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这时,重庆的电报送到了,端敬急病进了医院,要她速回。樱桃再也顾不得什么,不及收拾行李,匆匆返回了重庆。
端敬患的是急性肺炎。樱桃回到重庆的时候,他已被馨声接到家里休养。按了铃,一个穿驼色男式粗毛衣的女子来应门,樱桃暗想,大概这就是馨声了。她淡淡地点点头:“秦小姐,我是馨声,请进来吧。”说罢,招呼进屋。
樱桃略一踌躇,尾随着馨声进去,心里思忖:她叫我秦小姐,那么说是不承认自己的身份。樱桃暗自一咬牙,心道:不承认便不承认,好在她并不稀罕她叫她一声姨娘。她约莫从林妈嘴里知道一点馨声的地位,论才识聪明,她比几个兄妹都要胜一筹,是端敬一向最器重的一个孩子。她总怀疑,林妈是有意在她面前夸耀,心里颇不以为然,今日一看,这位馨声的为人态度,果然是极有心计的。两人一照面。樱桃便似已输了一遭。
端敬这半个月来,竟是瘦了一圈,此时大概刚打了针,正熟睡着。樱桃看见床边的柜子上放着一只铝盒子,里面放着一些针筒之类的器具。樱桃略一凝视,弯下腰去掖被角。馨声站在门口,注视着她。樱桃一边动作一边想:这情形颇为尴尬,她因了她母亲的缘故,自然不会对自己有什么好感。自己犯不上去讨好她,自然也须做得不卑不亢才是,她决定主动出击,因转过去不动声色地道:“馨声,你父亲怎么会得病的,是急性肺炎?”她留意她的神情,果然见她听她呼馨声,神色间似有不悦。馨声略一迟疑道:“医生说是夜里受了风寒,又淋了雨……”不等她说完,樱桃用手按着双唇,轻轻嘘了一声,马上道:“馨声,我们到书房去说吧,看把你爸爸吵醒了。”说罢看了她一眼,自己率先向书房走去。馨声略一踌躇,只能跟了来。樱桃暗笑了一声:她是存心截断她的话。凭你是个大小姐,也得受一受挫,打一下威风。以后几天,樱桃倒是尽心尽力服侍端敬,一半是为了做给馨声看,一半是报端敬的恩。好在端敬的病并无大碍,精神好的时候,樱桃扶他坐起来,在他背后靠一个绣垫两人闲聊。
自端敬患病以来,卧房里始终有一股药香气和医学机械的冰凉气味。墙角的一盆龙舌兰蛰伏着,一丝青绿植物的气息是它的微微的呼吸,不留意就不发现,像一只冬眠的幼兽,其实只是一盆植物而已。樱桃在床头柜边站了一会儿,一双手下意识地把桌上的一些东西移过来移过去。端敬忽道:“你不用担心,我这病不碍事,有我在,你放心。”他连说了两句放心。樱桃低了头,伸手去掖掖他的被角,细声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倒是你,也该少为别人担些心,用心保养,你身体好了就是我的福份。”端敬笑一笑,正待说什么,却听见门口有人打铃。樱桃侧耳一听,笑道:“馨声来了。”
馨声到重庆一直住在一家旅馆里,每天来家探视端敬。今日穿一件白绸长袖衬衫,豆沙色男式西装配一条同色长裤,围了一条真丝。浅豆沙色洒白圆点的围巾。樱桃看她的神色,似乎有话对端敬说,便托辞离开了卧房。
她在厨房看林妈烧菜,菜谱是她定的,特意问了端敬按馨声的口味做的。馨声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并不如她想象中的傲慢刻薄,近来对她的神色日渐和善,兼之端敬的缘故,樱桃也便收了初时争强好胜的心。虽说她并不指望将来有朝一口这位在李家举足轻重的大小姐能帮她说什么好话,但是,强敌当然是越少越好。最好是化干戈为玉帛。樱桃兀自在心中盘算。他们两父女在房里说话,这里是听不见的,樱桃待林妈烧好菜,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有意无意地放重了脚步向卧室走,人未到卧房便笑道:“馨声,吃饭罢,今天林妈特意给你做了几个菜,都是你爱吃的……”一边走到了门口,站住了,一手扶着门框,笑吟吟地看着他们父女俩。她眼尖,一眼瞥见馨声脸上还留着一滴未拭去的泪痕,当下只做不见,指挥林妈把端敬的饭菜搬进来。
端敬伸手制止道:“别,别。叫林妈开饭好了,今儿我觉得精神很好,我也到外面去吃。”樱桃帮他披了一件家常的法兰绒睡衣,馨声系了带子,两人一左一右扶了他走。端敬微笑道:“病了这一阵子,一直躺在床上,也难受得很。馨声倒是一直劝我早晚起床在房里多走走,她是西洋人的习惯,我是保守派的,总觉得还是静养为宜。现在看来,倒是馨声的话有道理。我自己觉得,大约这一躺是我心下偷懒的缘故。你们看这样多清静,银行里的一些事我索性放开手去不管。以前真是有福不会享啊!”樱桃也笑道:“可不是,我以前总对你说,银行离了你照样开不是,你总不信,既然你已想开了,那好。反正馨声也在这儿,馨声,还没空到重庆各处转转吧。虽说是打仗,可重庆也不比上海差呢。什么都有,哪天陪你爸爸到处转转,他做个导游!”馨声看了父亲一眼,也微笑道:“这地方是大后方嘛。”
说话间来到了饭厅,林妈赶上前来拉开椅子。众人落座,只见桌子上摆着青菜红烧狮子头,葱烤鲫鱼,红炖牛肉,火腿笋汤,白扒鱿鱼,外加生菜沙拉、罗宋汤。樱桃笑道:“自己家里人,就一些家常菜。”端敬向她望一望,道:“我竟不知道你有这样好手艺,林妈是不会做西菜的。看来今天我还是沾了馨声的光呢。”林妈在一旁笑道:“真的,大小姐,今天你可不能不承太……的情,她不单亲自下厨,好几味菜都是她一手采办的呢。”她倒慢慢习惯了称樱桃为太太,此时馨声在场,及时警觉,缩口不迭,打个含糊,用了个秃头句便过去了。
樱桃微微一笑,淡淡地道:“别的倒还罢了,就这一味就鱼难办些。”馨声望了樱桃一眼,心下暗道:她这话倒是不假,抗战时期的重庆市面上鱿鱼确是很难得了,更难得的是她果真仔细按了自己的口味配,尤其这沙拉和罗宋汤,极为地道。因含笑道:“秦小姐果然好手艺。”樱桃一边布菜,替端敬舀了一勺火腿笋汤,又替馨声夹了一个狮子头,嘴里道:“什么好手艺呀。馨声,不怕你笑话,我小时候是吃过一点苦的,又没什么专长,没见过什么世面,所能的,仅仅是做做家务罢了。不像你,自小聪明能干,长大了又出息,出洋留学,比男孩子还光宗耀祖——馨声,你尝尝这汤。说起这两只菜还有一段故事,我哥哥原来的女朋友原先是在圣玛丽中学教书的,跟几个嬷嬷学了一手西菜,我早先跟她也用心学了两个,也只有这个,馨声你是头一回吃,二回我请你也是这两个,什么好手艺,哄人哩。”说完自己笑了起来。馨声也不由得一笑,觉得樱桃人虽刻薄些,照这番话看来,却似是一个直性子的人。因了这个想法,兼之在樱桃一团盛情之下,又在端敬面前,便对樱桃的态度又热络了几分。
说话间众人又不觉谈起重庆的物价。樱桃忽然想起了一事,向端敬道:“对了,你猜这就鱼是哪里来的。”端敬微笑道:“难不成还有一个典故。”樱桃停了筷子,拿起手绢拭一拭嘴,抿嘴笑道:“典故倒是没有,只不过这件事说出来不免使你们吃惊。”端敬微笑不语。樱桃道:“告诉你们,这就鱼原是我从小何太太那里拿来的。”顿住了看各人神情,又道:“你们再猜不到的,小何太太的先生原是在上海一所大学里教书的,后来转到大后方在公路局里谋了一个闲职,小何太太的弟弟是个投机商人,小何看得眼红,也投了一笔资金进去,囤积了好些物资呢。”端敬摇头道:“这时局啊。不过这恐怕也不能叫我吃惊罢。重庆场面上的人现在谁不明里暗里地捞一票呢,只是生生把个物价抬上去了。”樱桃忙笑道:“谁说不是呢,就说这小何太太原来也是出过洋的读书人呢,如今书是白念了,只不知当时有没有‘投机’这一课。她只说是她丈夫做生意,看这情形,竟是夫妻俩同唱一台戏呢,前儿个我去他家拿鱿鱼,还见她在招待客人——左右不过是些不上台面的小游击商人。若论心计才干,倒还是小何太太精明些。”樱桃谈笑风生,眼角里暗暗注意着馨声的神色,见她迎合了几句之后,神色间颇为淡淡,当下便转了话题。
其实馨声倒不是有意冷落她。她思付了半晌,终于有了个计较。饭后端敬在书房的躺椅上休息,这回唱片上放的是《宇宙锋》。馨声一眼瞥见樱桃进了洗手间,便夹脚跟进,樱桃正凑近镜子补妆,见馨声进来,忙里偷闲打了个招呼。馨声一笑,道:“秦小姐,我有几句话要跟你商量,等一会儿我在楼下等你好不好。”樱桃不由得警惕起来,笑道:“馨声,我是个直性子人,有什么话,你爽快说好了。”馨声微笑道:“这样最好。”
李家楼下右手拐弯,走百米左右是一个上海人开的咖啡馆,一幢带花园的平房,为了防空袭的缘故,外面漆成银灰色,只门廊里凹进去的地方,突出一个浮金雕刻的“欧洲”咖啡馆。招牌的四周围着一圈石刻的玫瑰。里面疏疏落落摆着几张白色桌子,桌上水瓶里斜插着一技血红玫瑰。墙壁和天花板都漆成红蓝二色,鲜明夸张的对比,浓重的色彩,却是属于本国风俗。馨声一坐下来便笑道:“中国人的咖啡馆。重庆有这样的环境是我在英国时没有想到的。”樱桃笑道:“我们这些没吃过洋面包的人,在这儿见见世面也好的。”
穿白衣戴黑领结的一个胖胖的侍者端上了樱桃点的咖啡和馨声的红茶。馨声端起了红茶,喝了一口,沉思道:“在英国……可不是这样的,平时功课忙,难得有空安安静静坐在咖啡馆里。我们学校附近的咖啡馆里倒坐得满满当当,都是一些无家可归的异乡人……在英国,我还养过这么大一点的一只狗,叫‘上海’。那时候,整天盼的就是能早一点回来。”她苦笑了笑。
樱桃心中颇为诧异,她巴巴地找到这里来,难不成就是为了向她回忆一下在国外的情形?莫不是另有原因。她不相信馨声会对她推心置腹。她夺了她的父亲,她们是仇人呢。再往下想下去——莫不是她叫她离开端敬?是了,否则有什么必要离开家避了端敬耳目谈话?不消说,这自然是她母亲的主意,也是她此次突然来重庆的原因了。她细细推敲一番,越发觉得此番推断有理,心下冷笑道:“面子是人家给的,脸是自己丢的。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任凭你是念过多少书的什么博士,可不是我的对手,只要你有半句不逊,走着瞧罢。”心念一转,当即满脸堆笑道:“谁说不是呢,在家千日好嘛。馨声,这次你到重庆好好陪陪你爸爸吧,我常听他说,几个孩子中他最疼爱的就是你了。”
馨声淡淡道:“哦,他常提起我吗。”樱桃趁势道:“你们毕竟是父女嘛。”话中竟颇有苦意,随即正色道:“馨声,我跟了你爸爸这好几年,他从没亏待过我,我也尽了心伺候他。有人说我们是抗战夫人,我如今也不计较,我也问过我自己,我跟你爸爸,我图的什么?有人说我是图钱,起初连我自己也这样认为。但现在我慢慢明白过来了,人,什么最重要,人才是最重要的。婚姻也是缘分,跟了你爸爸,是我的福分。你爸爸待我很好,纵使你们小辈怎样看待我,我决不会在乎。”她此番话义正辞严,慷慨激昂,心底下却也不禁怀疑自己,不是怀疑自己说假话,而是怀疑自己在说真话。而她这番话毕竟打动了馨声的心。馨声突然拉住她的手,郑重道:“秦小姐,我只能这么称呼你。此番约你来,我实是有一事相托。我得承认,我原先没有对你有什么好感,这一段相处下来,竟是我错了。这样好,有你照顾爸爸,我可以走得放心一点。”樱桃道:“走?”馨声不答,若有所思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她的雪白的手握着茶杯,倒像是茶杯上的诡异的装饰物。她下决心道:“秦小姐,你是个赤诚之人,我自然不会瞒你。我和几个朋友约好去前线,他们已先走一步,我来这里看看爸爸,再赶去和他们会合。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樱桃咬着嘴唇,右手下意识在红蓝格子台剂上划来划去。她并不看馨声,缓缓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故作轻松地笑道:“我答应你,不告诉你爸爸。”馨声摇摇头笑道:“那倒不必,我刚才和他长谈过一次,他知道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