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狼烟

黎明,火车到达廊坊,菖蒲下了车。从廊坊到他的目的地萍水县城,还要走八十里旱路。

两天前,他已将行李书籍托运,但是要等到八点以后才能提货,便在候车室临窗的一张绿椅上坐下来,借着灯光看书。

两扇百叶窗大开,窗外是一片花树,野外蛙声聒噪,天边一弯晓月。

忽然,他感到脖颈后面有一股热烘烘的气息烤人;惊回头,只见一个身穿白粗布汗褂儿的大汉站立窗外,面貌十分粗野,但是眼神里却流露着天真稚气。

“你喜欢读书吗?”菖蒲问道,“请进来坐。”

“字儿认得我,我不认得字儿。”大汉呵呵笑道,“满脑瓜子高粱花儿,肚子里没一滴墨汁儿。”

“那你为什么站在我的背后呢?”菖蒲警觉起来。

大汉脸红了红,说:“我想跟您打听一下,这书里说的是什么故事,讲的是什么道理?”

菖蒲听他出言不寻常,笑问道:“请教你老哥贵姓大名,做什么营生?”

“学士先生,您折我的寿哩!”大汉慌忙说,“小的姓熊,外号熊大力,赶脚为生。”

“我叫俞菖蒲。”喜蒲走出候车室,“我正要到萍水县城去,你送我一趟吧!”

“您在哪一行发财?”

“我刚从大学毕业,想在萍水县城办个抗日学校。”

“好先生!”熊大力大叫一声,跪在菖蒲面前。

菖蒲被他这个突然的举动惊呆了,发慌地说:“不要这样,快请起!”他想把熊大力拉扯起来,熊大力却像铁铸在地上,他用尽气力,纹丝不动。

“好先生,您得答应我,扯旗招兵打鬼子,收我在您帐下当敢死队,我才起来。”熊大力眼泪汪汪,可怜巴巴地说。

菖蒲深受感动,从衣兜里掏出未婚妻殷凤钗送给他的那柄檀香扇,一折两断,说:“言而无信,有如此扇!”

熊大力又叩了个碰地响头,才站起身。

原来熊大力本是关外人,两膀有千斤膂力,春天耠地他一个人拉铁犁,秋天轧场他一个人拉石磙,跑起来半天不歇口气。他饭量大,吃得多,地主家都不雇他扛长工,可是一到农忙时节,却又争着雇他打短。所以,他家常常揭不开锅。千斤膂力挣不出一个人的吃喝,老娘一年到头挎着竹篮子讨饭。日本鬼子占领他的村庄,设立巡警所,警官是个过去贩卖海洛英的日本浪人。这个家伙是个三寸丁的小矮子,却喜欢骑一匹高头大洋马,强迫中国人给他当上马石。中国人手脚落地,脊梁朝天,小鬼子的铁钉大皮靴踏在中国人的脊梁上,爬上马去。熊大力咽不下这口气,闯人巡警所,刀劈了这个骑在中国人头上的恶棍,然后背着老娘逃走。半路上,鬼子和伪军四面包围了他,老娘死在枪弹下,他拼死搏斗,抢了一匹战马,逃进了关。

几年来,就在廊坊到萍水的古驿道上赶脚糊口。一年又一年,忠心的马儿一年年瘦下去,老下去;他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冬住破庙,夏蹲房檐,真是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

菖蒲在候车室窗外的花树下,听熊大力倾吐苦情,不知不觉天光大亮。菖蒲从胸中吁出一口闷气,说:“好朋友,咱们先去吃饭。”熊大力到车站栅栏外的草地上去牵他的老马,到土井饮牲口。出车站不远,一家小饭铺正在下板,菖蒲便一直走了过去。小饭铺的老板娘是个很会做生意的女人,眉开眼笑欢迎贵客,服侍菖蒲刷了牙,洗了脸。菖蒲点了几样吃食和炒菜,熊大力饮了牲口回来,把老马拴在路边的一棵树上,菖蒲隔着纱窗招呼他进来吃饭。

在生人面前,熊大力十分口羞,低着头,小口小口咬着大饼。菖蒲不住给他夹菜,劝他不要客气,他更是张不开口,满头淌下黄豆粒大的汗珠。

“好先生,您放我一个人到外边去吃吧!”熊大力哀求地说。

菖蒲知道勉强挽留他反倒害得他吃不饱,便笑道:“方便就好。”

熊大力抓起两大张烙饼,大步走出小饭铺,到他的老马身边,盘膝打坐在青草上,风卷残云般地吃起来。

菖蒲要给他送两盘炒菜去,老板娘忙拦道:“公子,这不太失了身份了么!我送去。”

吃过饭,已经快八点了,菖蒲掏出皮夹子,喊老板娘算账。

老板娘吃吃笑道:“那个愣大个儿交过钱了。”

菖蒲血涌上脸,急急跑了出去,喊道:“大力,这怎么使得!”

“先生,咱们上路吧!”熊大力笑眯眯地说。

“你辛辛苦苦才挣几文钱,怎么能花你的钱吃饭?”菖蒲把一张钞票塞给他。

熊大力甩着手不肯接钱,满脸委屈的神色,说:“好先生,您这是瞧不起我,不赏我的脸。”

菖蒲一阵心酸,含着泪说:“好朋友,等回到我的家里,我再一表心意吧。”

他们来到车站,从托运处提取了两只大木箱,一只木箱装的是书籍,一只木箱装的是行李,都用稻草绳包扎结实,非常沉重。熊大力一弯腰,两手一抱,就举在了肩上,扛出门去,装在马背的大驮筐里。

离开车站,菖蒲上了马背,坐在驮筐的蒲垫上,一手挽着给绳,挺直了腰板。老马被熊大力哟喝一声,放开四蹄奔走起来。

这是明清两代遗留的一条驿道,沿路常有遮天蔽日的参天古树。一处处驿站早已化为一片片废墟,但是十里八里就有一座草亭,草亭下有卖茶水的、有卖吃食的、有卖瓜果的。正是暑伏时节,天气热得像扣了屉的蒸笼,首蒲每到一座草亭,就要买个西瓜,到古树荫凉里,下马歇一歇脚,吹一吹风,解一解喝。上马下马,都是熊大力张开双臂,将菖蒲抱上抱下。走一亭吃一亭,熊大力也渐渐不口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