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宁静肃杀。夜夜笙歌中流年易失。当小林无意间回眸对我的一瞬,我已有如此强烈的感受。
她并未觉得讶异,只是凝望我:“你和五十王真是相像。”我惊住。她笑笑,“时间过得真快,都8年了。”金红的月影一点点移,小林的微笑犹疑不定,刹那间仿佛有明净的光亮在眼里,我几乎以为是她的泪水。
她沉默许久:你怀疑我杀了你大哥。似有丝寒意在夜色中漾开来。我在心里说我只是想知道大哥死的真相,但是我没能出声,也许是小林一种无法形容的气质震住了我。
实际上,我一直在细细地摹仿大哥的一切。我已养成习惯,无论遇到何事,我总是穷思竭虑地猜想大哥碰到这种事,他会怎样。然而大部分时间我都发觉自己的手足无措,不及应对,这令我隐隐地愤怒和无法自遣的悲伤。
我曾千百次地想过我持刀面对杀兄仇人。鲜红的血珠缓缓自自亮的刀刃滑落。然而当我站在小林面前,面对她冷冷的微笑时,我觉出了自己的幼稚与不成熟。与历经人世沧桑的小林相比,我的年轻显得可笑。一瞬间我几乎失了力气,我盼望这一切快快过去。
仿佛是很长的时间,其实只不过是一刹那。我决定了要当一个杀手,让站在我面前名为小林的女子去死,如果她真杀了大哥。
然而最后我仍没有杀死小林。我早说过,小林是一个镇静而极有心计的女子。我一生所遇的女子莫不如此。无论她是否真的杀死大哥,她都不会束手就擒。她只淡淡地反问:“如果你杀错了,你何以面对五十王?”她了悟我的全部心理过程。
在我15岁回乡的这一段日子里,家乡对于大哥的死的缄默终于告一段落。各种传说像夏天的鸟儿早晨起飞晚上栖止。人们争先恐后地传说,仿佛自己是事实的目击者。此刻想来,这其实是家乡人们在长期间静默的重压之后急欲有所解脱的一种迫不及待的渴望。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人们其实是多么的软弱和无能,以至他们在大哥死后8年才有一点血性谈论是非。然而8年来那一种重压是什么呢?起先我一直以为大哥是被秘密谋杀。其实镇上绝大部分人对大哥的难逃厄运了如指掌。此时我从秀水婆婆那儿知晓安华镇中的大部分子弟都曾投向五十王的队伍,安华是五十王部队的一个秘密的据点和老巢。人们如黑夜的树,站着前前后后地目送大哥走向深深的不可防范的杀机。
事实即是如此。只是我见小林之后才猛然顿悟到这一点。
在那个夜晚,我终于获得了一些有关大哥的第一手资料。尽管它或真或假地出自小林口中而不能使我十分确定。
我的预感有一部分是正确的。小林痛恨大哥。在与大哥交往的5年中她从不隐瞒这一点。即使对我叙说时亦是如此。据她说她的仇恨并不源自于父亲的被杀。她冷淡地说他活该。小林曾是名动秦淮的青楼女子。多年来她在卖笑生涯中已如鱼得水,与桃花胭脂的风光融为一体无法分割。大哥的出现及似乎洞察她一切背景身世的深深的怜悯无疑破坏了她这种极端高傲的成就感。“艳春居”是五十王部队的另一个秘密落脚点。谁也无法知晓大哥是怎样瞒过众人的耳目而只让少数追随者知晓他的真容。他有时神秘莫测,但不管怎样,他成功了。事实上在五十王的部队里有着为数不多但杀无赦的禁令,使众人保守秘密而大哥在二三个保镖保护下安然无恙。每隔十天半月,吴水集的人们谁也不会注意到那个谦和老实的绸布庄杨老板即杀人如麻的五十王匆匆跨进“艳春居”,在有些人眼中,小林和大哥甚至恩爱无比。小林说,大哥对她极为有礼,甚至并不提防她。他有着令人奇怪的胆量。
小林始终未弄清大哥的真实想法。我不知道大哥确是胆识过人还是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低估了小林或者说他从未正确估价过小林。小林在五十王不失礼貌的周旋中觉得冷落的难堪,因此暗暗策划着一个五十王向她求饶的梦幻。
然而小林说她并未如愿,别人在她之前便已造成五十王的死亡。她最初不肯透露她的计划。但她对大哥之死并不如秀水婆婆那样隐瞒,她直截了当:大哥是被谋杀。然后又说凶手已死,是五十王的手下人复的仇,她轻描淡写。
事实上此时我已陷入了一个尴尬的漩涡。我竭力探寻大哥之死的来龙去脉。可是众多的人物与事情呈现给我的只是一片令人困惑不已的片断。并且事情与事情也缺乏必要的连接,各种人物的背景真假难分,但我认为这至少从侧面说明了一个现象:大哥之死极其错综复杂。人们半真半假似真似假地隐瞒着事件的真相,或者说混淆着事件的真相,而他们隐瞒的对象即是我。
我在很短的时间内面对小林并明白了这一点。
按小林最初解释大哥是被一个客人谋杀,原因是最简单不过的争风吃醋之类的事。听到这个解释我甚至失笑。这也是家乡的第三种传说。
那个夜晚我唯一能肯定的是:大哥在小林计划之前便已死去。小林此时己陷入对大哥的回忆的半疯狂状态之中。她叙述了她尚未成功的计划的一切细节。她采取最传统的手法即报告官府。官府对五十王多次诱捕未成功,正自恼羞成怒。小林的出头无疑正中他们下怀。
那个夜晚白雪飞扬。“艳春居”内春意融融,歌红舞翠。小林正倚在窗前怅然若失。长街的尽头,五十王戴着斗笠与吴槐匆匆走近。小林嘴角泛出笑意。五十王说,小林,请你出去一下。吴槐始终垂着头。小林突然爆发似地对他们喊:你别以为自己有多么了不起。大哥冷静地拉开她的手。吴槐在旁边侧过了脸。小林住手,许久,平静地离去。雪花飞扬,小林泪如雨下。过二个时辰隔着二条街官府的兵便会如虎狼而来。屋内这个骄横不可一世的男人顷刻间便会束手待擒,还有吴槐,不合时宜地引五十王为知己,追随其后,他凭什么得到朋友,得到快乐?他该下地狱,她要让他出卖朋友,要他看着五十王死,从此再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自己多年来就是这样过来的,为什么吴槐就该快乐轻松起来。小林冷笑着,觉着内心有一种快乐。小林说,父亲,我给你报仇。但是连她自己也不相信这句话。她寂寞地笑,我为我自己。笑完又哭。然后她到楼下去,她要在官兵到来前便远远离开这是非之地。这时吴槐在她身边侧身而过,她知道五十王已交待完毕,屋里只剩下他一人,正如她所愿。灯光辉煌,“艳春居”的楼梯又陡又直,小林一路扶着水滑朱红的扶手下来,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往下溜,隔壁的莺歌燕舞丝丝钻入她的耳朵,像冰冷的雪花。忽然石破天惊般一句:“呀,原来似这般似水流年,如花美眷……”,母亲的脸悠忽而过,美丽又哀伤。小林忽然觉得自己在顷刻间体会了母亲的心情;当路已走尽又无退路时我们该怎么办?小林颤抖起来,仿佛置身于深深的充满野气的深山。五十王、五十王,窗外涛声浓重,夜色里风暴声合成巨大的回响,五十王,五十王我要你死,小林不出声地狂笑,然而一凝神间她发觉自己已泪流满面,她知道五十王对她来说并不重要,归根到底只是一个替死鬼。她渴望看到的是另一个男人的惊慌与失色。窗外涛声如海,小林蓦地惊叫一声,跌跌撞撞就往楼下跑,风匆匆地掠过,夜里的鸟儿忽地惊飞,雪扬上了半空又沉沉坠下。小林停步,在四叔的窗外。他已沉沉入睡。他已不再年轻。小林心中一阵疼痛,她决意在今晚再赌一次。前一次已输尽了她所有的青春年华。这一次再输,她真的一无所有了。她笑。
她推开门对吴槐说,你去杀了他,杀了五十王,杀了他有黄金千两美女如云。四叔垂首:我对不起你,当年我抛下你一走了之,她恍如未闻地重复:你去杀了他,我再次给你机会,当年你为了我父亲的一千大洋就扔下我逃回这里。你不是爱钱,你只是骨子里的胆小无能。你们家终于还是败了;你的兄弟吃喝嫖赌,可是你还远不如他们,你没用透顶。你说你对不起我,那好,你做一样对得起我,让我瞧得起你的事,你去杀了五十王,或者,你去报告官府。我恨透了五十王,你为我去杀了他。
吴槐怔怔地看着小林,不能呵,我不能。他哀求小林,我和他是朋友,我不能害他,吴槐不知所措地重复。
然而电光火石之间,小林面前忽然闪过五十王的身影。她望着这个哀哀低哭的男人,忽然软了下来。她发觉自己早已输得一败涂地,于是,她想回头了。
小林骨子里是一个胆小的女人。尽管她10余年来过关斩将杀进杀出享尽风光,骨子里她仍是一个胆小的女人。她咬牙切齿地要杀五十王,为自己的虚荣复仇让吴槐再次坠入地狱。然而当她真正联想到这以后一连串血淋淋的事实时,她不由自主地想后退了。尽管她恨五十王。
泗口有五十王的部下和得力助手,这晚他们正在那儿劫狱救一位神秘人物。吴水集宛如死城,只剩下五十王是孤独的行者。小林在那一刻忽然十分清醒坚定。她知道五十王一旦被捕不会马上处死,而要解到省府去,这短短一夜之间,是五十王获得生还的唯一转机。
吴槐心急慌忙地起程。山林里淡淡的雪光反射照亮了他的身影。小林倚在“艳春居”的后门不敢挪步上楼去看五十王束手就擒的惨样,她只是怔怔地站在黑影里。
小林白白等了一夜,官兵并没有来。小林的告密信宛如石沉大海。太阳初升之时,她明白官兵再也不会来了,她似乎在夜的等待中耗尽生命。她勉强上楼,眼前的景象却使她半晌无法动弹。
大哥俯身在楼板上。冬夜里鲜血已凝结为寂寞的山花在他的额头。
小林对我说起时,竟然失声痛哭,我凝视着她,再次感到凝结在小林身上那种复杂的气质。是不是小林曾深爱大哥?我甚至起了这样的念头。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小林与吴槐是同一条山脉上的两棵树,貌似遥远实则已无法分离。培植他们的是过去岁月里那些共同的回忆。小林一生中除了吴槐不可能有其他男人。
我成年后曾托吴泽打听过小林那封告密信的下落,那时他已是泗口县长,查遍所有的档案一无所获。小林所讲述的故事仿佛只是二个梦。
接着有一件事中断了我对大哥之死的苦苦追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