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儿不在了,人心都转到县长这边了-受活

柳县长有些莫名的愤愤呢。

《七回头》是唱完了,真草儿唱得嗓子都哑了,她边哭边唱,泪把两条手巾都给擦湿了呢。可她唱演的戏草儿,又瞎又瘸,又聋又哑一老辈,好不易死了可以入了天堂了,可却舍不得了人世的日子哩,竟到了铺金砌银的天堂门口又扭头回了人世里,续着她那苦辛苦劳的日子过。这如何能不叫大都是残人、废人的受活庄人和耙耧人泪涟涟的感动呢。唱完了,那

戏台下就一片哭声了,瞎的盲的,残的缺的,都哭得唏唏嘘嘘了。哭了之后,待草儿站在台前谢幕时,掌声就鼓得山山海海,噼里啪啦,像秋天里的杨树叶子无头无尾地哗哗着响。

那掌声鼓得长远过了给县长讲话的掌声哩,长得过了一根锨把了,过了一条绳子了,草儿从台上走下来,换了戏装,穿了她日常的衣裳时,竟还有人鼓着掌儿围着她。这就叫柳县长有些不消受①了呢。给柳县长鼓掌时,确确真真是没有鼓下这又长又重的时间哩。可柳县长不是那鸡肠鸭肚的人。柳县长站到台上唤:“老乡们,乡亲们,你们受活遭了天灾了,现在大伙儿排好队,每人五十一块钱,都来这儿领钱吧。”

五十一块钱就等于五十多块钱。这五十多块是由县长亲自发给受活庄的人们的,一张五十的,又一张一块的就在那戏台上,县长坐在一张桌子前,每一家户的主人挨着排队从他面前走过去。家里两口人的就发一张百元的大票和两张一元的小票儿,家里五口人,就是两张百元的,一张半百的,五张一块的。总之哩,不多也不少,每个人就是五十一块钱。场子上乱乱哄哄,闹闹嚷嚷,外庄人有亲戚的相跟亲戚去庄里吃那受活庆的大锅熬菜了。缺了亲戚的,都在买着吃食啥儿的,准备着到罢了午饭续看受活人的绝术表演了。绝术表演是和耙耧调《七回头》有不一样的结局呢。它不让人掉眼泪,却叫你笑得不可止,叫你惊异得口都拢不到了牙齿上。比如说,庄后有一个人他伤了一只眼睛了,只剩下一只眼睛认着这世界,可你把五根针的针眼对照着,他能一次穿认五根针。当然呢,穿不过去人就要笑了呢,穿过去那满场的媳妇闺女都要惊着了。比如说,还有总是影子样跟在县长身后的断腿猴,又叫猴跳儿,还叫单腿儿,他敢和庄里跑得最快的双腿小伙赛跑哩,只要有一根好拐杖,他能赢掉别人呢。还有一个瘫媳妇,她绣花能在一张布上绣出两面都是一模样的猫、狗和麻雀,雅称双面绣,而且她还能把刺绣绣在树叶上,比如大一些的桐叶、杨叶啥儿呢。

受活人的绝术在耙耧是闻了名儿的。

柳县长给受活人发着钱,见是圆全人也就发了过去了,见是残人了,他就准定问一句:“你会啥儿绝术哩?”

那人就对县长笑一笑,不说自己会啥绝术儿,他却说:

“柳县长,后晌让草儿再唱一出哭戏吧。”

县长的脸上就凝了不悦了。

有一个中年瞎子过来了,他摸着县长给他发的钱,又把那钱举在半空上,黑茫茫的对着日头照。

县长说:“你心安了吧,我县长会给你假钱吗?”

瞎子就笑了,收起钱,乞乞求求说:

“那草儿唱得鲜好哩,能让她再唱一个后晌吗?”

县长说:“钱重要还是听戏重要啊?”

瞎子说:“能让人家唱,我不领这钱也行哩。”好像县长发给他的不是能帮他过了春荒的钱,仅是几张新哗哗的纸。

到庄子当央那能刺绣的瘫子媳妇来领她家的灾钱了。她坐在一块有轮子的滑板上,每挪一步儿,那滑板的轮子都要叽叽咕咕响。县长说:“你那滑车轮子该上油了呢。”她说:“我泪都哭干了,唱得鲜好哩。”县长说:“后晌你就表演你在桐树叶上绣猫的绝术吧。”她说:“听完了人家的唱,谁还看那刺绣呀。”领了她家五口人二百五十五块的灾钱她就走掉了。接钱时,她啥儿也没说,没说谢谢政府那样的话,也没有朝县长点个感激头,竟一直敬仰仰的瞅着在一边整着戏装的草儿走掉了。

县长是真的有些愤愤了。

县长把草儿戏叫到面前说:“戏唱得不错哩,你给我争了光。”然后就把一张百元的票子递过去,说:“回去吧,天黑前你还能赶到耙耧山外呢。”

草儿就有些怔下了:

“柳县长,我唱得不卖力气吗?”

县长说:“你走吧。”

草儿就把县长手里的钱推回去:

“要没唱好我后晌再给受活人唱出《蛾儿冤》。”

县长平平淡淡说:

“你走还是不走呀?你要不走我柳县长走,你留在这儿救灾蹲点儿,来年受活人要没粮食吃了我找你。”

草儿看看县长身边的石秘书,见秘书轻轻给她点了一下头,也就收拾了她的戏装,领着专门侍奉她的弦匠走掉了。离开受活,地步儿回了县城了。这时候,日正平南着,山脉上一片热黄的光。戏场子的半空里,日光中飞满了星星般的埃尘儿。草儿不在了,人心都专到县长这儿了,柳县长便又开始给受活人发钱了。每上来一个家户主儿,一边的断腿猴就在一个小本上写下一个人名字,说三口,秘书就给县长递上一百五十三块钱。县长就说:

“钱不多,是县上的一点心意儿,加上粮食你家今冬明春就能熬过灾荒了。”

接了钱,人家感激地朝县长望一眼,或说上几句恩德话,县长的脸上就泛了活顺色,血浆汪汪了。也还有那年岁大的受活人,六十、七十了,接过钱会向县长鞠个躬,那县长脸上的血色就浓到化将不开了,艳艳如了秋时的柿叶了。可终归受活是只有四十几户人,草儿没走之前就发了一大半,这艳艳如秋的柿红在县长脸上没持久,便一家一户发完了。这当儿,也就有人草草地吃了午饭又回到戏场这儿了。原先摆在场子里的高凳、矮凳儿,本是依着原样摆着的,那些用来做了凳椅的砖头和石头,也还都依着原来的秩序摆在场地上,规规矩矩呢,可是哦,那些早来的人就偷偷把位置挪移了。矮处地的上了高处地,偏处地的跑到了正处地。还有那些没有亲戚,就在场子边上买了吃食的,这当儿也都又回到场子了。坐到场子的正当央了。

等着看后晌受活庆的绝术表演了。

可是他们哪里知道哟,哪里知道柳县长还没有吃那晌午饭。柳县长给受活庄人家家户户发了钱,受活人当然给柳县长炒了好几个肉菜儿,有炖鸡块、炒鸡蛋、炒韭菜,还有不知从哪弄的野鸡肉和鲜兔肉,七七八八一桌子,摆在庙客房的一间屋子里。那菜本来是还有唱《七回头》的草儿和她的乐匠的,可是这时候,一桌饭菜就只有了县长和他的秘书了。屋外日头把新生的树叶、树芽都晒得卷了呢,可庙屋里还堆着许许多多的荫和凉。县长洗了脸,解了手,秘书说:“柳县长,吃饭吧。”

柳县长却坐在桌前不动弹。

秘书说:“再让给你烧些可口的菜?”

县长说:“就这吧。”

县长话是说过了,却依然不动筷,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背朝后仰着,头朝后钩着,双手又在脑后交叉起来拦着头,似乎生怕他的头会后钩过了掉落去。他的头和手在打架一样顶着反向用着力,眼却盯着迎面贴了报纸的白庙墙。

秘书说:“草儿走了就走了,你别想那么多。”

县长言默着。

秘书说:“后晌就是绝术了,吃过饭你还得讲话呢。”

县长盯着面前嗡嗡飞的两只金苍蝇,看着那苍蝇落在这个菜上吃一口,落在那个菜上吃一口。

秘书赶着苍蝇说:

“柳县长,要么吃罢饭咱们去魂魄山上看看列宁纪念堂?一到那儿你就没有啥儿不悦了。”

县长把目光落在了秘书脸上问:“你说我一人发给他们五十一块少了吗?”

“不少哩,”秘书说,“五十多块能买一百多斤粮食呢。”

“我以为他们每家都会给我磕个恩德响头哩。可却啥也没有呀。”

秘书便有些灵悟了,朝着外面走去了。

县长说:“你去哪?”

秘书说:“我去让厨师再烧一个汤。”

就走了。

又回了。

秘书回来手里端了一大碗的汤,灿韭黄和绿香菜浮在汤面上,还有蹿鼻儿的胡椒味。那是很开人胃口的酸辣汤。随后呢,紧步儿相跟着竟来了十几个的受活人,都是四十岁往上的中老年,有男有女哩,他们一进来便哗啦啦一片地跪在了县长面前了,跪在那一桌菜的前边了,跪在庙屋外的院里了。人是有猴跳儿和瘸子木匠领进来的,猴跳儿和木匠自然跪在最前面,旗手样带了头儿说:

“柳县长,今儿前晌你给我们受活人发了灾钱了,在戏场子上我们没法给你磕头谢恩哩,眼下我们全庄就在这儿谢你了。”

那一群人就齐刷刷地朝县长一连彻地磕了三个恩德头。

柳县长就有些急慌了,筷子在手中也慌得掉落了。一满脸飘着的红润,如了晨时的霞色,闪光发亮着,却又急急切切说:“这是干啥儿?这是干啥儿?”说道着,忙迭迭去把木匠们扶起来,再把许多别个的庄人扶起来,又狠狠说了许多责怪的话。尾儿时,还拉他们坐下和他一道吃菜啥儿的。庄人们呢,自然也是不肯和县长一道吃喝的,他就把人们送出了庙客院,回来一脸光亮地斥责了秘书许多话,令他以后绝也不能再去做这领人来下跪磕头的老辈子的事。末尾儿,二人就开始吃那炖鸡了、鲜兔了,和野鸡的翅膀及着蘑菇、青菜啥儿的。

柳县长狼吞虎咽地吃,三三五五也就吃饱了。

秘书说:“柳县长,你吃得倒快哩。”

县长说:“百姓们都到了场子等着要看绝术了,我们咋能让人家在那干干等着我们呢。”

也就赶脚儿丢下碗筷到了庄口场子里。场子那里果然就已经黑黑鸦鸦立站满了庄人了。准备着绝术表演的受活人,也都在台下待着了。

就是在这一场的绝术表演里,许多事情云开日出了,像一场大戏真真正正把幕拉将开了一模样。柳县长也才豁然明朗呢,原来不是他救了受活人酷六月的大雪灾,是这场六月雪救了他,急救了他那购买列宁遗体的天大的计划哩。

絮言:

①不消受:耙耧方言,意为受不了。与“受活”有相对、相反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