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新家与厕所斜对面,水从厕所出来后不往正对面的小屋里流,也不往沙新家对面的厨房或更远处流,而是拐个弯,旗帜鲜明浩浩荡荡滚向沙新家。原来这看似平坦的楼板早已拧了个麻花,沙新家这间房成了“厕所泛区”,独受屎尿黄汤的恩泽。
“江青死嘞哎!江青自杀嘞!快来瞧哎,最新消息嘞!晚报,晚报,就二日(十)来份儿嘞。五毛,找您三毛。快买哎,江青出事儿了——”
卖报的小伙子扯着嗓子叫着,可买的人不多。人们在忙着买吃的。身边的小贩儿嗓门儿比他还高,低着头用小叉子拢着豆芽粗吼着:“豆芽儿,绿豆的,败火,贱卖嘞,两毛了!三毛二斤。收摊儿了啊。”
这是长安街边上的一条狭长马路,刚刚在这儿设了自由市场。刚出锅的吊炉火烧西红柿黄瓜茄子熟肉朝鲜泡菜鸡蛋花生仁儿嫩豆腐,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男女老少嚷成一片。长安街一街的体面风光,这里则是半胡同的嘈杂喧闹。如果说长安街是一条宽广流缓的大河,这里就是一孔狭窄湍急的下水道;长安街是一场华彩歌剧,这里就是一出世俗的京韵大鼓。这二者仅一楼之隔。
窄巴巴的胡同里人挤人疙疙瘩瘩蠕动着。人们看上去都很忙,东突西蹿,这边扒扒头那边吼一嗓子打问价钱,自行车你撞我我碰你乱成一团。可那种挑肥拣瘦的精明刁钻劲儿,又像是人人都挺闲在似的。
就在这时有一光膀子壮汉,“咣”一声把一个大筐往铁台子上一放,“哗”地掀开蒙在筐上的白布大叫:“鸡头嘞,一块五一斤啊,刚从厂里拉来的。”这一声,立即招来“呼”的一群人。筐里血淋淋地堆着密实实的鸡头,连脖子都没有,全是齐根儿砍下来的,眼们还死不瞑目地圆睁着。立即有一满脸流汗的胖女人挤上前来,张口就要五斤,大票子一扔,拎着血红的鸡头一扭身叫着:“看血,蹭着啊!”兴冲冲杀出重围。有人在一旁打着招呼:“秀花,又给三子买好酒菜了!”胖女人满脸油花花绽着笑:“他丫就爱这一口儿,专爱吸溜脑子。”
买鸡头的人挤成一大团,吵吵着要壮汉降价,汉子抖着一身肥肉说:“哥们儿大老远从厂里拉来的,这份辛苦钱挣得不易,瞧,浑身炼出油来了。咱这是新鲜鸡头,爱买不买,要减价儿也得6点以后,愿等你就等。”
偏偏在这乱成一锅粥的当口,胡同里开进一辆什么医院的救护车来。车子贼声贼气鸣着喇叭,车顶上的那盏蓝光转灯恐怖地飞旋着。可就是没人给它让路,人群照旧打疙瘩。
年轻司机见人们不搭理他,就从窗里伸出头来急赤白脸地嚷起来:
“让让哎,有急病人,死了人你们负责啊!”
没人听,照旧为鸡脑袋砍价儿。老娘们儿家家的,照样见了面热烈地凑一堆儿:“多大个儿的柿子,怎么卖?”
“一块五了,妈X的,贵死人。”
“除了破烂儿不涨价儿,任什么,一天一涨。”
司机急了,一嗓子大骂:
“别磨X蹭痒痒了,快走,里头有人要死了!没见这是救护车呀?”
“你妈要死了是不是?破鸡巴救护车你吓唬谁?谁不知道你们丫的成天开空车转蓝灯儿?闹鬼呀。打开,要是没病人,嘿,我大嘴巴抽你丫的。”
这边一喊,又围了一大群人看热闹,敲锣边儿的大有人在。
“给他开开,让他看看快死的人什么模样儿,传染他。”
“怎么不开呀?保不准是艾滋病。”
“认个错儿算了,下回别使假招子蒙市了。这边儿,让个道儿给他。还不赶紧回家做饭去。”
“不能便宜了他。装什么孙子?找他们医院领导去,扣他一个月奖金。这年头就罚钱灵。”
“给他一大哄呗!”
报贩子又大叫:“江青自杀嘞哎,刚出锅的晚报,江青死了,还有五份儿啊。”
一阵大笑:“车里敢情是江青,快让让呗,老娘的专车。”
龟儿子哟!江青死了跟我什么关系?这条鬼胡同,让我挤了半小时!成都的自由市场从来没这么挤。上北京来图个什么?连条像样的鱼都没有。若不是冲“向导出版社”的名气绝不来。
沙新推着车子挤出来,上了大马路,总算凉快了点。风一吹,才觉出衣服水湿湿地贴在身上。真想扎江里去游个泳。不禁想起嘉陵江来,假期住在学校里,早晚游一趟。早晨的水凉到心里,晚上的水暖暖的,仰在江上望一天的星星,那日子。怎么北京连条河也没有?护城河像下水道。想着想着抬腿上车,却发现车把前的菜筐里西红柿正潺潺淌着红汁,让他想起刚才那些血淋淋的鸡头。汁水染红了前胎。那可是一块多一斤的呀,一个月工资能买几斤?全挤开花了。柿子上面的鱼腥汤子已经流进柿子微笑的口子里。“还没到家,一锅西红柿熬鱼先做好了。”沙新为这个发现笑出声来。忙支上车子去摆弄摆弄那一筐吃喝儿,却忘了这是在十字路口上,引来警察大骂:
“那个男的,小矬子儿,说你呢,弄西红柿的,聋了你?退白线后头去!啧,后头,什么叫后头?当是你们家呢,想停哪儿就停哪儿呀,找残废。”
“西红柿流汤了。”
“行了,瞧你老娘们儿样儿,再买一筐不得了。”
“马路橛子,”沙新暗骂着往白线后退。
“瞎了你?我的裙子哟!五百块一条呢,瞧你那德行,刮坏了赔得起吗,你?”后头有女人在骂。
沙新一回头,一个冷艳女人正用脚抵住后轴辘。“别退了,警察又不是你亲爹,还说什么是什么呢。”
谁他妈都可以训我!沙新一阵子窝火,大叫一声:“你他妈——”后半截儿立即咽了回去,因为他看到女人边上一个黑铁塔似的男人正搂着她的腰。
“绿了,上车呀!”壮汉冲沙新粗吼一声。
哦,绿灯。人们纷纷上车蹬起来。沙新忙不迭扭转身上车。车筐太沉,车把忽忽悠悠。一块五一斤的西红柿,两块五一斤的鱼,三毛一个的袋奶,杂七杂八一下子就花了三十块。这点东西能催下奶来不?娶这知识分子老婆干什么,会生孩子不会产奶。又是鱼汤又是药,才催出可怜巴巴的几滴黄汤,催一滴要花二十块了。唉,抡力气活的女人就没这种麻烦,一对儿大沉奶子,喝凉水也长奶。沙新此时忘了,当年谈恋爱时就爱她那麻秆似的细腰,一走一阵风摆柳,好飘逸。现在顶希望老婆横吃横喝壮实起来,颤起大奶子来,让可爱的女儿也能吃上一口母奶。
其实营不营养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老婆没奶沙新多了一份苦差。起五更睡半夜喂奶是顶苦的活儿。小东西随时都会饿,你随时要起床到二十米远的厨房里去煮牛奶。喝不好吐了,重来,常常迷迷糊糊端着牛奶进了厨房,点上火眼睛就闭上了,奶潽出来全作废,再摇摇晃晃回去拿一袋来。小时候邻居家的孩子一哭一闹,当妈的就解开上衣突露出一只白奶往孩子嘴中一擩,孩子再也不哭了,嘴巴吮着奶汁,小手摩挲着妈妈的奶子,眼睛斜斜地死盯着一个谁也说不清的地方,吮着吮着就合上眼,叼着奶头呼呼大睡,真省事。现在可好,沙新喂孩子吃牛奶,女儿叼上奶嘴,手却本能地摩挲沙新的胸口,好可怜,一生下来就陷入欺骗和虚无中。现在的知识妇女全闹奶荒,越知识越没奶,说不上是进化了还是退化了。
“江青死了,晚报嘞!”
又是卖报的。死就死了呗,当成什么大事嚷嚷,这年头谁关心这个?你要喊西红柿二毛一斤了,那才是新闻。不过沙新还是抬眼朝正义路那边看去,最高人民法院在那边。十几年前在那儿审判的“四人帮”,十几年后江青就自杀了。我怎么会住得离高法这么近?记得是上大学那会儿看的审判的实况转播。那时人们特关心政治,课都不上了,挤大教室里看。咦,不对了,前轱辘怎么这么沉,吭吭响?沙新跳下车,果然车胎瘪了。西下的夕阳,照样明晃晃地烤人。他真想扔下这破车,扔下这一车的吃喝轻轻松松走人。这半个月他才真懂了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就像蜗牛身上的壳,沉,但是还得背着,而没这壳儿你就没了生命。背到底,死而后已。
转转轱辘,一颗亮晶晶的图钉正扎在车胎上。回那条热闹胡同补胎去吧。一想到那一疙瘩一疙瘩攒动的人头和一颗颗死不瞑目的鸡头,心就烦,只觉得浑身要爆炸。一个冷战袭上来,迫切要求上厕所,刻不容缓。
他果断地掉转车把,飞身上车往家骑。骑不动。忘了。推起车飞奔。
一路洒下汗水,洒下西红柿汁和鱼汤,汤汤水水滴在滚烫的沥青路上,“哧”地烤干,冒起一溜儿酸味和腥味。有绿豆蝇在尾随追逐,嗡嗡。有一只落在头上猛吸他的臭汗。鱼身上已爬了绿绿黑黑一片,挥之不去。顾不上了,只想上厕所。
跑到宿舍楼前,松了一口气,只觉得这座灰不溜秋的筒子楼像一只大尿缸,引得他尿冲动更一阵紧似一阵逼上来。猛冲进一楼,在堆满破纸箱子、桌子和吊着湿衣服的楼道里七扭八拐,还是让谁家滴水的衣服缠住了头。择开后飞身上了二楼,把东西扔在楼梯口就杀进厕所。掏出来时,已经感到有热流温暖了裤裆。这泡尿真长,放完了,竟如同结束了房事般几乎累瘫。这日子。顺便扒下衣裤到水池前痛痛快快冲个凉水澡,然后拎着湿衣服只穿短裤走出来。像刚游完泳。
“太阳出来喽——”唱一半才发现脚下汩汩流淌着水,恶臭扑鼻。眼睛已适应了楼里的黑暗,定睛一看,厕所泛了。那汪洋来自三个便池,连屎带尿泛上来,流了一地,直流出去。
这楼据说是当年为日本兵修的营房,可能是地基没打好,这几年开始下陷。当然这种下陷肉眼看不出,要靠水来找齐时才能发现哪儿高哪儿低。平时看着一律平等,一发水,水从楼中间的厕所流出,不往东头流,只往西头流,说明地势东高西低,人称“尿往低处流”。就这低处的几间,也有高下之分。
沙新家与厕所斜对面,水从厕所出来后不往正对面的小屋里流,也不往沙新家对面的厨房或更远处流,而是拐个弯,旗帜鲜明浩浩荡荡滚向沙新家。原来这看似平坦的楼板早已拧了个麻花,沙新家这间房成了“厕所泛区”,独受屎尿黄汤的恩泽。
一看涝情,沙新想起了床上坐月子的老婆,顾不上拎鱼肉便趟水往家奔过去。推开门,扑面一股热腾腾的腐臭空气。老婆坐着月子,天天紧闭门窗一点气不透,往地上看,臭水已漫了半地,老婆正搂着女儿缩在床上发呆。见沙新只穿短裤水淋淋进来,吓得发抖问:“北京淹了?”沙新忍不住乐了,说:“我刚冲个澡。是厕所泛水,每次都这样。你还是第一次碰上,以后就习惯了。”问小保姆哪儿去了,老婆说不知道,大概嫌屋里太闷热,哪儿玩去了。
沙新拿了笤帚和簸箕出去扫水,一出门就气不打一处来。人家正有说有笑在厨房里洗菜烧饭,楼道地上铺了一溜儿红砖,大家踏着这砖桥扭摆腰肢走高跷似地穿梭往返,有人还换上了高筒胶靴,端着热腾腾的饭菜“哗啦哗啦”喜滋滋往家走,准备吃晚饭了。
见此情景,沙新冷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妈的,全靠他一人扭转乾坤呢!这脏水反正先往沙新家流,不关别人的事。他家是“泛区”,别人是高岸。以前一出水,沙新就第一个冲出来扫水,通管子。没人认为他是好汉,因为他那是主观为自己客观为别人。每次掏茅坑他都一马当先,甚至下手。别人不表扬,他也不计较,谁让他住在泛区呢?当年分住房时也不知道这楼不平有泛区和高岸之分,他分到朝阳的这一面且不与厕所面面相觑,已十分满足。眼看着小冒那屋正对厕所互通着臭气,心中更是庆幸。谁知道还要防水涝呢。活该他吃苦在前。
可今天不同,他不在家时泛了臭水,他们又不是不知道他老婆坐月子下不了地,竟不理这个茬儿,干等他回来呢。再晚回一会儿,家就变成化粪池了!
沙新头脑一片空白,几乎要骂出来。厨房里的欢笑和热烈的烹炒声令他十分恶心。突然一阵辣烟袭来,他张嘴打了一个喷嚏,立马儿涕泗横流。此时全楼的人几乎全在咳嗽打喷嚏,真正是万众一心,千言万语汇成一声响喷。沙新知道,那肯定是他的老乡小门在做干煸辣子牛肉丝,这道川菜每做一次全楼就震荡一次响喷,致使半月内没人感冒。辣烟又起,厨房里的人抱头鼠窜,顾不上踩砖桥了,纷纷落水,大呼小叫,连小门和他老婆也飞奔出来。对这股邪辣味沙新早腻透了,只觉得四川就是一个大大的辣火锅。没想到逃到了北京,又跟这么一个老乡住一个楼,依旧天天不辣不吃饭。
又有谁家的女人拖着大胶靴子手端饭菜兴冲冲涉水过来。“臭成这样了,你他妈还有心思饱口福。”沙新几乎眼睛冒血。龟儿子哟,我叫你吃个够。他猫下腰去扫水,就在那女人哼着“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走近他时,他脚下一滑,向那女人一头扎过去。那女人没有准备,忽见沙新赤条条扑过来,惨叫一声,连人带饭滚入水中。原来是诗人浙义理的老婆。她曾在一个雨夜里被一群流氓纠缠过,落下了妄想症,常常一见男人从身边过就大喊大叫。
沙新倒下的一刹那,感到头重重地撞在一张桌子上,背上一阵灼烫,令他发出一声怪叫,那是小浙夫人刚出锅的一条尺把长的红烧鱼烙在了他的赤背上。
人们纷纷趟水过来把小浙夫人抬回屋去。这边沙新也撞伤了头烫伤了背,浑身尿汤鱼汁去冲澡。
义理刚参加完一家大书店的“浙义理情诗签名售书优惠展销”活动,正弹着琴为一首诗谱曲子呢。他的诗一共发了二百多首,却被五六家出版社抢着出了十本口袋诗集,书名各异,内容几乎本本重复。一下子成了大款,装备起音响、雅马哈电子琴、25寸彩电和成套卡拉OK录像机,随之在这破筒子楼里第一个装上了防盗铁门。现在正和通俗歌手们热混,那些星们大多没什么文化,大字不识几碗,有的连五线谱都认不全,根本没有“披头士”什么的那份创造天才,只会唱别人的现成作品。于是诗人决定下海捞一票,也是为了让自己的名字通过通俗歌曲打得更响。
他最近忙于写纯情歌词,写完后自己凭那点有限的简谱知识先辛辛苦苦地标一通儿12345,好歹是个意思,表明自己对音乐形式的基本追求,再找作曲家修改配器。这样他不仅不会让作曲者随意谱曲糟改了自己那美丽凄艳的爱情诗,还可以算作曲人之一标上大名。灌了盒带,又是作词又算作曲,还挑一首不高不低的歌亲自演唱如《失去你我仍很爱你》,实在比只出一本诗集风光。才几年,俨然是诗人、作曲家和歌星三位一体的名人大腕儿了。只是毕竟无法与那些出场价成千上万的真歌星比,他的收入还远不够自费买一套房子,还无法辞职去干个体,只好还滥竿在出版社和这座筒子楼里,很格格不入地与别的穷苦年轻编辑们为伍。
他正为《年轻是美丽的》调式发愁,他谱出的曲子听上去非男非女,有点别扭。本打算将来让某位劲歌手吼唱的,唱出男性的豪迈。可曲子拐弯串了味儿,有点《苏三起解》味儿了,似乎该让那个外号“甜妞儿”的男歌星唱才好。
就在这时,人们把他老婆抬了进来。这类情况是经常发生的,义理已经惯了,他照旧给老婆服了两片安定,铁青着脸走了出来。看见沙新正埋头扫水,不禁忿忿然。他的诗集走红后立即遭到一批骂派批评家的围剿,被说成是“媚俗小曲”,其中一个叫“金林”的人文章写得最为辛辣。浙义理多方打听,才知是沙新写的。金林,金林,原来是紧邻的意思。义理对此等暗枪黑弹早已无所谓,嗤之以鼻。文人相轻,不难解释。连梁实秋这样的大文人不是也恶毒地骂鲁迅吗?沙新又怎能免俗?不过是西南什么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而已,比义理的燕京师大又低了点档次。当初他二人也算朋友,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内政和平共处虽然并不互利心里也不认为与对方平等——义理对沙新的硕士学位很不当一回事,因为那是非重点大学的学位,肯定是瞎混出来的;沙新又自以为是批评家,不拿义理这永远写不出头的潜诗人当回事。可某一日灵魂深处爆发新词儿,义理认清了形势,不再写纯诗,而是翻出当年穷困潦倒几近自戕时的自勉诗和失恋诗向《贴心大姐》这样的青少年报刊猛投一气,居然几十首同时在南北方炸响,成了所谓“最后一个童贞诗人”。这自然招人嫉恨。肯定头一个嫉恨他的就是“紧邻”沙新。可能最大的嫉恨还是来自浙义理大把大把的进项儿。这年头,文人虽然不算最穷,但绝对富不起来,一个个不过水没脖根儿混着。沙新这号儿批评家更是穷对付着过的主儿,加上生儿育女,就更惨了。玩不出大部头力作,小打小闹写点儿,他们眼瞅着他几大件儿一夜之间凑齐了,整天晚会聚会出入大饭店,能不生气吗?再下来就该买汽车买房子了。你们生气的日子还在后头呢。对了,还有,他们最嫉恨他身淑女如云,尤其是那么些小姑娘跑办公室来讨教,在书店里蜂拥抢他签名最让他们嫉恨。人比人气死人,想到此,浙义理内心平静了,只心里说:走你的路,让他们说去吧!然后绰起笤帚,悠悠大度地加入了扫屎汤的行列。
冒守财早端来些土,用砖头在自己门口垒起一个小坝。然后他号召说:“反正这水止不住了,总不能一夜都在这儿扫。再垒一道坝,拦住水,让它往一楼流,从一楼流到长安街上去,要正赶上明天有外国首脑来,今晚就会有人来修。”
小冒这个人一点没有楼上人们期待的黄土高原人的厚道样儿,可又不会耍大聪明,只会耍小心眼儿,自私得让人一眼就看穿。这样的人不知怎么上大学时还入了党,进“向导”社后又不知怎么看不上当编辑进总编办公室干上了主任助理。他招某些领导喜欢,可在这座楼里的平民堆里却最不招人待见。虽说平时自私专爱干眼朝上翻的事儿,可这个建议却很能打动人心,算是“扩大了私字”,是站在全楼立场上说的公道话。也是,这破楼一直就没人管,出了毛病全靠楼民们自力更生。出版社似乎有意锤炼这些年轻人,连消火栓也不给他们发一个。他们也不知道楼会着火,没人去要。出版社的人管这楼叫“移民楼”,因为楼民们全是外地来京的大学生,是名副其实的第一代移民。听了小冒的话,立即有人揭发说长安街上挂满了彩旗,肯定要来哪个非洲的元首。臭水一上街,公安部门非找出版社算账,社头儿就该关心移民楼了。于是去院子里铲土找碎砖头,不一会儿就筑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大坝,足有十几公分高。随后纷纷洗手冲澡,凉凉快快地准备吃晚饭看电视了。
沙新冲了凉,一拐达一拐达地回到屋里,歪在床上烂泥一样瘫着,只有大喘气的份儿了。老婆忙下地去找来万花油给他抹头抹背,又扯了一贴“天然麝香虎骨膏”捂在肿起的脚腕上。还不放心,又让他用酒服了一小撮儿云南白药,说是化淤血的。
床上太热,他就地铺一张草席,滚上去想打个盹儿,这一下午连续作战,累得他放平了身子就迷糊过去了。他着了,女儿哇哇大哭起来,又饿了。只好强打起精神挣扎起来去煮牛奶。厨房里十几个煤气火眼儿烈焰熊熊地煮炒着一家家的晚饭,人们正挥汗如雨做饭洗菜,油烟呛得一个个咳着喷着,影影绰绰在烟雾中战斗。沙新忙等候在滕大姐身边,待她炒完一个鸡蛋西红柿连声感谢着夹塞儿坐上小奶锅。煮好牛奶出来,光赤的上身已经油腻腻布满了小油珠,抓了干毛巾一抹,毛巾立即油黑一片。该喂奶了,这才想起家中还有一个小保姆,天都黑了还不见回来。
“翠兰这妹子真成姑奶奶了,上咱家养老来了不成?你也不说说她!”
“我怎么好说,那是你家的亲戚。我充其量算她个舅妈,还是表的,八杆子打不着。”
“我也不敢说!像请上帝一样请来的。就咱这破筒子楼,谁肯来这里当保姆?住这里的人自己倒像保姆。惹不起,由着她吧,能帮把手就不错了。”
沙新又躺到地上去,仰天看着这房子,倒像不认识似的。平常站着看,这十几平米的面积让大组合柜一隔成两间,觉着挤插插的。可躺下来,立时觉出天地宽广。翠兰住柜子那一边,拉个帘算个独立世界了,也真难为了这大巴山里的女子。就凭沾点亲,才敢这么住,不知道的还当是讨了二房呢。那天派出所来查户口,发现这楼上四五家这样混居的,逼着他们一个个写了证明,证明是远房近房亲戚关系,并声言要去出版社交涉,让出版社专腾出一间保姆房来。“天下第一俗女人”腾柏菊家更令人无法忍受,她生了孩子,她奶奶妈妈姑姑小叔子弟妹带着孩子全从山沟来“伺候月子”,男男女女九口人横七竖八睡一地。那几个女人午睡也要脱光膀子,敞着门通着风,光明正大地睡,让全楼的人大饱眼福。那天中午让查户口的警察撞见,竟一个个木然相觑,连衣服也不披。气得滕大姐这个文化人大骂,她一生气就满口家乡土话。惹得奶奶妈妈当场大哭,说滕大姐“变心了”。小警察们户口也不查了,哧哧笑着走了。这笑话传回出版社,弄得人灰溜溜的。社长在安全会议上点了移民楼的名,倒像楼里家家大敞辕门裸睡似的。从此人人不给滕大姐好脸色看,躲瘟疫似地躲她。
有这个前车之鉴,当初沙新死活不敢从山里招这个表外甥女来,生怕她二百五出点丑闻,他沙新就成滕柏菊之第二了,就自己骑车到东便门立交桥下的保姆自由市场去找。那一片黑压压的外地小姑娘,全抱着行李在等人招雇。沙新心头大喜,先侦察了一番,盯准几个衣着漂亮,人也水灵灵的安徽女子,打算引入竞争机制,让她们相互砍价儿,谁的报价中了他的标就领谁回去。这二年的时价是月薪一百,管吃管住。妈哟,一个月工资发回来转手就得给保姆,我他妈成了过路财神。保姆不但要跟老婆一起吃月子饭,还得搭进一百去。这几年的存款稿费就全搭上罢,只要能让我安心上班安心出差组搞开笔会就行。沙新打定了主意凑上去开始招标。话一出口,毫无反响,几个漂亮女子爱答不理地拿眼斜他。那天正是三伏天,他干巴瘦的小人儿,套件褪色的蓝背心,一条大肥佬裤衩子把两根细腿罩住看着像独腿似的,一辆稀松咣荡的自行车,他自己倒像个进城谋生的小工儿。若不是那双扶着车把的白白细细的秀手,根本看不出是个劳心者。半晌终于姑娘们的代表美丽地凑过来嗲声问:“你家几口人?几间房?电器全吗?抽油烟机可不能没有。我们要一人住一间,要有彩电电扇。要是又有老又有小,你得雇两个,一个管做饭洗衣服,一个只管看孩子……”后边的话他再也听不清了,觉得像外语,红着脸推车走了。这下学聪明了,不敢再贸然亮标,先躲一边看看行市再说。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不知什么时候,他这个文艺理论硕士研究生,堂堂正正小有名气的青年批评家早已沦为贫困小户,根本没资格进保姆市场请保姆。这几年发了家的人们使唤保姆,有充足的房子,满屋的家电,不少人是坐着公家的小车来的,也有自己开车骑摩托来的。眼看着人家一下车就很内行地叫价儿:“住单间儿,有彩电,一月一百二,伺候瘫老人外加五十,哪个来,快着点。”这样的阔少儿来一个引起一阵风起云涌人心所向,小姑娘们争相笑出最高历史水平,像朵朵葵花向阳开放,紧紧围绕在一腿在车上一腿在车下的阔少爷娇小姐身旁。然后是一阵东扒拉西挑拣,像骡马市上选牲口一样,认准最优秀的拉上几个上车,说是回去让老爷子老太太过目口试。这只是预选热身赛,还有淘汰在后头,照样人头攒动欣欣向荣。那阵势算是让沙新真服了,承认自己是傻X了。他银行里那辛辛苦苦写出来的一万块存款在这儿根本擦屁股纸不如。当年上学时看不上眼的那几个研究西方当代哲学和经济学的同学,几年下来写了不少批判的论文却是在批判“西马”的观点,其实根本没弄清资本主义怎么回事。现如今却混政府里当上了领导的笔杆子写论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文章。政府部门房源充足,他们当然早有房住了。学外文的几个驻外了,或飞越大洋念书挣美元去了。最不行的一个也进了国家旅游局,要房有房要钱有钱。他这个中文系大才子,学的是当代资产阶级文艺批评,到头来跟资和产全无关系,倒沦为无产者了。那天和老婆一对,存款够一万了,心都快跳出来,妈呀,咱是万元户了。以为凭这一万养活将出生的儿子(生出来却是女儿)足足够了,很为自己一支钢笔一张纸活脱脱变出一万元感到一种白手创业的自豪。却原来自己蹦几年还是穷光蛋,一个连那些小保姆都懒得理的傻小子。最终只得从万水千山之外的大巴山里请来这么个二百五亲戚。
那天下火车倒汽车走旱路又坐船到山里去接翠兰,正赶上她一家人在河里淘金。男男女女赤条条泡在水里一折腾就是一上午。那山是真绿,山里的天是真蓝,从灰蒙蒙的城里进了山,眼睛都让那天光水色刺得睁不开。那儿的人很淳朴,赤着身体很自然地劳作着,有过路的船驶过,他们就停下手上的活计,手搭凉棚冲你欢叫,那山那水那人,收进镜头里显得很健康美好。沙新无法想象自己的外婆是如何从这里逃荒出山嫁到成都的。外婆若不出来,就会跟淘金砂的人没什么两样。说不上那是好还是坏,反正人人有自己的命。沙新在翠兰家船上吃了一顿盐水煮鱼,翠兰穿上一身翠蓝翠绿的衣服就跟他上北京来了。想着想着,沙新觉得心里发堵,早有两串眼泪淌下来流了一脖子。赶忙去抹干,不想让老婆看见自己哭。
老婆听他这边有了动静,问:“醒了?才睡这么一会儿?背还疼不?”
“抹了油,好多了。龟儿子红烧鱼哟,烫死我了。”
“你也真冒失,见了那女人躲还躲不及呢。你不知道她有病啊!”
“我吓唬吓唬她,”沙新笑道。
“你故意的?那妄想狂咱可招惹不起。”
“嘘,小声点,咱们是紧邻,嘻。我是太气不过了。你说,都一个单位的,啊,说起来一个个都是编辑什么的,也算知识分子了,怎么就那么自私自利?”
“吵架了?”
“懒得跟这群龟儿子吵。吵,倒算抬举他们了。也配跟我吵?我一看那样子,一个个酸酸的,怪怪的,就想放把火烧了这楼,大家同归于尽。”
“你尽说吓人的话,到底出什么事了?”
“跟你说,以后这楼上的人你少搭理,没几个好东西。又不是不知道你坐月子,眼看着发了臭水,一个个笑哈哈照吃不误。顶可恶的是,他们还换了胶靴子趟水上厨房,有心思做红烧鱼炒他妈辣子肉丝。一见那妄想狂喜滋滋端着鱼过来,我就眼发蓝,非吓破她的胆不可。义理准在憋他的臭诗呢,吃不上饭看他还诌什么‘童贞星系’、‘处男星座’!”
“别吃醋了。人家现在是诗歌新星加歌星,你跟他好歹是一个室的,不写几句捧的,专写臭人家的,他能不恨你?淹死我们娘儿俩他才解恨呢。”
“他算什么诗人,三十大几的男爷们儿,装什么情窦初开,弄点子初恋、初吻、初次小树林,专骗女学生。”
“你们这些个臭文人就从死理。都什么年月了,改革开放了。出版靠什么?还不得抓大印数的书?义理的一本诗就印好几万,出版社当然捧他,一捧就红。你再瞧瞧小季那诗,虽然写得比义理的好,题目也惊人,叫什么来着?《午夜,独身女人的情思》,猛一看挺有戏,读起来根本读不进去,尽是什么象征呀,潜意识呀,中国老百姓谁认这个?闹半天还得自费出集子,印一千册。你还捧她臭脚,怎么就捧不起来?哪天午夜钻她屋里去体验体验?”
“她才看不上我呢。我也不是全捧她,也批评她。她太西化了,老学先锋派,冒充后现代主义。唉,中国也不知怎么了,这些年就没出来几个真诗人。不是小季这种假洋鬼子,就是那些个土掉渣的农民歌手,全让人烦。一下子蹦出个不土不洋的浙义理,半男半女,半柔半刚,还挺上口,谱上阿拉伯数字就能唱OK,也该他走运。不过话说回来了,批评家是文坛的良心,不能迁就这种俗气,有时就得反潮流,干预导向。”
“不愧是‘向导出版社’的大良心。你们领导让你干预导向了?别自美,看着吧,这次出版社分家承包,浙义理肯定是领导争夺的抢手货,人家的爱情诗能给社里赚人民币。你这个大良心,准没人要,没准还要撤了理论组呢,我看你主动请战去少儿室吧,保住饭碗要紧。”
“胡说,妇道之见。文艺室要变成向导文艺出版社,理论组升格,叫文艺理论室,哥们儿我一个人又当主任又当兵。义理那一摊叫诗歌编辑室,主任准是他当。我这个主任就专批他这个主任,让他趁早走人,别腻味我。”
“别做梦了,义理是社里的宝,他想上音像社,头儿就是不放呢。你别再论战了。俗语说:沉默就是最有力的批判。没人理他,他不就自生自灭了?”
“我一开始就也这么想的,想不理睬他,晒他,晒干为止。可人家不这样想。我们那个副座边大姐,三年大专有二年是练大批判的,懂什么诗?就会写《贫下中牧腰杆硬》顺口溜,成了当年轰动的知青诗人。就她发现了浙义理,大肆鼓吹推出他的处女作集子,为社里赚了一大笔,立了大功。等一分家,她就成文艺社副总编了,就指着义理给她撑台面呢。她能不为义理吹吗?上次在人民大会堂搞义理第二本集子的首发式,也是副座张罗的,她当年在内蒙兵团的一个战友现在管中央离退休老干部工作,有本事请那些赋闲的老人来装门面,那阵势上电视,销量能不大?再不痛骂几句,这还得了?”
“你们这些个编辑也真不容易,十八般武艺都得会,能踢能打的。就你大笨蛋,怎么不去巴结个老人的孙子,也上大会堂弄个首发式?反正他们闲着闷得慌,题题字讲讲话戴戴红领巾正好发挥余热。”
“烦不烦?真是的,撑的。北京的出版社就近搞首发式,那云南贵州宁夏甘肃的,为个首发式要千辛万苦地来北京进大会堂。累不累?为找个老头儿压阵,托关系走后门,低三下四,那叫不容易。”
“满世界就你那脸值钱,所以你就藏在这破楼里保养着吧。人家那是一种活法,花架子越大越风光,能在大会堂开首发式,上中央电视台,回去就是一大政治胜利,官加一级,房子又多分,全有了。现在好销的书就两种,我这外行也看出来了。一种是乱七八糟带刺激的,另一种是配合形势有后台撑腰的公费书。你那种《周末杂谈小说》顶没戏,两头不沾,跟小季的先锋派诗歌差不多。我劝你跟小季合写一本《童男子与老处女论小说》肯定畅销。”
“你又吃醋,真是的。”
“醋倒没有,就是心里泛酸水儿。你的书,凭什么都让她设计封面?用那么粗的字体赫然印上‘美术编辑:青木季子’,跟你的名字肩并肩手拉手比翼双飞的样子。好好儿的中国人,季秀珍这名字怎么不中听了?非起个日本笔名不可。”
“我也是才知道。小季她妈是日本妓女,跟着队伍来的。日本人撤退时她不愿回日本,就跟了在哈尔滨做小买卖的一个山东人,比她大二十岁。这种女人本性难改,男人老了,就跟别的乱七八糟的男人们勾搭上了,也说不清她是哪个的种儿。她妈说她是这个老季的,没错。可那鼻子和眼又不对劲。这种女人,谁也说不清她怎么回事,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反正这个季子跟她的姐妹们全不一样。”
“你怎么知道的?反正我怀疑你们了。哟,公主尿了,得,湿透了。”
“让你铺塑料布你不铺,该。”
“让你买几块‘尿不湿’,你死抠门儿不买。”
“就这几块工资,买得起吗?拿破布凑合着吧。”
“穷鬼!拿你那一打子什么《中国新诗群之解构》当尿布算了,反正也没人出这种书,费什么牛劲呀。”
“我他妈自费去出,文兴出版社专出自费书,交五千块,然后我自个儿跑书店寄销去。”
“五千?把我们娘儿俩都卖了值五千不?”
“唉,要是光为钱,我就去《向导文学》杂志了。那帮编辑整天跑农村找不开眼的暴发户,死活为人家写报告文学,一篇要人家四五千呢。土财主们全上当了!读《向导文学》的人谁会跟农民做买卖?”
“唉,我跟上了你是看你有戏,能当理论家夫人呢。生米做成熟饭了,你穷我也穷,你喝稀的我不吃干的,一颗红心永远向着你看你哪天出头。”
“你还别小看我现在,早晚我得领导评论界新潮流。”
“德性,也就我那会儿还没毕业,头一次见大编辑上学校来组稿就心驰神往了,不开眼呗。让你三把两把给拉进怀里迷迷糊糊成了你的人。现在看这一楼乱七八糟的全是编辑,真看够了。那会儿要稍稍明白一点也不会让你给拐骗了。现在倒好,落个两地分居,房子房子是借的,户口户口左等右等进不来。冒守财憋着要这个金户口,你斗得过他?去我们济南算了,凭我爸妈,怎么混套单元房不成问题。别老这么没着落的。女儿满月了,咱就走,行不?”
“瞧你,艳丽,别,又哭,坐月子不能哭,哭伤身子落一辈子病。都说月子里的病要下个月子才能治好,咱们中国人哪儿能有下个月子,除非你再找个比我好的再生一个。”
“就找,就找我们山东汉子,瞧你这四川矬个儿。”
“就因为我矬,才爱上你这山东大妞儿啊。这是改良人种的本能。咦,我的天,奶子又大了,催奶催得真见效。肉墩墩的了,真是生个孩子脱胎换骨哩。”
“干什么干什么,讨厌,人家坐月子呢,别捣乱!”
“就想这么呆会儿,让你的大奶子埋住我的脸,真好真好。劳伦斯的德国老婆就特别粗壮,奶子特肥,他就爱这么着往她奶子里钻。他写过一首诗,特肉感:‘她的双乳之间是我的家/三面是空白和恐惧/第四面是宁静的天国/小山般的乳房’。”
“一到这时候我就觉得你像丈夫加情人加儿子。”
“那是因为你又是母亲又是妻子又是女儿。”
“天啊,拉上窗帘去,对面楼上的人看咱们呢!”
“龟儿子哟,咱们家成动物园的铁笼子了,一点隐私也没有。哎,前天我们一个美编去动物园拍片子,正赶上一对儿东北虎交配,妈呀,一气儿干了六次,虎虎有生气!这小子就不停地拍,拍了一卷儿!可惜没带摄像机去。咱们人是退化了,完了。”
“这还11亿了呢,再不退化就该人吃人了。”
“哟,今天吃什么呀,饭还没做呢。我的鱼!完了,还在楼梯口呢,赶紧收拾了放冰箱里冻上。”
“冻什么,半天过去了,肯定有味儿了。红烧了吧,不新鲜的,红烧加糖醋,就没味儿了。顺便给义理端一条去,算赔个不是。”
“老娘们儿意识,人家是大诗人了,吃我这三等白鲢?别找人家看不起,自己吃吧。可是红烧不下奶呀。明儿再去买鲫鱼来熬汤吧。”
“算了,别折腾钱了,再怎么吃我也是光长肉不长奶。瞧这两大坨子,全是脂肪,也不知什么毛病。以后减不下来怎么办?”
“我就愿意你减不下来,劳伦斯怎么说来着?那儿是我的家。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两坨子肉就行。”
沙新好一通折腾把鱼烧好了,浑身是汗地把饭端回屋,刚落座,翠兰就回来了。一看一大盘红烧鱼,欢呼着摆桌子盛饭。坐定后,拿起筷子,给沙新和张艳丽一人夹一块鱼,然后把剩下的那半条全放在自己碗里,狼吞虎咽地闷头大吃,一句话没有。沙新两口子的饭还没下去一半,翠兰早吃完一大碗,起身又去盛,发现没了,就坐下,又夹半条鱼吃起来,风扫残云般地吃,最后抓起半块凉馒头把盘子狠擦一通为止。
“表舅,我还饿,”她说。
沙新又翻翻冰箱抓出半个馒头扔给她。她起身又去冰箱里拿了半袋榨菜来吃。
沙新实在忍不住了,强压着火气说:“翠兰,你刚来,别太猛吃了。瞧你,才来两个月,人都胖成什么样儿了,原来的衣服都穿不下了,你舅妈原先也是个瘦子,她的衣服你也穿不得,她的孕妇服你穿上又太难看。”
“你就不能给我买两件?”翠兰不高兴了。
张艳丽忙和气地说:“不是不买,是现在的衣服太贵,我们买不起。反正你一月八十块钱,你自己看着买吧。”
“说好管吃管穿管住的。我的钱全寄回家了。”
沙新两口子愣了。
“人家保姆每月一百块哩。”
“哪儿?”
“对面高楼上。”
“她们瞎吹。”
“真的,半夜起来把尿,再加二十。人家都一人住一间哩,好高哟,坐大电梯,呼一下就钻云彩里去了。站阳台上看北京,真好看。”
“你去串门子了?”
“啊,人家俩保姆。一个管做饭,一个管看孩子,真舒坦。明天,要坐着小汽车儿去大海边上住,上海里泡澡去。”
“有什么新鲜,你们全家人不是天天在河里泡澡。”
“河跟海不一样么。”
“你还有完没完?让你干什么来了?一出去就小半天,你舅妈死了都没人管,你还有脸说呢!”
翠兰不说话了,撅起了嘴。
“以后不许乱串,尽学坏。”
“人家比你家好么,怎么叫学坏?”翠兰又顶一句。沙新想说“人家好你去人家”,可嘴一软没说出,只说:“表舅很快就要搬到那样的大楼里去了。”
“还坐小汽车儿去海边泡澡?”
“泡!”
“也雇俩?”
“仨我也雇得起。”
“那得让我管她们,我当大的。”
龟儿子哟,当你妈个X。沙新心里骂着,“行,你当大的,好好儿干吧,你瞧表舅写的书,写一本就能买辆汽车。等我攒足了,一块儿买,房子、车、电器,啊!”
翠兰两眼放光,“先买房子吧,买十八层上的,越高越好,让我住有阳台的,人家保姆听说我跟舅舅住一间,都笑话哩。”
“笑什么?舅舅就跟爸爸一样。你跟你爸在一块儿,你爸光着屁股淘金砂,谁笑话了?”
“我爸还和我妈光着屁股闹哩,往妈肚里尿,妈高兴死了。”
“别说了。”张艳丽红着脸。
“真的,过路的后生也往我肚里尿哩,头一回疼,二一回就好了,三一回,想这个都把人想死了。舅,你咋不往我肚里尿?”
“天啊,翠兰,你让撑船的后生白尿过了?”
“啊,老尿哩,让我好想哩。”
“你!”沙新脸都白了,人一下子就瘫了。
“艳丽,快好好儿问问她,这个月来那个没有。天啊,别在我这儿大了肚子,那可就洗不清了。快去小屋里问问去,我的天,龟儿子哟。”
张艳丽慌慌张张拉着翠兰进了组合柜那一头,欢天喜地地出来告诉沙新没事儿,翠兰月月二十五准来红。沙新这才大喘一口气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