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谁写的《红楼梦》-大话红楼

保定到定县的官道上,积雪已经有近一尺厚了。

一辆马车缓缓走来,车轮下的积雪压得嘎嘎地响。车老板看看喷着响鼻儿、累得汗水淋淋的辕马,心疼地对车厢里说:"二位姑娘,雪下得太大了,前面就是清风店了,我们找个店先避一避吧。"

"好吧,找一家靠大路边儿上的店吧。"车厢里传来的声音。

车厢里正是黛玉和女装的贾五。他们从麦克手里得到了那纸遗诏之后,就雇了车沿着官道南下,希望能在路上遇见十四阿哥。车厢不大,贾五紧贴着黛玉坐着,黛玉没有地方可躲,只好红着脸任他靠在自己的身上。贾五隔着衣服感到了黛玉身上的温馨,不由得心里一荡,把手从后面绕过来去搂黛玉的腰。黛玉伸手把他的手打开:"老实点儿!你要干吗?"

"不干吗呀,"贾五嬉皮笑脸地说,"只是,只是,想知道你腰里那硬邦邦的是什么?"

"什么硬邦邦的?混说什么呀你,那是我给你缝的腰带。包袱里没有地方了,就顺手系在腰里了。"黛玉的脸忽然红了,说着伸手把腰带拿了出来,递给贾五。

贾五接过来一看,三尺来长的玉带,红缎子的里,镶着十几片碧玉片,在雪光下一映,闪闪发光。"好漂亮!好漂亮!"他忍不住夸奖说。

黛玉一笑说:"这玉带本是我娘,就是雍王府那个福晋,给我的见面礼。在刘老老家养病的那几天,我把咱们那两块红绫缝在里面了。你试试,合适不?"

贾五把玉带系在身上,抻抻衣服,嘴里连连说道:"嗯,合适,正合适。谢谢妹妹。"

黛玉在他背上轻轻捶了一拳,还说:"看你,跟我还谢什么。对了,娘还给了我一个雍王府的腰牌,也给你好了。"说着掏出一个红漆木牌,给贾五系在腰带上。

说笑间已经到了清风店。马车在紧靠大路的一家旅店停了下来。贾五往车老板手里塞了一块银子,就和黛玉一前一后走进了旅店。

旅店里坐了不少人,雾气腾腾的。贾五和黛玉找了个靠窗户的桌子坐下。店小二殷勤地走了过来招呼道:"二位小姐,吃点儿什么?我们这里有名的就是烧鸡和天津包子,新开锅的包子,皮薄馅大,一咬一流油。"

贾五捏着嗓子说:"来一只烧鸡,一盘包子,再烫一壶酒。"

黛玉听得贾五的声音滑稽,忍着笑说:"再来一盘素菜,香菇豆腐就可以。"

店小二答应着退了进去。黛玉和贾五相视一笑,忽然听得身后有人叫道:"林姐姐,林姐姐!"

黛玉抬头一看,原来是宝琴,带着一个婆子,坐在里面吃菜。他乡遇故知,黛玉高兴得不得了,忙叫道:"宝琴妹妹,过来坐!"忽然又想起来自己这正是在和宝玉私奔的路上,不由得又羞红了脸。

宝琴笑嘻嘻地走过来坐在黛玉身边,问:"林姐姐,不是听说你被坏人劫走了么,怎么会到这里?"她又看看贾五,接着问道:"这位姐姐是谁?看着好面熟呢。"

贾五附在宝琴耳边,用自己的声音小声说:"琴妹妹,是我。"

宝琴吃惊地说:"宝,宝二……"她马上明白了,红着脸笑着说:"宝二姐呀,真有你们的!"

黛玉更不好意思了,忙岔开话题问道:"琴妹妹,咱们府里还好么?"

"唉,"宝琴叹了一口气说,"自从贾环当了这个世袭,贾府里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娘娘被贬出宫了,迎春姐姐死了,探春姐姐失踪了,惜春妹妹出家了。我们薛家更是一败涂地,宝姐姐被迫答应给贾雨村做续弦了。"

贾五和黛玉都沉默了,比起他们来,我们两个要幸福多了。黛玉擦擦眼睛,急切地问道:"琴妹妹,你这是要去哪里呢?"

宝琴的眼圈也红了,说道:"林姐姐,我们薛家败了,那梅翰林一家又被下在了大狱里。我在京里实在住不下去了。我想去姑苏找我舅舅,就是做江南织造的曹寅。"

黛玉拉起宝琴的手说:"琴妹妹,别难过,以后会好起来的。"她看看贾五,贾五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如果十四阿哥当了皇帝,自己说一句话,梅家就没事儿了。不过这件事看来是凶险重重,可是,也得劝琴妹妹放宽心啊。贾五强笑着说:

"琴妹妹,人生就像潮水,有落潮就有涨潮。古人不是说么:君子安贫,达人知命。"

宝琴苦笑了一下,缓缓地念道:"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黛玉听了叹了一口气问道:"琴妹妹,你还想写书么?"

宝琴点点头说:"我小时候有好几个梦,现在一个接一个的都破灭了。写书,是我最后留下的一个梦了,我拼死也要把它保住。"

贾五向着宝琴挤挤眼睛,问道:"琴妹妹,你的书里有我么?"

"当然有,"宝琴笑着说,"你们两个都有,而且还都是主角呢。"

"好啊,好啊,"黛玉拍着手说,"不过,你可要把我们写得好点儿。"

"当然,"宝琴点点头说:"我把书名都想好了,就叫《朱楼梦》。"

"怎么叫这个名字呢?"贾五问。

"是从珍妮那首诗来的:昨宵朱楼梦,今宵水国吟。我好喜欢这两句。"宝琴说。

"不过,这个朱字不好,"黛玉说,"别让人怀疑有宣扬朱明前朝的意思。依我看,不如改叫《红楼梦》吧。"

宝琴笑着说:"好啊,我听姐姐的,就叫《红楼梦》好了。"

黛玉也笑道:"真是好妹妹,今天晚上,我们两个一起睡好不好?"

宝琴连连点头。贾五向着柜台叫道:"掌柜的,给我们准备两间上房!"店小二一面答应着一面把酒菜端了上来。贾五给黛玉和宝琴斟上酒,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用筷子在自己的酒杯里蘸了一下,乘人不注意,在窗户纸上捅了一个小孔,往外面的大路上看看。他总有一种预感,十四阿哥就快要从这里经过了。

黛玉抿了一口酒,逗趣地说:"琴丫头,你写书用什么名字呢,是叫薛宝琴呢?

还是叫包薛琴呢?"

宝琴摇摇头,说:"林姐姐,看你这记性,我不是和你说过么,我用我舅舅的姓,就叫曹雪芹。"

黛玉叹了一口气说:"叫什么名字倒是小事。我是想,中国历来因为文字罹祸的不可胜数,从秦始皇焚书坑儒,到司马迁受腐刑,再到本朝的明史一案。妹妹写书虽然是好事,可是这里面的厉害也不可不防啊。"

宝琴想了一想说:"这样吧,我在一开卷就声明:第一件,无年代年纪可考,第二件,无大贤大忠治理朝廷风俗的善政,只不过是我们姐妹,几个异样女子,再加上你。"说着向着贾五笑了一下。

贾五笑着说:"那么,就都是我们大观园里的事了?"

"十之八九都是吧,"宝琴沉思地说,"先写你,从娘胎里带来的一块玉,再写林姐姐,从苏州来北京,再有就是你们两个拌嘴呀,摔玉呀,抹眼泪呀。"

黛玉在宝琴额头点了一下,假装生气地说:"好你个琴丫头,不许胡乱编排我!"

宝琴笑着说:"当然不会胡编,我写的都是真事儿呢。不过,你俩的身世我当然不会点破。再写点我们的诗社、联句、过生日……"

黛玉打断了她的话说:"原来的事情你写写也就罢了,不许你写我们现在的事儿!"才说了一个"我们",忽然不好意思起来,羞得满面飞红。

宝琴叹了一口气,说:不瞒你们说,这部书的开头,中间,我早就都想好了,只是这结尾,怎么想都不合适。前面铺陈得太大了,后面觉得力不从心,收拢不起来了。"

贾五同意地说:"人家都说万事起头难,其实结尾更难呢。你看中国这几部著名的小说:《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开头都写得有声有色,可是后面就迷里马虎了。"

"是啊,"黛玉说,"就拿《西游记》来说吧,那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时候多威风,可是到了后来呢,随便一个小妖精就能和他打个平手,三天两头地请人来救,真是窝囊透了。"

"可不是,"贾五接着说,"最可气的是《镜花缘》,前一半写得挺引人入胜的,可是后面一半,简直是垃圾!"

"还有《水浒传》也是,"宝琴说道,"前七十回挺好的,可是后面五十回写得乌七八糟。后来我老老家有个亲戚叫金圣叹的,他评点《水浒传》,就只留下了前七十回,把后面五十回全砍了。"

黛玉忽然问:"琴妹妹,你知道紫禁城里有多少间房子么?"

"不知道,"宝琴奇怪地问,"姐姐怎么想起这个来了?"

"一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黛玉说,"差半间不到一万。"

宝琴好像明白了什么,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黛玉。

黛玉笑着说:"要知道,天地本是不全的。白玉含瑕,日中有乌,万物不可求全责备,任其自然就好。写书亦是如此,能写完则写完,如不能写完也不必强求。

泼墨大写意,留白小题诗,文章结尾留一段空白,给后人去想像,也强于狗尾续貂呢。"

宝琴一把拉住了黛玉的胳膊说:"好姐姐,谢谢,谢谢你啦!真是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听姐姐的,我听姐姐的,写到哪里算哪里,没有结尾,又有什么关系!"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贾五忽然明白了,这《红楼梦》后八十回以后的从来没有找到过,原来是宝琴根本就没有打算把它写完。不过这样也好,那断臂的维纳斯的雕像,不是比人们能想像出来的有手的女神更美么?

忽然,贾五隐隐听到有马嘶的声音。他从窗户的小孔向外望去,月光下,白雪上,一匹马疾驰而过。真是匹好马,在雪地里还能跑得那么快。马上的人很像十四阿哥,但是,不可能是他吧,大将军王回京,应该是前呼后拥,隆重得很。就是急着赶路,也至少得带几十人的卫队才是。不过,还是出去看看吧。

贾五站起身来,才要出去,外面走进来一个白胖子商人,一进门就叫:"刘掌柜,怎么还不把你外面的红布幌子换了呀?"

掌柜的笑着说:"张老哥,好久不见啊。我干吗要换幌子呢?"

那商人笑着说:"你还不知道啊,康熙皇帝过世了,北京城里都挂孝了呢。"

屋里"刷"的一下变得鸦雀无声。掌柜的急忙问道:"老哥,谁继承了皇位呢?"

"雍亲王,北京城里已经戒严了。"

贾五一下子愣住了:康熙真的死了。四阿哥真的要当皇上了。坏了,他忽然觉得怀里的遗诏像一团火一样在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