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那日没有跳舞去。然而她此后在舞场里一混就是一个星期,可是奇怪的是小陈在这一些场合却没露面过。这个时候的重庆,虽然是战争时期,但声色歌舞场所却比别的城市更厉害些,也比往日更繁荣。樱桃虽是上海人,可那时候根本不出去应酬,因此一星期以来玩得尽心尽致,感觉上重庆似乎比上海更为浮华。樱桃的朋友都说她的胆子比过去大多了,话里的含意褒贬不一。樱桃慢慢地结交了许多朋友,对于和她相似身份的却又抱了一层莫测的心理,不屑于搭理。正经的太太群中对她的身份持有偏见,又嫌她的张狂,因此,樱桃朋友多虽多,却没有一个知心的。樱桃又何尝不知道这点,私下里对人说:“我何尝不知道,人情——薄如纸,这人的心哪!我哪能管得了别人说什么,端敬有钱,他愿意让我玩,关别人屁事。”她沾上了许多习气:抽烟、赌博、打麻将、逛戏园子、买首饰、跳舞……还有一样捧戏子。
有一日小何太太在西菜社请客,请的是两个唱昆曲的,硬拉樱桃作陪。樱桃初时在路上便猜出几分,及到西莱社细观小何太太的神情,果然有缘故。
她坐一坐,敷衍几句,便找个借口先走,小何太太却也不甚留她。一路驱车回去,她心下暗道:“看情形分明是小何太太看中了这其中的一个,只是没有挑明,只想扯了我充个数,挡了脸面,如此看来,小何太太竟也是个不安份的。乱世哪,人人都是纵情享乐。这个仗一打,谁还顾得了谁,谁还顾得上什么脸面呢。”不料,第二天小何太太打电话来,有意无意间竟替她牵上了线。樱桃只作不懂,小何太太又不好明说,寒暄几句,只得罢了。又隔一天,那一个唱昆曲的竟然亲自登门造访,樱桃意淡淡地,挡了回去。
林妈关了门回来,走到客厅里收拾茶具,樱桃正半躺在沙发上无聊地翻看一张报纸。林妈向她看一看,搭讪道:“这位先生是先生银行里的吗,以前没来过罢,”樱桃嘴秀边淡淡地浮起一丝笑容,懒懒地道:“那倒不是。”林妈也笑道:“我说嘛,看着怪生的。”
樱桃把报纸一丢,似笑非笑道:“告诉你,他还是我的情人呢,你信不信。”林妈一下子抬起头,忽又意识到什么,讪讪地笑道:“哪能呢。”樱桃瞟她一眼,道:“究竟是不是,你不刚才都在门外听到了吗。”轻描淡写一句话,把林妈堵了脸红脖子粗,讪讪地刚想分辩,被樱桃摆一摆手止住了。樱桃笑一笑,点上一支烟,吸一口,才慢条斯理地道:“林妈,你记着,以后别这么偷偷摸摸,让人瞧见了,说我们家几句没规矩倒也罢了,只是你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倒说在李家也做了几十年了,不知是哪个主子调教出来的,没的让人笑话!”
她老是觉得林妈在偷偷地监视着她。这个半老不老的女人,她一想起来就觉得不舒服,尤其讨厌她对端敬的殷勤模样,她心下忽然起了一个念头:她一直跟着端敬,起码端敬在重庆的这段日子里,在她之前,她似有似无地充当着这个屋子的女主人——她记得林妈是终身未嫁,一直侍候着端敬夫妇俩——那些漫漫的岁月,在那些几十年漫长的时间里,她难道就对她的男主人没有一点非份之想?而端敬对于这个勤快整洁、有着几份姿色的女佣……。她觉得胃里有只手在蠕动似的恶心。她知道这个念头太过龌龊,可她仍不由自主地想。按她的脾气,恨不得立时把她辞了才算完。可是端敬很明显地不会同意她,他甚至婉转地暗示过,对林妈,要笼络一点儿。她知道是为她好,将来,一俟战争结束,端敬总是要随着银行迁回上海的,他不能不考虑到将来如何安置樱桃的问题。林妈是他元配的红人,笼络住她也算是多点余地的意思。可是他没想过樱桃的意思,她真的愿意随了他住进那个复杂的李公馆去,去做一房没有地位的姨大太吗?按她的心愿,回不回上海尚无定论。她不是没有想过:别看今日风光,可仗一打完,局势一明朗,她们这群抗战夫人的地位便发炭可危。可丢下重庆自由自在的日子再回头去过那种低三下四的生活,那不是疯了?当然,留在重庆也不是没有危险,特别是像她这样的人,端敬万一减少了对她的经济上的支持,她就不得不再过苦日子。她打定主意,真到了那一天,如果真不能留在重庆,要去上海,端敬必须另置房子给她住。
因了这一层想法,樱桃不得不对林妈有所顾忌。她自小在旧式人家中长大,那种地位不稳的姨太太或是新少奶奶初进家门不小心便被年长资格老的佣人欺辱的事见多了。端敬远在香港,对于她在这边的所作所为,只怕他还是信林妈的多一些,可是也不能对她太客气了,否则她倒以为她好欺侮。这一段时间樱桃用心使出手腕,恩威并用,总算是把林妈的气焰压下去了一点。
抗战时期的重庆真是一个纸醉金迷的世界,人在这种地方堕落起来是很快的。樱桃学会了捧戏子,找男舞伴——但在关键时刻,她却总是逃了,总是失了勇气。她也不明白自己。
这天林妈放假,樱桃因昨晚上出去跳舞,起得很晚。一觉醒来,只见窗外一缕阳光已穿过窗帘的缝隙在房间里,洒了一大条一大条,像是谁不小心洒落的金粉。竟是重庆少有的一个好太阳天气。满屋里静静的,壁炉上方西洋自鸣钟的声音走得单调和乏味,是一种空洞的,什么都穿不透的声音——碰到哪里就从哪里弹回来。楼下的过道也很难得的没有汽车驶过的声音。也不知什么时候了。
樱桃胡乱拣了一点点心吃。一时兴致拿起了水壶浇花,这花还是上次老王买来的,有林妈天天照应着,居然长得生机勃勃。开的是一种深紫红色的花瓣纠集在一起的花,像是吐了一口血在上面。樱桃浇着浇着忽然有些心烦,赌气放了水壶,无意间倚在窗前,她懒得去拉窗帘,只拈起了一角,怔怔地看着。
楼下是一条依山势斜斜地铺就的山路,她们这一幢楼是在地带略高的地方,看那低低的地方,总是先看见一个人的头顶,满头乌发的或是谢顶的,戴帽子的或是不戴帽子的,接下去才依次是脸部、身体,像是胶卷浸在显影液里一样,一点点不慌不忙地显出来。现在这条路上干干净净的,空无一人。过一会儿一辆人力车气喘吁吁地赶上来,坐在车上的那个男人穿着铁灰长衫,车没停稳便急冲冲地跳下来直冲进楼里。樱桃原以为那个车夫要走了,不料,他却蹲了下来,好像要歇歇脚,东张西望地观看,一边从腰间掏出一杆烟袋来。使樱桃觉得好笑的是,那个车夫明明很年轻,不过十七八岁吧,却老气横秋地持着这一杆烟袋。她不由地打量起这一辆车与人来。刚才远远地看见车篷是油黄的,像黄油纸伞的那种,现在细细看,却竟然还是绸的,只是有点年代的脏与旧了。樱桃以前从未想象过有这样一种油黄得令人诧异的绸缎,或许绸缎上织着小小的福字、寿字,充满着了民间色彩的图案。车篷的边上还绣着一圈枣红的荷叶花边,扑扑簌簌,过分肥大地在风中抖动,一切的一切令人想起一个年代久远的婚姻,一个齐刷刷的刘海的新嫁娘坐在这一团富贵的喜气里,从一条路上丁了当当地过去了,自然,那时候这部车是完全新的,人也是新的……如此浓厚的类似怀旧的气息,使得这个年轻的车夫没有任何准备,不加任何化妆便出现在一个野草台班子的舞台上,旁面的柱子上贴着大红大绿《三娘教子》《王宝钗寒窑十八年》的图画,而他在这种气息中茫然无知。
樱桃跟着车夫的目光转:隔壁人家漆成白色的雕花铁栏杆,对过人家大门上过春节时贴的对联,路边一只孤零零的猫,一个穿竹青布棉袄的老妈子拎着菜篮走过,双手怕冷似的笼在袖子里,走过车夫旁边时,慢吞吞地翻他一个白眼又不疾不徐地过去了……看了半晌,樱桃忽见楼下坐车的男子急急忙忙地冲了出来,空着两手,两条胳膊半张着,有点气急败坏地奔到车边又回头看,却是一个年轻女子抱着一个孩子奔出来了。那个女的穿一件丹士林旗袍,短短的刘海,极镇定的样子。樱桃猛然记起来,原来这是楼下杨先生夫妇俩。杨太太先上了车,杨先生却站着不动,和车夫比手划脚起来,从神情上看,大约是在讲价钱。樱桃猜想大概是孩子病了,不由得微皱了眉,转眼去看杨太太,只见她抱着孩子坐在车上一动不动,脸向这边半侧着,没有一点表情,眼光却是无聊地东张西望,还是那些车夫方才看过的景致:雕花铁栏杆、破旧的春联、猫……,仿佛对丈夫与车夫颇为吃力的讨价还价感到厌烦。倒是那个丈夫,一边还价,一边不住地拿眼瞟他太太,焦急的、无可奈何的神情。樱桃看到这里,不由地想,不知她怎么嫁给了他,不知他怎么娶了她!看着只是不般配。她模模糊糊记起不知哪儿看来的一句话,大意是说,婚前你要娶的那位小姐是一个人,婚后你得到的太太是另外一个人。此话倒过来说同样适合于男子,大概婚前和婚后的人总要变的。
正在胡思乱想间,她忽然看见山路上慢慢驶来一辆白色的汽车,停在楼下。她觉得车窗里的人影有点眼熟,定睛一看,却是小陈。她受了惊似的把手里的窗帘一甩,三步两步退到沙发边。自己也觉得有点儿失态。她把一只手捂在胸口,在屋子里打了几个转儿,自己也不知道要干些什么。
门铃响了的时候,她兀自在发怔。那铃声单调而悠长:铃……叮咚,长得令人厌烦,手一放,却又冷不丁冒出一个“叮咚”的尾巴来,算是峰回路转。樱桃本想不开门,只作不在家算了,禁不得那门铃执拗地一声赶一声地响着,焦躁不已,心一横,急步过去欲待开门,那铃声却又戛然而止。她伸出去的手也不由得顿了一顿,屏息静听,门外却无声无息,好像是走了。樱桃不由得有些失望,终究是开了门欲看个究竟,却不防小陈一阵风似地从门外卷进来,顺势用脚把门抵上,靠在门上笑吟吟地看着她笑道:“我只当你今天终究是不给我开门了呢。”樱桃冷了脸,转身往里边走边道:“我只当你从今往后再不登我这个门了呢,还以为哪个叫花子在门外招人厌!”小陈夹脚跟进来,笑道:“你不希望我登这个门倒是真的,什么叫花子不叫花子的多难听!”樱桃霍地转过身来,用手指着他的脸,冷笑道:“你嫌难听,我还嫌难看呢,你说,像你这样赖在人家门前,一声声摁门铃,你不怕闲话我怕闲话呢。哦,是了,你巴不得人人都知道,人人都只当我被你骗了,你好乘机要挟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多么用心险恶的人。”小陈叹口气,摊摊手道:“看,人家巴巴地来看你,好心嘛,才说不上两句话,又被你骂。作驴肝肺。”樱桃冷笑道:“你以为你说上两句好话我就信了你。”小陈走上一步,在樱桃跟前,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认真地道:“樱桃,你真的以为我在骗你么,你真以为我那么坏吗。只要你说一句真心话,我马上就走,以后再不来缠你。樱桃,我是认真的。可是如果你不相信我,如果你真的讨厌我,我,……我只要你告诉我一句话。”
樱桃不由地抬头看他,她知道自己不爱他,可她还是担心自己此刻会被他感动,说出一些她自己都不能相信的话来,但……谁又能说得清呢,或许,或许她心里是对他有一点点爱,有一点点感情的,只是她自己不知道罢了。别人爱她不是重要的,关键是要她能对别人有一点点爱,可那是多么难……想到这里,她的眼前慢慢虚无起来,她的声音也虚弱下来,道:“说什么呢。我,我不知道。”她的头不由地垂了下去。他很快地捕捉到她这点变化,热烈地道:“是的,你不会知道,可我知道,我是说,我理解你,相爱的人都是最糊涂的,真的,连我自己都不太明白我自己,我会这么热烈地爱上一个人——你,樱桃。”樱桃觉得自己已被逼到了墙角,可内心仍不甘心轻易放弃,她挣扎地作出一点空洞的冷笑来:“我难道不晓得你不过是顺口说说罢了。”他道:“我们不要再谈这些问题好不好,你总是不相信我。”樱桃忙道:“可不是,叫人怎么相信你,一会要谈,一会不要谈,变得多快,更别说男人的心了!”小陈笑了起来,摇头叹道:“都说善变女人心,可世人不知道女人的绝技还有一样——倒打一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