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爱光本来是被发到黑龙江去的,1968年底,《人民日报》正式发表文章,传达了毛泽东关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最高指示。浙江省六万军民在省城集会,杭州一百三十名中学毕业生和近千名知识青年,表示要到遥远的冰天雪地黑龙江支边,爱光首当其冲地被安排在这批人员的名单之中。
布朗把这消息传到天台山中,得放就开始坐立不安。好几次动脑筋想潜回杭州,都让布朗给挡了。他把胸膛拍得嘭嘭响,说:“侄儿,你要相信我,把爱光交到我手里,我送她回云南去。等她在那里安顿好了,发个消息,你也一起来,我们全家到大茶树下快活。”
得放说:“你要走早就好走了,你又没人抓,不是寄草姑婆不放你走吗?”
“这么呆下去也不是一个事情啊!反正工作也丢掉了,老婆也讨不到了,还不如一走了之呢。”
得放听了深感惭愧,无论丢老婆还是丢工作,得放觉得都和自己有关。倒是布朗大方,说了一声你在山里等着我的好消息,可别乱跑,找不到你大哥要跟我算账的。粗粗叮咛了一番,便下了山。他和得放不一样,年来还出入过杭州城几次,派仗打得正紧,也没有人来管他,他倒还算顺利地回了家。
他开门见山地跟妈妈寄草说,他想带着爱光回云南,爱光一个人发到黑龙江,非得死在那里不成。
寄草一开始有些惊异,说:“你把她带走了,那得放怎么办?”
“过一段时间风声不紧了,再把得放也接到云南去,让他们在大茶树下去成亲,比什么不强?”布朗又开始拍胸脯跷大拇指做大。
寄草这一下子真是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她眼前晃来晃去的,就是那唱着山歌的大茶树下的小邦崴的身影。她扑上去抱住儿子的高大的身躯,声音都发起抖来了,说:“儿子,他们成亲,你怎么办?”
布朗愣住了,母亲一问,他所有的快乐、坚强都土崩瓦解,突然悲从中来,打开柳条箱子,一只手捧着一团定亲的沦茶,趴到了床上,嚎啕大哭起来。
寄草也伤心地大哭起来——杭家几乎所有的人都走了,但她不能走,大哥嘉和得了眼疾,夜里什么也看不见,她得陪着他;罗力在劳改农场,她时常去看他,她不能离开杭州。母子两个抱头痛哭的声音,惊动了鸠占鹊巢的老工媳,她出来看了看,心里暗暗高兴,想:这个云南蛮胡佬,终于要被发配回去了,这院子终于要全部归我了。
火车站里锣鼓喧天,人山人海。布朗和谢爱光意外地在月台上发现一身行装的赵争争。一开始他们想回避她,后来发现大可不必,这时候的她根本不可能看到他们这两个小人物。她眼里看到的,只有滚滚的时代潮流。
此刻,她一边等待来送她的吴坤,一边发表告别演说。她也要去黑龙江了,是作为支边的优秀代表人物去的。她父亲对她去黑龙江并不怎么支持,但也不便公开反对,倒是吴坤私下里一直鼓励她去,为了动员她,他甚至还吻了她。他说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她,他会等待她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他俩的心是连在一起的。赵争争被吴坤那么一吻一噱,又认不出东南西北了。再说她想,父亲也已经答应了她,过一段时间就把她送到军队中去。她一定会回到吴坤身边的,那时候他就不会像现在那样委靡不振了。
大家都看出吴坤的情绪低落来了。按理说,他目前的处境是相当不错的啊。他一步步进入权力的核心,正在积极策划参与全面揭开旧省委阶级斗争盖子的行动。他是省里造反派的主要笔杆子,整理材料全靠他和他手下的一帮子人。每日熬得眼通红,喉咙沙哑,情绪低落与斗志昂扬周期性地在他的身上交替出现。对立面已经被镇压下去了,连杭得荼这个老对头也已经被他送到海岛上去做苦力了。吴坤最近正在翻读马基雅维利的英文版《君主论》,有时他还断断续续地翻译着,他学习这个十五世纪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人的思想,完全就和学习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毛泽东思想那样投入和认真。
即便这样,偶有空隙的时候,他依然感到绝望。白夜死了,他失败了,他最终也没有得到她的心。这使他甚至恨她,她用死来打败他,还剥夺了他的女儿。他从来也没有看到过女儿,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承认过她。在杭得荼的罪状中,除了知情不报,包庇弟弟进行反动宣传之外,还有一条人们津津有味挂在口上的,就是作风糜烂,流氓通奸,给他吴坤戴了绿帽子,白夜给杭得荼生了一个私生子。大家都同情他,他也不得不装出一副可怜相。
今天他也到车站来了,出于把假戏演好的责任感,他也要把赵争争这个神经质的姑娘送走。火车站人山人海,群情激昂,他远远地看到赵争争正站在一堆货物上发表宣言。如果说两年前这个形象还让他有所美感的话,她现在的样子却让他想起了翁采茶。她们俩一个聪明一个蠢,但在吴坤眼里却都是愚昧。看着她那种被人卖了还在数钱的兴高采烈劲儿,吴坤想:千万注意,不要落到她那个下场。
他依然在赵争争与翁采茶之间摇摆。真是土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现在采茶姑娘的政治地位越来越高,已经可以和赵争争抗衡了。她作为省首届贫下中农代表,参加了代表大会,还是常委呢,还坐主席台呢,还发言呢,当然这发言稿少不了小吴给她拟定初稿,添油加醋,又训练她一遍遍朗诵,连哪里声音轻,哪里声音响,哪里拖音,哪里斩钉截铁,都得做了记号。
就这样,采茶模拟读稿的时候,吴坤还是气得火冒三丈。原来采茶不会断句,总是犯“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这样的白痴性错误,且怎么骂也没用,她的自尊心一点也没有“受伤”;只要是来自小吴的声音,即使骂得她一佛升天二佛人地也是美妙享受,吴坤一想到个人崇拜中还要忍受这样的负面效果,这才体会到个中的滋味。
代表大会召开那天,吴坤也坐在主席台上,一把黄汗都被捏出,总算采茶还争气,该出的效果还是出了。什么掀起农村斗批改新高潮;什么敢想敢说,敢于斗争,敢于造反;什么对一切阶级敌人,一切修正主义黑货,一切资产阶级四旧来一个彻底的大扫除——这都是吴坤他专门划了红杠杠,要读出威风来的,倒还真是让她给读出来了。会后,喇叭里奏响《大海航行靠舵手》,采茶热烈地和省里的头面人物们握手。吴坤站在边幕上看着这一切,仿佛看到采茶那两只袖筒里扯出了两根线,线头正在他吴坤手里捏着呢。翁采茶汕头汗出,两眼放光,活像杨家将里的那个杨排风。那天夜里,杨排风羞羞答答地上门来听取意见了,被吴坤无事生非狠狠训斥了一顿。可怜采茶一个乡下姑娘,哪里晓得知识分子的这些弯弯肚肠,只当自己事情没做好,连忙掏出一个小本子就认真地记。她又认不了多少字,急得圆珠笔乱点。吴坤训完了,从她的眼睛中看到了那种生理性的渴望,越发生气,心想自己难道是头种马吗?就说:以后没事情多读点书,少出点洋相,你现在也已经是个人物了,别给我丢脸。说完一甩门走人。
此刻,当他正要朝赵争争走去的时候,突然看到了一张久违的脸,他定了一下神——是他们杭家人啊!好大的胆子,这种时候,还敢到火车站来。他摇了摇头,正想走开,突然又看到一个少女朝他们走去,且与他们耳语。这一次他不再想走开了,他要看看他们杭家人,在杭得荼不在的情况下还会有什么动作。想到那些挖他吴坤家族脚底板的宣传品,吴坤心里就升上了巨大的仇恨,这些公开抛出的资料,毕竟还是影响了他继续上升的走势。一方面他觉得上升也很无聊,一方面他却不能没有那条上升的抛物线。他的心就在这种对抗中僵持着,却发现周围突然万籁俱寂,鸦雀无声,然后,月台上升起了另一种完全与刚才彻底相反的感情,巨大的哭声,冲破锣鼓和口号,震天动地地响了起来。
少女迎霜腰间系着一根大红绸带,看样子是被那突然响起的哭声惊住了。她惶恐地往四周看了看,布朗叔和谢爱光已经不见了。现在,这里是人的海洋,她的嘴巴一下子张成一个O形,她显然是叫出了声,但乐曲声响了,她不得不舞起红绸,跟着节拍舞蹈。但她发出的却是另一种声音,她跳着欢天喜地的舞,流下了眼泪。她身边有许多人在痛哭流涕,她不可能不触景生情。从她脸部的表情可以看出,她也已经在哭了。但她不敢停下她的大红绸子。哭声和锣鼓声乐曲声仿佛在打一场殊死的派仗,最后哭声终于被打下去了,变成了抽泣和呻吟,但歌声却越来越斗志昂扬,迎霜依旧合着那节拍在挥舞,但她的表情麻木和茫然,现在,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她也什么都听不见了……
十里琅(王当)岭,绿袖长舞,直抵江边,山峦翠色,尽在其中。左枕危蟑,右临深溪,缘木攀萝,方可登临。旧时又称们壁岭,自古以险峻难行而著称,只有身强力壮的胆大儿郎才能攀越,故琅(王当)亦称郎当。
杭汉陪着杭嘉和,守在那五云山的通道口上。这一条游人罕至的道路,挡不住进山香客的脚步,每年春秋两度的履行,曾踏出了一条二人并行的山路。这些年不再烧香,茶园虽盛,山路却渐渐地被荒草埋没。得放与爱光到这里来秘密相会,就是看中了此地的荒僻。他没有想到,大爷爷和父亲也赶到了这里。
得放回来的消息,杭嘉和竟然是从吴坤那里得来的。吴坤有内线,因此杭得放一进杭州城就被盯住了。他立刻就去了一趟杭家。杭家客堂间里没有人,他想了想,就熟门熟路地朝后院的花木深房走去。
门开着,一个老人坐在门口晒太阳,一个孱弱的老人,一个失去了任何力量等待太阳下山的老人。听到脚步声,他抬起了头,但他不说话。吴坤看到他手里捧着一杯茶,看到了他捧茶的那只断了小手指的手。老人的心一惊,定住了。
他说:“我是吴坤。”
老人想了想,说:“知道了。”他的声音多么平静啊,吴坤佩服这样的声音。他凑过脸去,对着他的耳朵,轻轻地耳语,单刀直入地问:“知道得放回城的事情了吗?”
老人一声不响,过了一会儿,喝了口茶,目光看着空中,问:“有人在追捕他了?”
吴坤踌躇了片刻说:“是的。”
“少不了你的功劳吧。”老人又说。老人朝他看了一眼,他突然发现,老人能看见他。他又踌躇了片刻,说:“是的!不过现在还来得及,请你快跟得放联系,让他无论如何不要反抗,追捕他的人都带着枪,已经有令,他要拒捕就开枪击毙。爷爷,我和你一样,都不希望出意外,你看,怎么办才比较好呢?”
他几乎就要为自己的诚恳感动了,如果那老人不是突然扔过来那样一个冷笑。老人招招手,让吴坤把脸凑近了一些,仿佛要仔细审读一番,继而才说:“来寻良心了?”
他的话让吴坤大吃一惊,他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杭嘉和已经站了起来,风一样地朝前庭走去,一边说:“我们杭家,和你们吴家作了一百年的对,但你和你爷爷还是不能比。他比你清爽多了。”
话音未落,他已经出现在大门口了。
长长的琅(王当)岭,满山满坡的美丽的茶园,像健美的少年和优雅的少女……得放拥抱着亲爱的姑娘,他大爱她了,大爱她了,但他以往从来也没有这样亲吻过她,他的手从来也没有掠过美丽的姑娘那温柔的胸膛,他们曾经一夜夜地畅谈,但他们从来没有互相拥有。现在他们多么渴望在蓝天白云下,在满山茶蓬中,在青山绿水和鸟语花香中奉献出自己啊……
布朗亲自陪着爱光来到这里,他一边气急败坏地骂着得放,一边为他们站岗放哨。他轻声咆哮着,叫着:“得放,你不听我的话,你不是我的侄子!你知道你这样做有多危险吗?我会被你大哥骂死的!”
得放一边把布朗往外推一边说:“行了行了我的好表叔,让我和爱光呆一会儿吧。”
“一个小时够了吗?”
“你说什么,一个小时,你疯了,我从天台山赶过来——一个小时?”
“最多不能超过两个小时!”
“两个小时?”这对年轻人同时叫了起来。布朗吃惊地看着他们说:“两个小时还不够啊,你们也太贪心了!”
“两个小时怎么够呢?从前我们说话,能够从天黑说到天亮呢!”红痣少年说。
小布朗更吃惊了,他几乎叫了起来:“什么,姑娘马上就要被我带到天的最南边去了,你还只想跟她说话,你们——啊,你们多么傻啊!”
这对年轻人开始有些明白表叔的意思了,他们一下子就脸红了起来,爱光就拿她的手去打布朗的背,边打边撒娇般地说:“布朗叔你坏,你坏!”
小布朗可没有时间跟他们开玩笑,他一把抓住爱光的手,掏出那只祖母绿戒指,一下子就套在爱光手上,说:“结婚吧!你看,连戒指也有了,我本来是想在云南大茶树下为你套的呢!”
爱光右手的无名指套着那枚戒指,尖尖的手指朝向天空,她的手哆嗦起来,她的眼泪也在眼眶里哆嗦起来。她跪倒在茶坡上哭了。得放有些手足无措,一边也跪下来,一边手忙脚乱地为她擦眼泪,对她解释说:“别哭,别哭,我不跟你结婚,你放心,我不是和你来结婚的,我告诉你我看了多少书,我们那里山高皇帝远,一些知青的书籍倒没有烧掉,正好供我读。史学书,有郭沫若的,翦伯赞的,范文澜的,吴晗的,还有一些古典名著,《静静的顿河》、《春潮》、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莎士比亚的悲喜剧——”他没有能够再把书名报下去,他的嘴已经被姑娘的温热的唇堵住了。
呵……在蓝天下亲吻是多么神奇啊,你的眼睛也被我吻成蓝色的了,你浑身上下散发着茶的香气,散发着野花的芬芳。青春多么美好啊,我们一定要活下去,我现在知道了许多关于爱的事情,我现在明白为什么大哥不赞成我写那些东西了。大哥并不是不勇敢,你看,他不是很坦然地到海上小岛去服苦役了。我听说当时他也可以不去,只要他坚定地和我划清界限,可是他不认为我有什么反动之处,他说这不过是对真理的一种思辨罢了。是的,大哥只是认为我远远还没有想透就想叱咤风云。也许他是对的。我单枪匹马,读一点书,知道一些皮毛就写文字,虽然用了大字报的语言,看上去有些张牙舞爪,我自己却越来越清楚,实际没有多少花头。瞧,我向你承认这一点,真让我难为情,你不会因此而看不起我吧……噢……可是你的亲吻真甜蜜啊,我真想和你永远地躺在茶山上,亲吻,亲吻,亲吻,直到茶叶把我们俩全盖上。呵,我们过去浪费了多少好时光,我还剪过你的辫子。我多傻啊,越读书,越觉得自己蒙昧。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还要通缉我。其实我什么也没有说透……你怎么不亲我了,你吻我啊,你吻我啊,我只有在你的吻中才会才思汹涌……有时候我想,我还是被他们抓住了更好,会判刑吗?也许,三年两年的,熬一熬也就熬过来了。关键问题是要碰到能听得懂我的话的人,谁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我们不妨到法庭上辩一个高低吧,这个世界上,难道真的就没有听得懂我的话的人……你看,天多么蓝啊,请在蓝天的衬托下,让我看一看你手指上的祖母绿吧。表叔该骂我们了,我们为什么还在说个不停,我多么爱你啊,其实我想说,我多么爱你,不是说话的那种爱,是另一种爱,在那一种爱里,吻是远远不够的……你看到我怀里揣着你的长辫子了吗?我每一个夜晚都是亲吻着她睡去的,现在,她就在我怀里……让我像表叔说的那样来爱你吧……怎么啦,你怎么啦,你听到了什么?有人在喊?他们在喊什么——
他们突然惊坐了起来,听到布朗大叫一声:快跑——他们不但没有跑,而且还惊站了起来。然后,他们看到了前方出现的两个人,是爷爷和父亲。他们朝他们这里摇着手,得放很高兴,掏出贴在心口的那两根大辫子,也摇晃了起来。就在这时,他本能地感觉到还有人在盯着他。他回头一看——枪!举枪的人!他大叫一声:爱光快跑,嗖的一下跳了起来。他拉着爱光飞速地开始奔跑。他们看见茶蓬一团团地在眼前蹦跳起来,鸟雀惊叫,蜂炸蝶惊,山下的粉墙灰瓦东倒西歪,他们好像听到后面有人喊:别跑了别跑了,前面有危险!但他们什么也没有听见,他们像风一样地掠过,像鸟一样地飞,像小鹿一样地跳跃,他们彼此听到了强烈的喘息,茶蓬哗啦啦地惊呼起来了,他们突然弹跳起来,有什么东西把他们抛向了空中,然后,他们就像两片刚刚浸入水中的茶叶一样,舒展着,缓缓而优美地沉入绿色的深处去了……
后面的人在峭壁前煞住了脚,布朗只来得及抓住那两根落在茶蓬上的大辫子。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连茶蓬都惊得目瞪口呆,天地也在那突然的一跃中同时沉入谷底。追赶者面面相觑,有人飞快奔跑,寻那绕向悬崖的路。布朗惊异地抓着这两根辫子,茫然地捧给了后面追上来的嘉和与杭汉。辫子上沾着茶叶,也沾着那对青春少年的柔情蜜意,它在簌簌籁地发抖……突然,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一声惨叫,他们看到另一个人朝峭壁撞去——是杭汉!他发出了根本不像是他发出的那种惨烈的长长的叫声。又听到另一个声音撕心裂肺的大叫:布朗,拉住他——
人们就见杭汉直往崖下扑去,他的脚被那个刚才大叫的半瞎的老人一把拖住。但老人的分量那么轻,被疯了的杭汉一下子甩了起来,甩到了茶蓬上。杭汉拼命地踢,用脚,用手,疯狂地朝那老人砸去,想摆脱老人,好跟那一双儿女而去。老人像一片落叶一会儿翻到东一会儿翻到西,在茶蓬上发出了嘭嘭的声音,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也不吭,而杭汉却歇斯底里地不停地发出惨叫,他的叫声,真是令石头也要落泪,让那些持枪的军人也侧过脸去。这时布朗已经冲上去,从背后挟住了杭汉,他们俩一起也制服不了杭汉,杭汉依旧疯狂地冲着跳着喊着,直到布朗也大叫起来:“大舅,大舅!大舅啊!”杭汉才停止了冲动。他瘫倒在茶蓬前,那被他甩在茶蓬上的嘉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但他还能够在布朗的搀扶下,走到杭汉前,慢慢地扶起侄儿。这杭家的三个男人,一声不响就寻寻觅觅地找那通往悬崖的绝路去了。
当年夏天里的某一日,罗力站在劳改农场茶园路口迎候杭汉。罗力是个高个子,但背明显地已经驼了下来,花白头发却还是又浓又密,穿着一件背心,一条长裤,浑身晒得和非洲黑人没什么两样,村在一大片的蓝天、绿坡和黄壤之间,十分显眼。他站着的样子,依稀还有当兵的架势,他几乎没有挪步,定定地立在那里,等着杭汉走近。他们已经见过好几次面了,这一次见面,只是伸出手去,和他握了一握,他的手掌疙疙瘩瘩,完全像老农的一样了。
这一片密植的茶园,一个个茶蓬,个头儿又矮又壮实,罗力说:“这是我最早开辟的一片密植茶园,你不是一直想看看吗?”
杭汉的一头黑发全白了。他一句话也没有说,静静地蹲了下来。
罗力说:“天太热,先喝水,先喝水。”
杭汉依然一声也不响,罗力把水勺凑到他的嘴边,他喝了起来。罗力一边对他说:“这里的茶,一年能收三四百斤干茶,比一般的茶园产量要翻一番。”
杭汉看了看茶蓬,仿佛有些厌恶地别过头去。罗力仿佛没有看见,他嘴里嚼着一片鲜茶,指着茶园说:“其实这种种茶法,五十年代我刚刚进来时就有人开始试验了,叫多条式矮化密植茶园。那时候一般茶区实行的都是单条式种植,我们这里却是三条式矮化密植。你记住了,大行距150厘米,小行距30厘米,丛行20厘米,每亩大约15000株。这片茶坡,原是个荒山,就交给我负责,班上原本还有个专门种过茶的,教了我不少本事,刑满释放走了。这样七弄八弄也有十年了吧。”
杭汉依旧不响,罗力看了看他,说:“你不是问过我这个茶种是什么种吗?我一直也没有跟你说过,我跟家里的任何人也没说过这个事情。你想听吗?”
杭汉终于点点头,算是他见到罗力后的第一个反应。
下面这个故事,就是罗力一口气讲完的,杭汉在整个过程中,几乎没有插过一句话,但一直都是全神贯注听着他说。
“事情得从1961年说起,饿死人的那一年。其实在这之前的两年,我们劳改队里已经开始饿死人了。我认识一个上海的大资本家,从前的大资本家,他有三个老婆,三反五反的时候抓进去的,他开始在田头抓蚂蚌吃,有一天他抓了四十几只。从那以后,我们劳改队里就开始饿死人了。当然,他最后也饿死了。”
罗力那么说着的时候,仿佛是在说着别人的事情,他们靠在大樟树下,风儿习习,阳光刺眼,和这个故事的阴森的背景恰恰形成了一个强烈的反差。罗力一边说着,一边不停地抽烟。
“我算是身体比较好的,但我还是饿死了。这话不是夸张瞎说,我是真的饿死了一回。
“我是怎么样被人抬进棺材,我自己当然是记不得了。但是那天半夜里,我突然从一种激烈的震荡之中醒来了。四周一片漆黑,我抬起手来,发现我的前后左右都是东西,怎么推也推不掉。我的耳边,还响着一阵阵的狼曝,还有就是一刻也没有停过的震荡,从身边两个方向夹击,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我遇见什么了。”
“是狼吧?”这是杭汉插的唯一一句话,他的嗓子完全变了,嘶哑得难以让人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我们那时候,常常把死人埋到茶山旁边的一个土坑里去。那地方本来没有狼,后来狼开始出没,吃死人的尸体。有时候它们能成功地把棺材弄开,把尸体拖出来,有时候不行,它们只能把棺材啃得坑坑洼洼,天一亮,不得不离开。
“说实话,我应该感谢那些想吃掉我的狼。你知道它们饿到了什么程度,它们几乎就把我的棺材都抬起来了。他们有的四面夹击,有的爬到顶盖上去咬盖子,它们叫成了一片,把棺材翻了好几个个儿,我就在里面来回地翻身。你知道,那时候的棺材很薄,我甚至能够感到狼的爪牙和我只有一张薄纸的间隔了。从狼开始来吃我的时候开始,我就再也没有昏过去,一直跟它们耗到天亮,我从棺材缝里看到了天光。
“天开始亮时棺材不再动弹。一开始我也以为狼已经全部走了。我的棺材因为被狼折腾了半夜,棺材上的钉也被咬得松开了。用不着我花多少力气就把那盖子撑开,我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时候,吓得一下子定在棺材里说不出话来。我的棺材被拖到了一棵大樟树底下,棺材板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好几条死狼,血淋淋的脑袋撞开在棺材上,撞得棺材板上到处是狼血,树根上也是狼血。原来狼隔着一块板吃不到我的肉,就恨得使劲用头撞棺材,撞树桩子,结果,棺材板没撞开,树也没撞倒,倒把它们自己撞死了好几条。
“我爬出棺材板,就觉得自己又要死了,我连一点力气也没有,只好坐在死狼旁边。正巧,脚下有几株茶蓬,矮矮的,根脚处发着很小的枝芽,在早晨的风里微微颤动,还有一滴小得不能再小的露水落在那上面。你知道我这时候想起了谁?”
“……”
“我想起了大哥。1937年,我上前线的时候他跟我告别,曾经跟我说,一定要活下去。当一个人活不下去的时候,想一想山里面的茶,它们没吃没喝,一点点的水,一点点的土,可是它们还是活了下来,还发芽,开花,长成茶蓬。一个人,要像茶一样地活。想到这里,我就把那几根茶枝吃了下去。可是我连用手去拉茶技的力气都没有。我就躺在茶蓬下面,用嘴咬着茶枝,一点一点咬上去。直到吃掉那株茶蓬的新叶,我才活下来了。”
话说到这里,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看着身边的这株大树。
很久,杭汉才问:“是这里吧?”
“就是这里,茶救了我。我活过来以后的第二年,就要求到这里来种茶。农场答应了。我拿那株茶蓬做了扦插。我后来知道,这就是他们搞茶叶的人说的单株选育。我还给这种茶取了个名字,叫不死茶。”
杭汉握紧拳头,捶打了几下树干。阳光很猛,青草气阵阵袭来,他看着满坡的绿茶蓬,全都是黑的。
罗力终于说:“还有迎霜啊!”
杭汉的嘴唇抖动了起来。罗力又说:“听说跟着一个转业军人到绍兴去了,也好。反正总是要下乡的,还不如跟一个好人,也能照顾得到。”
杭汉的嘴里摘了一把鲜叶嚼着,看着老茶蓬一样的罗力,他说不出话来,他也流不出眼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