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1940年,我没想到小林重又回来,她如此这般地唤我“阿明”。声音里有一种奇怪的温和,仿佛童年的记忆。
我失神了许久。
阿宁说,你为什么不去找她,40余年你几乎只为你大哥而活。
我盛怒,然而阿宁又说,“该有个了结。”她十分平静,“阿明,试试只为我也为你自己活好吗?”想了很久,我答应了她。
其时我服食鸦片已多年。我不清楚阿宁是否知道,但是我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憔悴异常。有一晚我失手打碎了镜子,明亮的镜片在地上淡蓝明艳,仿佛是永恒的月光。阿宁进来收拾,我的手上流了许多血。后来我看见阿宁在流泪,不出声的那种。我想我活不了多久了。
但是不久以后我依然故我,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然而小林的到来使我无可逃避地感到人生如梦,甚至惊慌。我过去的一生皆在是与不是的困惑中度过。间或复仇的念头像黑夜里闪过的流星。只不过30岁以前是夏夜,流星众多证明我仍会挣扎,仍在挣扎,而40以后是冷冷的冬夜,我已枯槁。现在我渴望死亡。
在我将结束一生之前,小林重新把五十王死的秘密带回给我。这次我决意不放过。
小林终是这场事件中的关键人物。正如一开始人们所猜测的。在30年后我忽然变得心如明镜。或许是临死之时我方能以这一种近乎局外人的清醒来看待过去的恩恩怨怨。
这时吴泽来找我,我正要出去找小林。但我仍决定坐下来闲聊。30年都等过去了,并不在乎多等这一会儿。我并不以为我有什么不对。我只是在出门时偶然遇到老友,偶尔地坐下来喝一杯,闲聊而已。我的生命已无多;
其实此时小镇正面临着另一桩传说的起源,命运正悄悄逼近小林。我并未察觉。
天色尽黑。阿宁在房里,我和吴泽坐在废园中的竹椅上,身旁的树暗香半吐。我没有让阿宁点灯。一瞬间我和吴泽仿佛又是在泗口上学时的两个瘦弱的少年。
吴泽用做梦般的声音徐徐谈起多年的往事。忽然他谈到了五十王,此时他仍不知道五十王与我之间有何关联。他谈到了偶然路过泗口的一位新贵。据说他刚自英国归来,极其飞黄腾达,宴间他偶然谈起30年前名噪一时的五十王与韩光。他们三人同是广州求学时的好友。得知两人死讯,他黯然地谈起1895年那场失败的广州起义。似乎是巧合,他并且谈起广州起义失败后他曾蛰居多时,终于被官方抓住,押在离此地较远的另一座县城,但有一晚却神秘地被相救脱险。
吴泽有一句无一句他说着30余年来的生与死。我在黑暗里倾听,觉得生命静静而无可挽回的流逝。
那个晚上我终于没能听到小林吐露真相。我凭着月色走在小镇的那条长街上。两边间或漏出几线灯光泻在青石板地面上。夜风温柔,群山温柔。我觉出身后废园中桂树的花香一路迤逦而来,我看见一个月色如水的夜晚大哥微笑地牵着我走向寂寂的黑暗里去。
我想说,大哥,是否这40年来我真的只是做了一个梦。
然后我听见街的另一头有两个人的脚步声匆匆而来,来人几乎迎面撞到我。我站在一边,在擦肩而过的一瞬我忽然觉得恍然的熟识。其中的一个在走人黑暗之前停步回头静静地注视我。仅仅是一刹那,然而童年时那两个骑马而来的黧黑汉子的身影在我面前一闪而过。
我在片刻安定之后急奔起来。随后我在尽头的客栈里看见了死去的小林,她美丽而安宁。
我忽然再也不能忆起大哥的脸及那个大雪纷扬的午后,仿佛一切从未发生,仿佛我从未拥有生命。
生命如书,我已翻到了最。
1991.1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