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筑草为城

第二十章

杭得荼在杭嘉湖平原父母亲烈士墓前,那条平静的小河旁的不祥预感果然应验了,杭家又一个青年陷入了这场革命的政治险境。

这一天傍晚,对小布朗而言,乃是他在杭州生活的最后一个安详之夜了,因为那一天他是与茶在一起的,他第一次作为评茶师的助手,进入厂部的评茶室。茶叶并不好,连小布朗这样对龙井绿茶没有什么特别研究的人也看出来了,这是一些低次茶,最多也就在七级上下。这些年来持续不断的大干快上,已经使茶叶产量整整翻了一番,但它却是以改制炒青茶、增加粗老茶、减少优质龙井茶为代价的。布朗想,怎么他在茶厂里,却总是看不到小撮着伯伯悄悄塞给嘉和大舅的那些扁平光滑呈糙米色的茶呢,那一两二两的,远胜过这里堆放的一麻袋两麻袋。刚到杭州时布朗对龙井绿茶一无所知,现在凭眼力就能分出好坏来了。但比起大勇来他依然属于茶盲。在他看来,那精美的龙井茶就是谢爱光,那粗糙的,自然就是翁采茶了。

尽管茶不好,但依然少不了看干茶,噢、摸、开汤,看色、闻香、细品那一系列评品的过程。于这些活布朗是走不到前面去的,他提着一个水壶绕来绕去地跟在后面,看着那些评茶师一本正经地品论。那些评茶的人们刚才还在会场里互相指着鼻子大辩论,对骂,有的低着头挨斗,有的揪着对方的衣领给他来喷气式,这一会却都穿上白大褂,戴着白帽子,一人一杯茶,一起低下头看,一起压着杯盖晃荡晃荡摇出那香气来闻,一起含着那茶水在嘴里,眼睛朝天,像漱口那样发出一种只有评茶师才会发出的奇怪的声音,然后眨巴眨巴眼睛,说:七级吧,我看七级也就差不多了。

这时候牛鬼蛇神啊,造反派啊,走资派啊,历史反革命啊,大家在茶上的感觉也不知为什么都会那么相似,即便有分歧,也就在那左右间小小摇晃一下。那一霎间他们好像又回到了那些建设和劳作的日常岁月。要不是小布朗这时候出去冲开水,看到门口墙根上靠着的那些大牌子、那些大牌子上的打着叉叉的名字,真不能想到,下一场批斗会还在等着他们呢。

小布朗很喜欢这种庄严的劳动,实际上他依然是一个勤杂工,但他觉得这活儿很有权威性。他手里提着个水壶一本正经地走来走去,总算找到了一种正在干正事的感觉,和铲煤球到底不一样。就那么出出进进地弄了大半天了,依然兴趣盎然。就在他最后一次走出工作间取水的时候,他拎着水壶的手僵住了,落日的余晖中,他看到了那个小兔子一样担惊受怕的姑娘,她站在前面树阴底下,半个身子从树后探出来,看见他就一个劲地招手,却不走过来。他着了魔似地拎着个水壶就朝她走去,屋子里的人叫着:水呢,水怎么还不来?他就根本听不见了。

谢爱光本来是应该去找杭得放的,但她的脚一拐,却找到了杭布朗,骤然发生的事件把她吓坏了。几个月来,她一直和得放秘密地进行宣传工作。他们散发的关于出身论思考的传单,已经在杭州城里掀起不大不小的风浪。这些文章大都是从北京传过来的,在本质上是拥护革命的,只是对革命中发生的种种不可理解之事提出自己的见解。一开始他们也可以不必做得那么隐秘,但得放和她都更喜欢目前这种地下工作者一般的状态。后来他们才开始发现他们的地下状态是绝对必要的了,因为专政机关已经开始追查这些宣传品,甚至被列入了反动传单,予以查禁。杭得放怎么可能被一个查禁就吓倒了呢,他们越查禁,他就越要行动。他们窝在假山内的地下室里,像两只鼹鼠在烛光下互相鼓励,他握着她的手,双眼炯炯有神,问:“你害怕吗?”

谢爱光那秋水一般的眼睛也放出了钢铁般的光泽,她也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和你在一起,我就有为真理献身的勇气。”

是的,只要和这位眉间一粒红痣的美少年在一起,谢爱光就无所畏惧。然而一旦离开他,她就胆战心惊,她就又变成当初那个多愁善感、身世不幸的江南少女。看来杭得放并不是不明白这一点,所以每次外出发传单,他都和她在一起,今天是唯一例外的一次,他被爷爷的意外事故拖住了。原本他们说定了到农业大学去散发张贴传单,因为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吴坤派重新崛起,在农大召开誓师大会。吴派是杭城著名的出身论的坚定维护者,得放就专门针对他本人的出身写了一篇文章,来说明这个观点的谬误。他用的完全是反诘的口气,把吴坤的脚底板一直挖到他叔伯爷爷吴升那里,最后反问:照吴派“老子反动儿混蛋”的逻辑,那吴坤本人不就应该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大混蛋吗?我们不妨问一问他本人,他承认自己是一个大混蛋吗?如果他有勇气承认,那么他的追随者也愿意追随一个大混蛋去做小混蛋吗?如果他们也愿意追随他做小混蛋,那么,所谓的革命造反的吴派组织,不就是一个混蛋组织吗?而一个混蛋组织,又怎么可能是一个革命者的组织呢?怎么配在这样风云际会的革命时代粉墨登场呢?

这份传单,只有交给谢爱光去单独完成了。她答应得也很豪迈,让得放放下心来。但问题是她一到现场就抓瞎了,绕来绕去怎么也下不了手,最后也不知怎么搞的,竟然绕到了女厕所里。一到那里她才发现什么叫冤家路窄,整一个房子里竟然就让她碰上了赵争争一个人。赵争争并不认识她,而谢爱光却听到她的名字都会谈虎色变。可以说吴坤的这一次重新出山,有她赵争争的一大半功劳,吴坤对她自然感激涕零,所以目前她的气焰正盛,看上去她的鼻孔眼睛嘴巴里都仿佛在喷火。谢爱光偷偷地看着,看着看着越看越怕,越看越怕,一边系裤子一边就往外走,走出门口几分钟之后才清醒过来,一下子吓得目瞪口呆——她把那只放传单的绣有“为人民服务”的军包,丢在厕所里了。她刚要回头去取,就见赵争争从厕所里出来,肩上就挎着那只包。爱光闪到树后,心尖子拎到了喉咙口,是去向她要,还是躲开?她思想激烈地斗争,手心额角全是汗,脑袋里一片空白。再缓过神来,赵争争已经走回了她那个革命斗争的大本营。谢爱光几乎要虚脱了,怎么办?她几乎是失神地、下意识地走到了小布朗的茶厂,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之后,她一屁股坐在树下,就站不起来了。

小布朗已经很长时间没看到爱光了,他可不能看到女孩子遭这样的罪,胸脯一拍,说:“什么鸟事把你难成这样?看你布朗哥哥给你跑一趟,立马摆平。”话毕,拖过大舅给他买的自行车,一把拎起那爱光,把她架到后座上坐好,嗖的一声,就飞出茶厂。他身上还穿着工作用的白大褂,脸上甚至还戴着个大白口罩,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个医生呢。

这一路上杭布朗是又拍胸脯又说大话,也没见他歇了嘴,不一会儿就到了农大的校址华家池。进了校门,先让那谢爱光去探探风,然后再作打算。谁知没过几分钟爱光就慌慌张张回来,轻声道:“赵争争她又上厕所,一会儿就出来,喏喏喏,就在那前面,就在那前面,树林子后面,那条路很偏僻的,啊,她出来了,一个人。她出来了,背上那个包就是我的,她干什么老往厕所跑,她是不是想逮我!”一边说着就一边往外跑,直怕那赵争争眼尖看到她。

应该说这时候的杭布朗要干什么,心里是很盲目的,今天横空里杀出一个谢爱光,把多情的布朗心搅乱了。也是忙中生乱,他横冲直撞地驶向赵争争,偏偏那自行车的刹车突然失灵,布朗是想擦过赵争争身边时来一个海底捞月,抢过此包就跑的,谁知绕过树林子,真擦过赵争争身边时非但没刹住车,还把那刚想转身的赵争争撞了一个四仰八叉。华家池因为大,本来人就不多,这条通向厕所的小路此刻更是没有一个人。布朗捡起那包就往回骑,后面一点声音也没有。他骑出大门口见着了爱光,远远地就把那包往她身上一扔,爱光惊讶地问:“成了吗?”布朗一挥手说:“走你的吧。”顺手就把白大褂和口罩、帽子脱下一起扔了过去。爱光也不敢再恋战,嗖的一下也就跑得看不见了,前前后后的时间加起来,不过也就那么三五分钟。

布朗本来可以回去干他的活了,但他扶着自行车,心里却有些嘀咕,因为他的本意是抢包可不是撞个姑娘。这个动作做得不规范,让布朗心里也不踏实。他是个胆子大到天边去的人,又有好奇心,就想着偷偷回去看一看。重新骑着自行车往回走,我的天,那姑娘还躺在地上。布朗这一下也就顾不得那许多了,冲过去就抱起那姑娘,大声地喊着来人哪来人哪有人倒在这里啦。

其实厕所离吴坤他们的会议室并不远,只是当中隔着林子,听到人喊,出来一看就乱了,赶紧张罗着把赵争争往车上送。赵争争看来是腿折了,头脑清醒过来,对吴坤说书包被抢。吴坤一听这才急了,一把抓住布朗的胸间有没有看到人抢军包。布朗横抱着这个被他撞倒的姑娘,一时愣了,说不出话。他生来就不是一个会撒谎的人,而且五分钟前他刚刚作过案,同时要他编谎话他还一时编不过来。倒是那赵争争还算头脑清楚,说:“我刮到一眼,那人是穿件白大褂的,刚刚走,这个人就过来了。”

吴坤盯着赵争争,脸上做出心痛的样子,心里气得破口大骂,这叠传单他已经看到了,当时就想叫人送回去封好。偏这个赵争争多事,要在厕所附近再候一候,结果煮熟的鸭子飞了。心里这么想,嘴里却焦急万分地说:“快快,快送医院!”

布朗因为抱着赵争争,一时就放不下来了,只好跟着他们那一伙上了他们的车。真是荒唐,他原本是要上另一辆车的啊,一切都乱了!

现在是第二天早上了,得放正要送爷爷去医院,就见一头雾水的谢爱光摇摇晃晃地出现了。他吃惊地把她拉到门后,问:“你怎么啦,这些传单没发出去吗?”他一把接过了那只装在另一只旅行包裹的黄军包,紧紧攥在手里。

谢爱光几乎就说不出话来了,使劲睁开眼睛,才吐出那么几个字:“我在外面呆了一夜,没敢回家……”

得放一看这架势,就知道事情不好,赶快又细问过程,等谢爱光终于说完之后,才又问:“那么我的布朗叔呢?”

谢爱光无力地晃着脑袋,说:“我也不知道,昨夜我一直在他家门口等到十一点,他会不会被他们抓走了?”

得放想了想,让爱光等着,拎着那包就回到房间里。爸爸杭汉也是昨天夜里赶到的。看着奶奶和爸爸,得放抓了抓头皮,说有要紧事情,一定要现在跑一趟。奶奶心疼孙子,说:“放放,这些天你都在干什么,你看你瘦得多么厉害,你有心事要和家里人说啊。”

嘉平斜靠在床上,摇摇手说:“去吧去吧,自己当心就是了。”

得放正要走,想了想,把那只包塞在床底下,说:“这是我的东西,可别和任何人说。”

叶子看着变得沉默寡言的孙子,又说:“放放,可不能到外面再去闯祸啊。”

得放站了起来,看着这一对风烛残年的老人,看着一声不响站在旁边的父亲,鼻子一酸,嗯了一声就往外走,他得赶快找到布朗叔叔。把他也拉到他们的行动中来,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但他不能责怪谢爱光,看她一夜惊魂未定流浪在外的样子,他还能对她说什么呢?

杭家年轻人里头,仿佛再没有人像布朗那样富有传奇色彩了。他带着山林和岩石的气息,来到这个江南的不大不小的城市,往哪里一站,都显出他的与众不同。

吴坤他们一群人把赵争争往医院里一塞,就紧急布置搜寻传单的制造者去了。他刚从审查中解脱出来,急于需要制造一些事件来证实自己。今天是他重新出山第一天,抢包事件倒也是歪打正着,正好可以体现一下他的能力。赵争争的父亲到医院看了看女儿,没有多少安慰,还责备了她一顿,她也是个要强的女人,红卫兵,不是说倒就倒的。可是等围着她的人都匆匆散去,她就悲从衷来,摸着上了夹板的断腿大哭起来。

把她亲自抱到医院里去的布朗,原本是可以拔腿就跑的,反正谁也没看出他是罪魁祸首。可是看人一个个走了,竟然没有一个男人留下来为她张罗,他就有些不好意思走。后来护士终于来了,他想他这下子可以走了,不料姑娘却哭了起来。女人的眼泪,在布朗看来是很简单的,那就是像男人发出的求救信号。姑娘哭了,布朗心乱加麻,深深自责。幸亏他这点头脑还是有的,还没有发展到当场忏悔坦白交代的地步,但这时让他抬起屁股就走,他是死都不肯的。什么女红卫兵,女造反派,只要是姑娘,就是女人。女人低头捂脸在哭,布朗心旌摇动,老毛病又犯,阶级立场派性立场,统统灰飞烟灭。他就上去,两只手一起上,摸着她的头发和后脑勺,轻声轻气地说:“好姑娘,别哭,好姑娘别哭,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不会不管你的。”

赵争争除了那天夜里和吴坤在床上跳了一回舞——那也是属于激烈运动——这辈子也没有听到过这样温柔的话,领略过这样温柔的动作。布朗又因为不怎么会说杭州方言,与人交谈,多用在学校学的国语,这倒反而给他平添一分文明。这个都市里的堂吉河德的肢体动作狠狠地吓了赵争争一跳。女强人猛然抬头,大叫一声:“流氓,你想干什么!”

这一声流氓,可算是当头一棒,把布朗给当场打醒了。这是他在杭州城里第三次享受这种殊荣,而前两次“流氓”之后的下场,想起来还都让布朗他不寒而栗。他神经质似地跳了起来,连一声再见都来不及说,一下子就蹦到门口,刚要开溜,听那女人又一声厉喊:“站住,你是谁,哎哟,你给我站住!嘶嘶嘶——”她用力太猛,断了的腿被拉了起来,痛得她直拍凉气。布朗一只手还搭在门把上,头回过来说:“你忘了,我是把你送到这里来的人,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啊。”

这都是赵争争从来也没有听到过的话,赵争争的声音也低了,声音也不自觉地温和了,说:“你过来,你别走,我想起你来了。”

这一坐就坐住了。赵争争腿疼,寂寞,睡也睡不着,又不时地想动弹,拉住杭家那帅小伙子布朗就不让他走了。也是布朗被那一声流氓叫出了一根神经,当赵争争问他姓什么的时候,他没说他姓杭,他说他姓罗。赵争争就小罗小罗地叫个不停起来:小罗啊,你可不能扔下我不管啊,你已经救了我一回了,你可要救人救到底啊。新上任的小罗心里却有点发毛,他没想过要把她护送到底,他只想把她护送到有人接手就仁至义尽。人生要紧关头,不是一步两步,实际上只差半步。刚才只差半步他就逃出一门之外,和这女红卫兵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可现在他真的走不了了,眼看着夜色降临,他对小赵说他得回家,明天还要上班呢。小赵嗲声嗲气地哭着说:不行不行你不能不管我,今天夜里他们肯定要开半夜的会,不到十二点钟他们不会有人来看我,你得等到他们来后才能走。这种口气,打死赵争争也不可能对吴坤说。在吴坤面前发嗲,就好像用《梁山伯与祝英台》的越剧腔进行大批判发言,死活对不上号的。但这个小罗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地里冒出来的,和他们平常对话的人一点关系也没有。小赵看出来了,她和他不是一个阶层的,果然,他是工人阶级。阶层越不一样,交往起来越轻松,萍水相逢,反而容易推心置腹。再说赵争争跌断了腿,抢去了包,刺激不小,吴坤对她,又比对那阿乡采茶还一本正经,况且那白夜竟然要生孩子了,真是岂有此理。赵争争和翁采茶,从哪方面看都不是一种性格的人,但从心乱如麻这一点来看,却是殊途同归。也是火山总要喷发,借此突然事故,赵争争心火乱蹿,忙中出恍惚,看来是把稻草当黄金,把小罗当吴坤来依靠了。总之,种种因素使赵争争一把抓住布朗不放。春暮时分,豆寇年华,革命激情,受伤的心灵,得不到的爱情,难以出口的欲望,加上那个歇斯底里的狂热,乖戾的扭曲的个性,浓缩成一团火,曾经一茶炊砸死陈揖怀的女学生,现在摇身一变,成了楚楚可怜的江南小女子。

布朗再喜欢姑娘,也被这种突如其来的不正常的狂热弄懵了。他不能不对姑娘的恳求作出积极的反应,但他心里直犯嘀咕,不知道他那么一求就应的态度对不对。另外,姑娘那种明显的依赖也让他觉得不太正常。他想,即使他真的救了她的命,她也用不着紧紧抓住他的手不放啊。他再一次想解释他为什么要回去的原因,但姑娘不听。姑娘说:什么春茶夏茶,我是不喝茶的,资产阶级的一套。你别去茶厂了,给我当助手吧。布朗连连摇手说不行不行,我刚刚找到这个工作,评茶,很有意思的工作,我不能丢了。赵争争笑了起来,又嘶嘶嘶地疼得直抽冷气,说你呀你呀,真是没见过世面。我让你给我们总部开车怎么样,我们这里刚到了辆吉普车,差个司机,你来,我让你来,没人敢不答应的。小赵握着他的手,目光深情地看着他。她这种突如其来的移情、这种对爱情的渴望、这种心理学家也分析不清楚的扭曲的精神状态,怎么能让布朗搞得清楚呢。他本是胆大的小伙子,但这断了腿的姑娘的感情还是让他有些害怕。他说让我想一想,让我想一想。总算此时救兵到了,吴坤重新走了进来,赵争争这才放了布朗一码。

布朗回家的路上,想到他的自行车还在华家池,只好一路步行,走回去找车。正是满天的繁星,花香四溢的春夜,黑暗遮蔽了马路两边围墙上的长长的大字报,他听到有人在扯大字报的声音。那是穷人的声音,穷人们的一种新的冒险的谋生方式,像老鼠一样昼伏夜行,撕了大字报再卖到废品站去,小布朗听着撕纸张的窸窸窣窣的声音,看着法国梧桐树上新生的绿蝴蝶般的新叶,突然想念起刚才的姑娘。她的眼泪虽然有些莫名其妙,她的发嗲虽然有些生硬做作,她的热情虽然有些神经兮兮,她的状态虽然有些喜怒无常,但那毕竟是冲着他来的啊。为了什么?也许什么也不为,就因为我救了她,一位英雄在她面前出现了。布朗心里有些发痒,自以为是的情感又在他的心里蠢蠢欲动。他昏头昏脑,但总算还能认出自己的自行车,他骑上车子,横冲直撞,看着天上一轮明月,街上已空无一人,横河边绣球花开得密密匝匝,一大团一大团地在阴影中四进凸出,一阵揪心的刻骨铭心的思念涌上心头。他太想念远方那茶树下的父老乡亲了。鼻腔有一些发酸,嗓子有一些发痒,一声山歌就响彻了江南静悄悄的西子湖畔——

月亮出来亮旺旺亮旺旺,

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

哥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

哥啊哥啊哥啊

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不知为什么,他吼得那么响,竟然没有联防队来喝令他不准唱黄色歌曲,也没有社会治安指挥部来捉拿他扰乱社会秩序。郊外的夜,没有人来打扰,这个城市的夜晚表面上看去依旧美丽静谧,但有人正在密谋,有人正在流泪,有人刚刚被噩梦吓醒,有人却已经死去。他不知道,那个名叫谢爱光的姑娘就在他歌唱的时候离开了他的家门口。夜太深了,她等了他几乎大半天,直至深夜,她等得失去信心了。

得放听了爱光的话后匆匆离去,叶子就要张罗着带嘉平上医院。嘉平却不想去,说自己实在没什么,有点头晕罢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休息几天就好了。再说医院里现在看病也讲成分了,要自报家门,牛鬼蛇神给不给看病,还要看医生的心清。要是真不给看,还不是加一层气,本来没什么病,反倒添出病来了。

嘉平说这番话的时候也是头脑清清楚楚,不像是病重的样子,叶子一听就没了主意,被杭汉一个眼色唤了出来,悄悄地对母亲说:“这种事情一定不能放松,我认识的一个人也是这样被打了一下,开始那几天木知木党,后来不对了,越来越糊涂,现在变成傻瓜了。”

叶子一听更急了,不知如何是好,母子两个重新回到嘉平床前时,叶子一声也不响,还是杭汉说:“爸,趁我现在在身边,陪你去医院走一趟,看不看得上医生,那是另外一回事情,你也不要太在意。你想想你是以受伤的名义送回来的,现在医院里都不去一趟,人家不是又要说你没病,把你拖回去了?”

嘉平听了此言,微微回过头来问叶子:“你说呢?”

叶子突然一阵心酸,这种熟悉的神情叫她想起多年以前,她轻轻地仿佛淡漠地说:“随你。”嘉平怎么会不从这句话里读出无限的怨喷呢,他说:“那就去吧。”话音刚落,他就看到叶子笑了,她的小薄耳朵现在皱起了花边,不再透明了,但她的笑容依然像六十年前。

笑容刚落,叶子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她开始为怎么样把嘉平送到医院里去而犯愁了。嘉平的脑袋不好抬起来,必须躺着,可是现在还有谁会为嘉平备车啊。杭汉走到门口去看看,也是奇怪,今天大街小巷里连辆三轮车也照不到面。倒是巷口有一辆垃圾车停着,车的主人正在吃杭州人的早餐泡饭,听了杭汉的发问才说:“今天杭州城里,除了大板车和垃圾车,还会有什么三轮车,统统都到少年宫开大会去了。”杭汉大半年关在郊外,听了三轮车工人也造反,不免又觉稀奇,那吃泡饭的说:“你当只有‘杭丝联’‘杭钢’是工人,人家踏儿哥就不是工人?是工人就好造反。你看我这辆车子为啥干干净净搁在这里,我们环卫工人也要造反上街游行了。”

杭州人叫踩三轮的工人踏儿哥,今天是踏儿哥们的盛大节日,看来找三轮车的念头可以休矣。杭汉看着那辆于净的垃圾车,突然心里一动,说:“师傅师傅,我爸爸生毛病了,特约医院又远,在洪春桥呢,一时也弄不到车,这辆垃圾车能不能借我们用一用?师傅帮帮忙好不好?”

那环卫工人倒也还算仗义,一边剔着牙一边说:“你们杭家门里人,我们这条巷子也都晓得的,这次吃生活了是不是?你们也有今天这种日子。好了好了,饭吃三碗,闲事不管,我这辆车昨天刚刚发下来,用了一天,昨日夜里我用井水刚刚冲过,你看看,是不是跟没用过一样的?”

杭汉一听算是明白过来了,悄悄就塞过去两块钱,那人却不好意思了,说不要那么多的,一块就够了,又叫他们快去快回,“你当我就不担风险啊,我也担风险啊,人家问起来,这老头子怎么坐到垃圾车里,谁给他的车,我怎么说——”他还在那里剔着牙齿说个没完,杭汉却拉起垃圾车就往家门口跑了。

这母子两个用废纸铺好了车,把最后那块板子和上面的板子都抽掉了,又在车里放了一张竹榻,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嘉平抬了出来。往竹榻上那么一靠,嘉平笑了起来,说:“没想到老都老了,还出一把风头。”母子两个都不懂这话什么意思,嘉平有气无力地说:“人家盖叫天才配坐在垃圾车里呢,去年夏天轮到他游街时,杭州城里万人空巷,平常看不到他戏的人,那天都看到他台下的真人了。我倒是没有想到,我也有这么一天。”

杭汉听父亲那么说话,心里难受,放下车把手说:“要不我再去想想别的办法?”

嘉平连连摇手说:“你这个孩子,羊坝头裹住住,连玩笑也不会开了,坐垃圾车不是很好?再说三轮车工人革命也是有传统的。二十年代三轮车工人就造过好几次反的,不过那时候他们是想当踏儿哥,要革公共汽车的命,今日革命,要革人的命,性质两样的。”话说到这里,他还精神着呢,突然头一歪,哎哟哎哟叫了起来,吓得叶子、杭汉两个扑上去抱着他直问哪里疼哪里疼,他也不回答,只是叫个不停,当下叶子的眼泪就吓了出来,突然嘉平睁开了一只眼睛,斜看了旁边一眼,接着两只眼睛都睁开,面部一下子恢复了正常,他就不疼了。

叶子捂着胸说:“哎哟阿弥陀佛,你刚才是怎么啦?”

嘉平疲倦的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让她把耳朵凑过来说:“住在我们家院子里的两个造反派刚刚出门,现在他们会到单位里去说,我的病有多重了,连老脸都不要,垃圾车都肯坐了,我是装给他们看的啊。”他嗨嗨嗨地笑了起来,叶子轻轻地用手指点了点他的头,说了一声,看你这死样,吓死我了,自己也笑了起来。杭汉一看父母的样子,心里也就轻松了很多。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女人迷恋父亲的原因了。

三个人上了路,果然招徕不少看客。正是西子湖桃红柳绿的四月天,人们再是革命,也忘不了在湖畔顺便地观光。有不少人其实是观光顺便着革命。去医院的路上要路过湖滨,还要沿里西湖走,不少人就跟在那垃圾车后看西洋景。杭汉在前面埋头拉车,倒也心无旁骛,嘉平闭着双目躺在竹榻上是眼不见为净,唯有那叶子,在后面扶着车,照顾着嘉平,还要受许多眼睛的盘问,心里便有些慌。她自1949年之后就没有出来工作过,平时一家人吃喝都要靠她张罗,她几乎没有一个人出去走走的习惯了。这一次大庭广众之下步行穿过半个西湖,她就有点手脚眼光没处放的感觉。路过少年宫——从前的昭庆寺时,见那里人山人海好不热闹,到处都是三轮车,车夫们到这里来聚会游行。那些站在会场边缘的人,看着他们杭家人这奇怪的样子,都乐得哈哈大笑,叶子听得心慌起来。嘉平闭着眼睛说:“别怕,都当他们死过去了。”可叶子还是怕,低声地说:“他们会不会来拦我们的车?”这话还真是给她说着了,就见一个踏儿哥恶作剧地拦住他们的车说:“给我停了,交代,什么成分?”

杭汉被这些人一拦,只得停住,回头看看叶子,叶子突然镇静下来,说:“你倒是去看看,杭州城里哪里还找得着一辆三轮车,都到这里来开大会了,有这辆垃圾车还算我们运气。我们是城市贫民,老头子昨日摔了一跤,你看他这副样子,快点放开,一口气上不来我们找到你不放,还不是你倒霉?”

那人一听连忙放开,众人复又大笑,杭汉拉起车迈开大步就往前飞,叶子跟在后面一溜地小跑,那样子肯定是又紧张又滑稽的,嘉平就睁开一只眼睛,瞄靶子一样地朝后看着,一边夸奖着叶子说:“还行,应答得好,到底还是杭家门里的女人。”叶子一边擦汗一边说:“冤家,前世修来的苦,一辈子都在为你这种人担惊受怕。”嘉平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一边皱着眉头,脑袋就隐隐地疼了起来。叶子又担心,叫着杭汉慢一点慢一点,一面又去扶嘉平的头问疼不疼。嘉平突然一下子抓住叶子的手说:“叶子,你恨死我了是不是?”

叶子吓了一跳,只怕儿子听见,但眼泪却不听话地流了出来,默默地走着,朝旁边看,那是断桥啊,白娘子和许仙相会的地方,她摇摇头,就把手抽了回去。

真是奇事,少年宫和北山路不过相隔半里,但一拐进北山路,左边是白堤和西湖,右边是葛岭宝石山,人立刻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湖边水面,已有荷叶浮起,上有晶莹露珠。叶子就记得嘉和曾告诉过她,湖边植荷,乃是杭人对白乐天的纪念,《西湖梦寻》中所谓“亭临西湖,多种青莲,以像公之洁白”,说的就是这个事情。一下子想到嘉和,叶子的心就紧了起来。

快到从前镜湖厅的地方,嘉平叫杭汉先把车子停下来,这里人已经不多了,一般游客走的都是白堤,相对而言,此处倒是一个僻静地。今日天气也好,西湖水面亮晶晶的,这才是苏东坡的“水光潋滟晴方好”呢,嘉平精神一下子振作了许多,说:“就当我们踏青吧。’,

叶子摇着头,心里想,也就是你这样的人,还有心赏风月,却不把这话说出来。

嘉平看出叶子的心事了,却举起手来,这才发现手抖得厉害,说:“叶子,你看放鹤亭还在呢,我倒一直担心它也被砸了。”

这时杭汉也放下车把说:“不能把什么都砸了吧,人家总要来玩,西湖毕竟还是天堂嘛。”说完这句话,却见二老都不应答,回头一看,父母眼中都湿漉漉的,他们想到了什么?一下子杭汉也就想到了蕉风,心里面一阵阵地刺痛,就蹲了下来,说不出一句话。却听到父亲说:“可惜大哥今日不在。”又听母亲说:“也没有藕粉莲子羹了。”这话倒如打哑谜一般,让杭汉这样实在的人也生出许多玄想,他抬起头来看看,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西湖博览会,看到了那顶早已被拆掉的通往放鹤亭的木桥。三个人问声不响呆了一会儿,就见头上柳条儿飘飘摇摇,像一把把绿头发,荡来荡去,绿枝下有红白桃花瓣儿纷纷扬扬,落了一地。二十分钟前他们还在一种甚嚣尘上的世界里呢,此地却照样一片落英缤纷。呆在这样的湖边,他们三个人甚至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他们是从某一个时间隧道里突然钻出来似的,杭汉叹了一口气,重新拉起了那辆垃圾车,这辆车子使他们回到了现实之中。

直到过了岳坟,他们的话才重新多了起来。想是因为一路上杭汉话少,又怕他触景生情,想念蕉风,就另找一个话题,问他这些日子,除了革命、交代问题之外,有没有进行别的科研活动?比如,你们的那个龙井43号,实验有没有停下来啊?

说到茶事,杭汉这才像是触到了哪根筋一样地一下子振作起来,回头问父亲,你怎么也知道龙井43号啊?嘉平说我怎么不知道,你当我抗战期间跟茶是白白打交道的。什么有性繁殖无性繁殖,都是吴觉农先生告诉我的呢,可惜他老人家现在也和我一起倒运了。我记得龙井43是六○年开始培植的吧,它算不算是无性繁殖系啊?

杭汉连连说我正在做这个课题呢,反正这种事情总还是要有人去做的。爸爸你的记性真是好,这种专业的问题,我本来以为只有伯父这样的人才能够问得出来,没想到你也知道。龙井43当然是无性繁殖的。妈妈你知道吧,有性繁殖是通过种子来完成的。因为异花授粉,所以遗传基因不好,跟鲁迅先生的那个九斤老太说的那样,会一代不如一代的。无性繁殖呢,是利用茶树的营养器官,喏,就是利用叶啊,茎啊,根芽啊,来培育成一株茶树,这个原理嘛,就是细胞全能性的原理。好了,我不说这个了,这个太复杂,不过我要告诉你,当年迎霜生出来的时候,正是为了纪念迎霜这种无性繁殖系新品种培育成功才取的名字。迎霜属于小乔木型,中叶类,早芽种,是1956年从平阳桥墩门茶场引进的福鼎大白茶和云南大叶种自然杂交后代中再单株选育而成的。那时候蕉风正在市茶科所呢,整个过程她都参加了——他突然煞住了话题,这三个人都是那么费尽心思地想绕开伤心的话题,但绕来绕去还是绕不开,痛苦始终还是他们的轴心,他们离它不过半步之遥。倒是这时候医院帮了他们的忙,他们终于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这就是你们的医院吧。垃圾车拉进去要不要紧啊?”叶子担心地轻声叫了起来。

差不多就在这辆垃圾车跌跌撞撞拉进医院的同时,一辆吉普车也驶人茶厂。小布朗上班才一会儿,就被人叫了出来。从车里跳出了一个男人,看上去面熟,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你就是罗布朗吧,昨天我看到过你,跟我走吧,你们那个赵部长正等着你呢。”

布朗想,什么部长,难道那个小赵还是个部长?他倒没有问这个,只说我正在评茶呢,单位里工作紧得很。那人宽容地笑了笑说:“这些事情你不用多管,你现在安心学开车,有时间就陪陪赵部长,她的腿摔断了,不是你先发现的吗?”他说话的口气有点奇怪,眼睛一直专注地盯着布朗。布朗摇手说:“我不去我不去,我们当工人的,和你们学生搞在一起算什么。我也不会守病人,你们自己回去吧。”说到这里,吉普车里跳下一个司机,推着布朗就往车上拉,一边说:“你是不是有毛病,你知道是谁亲自来接你了。我跟吴司令那么多天,你还是他第一个来接的人呢。走吧走吧,你交运了。”

这之前,吴坤已经到过他们厂部。在那里,吴坤发现“罗布朗”姓“杭”不姓“罗”,但他还是把布朗送去学开车,让他成为赵争争的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