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软弱

那时候他们已经买了房,王海也带着安琪回家见了父母,双方的老人也正式见面吃了顿认亲的团圆饭,两个人的爱情关系也公开确定下来了,余下来的事情就是怎么装修房子,然后就去办证结婚了。

一天下午,杨局长突然呼他,让王海赶到杨局长办公室去。王海事先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想着又出什么案子了,根本就没有往别处想。他接到传呼时迟疑了一下,因为往日杨局长呼他,都是一呼两个,他和于富贵两个人一块儿去。这一次他还对老于说怎么不呼你就呼我一个哩?老于笑笑说杨局长找你可能是别的事儿,你自己去吧,是好事儿了可得请我喝啤酒。老于其实是话中有话,他却没有在意。后来才明白那时候老于已经知道了内情,只是没有告诉他。

杨局长说:“抽烟吧,自己拿。”

坐在杨局长对面的沙发里,王海点了根烟,等着杨局长交待工作,而杨局长看着他只笑着不说话。这让王海感到纳闷,这在往常是没有的事情。一般来说杨局长很少亲自找他们,特别是单独召见他王海,他走进警察队伍十年来,也只有这一次。来了迟迟又不交待工作,王海觉得就像坐在云雾里一样,摸不着边际。

“王海,”好大一会儿,杨局长才说:“你是哪一年从警察学校毕业的呀?”

王海说:“杨局长,我是八九年那届。”

“今年多大了?”

“三十岁了。”

杨局长感叹道:“是呀,你都三十岁了,时间过得真快呀。真是不敢想,你当警察一晃就十年了。接你们那批学生时候我还是副局长哩。分配你们的时候,我还亲自看过你的档案,我还把你们几个叫来亲自目测过。你还记得吗?”

“记得。”王海说:“你跟我握手时候还说你就是王海吗?然后还拍了拍我的肩膀,当时给我的印象很深,我一直记着。”

“对,我一直没跟你说过,当时就是我坚持没把你分到下面的分局,直接留在了局里。”杨局长说:“为什么呢?我那时候分管业务,我看你素质不错,就想到了你会成为一把好手。”

王海站起来说:“谢谢你局长,我现在才知道。”

杨局长一扬手说:“坐下坐下,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我也没想让你感激我。那时候我留你,完全没有私心,纯粹是为了工作需要嘛。而且事实证明我的眼光也没有看错,你很快就成长起来,现在你在咱们局里已经是有名的年轻的老警察了,你说是不是?”

王海重新坐下来说:“不,其实我离组织上的要求还差得很远。”

杨局长笑了:“别说那些客套话了。又不是开会发言,就咱们两个聊天,你正经八百干啥?”

王海不好意思地笑笑,他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王海,”杨局长说:“知道我今天找你来干什么嘛?”

王海诚实地说:“不知道。”

“猜猜,想到什么了吗?”

王海如实地摇摇头说:“想不到。我来的路上只想着发生了什么案子,别的就没有想。”

杨局长点点头:“我了解你。看起来你真是什么也不知道。”

“杨局长,发生了什么事儿?”

杨局长笑了:“坐坐,什么事儿也没有,就是找你聊天。其实呢,就是别人不说,我也想到了,一个优秀的警察,一个工作突出的警察,一个踏踏实实任劳任怨的警察,工作了十年,就因为年轻时候在不适当的时机头脑发热说过一些偏激的话,一直入不了党,提不了干,别说是你,就是换了别人心里边也是委屈的。”杨局长摆摆手不让王海说话,他继续说:“你什么也别说,我都想得到。开始时候呢,心里边感到别扭,后来时间长了也就慢慢地想通了。”

“对对。”王海忍不住了,就说:“就是这样,谢谢您理解我。”

杨局长笑了:“但是呢,我们多少年来就是生活在这样的体制之内,形成了这样的一种传统的牢固的思想观念,看着它不合理,真正要改起来呢,谈何容易呀。也得慢慢来你说是不是?所以,在企业单位还好一些,特别是在我们这些执法机关,如果一直不能够入党,就很难提职,这又是现实。所以,我在心里一直把你当骨干使用,却一直没有给你应该的职位和报酬。就不说组织了,也不说官话了,警察也是人嘛,如果论私人感情,这样长期下去,我也是觉得对你不公平的。”

王海从来没有听杨局长跟他这么说过话,一下子听得他心里发热:“别说了,请局长放心,我不计较这些。我已经不年轻了,如果真的计较这些,我那一次就改行调上海了。”

杨局长笑了:“我相信你,看起来你真是蒙在鼓里呢。我跟你明说吧,近来咱们市里有的领导同志很关心你,跟我说过话,我今天找你来,就是想和你商量一下,动动你的工作。你回想一下,你和市里哪位领导同志接触过?”

王海摇摇头说:“没有,市里的领导同志我一个都不认识,也没有单独接触过。”

杨局长摆摆手说:“不管那些了,咱们还是说工作吧。我想或者是先下到基层派出所当副所长,或者是就在你们刑警大队里,到哪一个中队,安排一个副中队长的位置。如果论你的业务能力和素质,你和于富贵一样,完全可以挑起来刑警大队长的担子,但是就你目前的个人条件,也只能够先这样安排了。你说呢?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王海觉得太突然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杨局长找他来,是为了给他提职,而且还是上边有人说情,通过私人关系来安排他,这让他感到接受不了。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感到羞得无地自容,面对这么理解自己的领导,一种耻辱感烧得他满脸通红和眼里发潮……

“你得这么看嘛。”杨局长笑笑说:“现在什么事儿没有?多少人跑官要官甚至花官买官哩,你这个算什么?又不是你自己的个人行为,话说回来,也是上级领导同志给我一个说话的机会嘛。”

王海忽然想明白这里边的曲曲弯弯了,他腾一下站起来说:“杨局长,别人是别人,我是我。请相信我,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方面的小动作。我坚决不接受这种工作安排,如果你们真要通过这样的渠道来安排我的工作,我请求辞职,并且,我这一辈子再也不干警察了!”

王海激动得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说完这些话,他叭地双脚并齐来个立正,给杨局长行了个军札,出门就走。

王海走下市局大楼,哪儿也没有拐,直接去找安琪。他冲进了休闲山庄,冲上六楼,冲进了安琪的办公室,甩上门,指着安琪的鼻子问:“你给我说,关于我的工作问题,是不是你爸爸托人给我走了门子?”

安琪看着他那气呼呼的样子,平静地说:“不是我爸爸,是我自己。”

王海气得手哆嗦着,差点一耳光打上她的脸,开口就骂:“滚,你给我滚!”然后又说:“不不,这是你的地方,对不起安老板,我说错了,我自己滚!我真是瞎眼了,我自己滚!”

但是,等他气势汹汹走到门口的时候,安琪已经跑到前边堵住了门,等他要伸手拉开她的时候,他看到的是安琪的滚滚热泪。

是沉默……

两个人就那么站着,谁也不再说话。透窗而过的阳光照着他们,星星点点的微尘在阳光里飞扬……

好久好久,王海才冷静下来,回头坐进沙发里,双手捂着脑袋说:“请原谅,我太冲动了。”

安琪也噙着眼泪说:“海哥,对不起,我伤害了你。”

“唉,你怎么能这样呢?你怎么能干这种事情呢?”

安琪看着王海已经平静下来,就问:“到底怎么了?我想不会吧,说得好好的,就是事情不给办,也不至于借题发挥,再找你什么事儿吧。”

王海抬起头叹口气说:“你想错了,不是人家不给办,是你把事情办成了。”

“真的?”安琪忽然高兴起来,“安排你干什么?”

王海无奈地看着安琪,好久好久才说:“我也明白你是好心,但是,你还是不了解我呀。算了,以后再说吧,我走了。”

安琪不再拦他,看着王海默默地走了出去。

从那以后,王海一个星期没有去找安琪。安琪是个聪明的姑娘,也不约他。一个星期以后,王海主动去找安琪,这时候他已经平静下来,认真地说:“咱们好好谈谈吧。”

安琪点点头,等着王海开口,她明白王海有话要说。

王海苦笑笑说:“我也想明白了,面对生活现实,你这么做,也许是对的。”

安琪也苦笑着看着王海说:“我也想明白了。爸爸已经批评了我。我已经知道我这么做,伤害了你,同时也伤害了我们的感情。”

王海默默地点点头。然后又说:“不过,也没有那么严重。一个女人希望自己的男朋友有出息有脸面,能够站在人前边有一份虚荣,这没有错,也是人之常情。可惜我不是那样的人。我算什么呢?”王海为了调节气氛,开自己的玩笑说:“我也明白水清无鱼林深无鸟,成大器者做人应该不拘小节,可惜我做人一直做得很小,也许我是那种狗肉不上桌的人吧。”

安琪默默地看着王海,品味着他的话,好久不再开口。

王海笑着说:“看什么呢?不认识了?”

安琪认真地说:“看到了差别。我原来认为我们两个很默契,是天生的一对。”

“现在不这样看了?”

安琪苦笑着看着王海,又不说话了。

王海说:“怎么说呢?其实你是一个难得的很漂亮又很优秀的女人,我只是一个非常平常的男人。自从咱们相遇,表面上看是你对我好,实际上是我这个人不善于表达,在内心里,我爱你爱得很深。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这一段我才想明白了,有的人喜欢灿烂和峥嵘,有的人却喜欢平静。我属于后者。这两种生活态度没有对错,其实都对,只是两者之间差别挺大的。”

“别说了好吗?”安琪忽然果断地说:“说白了就没有意思了。还是我开口吧,海哥,我们分手吧。或者说先分开一段时间好吗?也给我们两个留下一点余地。”

王海心里一震,他第一次看到一向善解人意温顺体贴的安琪处事果断大刀阔斧的一面。真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女孩子,处理个人感情问题这么拿得起放得下,说分手就分手,反而使王海感到有点突然了。这一刻他看到的不再是一个女孩子,而是一个女老板了。他已经明白再说什么话都多余,说多了反而对她是一种伤害,就默默地站起来,苦笑了一下,走出办公室,再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