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叫银子吗?你姐姐老提起你。”王伸汉说,这是他第一次在乱坟岗看见银子的时候。
这是中午,阳光有点稀薄,说话声都穿得透。乱坟岗有一种柳笛的声音,仔细一听又没了。王伸汉的耳朵在柳笛之外听出了另一种声音。刺得耳朵疼。王伸汉伸出手掌轻轻揉搓着耳朵。
姬氏在身后点了一束香。
“你听见有什么声音没有?”王伸汉说。
姬氏侧耳听了一下说,有啊怎么没有,什么声音都有。她忽然抬头看了一眼王伸汉,你怎么了,你听见什么了,你肯定是累了,脸色这么难看。
“你真的没听见吗?”王伸汉怀疑地说。
王伸汉说我怎么老听见缝衣针在牙齿上刮的声音。
“你肯定是累了。”姬氏说。
正在这时银子她们走过他们身边,王伸汉看着她们停在金子的坟前。
银子看见一个男人来到她们跟前。
那个男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说你就是银子吧,你姐姐老提起你。那个男人王伸汉又看了看铜子和娘,他说这肯定是铜子了是吧。他没说银子她娘。
王伸汉以为他这么一说就是和银子她们认识了,可他没想到三个女人都没接他的话茬。王伸汉想了会儿说,这么说吧银子你姐姐金子就是我先前娶的女人。
王伸汉伸手在金子的坟头上扯了几把草。金子是个红润结实的女人。谁都没想到她的命会这么短。王伸汉这么想的时候心里有些难过,可这难过就像在金子坟头上吹过的风,一会儿就过去了。他的手里还抓着一把草,草根上沾着新鲜的泥土,根茎的断茬上滴着乳白色的汁液,看上去像纯净的羊奶。
啦啦一声,银子娘突然抓起垫在地上的包裹皮用力抖了几下,那时她正盘膝坐在地上。银子娘还闭着眼睛。
“哪里来的叫花子,银子你还不给我赶走。一身臭气。”银子娘哗啦哗啦抖着包裹皮说。
银子紧张地盯着王伸汉,王伸汉却没生气。他对娘说您还是老样子十年前我站在你家门前的时候你就这么说。他一边说一边翻弄着手里的草,他的劲头好像是要把这棵草给吃下去。
“狗改不了吃屎。”娘的老脸上浮起一朵老菊花。
“狗改不了吃屎可人老吃不饱。”王伸汉的口气像在申辩。他叹了口气。
“我姐是饿死的?”铜子突然说。她的眼睛里有一种心不在焉的记忆,她偏向王伸汉的半边脸却在微笑着。
可不是,那阵子饿死了好多人。王伸汉平静地说。他开始吃那些草的时候铜子吓了一跳。她半张着嘴,傻呼呼地看着。王伸汉把那些植物一根根填进嘴里,空气中充满了一种清脆的咀嚼声。王伸汉做着这一切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像一头深思熟虑的老山羊。
“他妈的。”王伸汉说。他的语气中有一种难以掩饰的兴奋。“他妈的,这玩意儿能吃。”王伸汉飞快地拨拉着坟头上的那丛野草。“没想到这玩意儿能吃。”
“能吃怎么了。人又不是兔子。”银子说。
王伸汉愣了一下,银子看见他的眼睛里渐渐浮起一阵悲哀,一种苦意迅速弥漫了他老山羊一般的脸。他说是啊人不是兔子可有时候人连孙子都要做何况做个兔子,你知不知道山阳已经断粮了,过不了多久连坟头上的野草都会被挖得一干二净。
“有朝廷的赈银。”
“去买粮的队伍明天才出发。”
“买了就回来了。”
“至少得三个月。”
银子娘不再抖动那块包裹皮了。
“伸汉,伸汉,”这时他们听见姬氏在叫唤,姬氏已经看见他们了,她一手搭在腰上向他们张望着。
“我姐死了才一个月。”银子说。银子的心口堵得慌,像压着一块石头。
“一个月就跟一年似的。”王伸汉说。他发觉他们的谈话渐渐捉起了迷藏。他尽量让语气显得随便一些。“这一个月中我老觉着你姐在叫我。”
她叫你什么,她八成在叫饿吧,银子说。
王伸汉拭了一把泪,他本来想不到他会流泪,可经银子这么一说,金子的样子就老在他面前晃。他流泪了自己心里也有点稀罕。
“他比我姐瘦多了。”铜子审视了一阵站在阳光里的那个身影之后说。
“可吃得饱。”银子说。
王伸汉笑了笑,他说银子你说话总带着刺,我也不愿意你姐饿死。
银子看了看那个身影,不作声了。银子娘说,骚狐狸。银子娘端坐在金子的坟前,看上去她不愿意睁开眼睛。她的话带着铁的腥气。
王伸汉向姬氏挥了挥手。他又在坟头上拔了几棵草。他说,这草不难吃,只要你别再想着你是人,你只要闭上眼睛,你想着你是兔子那你就是兔子你就能把草咽下去。
王伸汉的袍子在草丛堆时沙啦沙啦地响着,像羊咀嚼的声音。王伸汉一边走着一边听着袍子发出的声音,他忽然想起,刚才和柳笛声一起的原来就是这种奇怪的咀嚼声。他向四周看了看,他没有看见一只羊却看见那三个女人正在收拾东西。
他的脚步声惊动了什么,他仰头一看,一只雀儿泼拉拉地飞上去了。想了一想,就站在一座碑石后等着她们。
银子没想到他会说那句话。
王伸汉说,你就叫银子吗。这名字不好。
银子盯了他一眼,她不打算停下来。
“我姐姐叫金子,她叫铜子,我就叫银子。”银子一边走一边说。她觉得王伸汉站在草丛中的样子有点可怜。
不要叫银子。王伸汉在她身后说。三个女人走过他的身边了。王伸汉冲着她的背影说,叫雀儿好不好。你就叫银雀,铜子就叫铜雀,做了雀儿就早早地离开山阳城吧,过几天你就会知道到时候也只有能飞的雀才能离开山阳城了。
三个女人没有回答。
那个多病的女人姬氏此时正在离开她们八丈远的地方摇摇欲倒。王伸汉隔着几座坟看着她,一阵恐惧忽然像乌云一样地向他袭来。
他在蔷蔽香的清香中看见姬氏慢慢地倒在草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