的气息呢,透出了逼人的阴气呢。出演到这儿,已是到了高潮了,一台节目也都到了高潮儿,像人们爬山到了峰顶一模样。出演团的圆全人,终是比残人聪明哩,见多识广哩,他们知晓整台的出演,每个节目都是让人们惊奇哩,让人惊得唏嘘不止呢,知晓到了高潮就不需要他们再狂呼乱叫了,不需要他们将巴掌拍得双手血红了。他们已经嗓哑了,手疼了,疲惫了,有些瞌睡了,没有人头落地的节目怕是再也吊不起来他们的胃口了。他们深明动时该动、静时该静的理道儿,深明欲静则动、欲动则静的理道儿。耳上放炮是脸上都放出了黑血的,独眼纫针是一瞬间就纫穿了将近三百根绣针的,猴儿跳是故意让火把布衫烧着的,瞎盲听音已经连是猪毛还是马鬃落在石板的声音都分辨出来了。这时候,当然不能再演火上浇油的节目了,该出演一场大火落雨的节目了,该让千千百百的观众从疯热的半空轰隆一下掉进一池的冷水里,让他们一片哑然、一片惊奇、一老世界都在惊奇中默着无言无语呢。

茅枝婆的活人寿衣果真让他们从滚烫的半空跌进水里了,一片默然无语、又一片忧愁得不知所措了,不知道一个活人为啥要终日穿着寿衣了。夜深哩,深到了枯井的底儿了,一世界都沉在了梦里边,一世界的人在夜间都如在生死的界边样。一个一百零九岁的老人就穿着寿衣活脱脱地出现在台上了,站立在他们的面前了,所有人的脸色都若同月色样,苍白着,如是失了血,像刚从死的处地儿走了回来的,或像从活的处地儿正朝死的处地儿走去的。台下是一片死沉沉的静谧哩,静得和台下没有一个观众样。在台上能听见那在娘的怀里睡着了的孩娃的呼噜声,能听见那孩娃叫着娘呀、娘呀的呓梦声。就在这一片毫无睡意的圆全大人的目光里,在这圆全人的一片企盼哩,那六十一岁却被说成是九十一岁的孩娃,对台下的人说了两句很平常的话,说了两句叫人没法儿不信的话。他说:“俺娘这几十年里都没有脱过她的寿衣哩,半辈子里都穿着她的寿衣吃饭睡觉哩。”说这一甲子年里的戊子鼠年,就是民国三十七年冬,他娘拾柴从山上摔到了沟底儿,腿断了,惊出了一场大病儿,七天七夜昏迷不醒呢,他就把寿衣给她穿上了,准备着她死去升天呢。可准备她死时,她却又醒了过来了。醒了过来就把寿衣又给脱下了。脱下来她的病就又重了,又昏迷不醒了。可再给她穿上寿衣她的病就又轻了呢,就又醒了过来了。说三番五次儿,末了就不再脱她的寿衣了,就给她准备了几套寿衣让她轮换着穿,她也就日日夜夜、年年月月都穿着寿衣吃饭、锄地、挑粪、收割、睡觉了,穿着寿衣过她的日子了。

“说他娘这寿衣一穿就是五十一年了。

“说这五十一年里,她娘没病没灾哩。

“说耙耧山脉的中医说过了,说他们到外边世界上出演时,大城市里的医生也都说过了。说她之所以五十一年里没病没灾,正是因了她穿着寿衣过了这五十一年。说人原是人人都怕死,十人九病是因了怕死的想念堆积起来把小病变成了大病哩,变成大病就难逃死劫了。说人只要不怕死,能真顶真地把死当成回家样,当成睡熟入梦样,那人的骨血中便没有郁气了,没有郁气的人,血脉则日夜通顺哩,年年月月通畅哩,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上百年则就不会生病哩。不生病自然人就长寿哦,自自然然人就异着日常健康哟。

“说茅枝婆的身体到底健康到了哪儿呢?说她一百零九岁,不仅还能缝被子、纳鞋底,给她的孩娃和重孙男娃和重孙女娃儿做饭洗衣裳,而且大忙天还能下地割麦子,到场上和庄人一道举着棒槌捶豆子和芝麻。说她就现在,就眼下,要挑担子不仅能挑起一百斤,二百斤,还能拄着拐杖把九个活人从地上挑将起来呢。”

就有四个汉子抬着两个胀鼓囊囊的帆布麻袋从台后出来了,把一根扁担穿在了那两个麻袋中间啦,茅枝婆果然就一试、一试地,把那两个麻袋微微地挑离起了地脸儿。

结果呢,放下时,竟果真从那两个麻袋里飞跑出来了九个活生生的女娃儿。

九个蛾子、蝴蝶般的小人儿。

这九个被说成是一胎同生的九蝶儿,就在台上唱歌了,跳舞了,如蛾儿、蝶儿般飞来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