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狂欢-孽缘千里

1992年,初雪。

雪霁,天穹幽远清澈,连空气都凝成了透明的蓝色。古城北河看似一块淡蓝的玻璃镇纸。

这个雪后的黄昏时分,吕峰攀着树干登上古城墙的废墟,心中墓地生出古人站在崖畔上俯视一川流水时的感觉——逝者如斯!他竟有十好几年没来这段古城墙

依然是那段古城墙,满目疮痍的巨大灰砖垛起的屏障。城墙头上依然是那条无数双脚踩实的土路;依旧是一棵棵似乎十几年末长分寸的矮树;依旧是一片片白雪,似乎十几年末化;依旧是一片片干黄的草丛,在等待春的荣华。

小时候读一些写这座古城三四十年代抗日的小说,心中旷旷的,每行字都能唤起一串联想,似乎那里头说的是另一个城市,一个遥远缥缈的城。

可是书中提到的城墙和街道又确是真的。只是那令人神往的古城墙早在他出生前几年就扒了,只剩下这么几百米,据说因为是毛泽东青年时代散过步的地方,才保留下来,当了公园和体育场的围墙。小时候常来这段旧墙上,想象书中的男女主人公们怎样在这里交接情报,怎样在这里一边做地下工作,一边爆发着男女之间的爱情。毛泽东是怎样独立秋风中扫视着脚下的古城。有时想着想着心头竟要发酸,眼里会溢出泪水来。北河,有着怎样传奇般的过去心目中映出的是黑云庄城的黄昏,一片荒郊野地中兀立着一座黑森森的城池,那火烧云下有无数个鲜活的生命在未去匆匆行云流水般地上演着瑰丽的史诗剧。无数个青春男女,热热烈烈地活,壮壮丽丽地死,古城上空激荡着浓郁的生命气浪。

而现实中的它却是那么平平常常,毫无生气。于是他常有一种强烈的渴望,渴望回到过去,让时光倒流几十年!他自己就是那热烈火爆生命的一部分,闹学潮。罢课,手挽手冲上大街面对警察的水龙头高歌着。有时就那么一下午一下午地幻想,看着脚下的一城矮房子和小街幻想。是的,那曾经经历过的过去是最不堪回首的;而那未曾经历过的最近的过去却是最为迷人的,甚至比可预测的最壮丽的将来更迷人。

儿时住过的那条阴气逼人的胡同,几座高门大宅,透着往日沉重的辉煌。可那几个大院子早让人住得一片狼藉。十几个三代同堂之家胡乱挤住,原来的雕梁画栋和木刻花门早已是面目模糊,连门口的大石狮子也早就断头折臂。人们在那里毫无感知地过着,没谁欣赏那些过去的美。1978年上了中山大学以后,突然萌发出想了解一下故乡的冲动,去图书馆查找资料才发现在故乡北河的名下有半屉书卡。一本本查下去,方知这座已衰败的古城竟有一千多年的城史,是清代的直隶总督府所在地。那时的北河,曾经清水绕城,古寺林立。而吕峰儿时日夜梦想逃出的那座阴气森森的朽败朱门大宅却原来是清代的两江学堂,后来驻过本省最早的报社,曾经车水马龙。

那一刻就想考证一下一座名城血气渐渐虚竭的因由,可现实中的大千世界对一个二十出头的学生诱惑力太大了,很快就去忙什么讲演比赛,忙着考“托福”,考EPT,又忙于分配争个肥缺,便把这座故乡古城忘干净现在重上这城墙,吕峰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十几岁的小男孩儿,心中怅怅的,很感到些寂寥。那正是为赋新诗强说愁的时候。

儿时从这里望城,恍恍惚惚觉得那是一块玻璃“镇纸”,随时都可以伸手拿来把玩的。从城墙上甚至可以看清街上的行人,看到一格一格的小院落,看到人们在院中出来进去过日子的身影。可现在却看不到北河城长高了,横七竖八地新起了无数座千篇一律的红砖宿舍楼,使原先那种棋盘似的小城格局彻底乱作一团。北河似乎是变丑可吕峰的理智告诉他,这种丑是一种向美蜕变的开始。就像春天手上要蜕皮一样,蜕皮时分的手是最丑陋的,像长了疥癣一般,可一旦蜕光,那下面呈现出的将是一双崭新的手。

他开始感到心情舒畅了许多。北河人终于要制那种大杂院儿,住上方便洁净的单元房而十几年前这曾是少数人的专利。不必为那个曾经简朴单纯的美丽城地怀旧,那毕竟是少数人的审美需求,现实中没人需要它。这一片片杂乱无章面目呆板的红砖楼毕竟是小城人的企盼所在。人只能解决他能解决的问题。

或许一百年二百年后人们会想起那个苍凉美丽的北河,会花巨资修一座纪念馆,甚至建起一个小城的复制品,住到那艺术品般的空调平房四合院中去。二百年时间,够

那时吕峰最大的渴望就是逃离那个鸡飞狗跳的庸俗大杂院。

小小的他心中似乎也懂,如果那一进院子只住一户人家,那将是最开心的事了,给他一座楼也不换!他跟爸爸妈妈去过那样的院子,是大官的家,宽敞漂亮,清静。院中有自来水龙头,屋里厨房厕所齐全。他最怕的是冬天去街上上厕所和去挑水。最盼望自己家中有自来水有厕所。

旧北河城里也有几座楼,最高的是一座六层楼,简直让吕峰着迷,常常仰视着它,一遍又一遍地数,想象着楼里人上厕所冲水的惬意样子,想象着人家在自家中洗衣服,脏水顺管道流走的样子,而自己家却要一桶桶往街口的下水道上拎脏水。

挑水是最苦的差事儿,他十二岁就开始跳水一条街一个水龙头,冬天水管周围冻起一座小山包来,水池子竟成了一口二尺来深的冰井。开春冰化了,胡同口就化成了一片泥沼。夏天又闹缺水,为照顾农民浇地,市民的水就三天两头地停。半夜里会听见有人喊:“来水了!”家家户户就拎着笆去接水,满街像过节一样热闹,一直闹到天明。后来人们就自动地用桶来排队,一排排半街筒子。夜半时分,每家派出一个人来看桶,大家便坐在扁担上聊天等水。有时等一宿仍不见来水,大家就留下水桶排队。

常常有人趁别人不在时把自家的水桶加塞进去,被发现后轻的招一顿臭骂,骂急了就抡起扁担开战,直到打得血肉横飞。常常是为了排队接水邻里结仇,于是战事不断。谁家男人多谁家就称王称霸。

记得对门院里的李家,一气儿生了七朵金花,第八胎又是个女娃,李婶儿便无地自容地哭因为她的丈夫为排队接水跟人打起来,左眼给打瞎了,婆婆让人家把头发一撮撮带着血给薅了下来。她立志要生男孩将来能为家里报仇,可连生八胎全是女儿。那天丈夫又让人欺负了,打得头破血流被拖回家。李婶一气之下,怀里抱着女儿,招呼上七个女儿奔向那欺负人的家里,一路哭嚎着骂上门去,引得满街人跟随而来看热闹。吕峰看到她抱着孩子跪在那家门前,狠狠抽着自己嘴巴子,呼天抢地地叫着:“是我没本事生不出儿子来,才让你们这么欺负我下辈子非生八个儿子不行,非报了这仇不可!有种的出来就打死我算了,反正我活着也没用。”那家四五个男人出来拖她走,她的七朵金花一拥而上抱住那家男人们的腿大哭小叫。这时李家男人捂着一脸的血跑来,揪起自家女人,大骂“丢人现眼”,随后冲那家人恶骂:“今天是最后一回,我让人欺负够了,下回再有人敢动我一手指头,我让他全家见阎王去!”那家人冷笑着:“瞧你那死X样儿!再闹,把你右眼再打瞎”说着上来又是一顿拳打脚踢,把李家人打出门去。满街人发出了愤愤不平的声音,但没有人敢上去打抱不平。

几天以后,半夜里人声鼎沸,说是杀人原来是李家男人一丝不挂地端了菜刀模进了那家,在黑暗中乱砍一气,最后一刀抹了自己的脖子,抱住那家一个女人而死。从此这家就剩下干巴巴十个女人。让他乱砍一气的那家倒没死一个人,却一个个脸上身上留了疤痕。从此李家女人再没发出过笑声,那家男人也再不敢欺负人了,臊眉搭眼地出出进进。那地方可是清代的两江学堂,住过大学者的。早没了风雅,连雕花雨廊都搭成了鸡窝和免窝,窝门用的是雕花镶板。

最令人恐怖的是“文化大革命”那几年。满城的枪林弹雨,很有点像现在的中东贝鲁特。一派对另一派总部的攻击往往是在黑夜里发起,一阵枪声大作,夜空中便如同放礼花般流曳起枪弹划出的根根红线。一夜激战后,第二天一早便有高音喇叭宣告什么什么总部被拿下不久又会有巨大的哀乐轰鸣,唱起毛泽东那首诗“我失娇杨君失柳”,这个曲子谱得十分催人泪下且总有阴曹地府的鬼魅气,让人不敢多听。伴着哀乐的是激奋的口号声“为革命战友报仇!”

这院子里的人算老实的,一听枪响便全躲在家中,甚至用湿被子捂上纸窗户,严防流弹打进来误伤。可怎么也想不到这院子里会出人命。

那是个刚落过雪的下午。雪一停,西边就红嘟嘟地露出个圆圆的日头。刚才夹着北风和鹅毛雪“嗖嗖”的枪声和大喇叭里的喊叫都停这时南屋的王奶奶开始一家挨一家地叫人去她家,她家臊儿要办喜事兵荒马乱的,王奶奶说,就不办酒席了,请街坊四邻的吃吃喜糖就算那么个意思

发过喜糖臊儿叔说要放二踢脚喜庆喜庆,就一支支地放起来,噔——嘎,这直入云霄的炮声听起来格外清脆。

本来臊儿连放几支后是要回屋去的。就在他转身时,小吕峰又递上一支说:“臊儿叔,还剩一支。”臊儿就顺手接过来,插在雪里用烟头儿点点燃后却只见药捻儿妹妹不见炮响。臊儿等了片刻就拿起它来骂着:“坑人的小贩儿太黑心了,他们往纸里裹沙子卖。他妈的!”说话间那罪恶的东西在他手中响了,臊儿应声倒地,那第二声闷响响在地上。人们眼前一红,顿觉喷了一脸热汤,睁开眼全都大叫一声‘妈呀“。臊儿的脑袋早就炸烂

原来是二踢脚从他眼里钻进脑袋炸开吕峰一直有一种负罪感,似乎是他杀了臊儿一样。

院里老臭家的媳妇同样叫人难忘。她刚从附近的农村来嫁给老臭时,还是个土里土气不开眼的村姑,家里穷,让人说和着嫁给了缺。心眼儿的老臭,进城后天天叼个馒头当零嘴吃,没出半年这个叫俊改的女人老臭家的老臭媳妇就变得如同发面馒头一样又白又胖了,浑身的肉眼瞅着拘挛拘挛地颤悠起来。就这样一个胡吃闷睡疯长源的女人,闹起“文革”来竟成了那个“革命煤球厂”的武斗女将,能双手打枪,号称“双枪老太婆”。从此院子里极少见到她偶尔回来几回也是前呼后拥着让大小伙子们保护着,老臭哥家一家子人连个屁都不敢放。全院子的人背后里指指戳戳,损老臭是个创了的男人,屎鸡巴一个,连老婆都管不住,那俊改在外头能老实呆着?怕是早让老臭当了几百回王八为这,老臭他妈人前人后也在讲俊改让老臭丢尽人1968年五月节,俊改回来一进院子就大呼小叫着说是刚从北京开会回来,中央首长接见了他们两派的头头,为他们讲和。那大会堂真叫大,比咱们的体育场地界儿还大,一进去就犯迷糊。天安门广场从这头看不到那头,就跟割了庄稼的大田一样敞亮,能盛一百万人,咱们全城的人都去了也才够塞满一个小角儿的。

可到了半夜老臭家屋里就闹翻了天。吕峰让叫喊声吵醒,屋里已空无一人。他披了衣服跑出院子去,外面正是一片喧闹鼎沸。老臭家屋里传来“啪啪”的声音,每响一声,就听俊改尖嚎一声,伴随一声“我操你妈,老臭!”越骂那“啪啪”声响得越密、越脆。是老臭在用皮带抽他女人。“你服不服?见了中央首长就不想当我老婆了,你也长了屎是不是?”“你脏,你臭,我跟你离!”“啪啪”,又响起鞭子声。“你没离,就是我的,先打死你,让你逞能!”“操你妈,老臭!老鸡巴两口子,你们就不管他呀,你们不得好死!”老臭的父母一人手拿一根绳子,说着“丢八辈子人了”要找房梁上吊。人们一边拉着老人一边砸门,说再不开门就撞进去绑老臭

房门哗啦一声绘撞开,黑暗中冲出两条白影,纠缠一起厮打着。人们拥上去,分不清的男女在分不清男女地胡抓挠着企图把那一团男女肉体分开。好一阵子混乱,终于光溜溜的老臭被人从中摘了出来,那边俊改早让女人们推回屋去。骂声仍然不断。

人群仍然不肯散去。天麻麻亮了,似乎半街筒子都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识文断字的父母在文文雅雅地劝人们回家去,可没人动。老臭他妈终于忍无可忍,抄起扁担,抡圆了扫荡起来,边舞边叫:“王八蛋操的你们还没看够回家脱了衣裳对着看去!”

她披头散发,衣衫零乱,飘飘然然,似一个老妖怪。她旋着扁担,嗖嗖如哨,赶得人们抱头喊妈,一股脑地往大院外面涌,可外面的不知出了什么事,还在往里挤着想看热闹,那人群立即挤成了疙瘩拧成了麻花。“老具他妈杀人了!”又一群人叫着视死如归地去抱住那个老婆子。

院子里终于静了,地上留下一片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的布鞋拖鞋。老臭他妈咣当关上院子大门,“扑通”一下一头栽到地上,顺嘴角流血。

后来俊改就让厂里的一群壮汉用汽车接走了,一连数月不着家。院子里着实太平了些日子。可忽然有那么一天汽车嘀嘀作响,俊改让人送了回来,浑身油垢,面如锅底,头发披散着,一络子一绺子黏黏糊糊。她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一条腿直不楞登不打弯儿。再看她的双眼,是直的,像是换了假眼珠子。

据说是她那一派让对立面打败了,她给抓去当了俘虏,给糟踏惨了,还打折了腿。

俊改疯经常半夜又哭又嚎。老臭就往死里打她,一打她就哭,不打了,又笑。闹得满院子不得安宁。人们劝他们把俊改送疯人院,可老臭坚决反对,说他丑,再也寻不上媳妇了,木能送俊改走。一院子的人没办法,渐渐也就习惯了俊改的哭闹声。

这样闹了些日子,那屋里居然不闹俊改开始满院子乱吐。老人们说她有不久俊改真的大了肚子,整天捧着肚子嘿嘿傻笑,死吃活吃,又像刚来时一样嘴不拾闲儿,抓住什么吃什么,开始猪一样上膘儿。生下孩子后便一刻不离地吊在脖子上东游西晃,那孩子永远伏在她胸前叼着一只大奶子咂着,吃得俊改大笑不止,前仰后合。孩子吃一边,她就用手挤另一边,白花花的汁子成一条直线滋出来。

这样幸福的一个人,却又被老臭半夜打得鬼哭狼嚎,据说是她又“不要”老臭最后被老臭家赶到自家搭的一间小杂货棚里去住。

俊改依旧幸福地胸前吊个孩子,孩子叼着奶,娘儿俩没事人似地走街串巷,居然也走不丢。几次天晚了不着家,都说丢了,全院人骑着车满城寻个遍寻不着,半夜里俊改会在院子外面拍打大门。

可有一天人们突然发现俊改怀中的孩子招了密密麻麻一群绿豆苍蝇,死孩子已臭不可闻。全院子的人为此几天没了胃口,都没像往常那样在院子里摆地桌吃饭。大家一致敦促老臭家送俊改进疯人院。这次老臭痛痛快快地答应

唉,挺好的一个女子,吃蹴在大山沟子里头,准不会出这种事儿。

那个大院子,“文革”前很是敞亮,前后两个套院,紧里面是个后花园。最早是清代两江学堂,后来驻过直隶报社,很雅致。不过,比起大街上吴佩军家那个黑漆门雕花雨廊高石级大宅第来,这院子要逊色不少。一解放,这些院子全住上了受苦的劳动人民,吴佩导那个青门大宅盛人最多,住了好几十家。不过目峰家这院子在“文革”前还是很体面的,光溜溜的灰砖慢地,家家门前有二三楼青石台阶,东西南北整整齐齐的套房,虽说住了十几户人,也不显挤。一闹“文化大革命”,随着家家人口疯长,院子也忽地疯长起来,家家用碎砖在门前保起小破屋子,做饭住人盛杂七杂八,高高矮矮大大小小粗粗细细把好好的院子挤得只剩一条地道似的小窄缝,惨不忍睹。为了谁家借了谁家的后山墙,谁家房檐往谁家房顶上流水,谁家小屋挡了谁家窗户,就会打得你死我活,拆个稀里哗啦。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吕峰变得爱看热闹凑热闹希望出点热闹,邻里一吵他就巴望他们骂起来打起来,骂各式各样的脏话,对打,揪头发咬手指头大棍子大砖头瓦片飞舞把家中碰个稀巴烂打死一个少一个,他和弟弟会在屋里横蹦乱跳,像跳大神的一样,嘴里不住地念叨“打,打!往死里打!”直到被爸爸一脚踹趴下为止。那一院子人!

爸爸升了科长,吕峰家终于做出了那条胡同,住进了市政府的一座楼里。一开始吕峰很难受,总爱扒着阳台的栏杆往下看那一条条战壕样的胡同。他无法忘记那破胡同里的事。王家垒了一座小房子,刘家为了省去一堵墙,就借王家的后墙也用碎砖头垛起一间来。王家不干,就打上门去,把刘家的小房子推倒又是一场血战。刘家姑姑的手指头让王家姑姑给咬了下来,水缸也砸烂了,满地流着血水;“爸!”吕峰那天忍不住说:“你们这些官都是管什么的?你整天忙什么?为什么不把这些破胡同变变”

妈说:“爸才是个芝麻官,能管什么事?市长都管不了,你爸算老几!”

可吕峰知道爸爸那个科长官不算小。家里总有人来来去去,求他办事。七几年时他是“知青办”的一个科长,管着知青病退和招工的生杀大权。那时家里储藏间几乎快成副食品仓库那年头老百姓们送不起什么,逢年过节猛送月饼槽子糕之类,顶多送上两瓶茅台酒。家里的月饼从八月十五开始一吃两个月,哈喇发霉后全扔掉。这辈子一提月饼吕峰就想吐。这些年在广州从不吃月饼,人家送他百十块钱一块的他也懒得去吃。后来时兴送绸子被面送半导体送什么工业券自行车票。现在倒是文明了,一个信封里塞一笔钱,比什么都轻,也不占地方。

这样的富贵人家往往会出个把叛逆,就像当年大资本家的儿女有的毅然“弃暗投明”奔赴了共产党的根据地去革命一样。吕峰从小住在大杂院中过普通老百姓的日子,上了学又是和穷孩子们在一起,却被同学们称作“九弟”,知道是“花天酒地”的意思,很不好受。渐渐厌恶了自己的家。上中学与李大明成了好朋友,被那个普通的中学教员之家迷住了,便常常去李家,同大明一起看书下棋聊天,吃那家普通玉米面菜园子和稀粥。和父母却是越来越生分,这令他父母莫名其妙。大明家住在一个破烂的四合院中。吕峰拉他到自己家中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偎在暖气旁吃家里的“贡品”。大明常常会突然沉下脸,默默地告别。

吕峰知道大明很受刺激。以后他不再邀大明来,只到大明家去,一起围在火炉边看书下棋,吃炉台上烤的白薯,吃烤得焦脆的玉米面饼。那天读《王子与贫儿》,吕峰忍不住说:“咱们俩没准儿也是让人给换了个儿,你应该有一个舒服的家。”

天色暗了下来,清冷冷的城开始亮起一星星灯火。吕峰走下旧城墙,踩着田野上的雪朝护城河边上母校平原中学走去。就要在那里见到昔日的同学们了,有的整整十六年没再见过面。十几年了,一晃三十多了,再来这儿像是凭吊一座坟墓又像是迎接久别的恋人。十六年,那些同学都叫什么名字?有时看着合影怎么也想不起来的人名儿会在梦中突然出现,好生奇怪。自从考上遥远的中山大学,就发誓不再回这个小地方来。这些年走南闯北,每回来一次,住上两天就耐不住要走。可一上了火车马上又难过起来,眼巴巴看着故乡渐渐远去,闭上限又梦见那一串串的胡同和大杂院,在梦中又开始操起那日久已不用的家乡腔儿跟别人说话,甚至跟外国客商说话。

快到了,看到了母校的侧影原先的平房校园里新起了两座楼,它也长高

竟有点激动,一激动就犯老毛病。好在天黑了,就给地上一次肥吧。

蹲下去看四周,觉得人似乎在雪浪上沉浮。田垅儿一波又一波,浩浩荡荡地汹涌着。没带纸,随手创开积雪扒出一块冰凉凉的土坷垃抹几下拉倒。学农时老农教过这法儿,说士能治痔疮,手上破了口子捂上一把干上也能止血。吃上还土,土是人的根本。人这物件儿,没劲。折腾一辈子,老来不知咋个死法儿,最可怕的是半身不遂,倒不如得个暴病儿,一蹬腿儿与世长辞,省得自己受罪别人也跟着受罪,天天人家咒你,你死了人家当人面哭,回家关上门全家皆大欢喜。没劲,苦挣苦熬地折腾什么呀,人!其实人人在盼别人为自己腾地方。

吕峰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平原中学走去。今天的聚会非同寻常,是95班同学十六年后第一次聚会。十六年,许多人竟是十六年中一个照面都没打过。自打五八年“大跃进”成立了平原中学,一班一班排下来,排到吕峰他们班,初中排了95个班,高中排了62个班。又过了二十年,怕是排到二百班了吧。十六年,这是个让人心里起急的数字。好像从幼儿园开始盼长大,一直盼到十六岁,那是段漫长的令人失去耐心的时光。可这后十六年怎么那么快我们都干了些什么?十六年就过去如果不是志永他们提出今年回来聚聚,还没工夫去想过去了多少年。这些年南北奔波,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真是心力交瘁。煞有介事地混迹生意场,难得有闲心去想想十六年前的事突然要与同学们相聚,倒觉得时光一下倒流十六年,人又成了当年那个人称“小军师”的样子。

似乎也想过回来同大家聚聚,但很快就否定了这个庸俗透顶的想法。生怕人家说自己是大款衣锦还乡。这个从心里厌恶的乡,有什么可还的?又何必衣锦而还?倒愿意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故乡的雪野上悄然走走,再悄然归去。

“吕峰!”一声粗叫惊醒了他的沉思,不知不觉已走近母校的后墙

在手电光下—一相认后,接着是一通儿捶胸拧耳朵和脏话对骂。这样才亲切,儿时的习惯。

“我操,猫这儿吓我一跳,想吓我个半身不遂是不是?”他立即改用家乡话

“黑咕叽的,胡思乱想什么你还知道回家来呀?赚钱赚晕了吧?怎么不坐出租车?我们一直眼巴巴盯着马路上的汽车来着,谁知道你摸黑儿从野地里摸过来”

“嫌他妈蛋!别听他们胡鸡巴侃。再说了,你再怎么有钱,回咱们学校来,也得走着来呀。当年咱们天天十来里地走两个来回上下学,怎么走来着?抄近道儿时还不是钻棒子地?”

“行啊,吕峰,没忘本,够哥们儿!”

“你小子放着中央级出版社的编辑不好好干,下海发大财了吧?一会儿倒腾黄书,一会儿倒腾电脑,快进去了吧!”

“我操,我要有进去的本事还认你当哥们儿呀?怎么样,哥儿几个跟着志永干,快成了地头蛇了吧?”

“瞎鸡巴混呗,哪儿能跟你比,大学生,走南闯北见大世面。

当年就看出来你有大出息。“

“上大学有鸡巴蛋用,”吕峰轮流敬着烟说,“大学毕业挣几个钱?我他妈在北京一混八年,说起来混了个中级职称叫编辑,可活得跟孙子似的。要不怎么没招呼弟兄们去住住玩玩儿呢,三十岁那年,还跟人家合住集体宿舍呢。”

“嗨,那不一样,再怎么着那也是皇城不是?人尖子都奔那儿了,房子就紧巴呗。”

“扯鸡巴蛋!什么他妈人尖子。没个靠山,越人尖子在北京越受憋屈。你得能拍会溜,咱死要面子木干那个,到头儿来倒显得咱傻X就说跟我住一屋的那小子,都翻译好几本书的青年翻译家了,两口子单位全在北京,硬是没房结婚。一到礼拜六就挤我上别人屋措行军床,俩人热乎一宿,真招人烦。”

“你也领人来呀!”

“我操,跟人家叫板呀?我们筒子楼上熬不住的,就两对儿睡一屋,大方着呢,你们不知道,外地大学生分进北京去,且熬日子呢。谁拿你当人?房子?不少,这官儿那官儿连孙子的婚房都预备好了,就他妈没我的,我们这些穷知识分子,就剩下互相挤兑了,都盼着同屋儿的鼓不住了先撤,好占房子。八年了,别提它我熬不住了,先撤深圳了,成全了同屋那哥们儿。我人还没走,他就先换了锁往里塞东西”

“行了,你小子别诉苦总比我们开眼。我们窝在这已掌大的小地方,下半辈子也不会有大出息你在南边儿混大了,缺打下手的,让我们轮班儿去练练。”

“甭说这没出息的话。人家志永也没离开家,不是照样走南闯北?我说呀,其实把家当根据地,四面出击也不错。瞧人家志永,哪个敢小看他?青联也请他当委员,个体协会也请他当副主席这小子当年就想当官,没当成。现在兴挣钱了,倒无心插柳,一举两得,还有了政治地位,”

“那算什么?志永当年那劲头儿,是想在农村火线人党,跟张铁生啊邢燕子啊董加耕什么的一样,混成中央委员呢。才他妈个体协会的挂名官儿,连印油儿都蹭不上的芝麻官。真正的这长那长,像你老爹老娘,创造几分钱价值一句话能顶一万块。”

“可不?志永那套房子花好几十万呢。那可是血汗钱。我们跑买卖,起初,身上揣着钱,腰里缠着炸药,碰上亡命徒抢钱,志永就敢拉导火索。真跟工成似的。你爹那四间一套,一分不花。那叫一个狂?”

“我操,今儿个让我替我爹还债是不是?父债子还呀!别忘了,我他妈整个儿一个叛徒,早不跟我爹妈一条心我他妈是响当当的个体户,也是挣血汗钱的。不是吹,在北京时,凭我当年‘小军师’的本事,只要我肯吹吹拍拍使心眼儿往上巴结,我现在少说也他妈副处了,房子电话全有北京人管升为处级叫‘处升’,畜牲!”

“吕峰,有种儿,这在老电影儿里叫背叛了剥削阶级,投奔劳苦大众。弃暗投明。”

“不对,叫‘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

“整个儿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你他妈还不如说我是’黑五类‘呢。“

吕峰今天异常兴奋,八面玲珑地应酬着。可他的眼却在黑暗中四下搜寻着。他知道,今天的主角儿不是他。似乎又回到了十六年前,又回到了班上当时的座次。他不是主角儿,只是个八面玲戏的军师,是这个班上几股势力的调节人。真正的主角迟迟不上场,颇令人着急。嘴上还在忙着应酬。

“真想不到,啊,志永发了财,人也风雅起来了,搞起结婚十周年纪念来他跟鸣鸣哪止十年啊,上中学时就追,下乡后就同居了,我操,算算,他们那会儿才十六七,就睡一块儿”

“在乡下就打过两次胎呢。现在许鸣鸣倒生不出来”

“可能是那会儿太年轻,鸣鸣的身子弄伤那可太惨”

那边一阵寒暄,是李大明来这人怎么回事?还是那副忧忧郁郁的样子。天知道要怎么样才能欢快起来。也许这是个秉性问题。他从小就这样。吕峰太了解大明

那几年在京华大学颇不如意,一气之下先上德国后又到悉尼大学做博士后,因为得了一个世界级的科学奖,成了名人,京大终于把他请回来,提了教授。满以为他会开朗起来。这次衣锦还乡,地方报纸电视台又采访他,他说话仍是悠悠的,连表情都没有。

那天电视访谈节目的主持人是老同学刘芳,她几乎调动了全部的妩媚,像当年痴恋他时一样,可大明仍然像对待陌生人一样干干巴巴地回答着刘芳的提问。刘芳肯定心寒今天又是刘芳陪他来的,这个女人,肯定又在做梦,梦想着得到大明的爱。十六年过去了,真正是“我心依旧”。可她哪儿知道大明这些年的风流韵事?她甚至不知道李大明从北京来之前刚刚告别了那个日本女人。她甚至不知道,李大明对许鸣鸣还有没有感情。

吕峰迎上去,和李大明默默地握手,然后对刘芳说:“真看不出,当年的业余文艺战士,如今成主持人昨天电视采访大明的节目我们都看了,大明太不够意思,对刘小姐连个笑模样也没有。”

刘芳不以为然地笑笑:“人家是什么人?咱这小地方,这么有名的科学家几十年不就出这一个,该端架子就得端。哪能像你这种倒儿爷,随心所欲。”

“这么说大明在下面对刘小姐有另一番表现”

“那当然,要不怎么是我陪他来?”

“那呆会儿许鸣鸣来了你刘小姐可别吃醋呀。”吕峰冲李大明挤挤眼。

“看样子,”李大明说,“你们俩倒是不生分,一见面就先逗上”

“他?“刘芳说,”见他好几回人家是大款爷,每次回来都要摆谱儿的,我算三生有幸,每次都能出席他的宴请,那场面,哪回没几个市领导?人家是来光宗耀祖的。“

吕峰有点急。说:“你把我跟志永比呀?他是爱显阔的人,动不动就摆排场。找请几个官员是做生意的。请您,还不是巴结您这大主持人?结果呢,你从来没采访过我。”

“我凭什么采访你?论钱,你没成为大企业家;论学问,你没名儿,我采访你什么?”

“还是咱在你心里设分量。大明一进家就上了电视,有福气大明,刘小姐这份心意你可别看轻噗。我可是吃醋了”

“去,狗头军师,胡说八道什么。人家大明这次可不是为咱们回来的,等鸣鸣来了,看大明怎么表现吧。”刘芳瞟着大明说。

李大明有点局促,“怎么又拿我开涮今天谁不是冲鸣鸣来的?这是人家的十周年结婚纪念在外国这叫锡婚。”

“行啦,教授先生,”刘芳说,“你别装镇静十几年前,你勾引了人家鸣鸣的心,让人家死不了也活不成。最终跟了志永,可她心里一直有你这个小白面书生,总跟我说起你。你倒好,活得痛快,一会儿娶大科学家的女儿,一会儿在德国跟意大利女人弄出孩子来,一会儿又离婚,远走澳大利亚,压根儿把鸣鸣给忘了吧?今天给鸣鸣补送一份什么厚礼?”

“怎么我的事儿你们这么清楚?”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呀。”

“你也就知道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早过时了,”吕峰说,“你知道他在澳大利亚的事儿?你知道他这两年的情妇是谁?”

“吕峰!你能不能歇会儿?”大明有点愠怒。

“怎么,对我保密?”刘芳追问,“说,吕峰。无非是给大科学家的形象增添点光彩。大明你也别装正经,你这样出色的单身汉能闲着?清也猜得出。”

“那倒是,刘小姐这样出色的女单身也没闲着。”吕峰趁机说。

刘芳哼一声说:“我看真正闲不住的是你吕峰吧?你在南边儿都玩出病来了,再下去该烂鼻子”

李大明有点难为情,劝他们打住。“十几年过去,大伙儿都长本事了,行了,再揭下去,吕峰就该成艾滋病”

说话间远处一辆摩托车卷着雪风风火火地开了过来。人们都明白,今晚的大主角儿登场

摩托车载着一团火焰一个急刹车停在人群边上。车未停稳,那开车人已经在车子的“突突”声中开始高声大叫

“弟兄们,我没迟到吧?鸣鸣为今天这日子好打扮一阵子,怎么打扮怎么见老,非弄成十六岁那会儿的模样不可。”定睛看一下暗地里的人群,问一声:“三儿,来了几十人?”

叫三儿的回答:“五十来人吧。”

“操,够意思,真给我冯志永面子,多谢其实,我早就想请大家聚聚,老找不着个由头儿,再说吕峰、大明他们都漂在外头不回来,缺了这俩大能人儿,咱们聚也没大意思不是?今年正好,我跟鸣鸣凑一块儿十周年了,吕峰、大明又回来探亲,这叫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人群里一阵子欢呼。“咱们上哪儿搓一顿儿呀?”

“那还用说,这小地方比不得北京广州,就去最高级的‘绿川’吧。订的是一顿西洋菜。”

大家又一阵起哄,“志永发了,这一顿儿还不造上几万块?

真他妈成大资本家“

冯志永不语,转身去招呼后座上的妻子。“鸣鸣,还不下来活动活动?别冻坏”

冯志永敦敦实实的,一身皮衣皮裤皮帽,黑暗中只露出一双雪亮的眼睛,这家伙似乎个头更大许鸣鸣今天裹在一身红色的皮衣之中,围着一条整狐皮的围巾,那狐头就揽在怀里,像一头活物一样。她小鸟依人地挽住冯志永,眼睛四下里扫视着。

两个人开始穿行在人群里打着招呼,人们纷纷祝贺他们结婚十周年。

哟你都硕士了真了不起你都工程师了好呀如今天下真是知识分子的你大哥折腾半天挣的是血汗钱哟别拿我开涮我懂鸣鸣介绍过一本外国人的书叫《权力的转换》讲的就是那句名言知识就是力量我这个臭倒爷不值一提有钱就花也算巴结大伙儿等哪天我倒亏了找你们要口饭吃你瞧十六年不见了我要是有了儿子一定让他上大学自费也得上我冯志永落后了没赶上好时候还是你们当年好好念书对了……

这些话一串串的,口气虽软,但透着财大气粗,没有丝毫的妄自菲薄。当年冯志永压根就没考过几个及格,所以别人考大学时他也不为之所动,早早就做起了小买卖,坚信自己不会比别人混得差。其实他心里并不把这些知识分子同学放在眼中。这一点吕峰最清楚,于是吕峰凑上去小声对他耳语说:“志永,少表演几下吧,说那些言不由衷的话干嘛?干脆,带大家奔‘绿川’吃你的大头吧!”

“哎,大明来了没有?”冯志永问吕峰。

“那不,在那边呢,那边儿,认不出”吕峰指着人群外面的李大明和刘芳说。

“走,鸣鸣,咱过去。”冯志永拉起鸣鸣走出人群。

冯志永老远就嚷开了:“哎哟喂,我刚才还当是拍电视呢。

大主持人和大科学家往一块儿一站真是,啊,跟电视采访一样。

昨天就看着刘芳比哪回都漂亮,旁边坐一个大知识分子在侃京腔儿,觉得好生面熟,半天才看出来是大明。刘小姐真会抓机会,怕是把大明直接从火车站接到电视台去的吧?“

“祝贺你们锡婚,”李大明绅土地说着,“这点小礼物不成敬意。不过可是正宗的法国香水。”

许鸣鸣接过礼物说:“到底是洋博士,听听,锡婚!一招一式都透着洋味。我和志永没少念叨你。离家这么近,怎么这二年也不回来几次过年我和志永都——”

“我正要谢谢你们过年去我家看我父母。”李大明忙说。

“这一点你就不如吕峰了,”冯志永说,“吕峰接长不短地回来看看,得空儿还跟弟兄们聚聚。再怎么说,家乡就是家乡,热土难离呀。”

“大明跟咱不一样,”吕峰说,“人家常在外国住着不是?”

刘芳凑上来看着鸣鸣手中的香水说:“鸣鸣我真想不出给你们这样的大款送什么礼物好。生怕送得不合适让你们笑话。想来想去,还是送一张我的MTV影碟吧,礼轻情义重,每次放这个影碟就能看到我。”

大家纷纷冲刘芳叫着要她的影碟。吕峰问她:“当年你在宣传队时须拿手的是那首《我爱呼伦贝尔大草原》,现在这歌儿也能上MTV?”

刘芳哼一声:“这年头,谁唱民歌?我早改通俗看不出吧?我现在最拿手的是《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和《爱一千次错一千次》。”

“一会儿到酒店里给大家唱唱?”

“当然要献丑,为鸣鸣祝贺嘛!”

“怎么着,人齐了,”三儿说,“志永,咱们奔‘绿川’吧?”

“等等,”冯志永说,“我之所以约大家先上这个地方来集合,是为了先纪念纪念咱们告别母校十六年。那个日子,一辈子也忘不什么金婚银婚的日子都忘了,也不能忘了那一天。”

鸣鸣说:“也许有的人不太在意那个日子,95班那天散了伙。吕峰他们转了学接着念书,他们就没那么深的感触。我们那拨儿下了乡的,感触太深十六岁,就给逼得下了农村,真惨。今天就先纪念纪念,咱们散伙的那一天。”

“是该纪念纪念,”吕峰说。“我们几个转学的心里也不是个。

滋味儿,好好儿的一班人,从此天各一方,能好受“

“来,我带了几瓶酒来,一人喝上一口,算祭一祭吧。咱们那年不就是偷偷摸摸钻进95班的教室,傻X似地哭了一场,最后在这墙根儿底下分的手今儿个还在这墙下纪念纪念。”

冯志永说着一仰脖,咕咯咯喝下半瓶白酒,把剩下的连酒带瓶子掼到墙上。“方新这老东西,咱们真该把他也叫来,看看咱们十六年后的模样儿。可惜,他来不了,他得了绝症,连动手术的钱都凑不齐。这他妈是报应啊,报应!算了,我不记仇,也不恨他,他老,老了,没几天活头儿了,干嘛要恨他?我准备送他一万块动手术去。”

“晚了!人家儿子也是大款了,文海一下子就甩过几万去,用不着你充大方,”刘芳说。“你那一万啊,捐给母校的校办工厂吧,那厂子快倒闭”

“那个破纸盒厂呀,”三儿说,“干脆拉倒,咱们多凑点钱,让它转产,生产点像样的东西,全校老师就指着这厂子发奖金呢。”

“这都怪方新笨,大老爷们儿怎么就经营不好一个小工厂?”

冯志永急急地说,“干脆我接管了那厂子算”

“回头再说支援校办厂的事,喝酒,干完这事儿咱该奔饭店庆祝了,”吕峰催促大家。

冯志永打开几瓶白酒传给大家,一边喝一边唱着《酒干倘卖无》。大家都跟着唱起来。随后把剩下的酒洒在雪地上,一群人直奔“绿川”酒店。

“绿川”酒店是这座不大的古城里惟一的合资饭店,刚刚落成,就坐落在城郊临界的马路边一片旷野里,三面仍是农田,看上去这座贴着明晃晃玻璃钢装饰的现代化大厦显得孤零零的。

“这是咱们北河最高消费的标志,”冯志永说,“比北京广州的差半个世纪。昆仑饭店自助餐八十块外汇券呢。整差一倍。”

“广州的中国大酒店一百二呢,”吕峰说。“‘绿川’一顿才四十块,跟白吃一样。”

“大明这洋博士今天就屈算吃四十块一顿的自助了,”冯志永对沉默的大明说,“吃什么是次要,是那么个意思,我用小地方儿最高的规格招待老同学。”

李大明笑笑,‘称去北京我可招待不起你北京饭店的自助呀,现在恐怕最穷的就是我“

“又来了,”冯志永说,“又要说脑体倒挂,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是不是?别不好意思,说就是但有一点我不爱听的是,这话里有一种对我这种人的蔑视。”

“也是对我这种人的蔑视,”吕峰说。

“就是,”冯志永说,“知识分子穷,又不是我们这些倒爷给弄的,拿俺们出什么气呀?”

“不是攻击,是比较,简单劳动与复杂劳动。”刘芳说。

“那也不能简单比工资呀,”许鸣鸣忍不住说。“志永他们拼着老命倒货,腰上挂着炸药,比八路打鬼子的精神不在以下吧?

凭什么打败了鬼子的八路进城当了大官享受上了好日子,志水就不该靠自己的劳动过过好日子?再说了,知识分子穷该找政府去要政策。美国知识分子怎么不穷?别老踩咕我们个体户儿。这个国家也不能光靠原子弹活着呀。“

许鸣鸣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李大明。李大明几次与她的目光相遇又迅速闪开他和她都无法相信十几年后旧情人的相遇是在这样的场合下,竟是以这样的话题开始对话的。

吕峰又像当年一样见到争论就来打圆场,忙说:“大明可不是穷知识分子。人家也不是人们说的那种傻博士,他才体现了知识就是力量这个真理呢。当初他们系不拿他当回事儿,他就泡在国外不回,一个项目一个专利地发明,以至于到后来学校再不请他回来就造成很坏的政治影响的地步。你说大明弄了个世界什么奖还不请他回来,他不成流亡科学家了,这不请回来了,房子也有了,教授也提要我说中国的知识分子就该这样,不重视就远走高飞,在外头混响了,老老实实给人家请回来,当座上宾。

这才叫知识就是力量。官僚权势早晚得让位给知识,这叫权力的转换。“

“转不转换,怎么转换,那是你们有头有脸儿人的事,”许鸣鸣冷冷地说,“我们个体户才不关心那个,我们凭本事靠艰苦经营过自己的日子。”

说话间进了绿川酒店,今天二楼大厅让冯志永包下了,此时正空荡荡地回响着舒缓的音乐。服务员们已各就各位,准备开宴。

李大明揉揉眼睛说:“这种装饰和气派比北京的高档饭店也不差。中国人干别的不行,吃喝永远是高水准。这样的地方有几个人消费得起?还不都便宜了公款吃喝?”

“大明你小看咱们这小地方了,”冯志永悠悠地说,“自己花钱来的也不少呢。我们这些干个体的上哪儿报销去?你离家十几年不知道,现在咱们这儿的阔主儿多的是。”

冯志永开始发表他的“祝酒辞”:都是老同学,也别祝贺什么婚礼,不过是找个由头儿狠搓,大家好好儿认认,趁年轻,还都认得出当年的样子,恐怕再过十六年走在街上都不敢认了吧。

我冯志永有今天,理所应当出点血。开吃吧,弄这自助餐是鸣鸣的新招儿。依着我,吃中国饭,大碗酒大碗肉招呼,那才过瘾!

“土闹儿一个。总让人家说你是暴发户!”鸣鸣嗔怪地用手指点点志永的脑门子。冯志永搂住许鸣鸣说:“娘子见怪了,这杯酒算我罚自个儿。大家都举杯,为咱们相聚,干了!”

冯志永在兴头上一杯又一杯地与老同学们干着,接受着大家的祝贺,一边不停地劝着酒。他属于喝几口就脸红的那种人,几杯酒下肚,已经面红耳赤,头上和脖子上暴起了青筋,眼睛也红了,脑门上甚至浸出了汗珠。他平时的弟兄们此时一口一个“八哥”地叫着与他对干。因为他在家排行第八,也有人叫他“老八”。他则一丝不苟地滴酒不剩一次次干尽,身后的女服务员手捧两瓶北京60°二锅头寸步不离地尾随他满场转着,随时给他添酒兑饮料。许鸣鸣也伴在他左右陪他一口一口地慢呷。

辉煌的灯光下,冯志永换上了一身雪白的西装,扎着猩红的领带,甚是高大凛凛,削得手刷刷的板寸头衬着黑红的脸膛,透着一股阳刚之气。只是他比当年粗大了几号,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年男人。尤其是那张国字脸,很明显地凭空添了些肉,但那肉添得奇特,像是贴上去的而不像长上去的,因为全长在两额之下,原先的轮廓丝毫未改,依然是棱角分明的长方脸,若是从稍暗的灯光处看过去,依旧是年少时模样。许鸣鸣身着紫红旗袍,足蹬一双细尖跟的高跟鞋,娉娉婷婷地伴在冯志永身边,一白一红,交相辉映着。与现代女性不同的是,她没有烫发,只是紧紧地把头发向后梳去,在脑后挽起一个发会,显出一种少妇的风韵,令在场的那些做了各种花哨但蹩脚发型追时髦的女同学顿显庸俗。即使是刘芳这样从事艺术的,也因为发型做得过于华贵而与那张东方型的脸不相衬。

冯志永敬了一圈酒,已开始有点醉态,鸣鸣挽着他款款地坐到舞池边的沙发上去,然后旁若无人地去取了半盘水果色拉端过来。志永说不吃,鸣鸣就挟起一块苹果送到他嘴边,志永便舒展着四肢,闭着眼睛一口口吃着。边吃边说:“鸣鸣,放音乐吧,招呼大家跳舞。”

一首《滚滚红尘》响起,冯志永和许鸣鸣起身走进舞池先自跳起来。刘芳拿起麦克风伴着音乐很凄婉地唱起那首情歌:起初不在意的作和少年不经世的我……

立即引起满堂的喝彩。

吕峰马上冲上去抓起另一支麦克,深沉地接唱:想是人世间的错或前世流传的因果,终生的所有也不惜换取刹那阴阳的交流。

大家纷纷走进舞池边唱边舞。

来易来,去难去,数十载的人世游,分易分,聚难聚,爱与恨的千古愁……

李大明邀请了一位身材很好的女同学走入了舞池。

“你跳得真好,我记得你上中学时是个小胖子嘛。”大明说。

“你带得好,”那女同学说,“你变化很大,好像苍老了许多。

当年你那种团支部书记的样子还在,还是那么严肃深沉。那会儿你总在号召我们学习保尔。柯察金,一开会就朗诵把‘整个的生命和精力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她说着竟觳觫般地咯咯笑”那时你真正经,不苟言笑。想不到现今舞姿这么潇洒。“

“你瞧,真对不起,我差不多忘了你的名字,叫什么霞吧?

现在在哪儿得意?“

“我们这些小人物你当然不记得了,我叫宋春霞。你猜不出来吧?我在咱们平原中学教化学。你说话可真老派,像演戏。”

“真的?那你可以把今天的聚会情况转告给方新”

“我跟他不怎么打招呼,总觉得隔一层。咱们班散了以后,你们下乡的下乡转学的转学,我给插到别的班里去了,反正我是小不拉子无所谓的。没你们那种痛苦。后来我考上了师范大学,分配回平原中学,方新根本认不出我我从一个小胖子变成了这样。一次教工舞会上,他跳舞时死死抓住我的手不住地说我漂亮,我实在讨厌他,才告诉他我当年是他的学生。”

“他还是那么好色?”大明说。

“你少说别人,你不是上初二就和鸣鸣恋上怎么今天不敢邀她来跳?怕老八吃醋?”

“我当然要请她跳,你等着吧,”大明说着急速地带着她转起了华尔兹,一气绕场转了两圈,直到宋春霞说头晕才很有风度地缓缓把她推送到座椅中。随后又邀起了刘芳。

吕峰在和许鸣鸣跳着慢四聊天。

“怎么鸣鸣,今天我的舞步儿可以吧?歌儿也够港的吧?”

“你是行啊,钱没少骗,女人没少睡,病也没少得。听说花柳病很难受,悠着点儿。”许鸣鸣戏弄吕峰。

“少拿我开涮,还是想想一会儿怎么同大明跳一曲吧,你们十六年不见”

“讨厌!他端着架子不理我,还要我去主动请他不成?”

“别急呀,一会儿我去送信儿,你不拒绝他就行。我这红爹怎么样,怎么谢我?”

“跟你多跳几圈就是最好的答谢。这里头的男人没几个入我眼的,我都懒得跳。”

“这么说我若不帮你的忙也就不入体的眼至于那么实用我也没那么惨吧?”

“少废话,把他给我弄过来,他倒和刘芳挺黏糊,不就电现上采访他一次”

“哟,冯夫人吃刘芳的醋”

“我才不吃她的醋。从小看她大,也没见她有多大的才。去把大明请过来。”

“这么说是演出开始”吕峰油腔滑调地说,“那也要等我把你送回座位再说呀,别太急着重温旧梦我还是要警告你,大明这些年很风流,中国的外国的女人都交过,他对你还会不会……

“你有病外国不外国的女人跟我什么关系?不就是跟意大利女人有了杂种,跟个半拉子日本女人吊膀子么?跟我说这干什么?我现在是冯志永的老婆,跟李大明只是老同学!你这些年扎女人堆扎出毛病来”鸣鸣几乎生气了,低声斥责吕峰。

“我真是多余,”吕峰说,“哪就看你们的戏”

这边李大明和刘芳缓缓地在荡着,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

大明不时地和擦身而过的舞者打着招呼。刘芳有些不耐烦了;轻声说:“大明,恐怕你是在拿我当过渡阶段了吧?暂时替代一下,对其实你第一个舞伴就邀鸣鸣也没什么。老情人重聚,干嘛要羞羞答答的?”

“你们都想看我的戏是不是?也许你们全都会失望。我跟她,当年那也叫情人?那会儿的情人之间是什么样的,你也不是不知道,倒像两小无猜的幼儿园小朋友似的。”

“可能吧,那是你和鸣鸣。老八就不是这样。他这种人终归和你不是一类人。他上初中时就对我动手动脚的。而你却是个柏拉图式的男孩儿。我们都不明白你想的是什么,等你们长大了明白了,你的保尔。柯察金时代已经过时了,连你自己都不相信那种偶像”

“我这种人是最聪明的傻子。”

“所以你后来开始放荡,出了那么些丑闻,快成风流科学家怪不得西方有句名谚语叫Youngsaints,olddevils,少年圣徒老来魔鬼。据说爱因斯坦就是个很放浪的老来魔鬼呢。”

“越是伟人毛病越多,这很自然。平平庸庸的人样样平平庸庸,既成不了圣贤也成不了魔鬼,但绝对无聊。我一点也不后悔当年要做圣人的表现,那是那个时代惟一的精神寄托,现在看来很假模假式。可那时自以为特崇高,是学生贵族才有的感觉。可一旦我们发现宣扬着圣徒理想的人是魔鬼时,我们也只有做魔鬼不过刘芳你别忘了,由圣人转做魔鬼总还有一股圣人的气息,而魔鬼再装神圣也只是魔鬼。我觉得我是个神圣的魔鬼。不知为什么,在内心深处,我仍然保留着保尔。柯察金的美好形象和那段名言。我知道我做不到,也许没人能做到,但我有权利说我仍敬佩这样的人。保尔身上有一种抽象的理想美。可现在大多数人却蔑视他,这不公平,他是无辜的,就像雷锋一样。”

“哟,听这口气你倒成了优秀共产党员了,当年火线没入上,一直遗憾着吧?”刘芳有点柔弱地依在大明身上荡着。

“我有什么可遗憾的?您瞧瞧现在在党里挤的都是什么人?

我干嘛跟他们一块儿挤油儿?现在往里挤不是冲锋陷阵去的,是利益瓜分的资格热身,哪有什么信仰可言?所以我根本不后悔我没入。“

刘芳依着李大明,目不转睛地仰视着他,有点迷惑,又有点嘲讽。“你真的与众不同。你到底算哪一类人”

“我想我没必要成为哪一类。只要是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就够”李大明笑笑说,“我肯定,若是在四十年代,我是个上街反饥饿反对国民党黑暗统治的积极分子;而到五十年代我又会给打成右派。”

两个人都“哧”地笑出声来,“永远倒霉。”刘芳说。

一曲终了,大明和吕峰各选了一盘点心和果子冻吃着。“想不到咱家乡的西餐不赖”,大明说,“来,吕峰,咱们干一杯。天知道,咱俩到底是有缘分。好像在悉尼那阵子孤独得不行时,翻遍国内朋友的电话就只有给你打。飞回中国来无处可去,只有上深圳你那儿,非拖你回北京住几天不可,好像你不像我想你那么想我。”

“你那是在外国闲的!我一摊子业务忙得四脚朝天,连找女人打炮的时间都没有,还有工夫想你?唉,人的命就是不一样,我是天生的劳碌命,”吕峰压低声音说,“今天这饭我都吃不安生,重任在肩呢!”

“什么大不了的?”

“替你和鸣鸣牵个线呀!下个曲子你该请她跳你再这样冷淡下去,我都看不下去了好歹恋过一场,也生离死别一次,朝梦夕拾嘛。”见大明不语,吕峰很生气,问:“你真对她淡那也该去跳一曲算是为了忘却的纪念吧?快去吧?”

大明垂下眼皮前南:“真有点生分了呢。”

“装什么蒜?当年你们就没有贴过?”吕峰嘲弄地说。

“当年!傻透了!”李大明苦笑着,“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这种柯察金式的圣徒怎么会干那种事?”

“那你后来的风流史又怎么解释?觉醒活明白跟意大利女人的事我不知道,跟那个半拉子日本女人的事我可一清二楚。是你勾引了青水季子。就一顿饭的工夫,你们的眼神就变了,你得感谢我介绍你们认识吧?”

“我要谢你的地方多”大明挤挤眼。

“对了,当年我还替你给鸣鸣传过书呢。十几年过去了,今天又来替你们当红娘。说好了,一会儿请人家跳,你不急,人家可急。”

《小城故事》响起,李大明邀起了许鸣鸣。鸣鸣还不忘回头嘱咐说:“三儿,看着你八哥,他要实在不行,就扶他上洗手间。”一边手搭上李大明的肩膀漫不经心地跳起来,还不时与别人点头开一半句玩笑:“明儿上我家搓麻去呀,又不真赌,瞧把你吓的!”“我帮你那么一大忙,到现在连你一口水都没喝上

哪天请我?没良心的。“

“冯太太,”大明尖酸地说,“你这样可是不合社交规矩的,跳舞时不能跟舞伴以外的人讲话。”

“李大博士见怪,我们小地方的人哪懂这个?跳个舞还要从一而终”许鸣鸣打趣说。

“那当然,这是最基本的社交礼仪。”

“你也配教训我?!你什么时候从一而终过?”许鸣鸣的脸上依然带着微笑,这让李大明意识到她不可救药的成熟。

“说这些干什么?好好跳一曲,就当你云游四方时偶然来到一座小城,同一个陌生的女人偶然跳了一曲《小城故事》,一时心动,然后就翩然而去,‘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好潇洒。”

“鸣鸣,我顶喜欢《小城故事》,身上总带一盘有这曲子的带子,在国外常听。”

“跟外国女人也跳这个曲子?”

“是的,爱我的女人都爱这个曲子。”

小城多可爱,温情似花开——“

“你觉得它可爱”

“当然,这是我的老家。”

“不,只有当你不属于它了你才有爱它的感觉。我怎么从来不喜欢这样的词儿?”

“鸣鸣,告诉我,和老八在一起真的很幸福”

“你还关心这个?男人,这个和那个有什么两也许他并不比你差。”

“十年前你们结婚,我不知道,也没送礼物,我正忙着考研究生。”

“你永远在为自己忙。别人的事儿跟你什么关系?”许鸣鸣依旧悠悠地转了一个圈。“不过,我早告诉过你,我和老八结婚前好几年在乡下就在一起我们偷偷处理过两个孩子。你一走,我就和老八做了夫妻,那年我十六岁,对老八十八,你十七,可你远走高飞”

“我认命,这是命。”李大明平静地说。

“不是命,是你!是你把我扔给了老八。但我现在感到庆幸。

你这样的不会属于一个女人。“

“鸣鸣,你不懂——”

“我当然不懂,我一个小地方的女人怎么能懂一个风流科学家的心?我是把守住一个爱我的男人看做一个女人的归宿的,所以我庆幸。”

“鸣鸣,我没想到你会是这样。”

“你想到的我是什么见了你就不知东西南北,马上甩开老八跟上你我是个三十岁的女人你别想再找回那一份浪漫”

“我压根儿没想过!我只是想看看你,只希望你过得好,只想告诉你我其实并不像传说的那样坏,只想让人们知道外面闯生活其实很难,还想告诉你,故乡对我并不重要,那只是过去!”

“连那个你初恋的女孩儿也轻轻松松地成了过去,对”

“我说过这就是命。我们相识在不该相识的时候,不该相识的地方。”

“小城来做客,小城来做客——”

歌声仍在厅中回荡。

“志永,看着鸣鸣和李大明跳舞不吃醋?”吕峰逗趣说。

冯志永依然呷着酒,笑笑说:“我了解鸣鸣,她今天准对大明失望。当年青梅竹马,小菜一碟儿。她现在和大明是两个世界的人我倒希望她今天多跟大明聊聊呢,让她意识到跟大明的差距。”

“想不到八哥这么开通。可当年你和大明为了鸣鸣都闹到势不两立的份儿上了,就差决斗了吧?”

“所以我满足我这辈子有了鸣鸣就知足你说我对她是—百一了吧?我心里只有她一个人。这点我比李大明和你都强。你吕峰都闹出病来了,还不结婚。李大明一个阶段一个女人,现在正傍着个半拉子日本女人,不定哪天散伙呢。相比之下我这大老粗儿对爱情算专一的”说完放声大笑一阵子。笑得吕峰不好意思起来。

“书念多了就这样,”冯志永说,“我就不明白你们想找个什么样儿的人结婚才算理想。全中国就找不到个可心儿的?”

“我这种人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也许就打一辈子光棍儿噗。”吕峰说着去请人跳舞

冯志永摇摇晃晃着去请刘芳。

这时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悄悄地进来了,他在衣帽间脱去风衣,对着镜子理一理头发,向侍者要了一杯冰水,就在大厅门外坐下来看着厅里的人们。这个相貌堂堂的西装绅士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冰水,冷冷地不动声色。厅里的人们并没注意到他。他直到喝完那杯水,才径直向李大明走过去。似乎别人都不认识他,他就那样旁若无人地大步走过去。李大明正在吸着烟和人聊天,猛抬头发现那人已走到了他面前,凝视片刻,恍然大悟地叫了一声:“天啊,是文海!你怎么来”忙起身去握手。

这一声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人们突然认出眼前这个仪表不凡的人正是电视新闻里的著名记者方文海。十六年前他还是个农村的土孩子,常进城来找他父亲方新,大家才知道班主任方老师离过婚,前妻带着儿子住在山村里。文海那时傻头傻脑的,一来父亲家就受三个同父异母弟弟的欺负。方新就让他住到李大明家,每天跟大明来班上旁听,可怜巴巴的一个农村孩子。那时谁也想不到他日后凭着自己的本事考上了北京广播学院进了北京的电视台当记者,多少年后人们从每天的新闻节目中看到了他,很红了几年又消失最近他活跃在北河,下海了,很快就成了本省闻名的合资企业总经理。报纸电视上又出现了他大老板的身姿,几乎所有本地重要的活动里都有他,镜头上自然要闪过他那个公司的产品“祖泉矿泉水”和“延寿天然果露”。他的“祖泉天然饮品公司”几乎成了本省文化活动的专业赞助人。

“怎么,你们聚会也不叫我?我也算你们的同学呀!”方文海气度不凡地吐一口烟,“要是我早知道,我总得出点血的。”

“正说你呢,你就来了,”许鸣鸣指间夹着坤烟袅袅地走过来。“刚才老八还说给方老师捐一万元做手术呢,刘芳说你已经送钱过去”

“他毕竟是我父亲啊,”文海说。“其实,你们应该原谅他,他这人,大半辈子,不容易。我也是听说他得了绝症没钱做手术才动了这份父子情。我刚从他那儿出来,老头儿现在恢复得木错,气色好多我正打算今天不在‘绿川’过夜,可听服务员说冯大款今天请老同学,就来看看,原来是你们!不叫上我,太差点意思。”

“我们还怕请不动您这真大款呢,再说我们也不知道您今天在城里。来,干一杯!”许鸣鸣要了酒,一饮而尽。

文海也同大家碰了杯,对冯志永和吕峰说:“算我有福气,今儿个碰上了你们。当年上你们班旁听,你们学我的乡下口音,我从心里恨你们。小时候的事,现在想起来,眼看过的一场戏似的。怎么样,哪天大伙儿一起去看看我老爹?他非激动死不可。”

冯志永握住文海的手,有点哽咽地说:“文海,看见你,就踉看见你爸当年一样。说实话,老头子当年对这些学生心真叫黑。散了十六年了,真不知道见了他说什么。”

“还是不能原谅他,是不是?那我先代我老爹向大伙儿赔个不是?”文海有点沉痛,“那年月,师生不像师生,什么事儿!

老头子这辈子一共有两件事对不起别人。一是对你们黑,二是对我薄。这阵子总觉得自己快了,听我后妈说,他总念叨这些,时不时擦眼泪呢。这不,我也常去看他,叫他几声爹。他们那辈儿人,真叫可怜。他们有什么办法?!你想,他一腔热血回来尽忠报国,从雅加达跑到这个小地方来图什么?一会儿当右派一会儿说成是间谍,半辈子抬不起头来,想政治上表现表现,又遇上你们这些不听话的孩子搅了他的好梦,就出了那事儿,95班散了伙。唉。“

“我操,你这话真让人听着宽心,”冯志永说,“你爹那模样跟你真一样,要是当年也像你这么通情达理多好。”

“那年头,反正学校里也没人正经教书正经上课的,就是95班不散伙,保不定也会出点别的什么差子,”文海说,“我那会儿看你们不好好念书,都替你们可惜得慌。我生长在农村,可吃够了没文化的苦,看你们天大闹学工学农学军不上课,真不明白。”

“少说当年,爷们儿混到今天不易,该快活就快活,接着跳舞!”

冯志永说着拉起刘芳又下了舞池。

许鸣鸣请文海跳。文海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说:“我这个乡下人,一直没学会,真对不起。”

“真的?北京的大记者不会交际舞?”

“我太土,一直没学。你也知道,我这种农村学生,到了那种地方,只会埋头干工作,北京的社交圈子我们是进不去的。”

“听说你让高干大款的收编当了快婿,那些圈子你不是打进去”鸣鸣嘲弄说,“小地方的人进了北京都要找靠山的,”说着斜一眼李大明,“大明不就是迫不及待地让北京大学的教授收编当了东床?”

文海说:“我哪能跟大明比?我老婆可是个平民子女。我们无权无势的,好多年分不上房各住集体宿舍,一地分居。”

“那你可真不如大明。人家上学时就住进岳父家可惜没福气,自己在外国不检点,闹出丑闻来,让老婆家麦出来”

文海听到这里有点明白了,忙打趣说:“风流公子,风流公子,你们谈”说着去端饮料。

“你一刻也忘不了报复我,”李大明和鸣鸣跳起另一支曲子。

“我凭什么报复你?我说的都是实话。”

这边刘芳很不耐烦地推着冯志永与他拉开距离,“你能不能节制点?不怕你老婆吃醋?”

“喝多了,撑不住。再说了,咱俩谁跟谁?”

“你他妈少利用我!”刘芳愤愤地说。“你想摆摆阔,花钱把老同学请来,见你老婆跟李大明叙旧情你又受不了,是不是?”

“没有的事儿!我是故意让她会会李大明的。李大明不会吃回头食,我想让鸣鸣彻底死心,否则她总有那么点失落感,以为跟了他李大明会多么高雅,呸!”

“你别自欺欺人了,小心李大明这回把鸣鸣的心重新又勾回去,天天对你不冷不热”

“哼,我老八是什么人?看不透这个?她会明白,她跟大明的距离,死也赶不上,只能认命。我当年瞅准机会算按上鸣鸣了,永远跑不出我的手心儿。”

“那你干嘛还赖着我?去,臭手儿,轻点,听见没有,这是什么场合!”

“别跟我假正经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何况咱们俩有过一大骨节儿美好的日子。”

“你别美,我永远不会再让你占便宜。告诉我,鸣鸣真爱你”

“她?真爱也得爱,假爱也得爱,哪个女人跟了我都会说我好,你这么快就忘了,咱们当年……”

“再说,我当场扇你!”

“跟上我的步子,转这个华尔兹。我知道你念了大学,当了播音员就再也看不上我真叫虚伪!我知道你现在要的男人是导演,靠上他们可以混几个电视剧演。那又能怎么那些狗男人不过是轮着班儿玩弄你,可我冯老八是真拿你当人护着疼着,对你不比对鸣鸣差吧?”

“你还拿我当人?那你跟鸣鸣离了,我马上就嫁给你,你行我绝不当你的二房!你以为你有几个臭钱就能让我当外室算了吧!跟别的男人我能捞到电视剧演,你那两个臭子儿还是养好你老婆去吧。”

“你跟李大明现在是什么关系?”

“你管不着,我跟他怎么着也轮不到你吃醋!我是你什么人?”

“好,有骨气呀,等那些导演甩了你,你别再哭无抹泪地找我来,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本事。”

“吕峰,”方文海说,“今天人来得这么齐,这事该让我爹知道。你笔头干好,给他写封信,行”

吕峰笑眯眯地说:“还是方新的儿子疼他爹,这叫血浓于水”

“唉,”文海叹口气,“什么儿子不儿子的,他甩了我妈那会儿我还不怎么记事,从小儿长在农村,我那个异父哥哥对我不好。总想着跑城里来找爹,可这边的后妈和三个异母弟弟对我更不好。爹也是没办法,我只能回农村去。你说,我对他这个爹能有什么感情?还不如没有好!要说恨,我比你们还恨他。他这辈子,真不值”文海说着,一把捂住眼,使劲儿搓了一把。“要说对我好的人,除了我那个苦命的妈,就是你和大明这些城里的朋友,跟你们在一块儿上上课,我。心里真暖和。其实我跟你们一样,十几年没看我爹在北京咱们这小地方人出来混日子多不容易!按说该想家,可我从来不想我爹这个家。我是那天听说他得了绝症没钱治才来看他的。他老得不成样子了,太可怜”

停停又说,“真的!”

“你瞧你,都大老板了,还像个孩子,”吕峰说,“咱们在北京的时候,从来不提你爹,就当没他这么个人似的。你谈你的电视,我说我的文学,大明侃他的意大利女人。我们都快忘了你是方新的儿子”

大家全笑

“连我自己填表都不填父亲那一栏。同学们都以为我爹是个穷苦的老农民,早死了呢。现在可好,病成这样,他仨儿子没一个在身边照顾他的,反倒是我来管他。”文海说。

“那位儿子纯粹是废物,”三儿说,“算是方新遭报应。你多余管他们家的事。他们从小儿欺负你,现在又巴结你上你那儿工作去,真做得出来。”

“哎呀,血浓于水嘛!”吕峰又说。

“我是天生的操心命,”文海抚抚头发说,“瞧我这白头发,命苦。唉,吕峰,说真的,给我爹好好儿写封信,等以后他身体好了,你们也去看看他吧。见了你们他会多活十年。”

“放心吧,文海!这事儿包在我身上,我一会儿就写了给你看。有你这么仗义的儿子,方老师算是前世修下的好福气,不过,我在南方代销你的饮料,折扣可要出高点儿呀?”

“我操,跟我讨价还价呀,为我这点儿父子情我的产品还要贱卖给你,等于我花钱请你给老头子写信呀?”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对,你就为你爹赎点罪吧。”

“来,弟兄们,别老跳这些个老掉牙的四步三步了,来个摇滚吧!”说着吕峰摸出一盘带子,“这是我作词的一首新摇滚,请广州大腕儿谱的曲子灌的带子。他们都特为我卖块儿。来,听听,跟着跳,《我的童年》。”

谁说童年已过我依旧用弹弓瞄准蜂窝。

谁说童年已过我依旧在河里摸鱼浑身赤裸。

谁说童年已过我依旧斗鸡斗狗斗蛐蛐。

谁说童年已过谁说童年遥远依旧是奶奶的故事爸爸的吼叫妈妈的抚摸。

童年童年童年爱悔恨你离不开你无忧无愁无边无际欢乐无聊渴望寂寞。

大街小巷是我的战场蓝天白云是我的寄托。

童年童年童年再玩一次过家家你是妈我是爸怀里抱个枕头娃。

童年童年童年你是一曲唱不完的歌作是一场跳不完的迪斯科。

这个曲子是广州某青年作曲家写的,颇有力度,摇滚味十足,由童声和沙哑的男声交替演唱,每一句“童年童年”都是急速飞旋般的合唱伴唱并配以架子鼓雨点般的敲击,整个曲子忽而苍凉忽而暴风骤雨,在飞旋的变色灯光下,叫人跳得鬼影绰绰昏天黑地。一曲结束,雪亮的灯光又亮起,大家全都欢呼大叫。

“好久没这么年轻一次了!”吕峰说。

人们一起鼓掌。

刘芳刚才同吕峰对舞,吕峰几次把她托起来旋转,令她发出恐惧的狂叫。现在她急急地喘着靠在吕峰身上,说:“吕峰这小子去了南边儿真长本事了,这舞跳绝”

吕峰抹着汗说:“不是吹的,我一进舞池就迷倒一大片。”又耳语说,“跟我跳一曲的女人没有不对我出感情的。”

“行了,赶紧治了你的病吧。”刘芳一句话引得大家大笑不止。

许鸣鸣对刘芳说:“芳芳,你送我的MTV能不能现在打开让大家一块儿他饱眼福?”

“行啊,“刘芳说,”只是里面我那首歌儿太惨兮兮了点,是个伤感曲儿,词儿特苦,可比不上吕峰的歌儿来劲。“

人们起哄说:“这年头就靠苦戏卖座儿呢,放放呗!”

屏幕上映出《爱一千次错一千次的牵缘》,大海的浪涛叠映出刘芳身着泳装趴在沙滩上哭泣的镜头。前奏曲的过程中叠化着刘芳和男人戏水、拥吻、争吵、慢速奔跑的镜头。一排海浪涌过,刘芳从浪下钻出,恰到好处地在水线上露出双乳,猛抬头甩甩水湿的长发开始歌唱:孽线千里是命运的安排,爱一千次错一千次,只把千般温情留给瞬间。

让冷雨潇潇,任泪水涟涟,吻干你的泪水,让你我沉醉在陌生中狂欢。

一千次的爱我不知你的名字,一千次的错也无悔无怨,从不期待永远,只因那孽缘的迷人,迷人的草缘。

从第二段起,曲子急剧变奏成探戈节奏,“让冷雨潇潇/任泪水涟涟”唱得人心里颇有冲动。吕峰首先拉起刘芳跳起来,人们随之恍然大悟,纷纷下舞池。

“我真觉得今天像火山爆发前的庞贝城,咱们这样狂欢,很有点末日的样子,这大厦不会塌了吧?”吕峰拥着刘芳说。

“咱们这批人,就是让一线牵线牵到一起的,”刘芳说,“十六年前谁能想到今天是这”

吕峰的神情有点迷离,颤颤地说:“十六年前散伙那天你哭得一塌糊涂。谁知道你为什么?该不是为了你心目中的几个情人儿吧?最终你一个也没得到他们。怎么样,今天我能排上号

我可是真心的。“

“别让我恶心就凭你那身病?”

“你真信他们胡说八道”吕峰有点急,“好像一个男人到了深圳闯天下就非沾上点性病不可,什么逻辑!”

“是你自己跟同学们说的,说你成了大款,天天泡妞儿,泡出病来只有你才拿性病当成光辉业绩宣扬。是啊,没钱的人上哪儿买性病去?”

“嗨,男人之间的话你也信!哪个男人不吹牛的?像我这样的下海人,要说没嫖过,谁信?还当我是当年的团干部那么纯洁呀?嫖一回就是百回,不妨多吹吹。那些下等妓女,一百块一次的我能要?”

“又来了不是,您嫖的是几千块一次的,对吧,恐怕还挽救了几个失足少女,跟人家讲精神文明,教育人家‘五讲四美三热爱’,是吧?没准儿还要跟人家产生感情,明媒正娶一个,像阿芒爱上茶花女,”刘芳几乎笑得伏在目峰身上。引得人们都看他们。“笑什么呢,这么开心?”许鸣鸣问。

“我在说吕峰要讨个茶花女作老婆呢,艳福不浅。”刘芳大笑着说。

吕峰气急败坏地俯在刘芳再边说:“我现在就想把你掐死!”

说完去调音台,一路喊着“放迪斯科!迪斯科!这种舞太没劲,是给太监跳的!”

狂烈的舞曲像一阵阵气浪冲击着人们。吕峰们如鱼得水地踏着节奏狂跳着。一会儿溜冰般满场转,一会儿又抽搐般缩成一团,一会儿又走起太空步,进而又做起“托马斯全旋”似的动作。

而李大明穿着笔挺的西装,浑身像打了石膏一样动弹不得。

但又分明被这气浪冲得前仰后合,无法立稳。

“再给我一段年少时代……我拥有RockandRoll……随着我的音乐摇摇摇……”曲子又隐隐变奏出《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大家都情不自禁地跺着地板在唱,那声浪几乎要把人抛起。

李大明一扬脖调干杯中的酒,甩掉铁架子一样的德国名牌西装杀进人群中,跟在吕峰身后一把一式地效颦,扭、缩、提胯、蹦、旋、张牙舞爪。“第七不许调戏妇女们/流氓习气坚决要除掉……”

“大明,你这样才显得年轻!”吕峰在他耳边大叫。

李大明飘飘扬扬地跳着,那种醉态舞姿很可笑。突然,他做了一个引体向上的动作,足尖像跳芭蕾一样踮起,随后就砰然倒地,烂泥一般瘫软。“遵守纪律人人要自觉/互相监督切莫违犯了……”

“这小子醉了,咱们的教授这么不经折腾。”

“他这人身子骨儿太虚。”

“坏正常,有病吧?“

吕峰和文海抬了李大明到沙发上,给他解了领带。李大明睁开眼:“不好意思,我没事儿,大伙儿接着闹吧。”

“走,吕峰,坐我的车,送大明回家吧。”文海说。

冯志永过来说:“就有劳你们二位大明,明天我和鸣鸣去看你,好好休息一下就会好。”

一个冷艳的女人正在二楼阴影处盯着他们。

文海开着车,吕峰扶着大明坐在后面,“奥迪”在冷清宽敞的大街上飞驰。

“咱这小地方儿,这几年变化真大,当年这边是一片农田。”

吕峰说。

“可不,我每次来找爹,都是从这块地边上过,来回一走就是八十里。”文海说。

“那会儿,在你眼里这儿可大了吧?”

“可不。以后满天飞,可印象最深的还是小时候进城的样子,什么东京悉尼香港,都一样,连北京都记不太准哪儿是哪儿。”

“还是第一个梦最美,是吧?”

“没错,小时候能让我进城来就像一步登天我说吕峰,什么时候事业干大了,别忘了回来开个分公司,不能白让家乡养活你十八年呢。”

说笑间车就开到了李大明家门口。

“天啊,”文海说,“怎么延寿里更破这门楼儿怎么又矮又烂?我住大明家时,这个高台阶儿、大门楼儿可壮观”

“你那会儿还是个乡下土小子呢,”李大明迷迷瞪瞪地起身说,‘你们别扶我了,我自个儿过去得了,省得吓死我老娘。“

“改天我再来看大姑。”文海说。

他们跟在大明身后,穿过一人宽的曲曲弯弯通道,进了院子。直到看着大明家亮了灯,听到他和家人说话这才出来。

“走,我送你回家,又乔迁哪儿去”

“算了,”吕峰说,“我今天不想回去。”

“那咱回‘绿川’,到我房间去聊个通宵吧。”文海说。

“不了,我明天去山东,今天想一个人逛逛这城。回来好几次了,愣是没好好儿走走看看。”

“你疯了,大半夜的,找死”

“真的,文海,你不懂,我对北河比你有感情。条条胡同我都熟,小时候绕世界疯跑过,今天好好复习一遍。明儿就走。咱们这就再见吧,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你,好缘分儿”

“干嘛急着走?明天跟我下乡,去看看我的公司嘛。我们乡下跟以前大不一样这城里找不出一家我那么漂亮的厂子。”

吕峰摇摇头:“下回吧。文海,我总替你担心,你的台湾傻表舅打不开国际市场。”

“那我就办成内销的,中国大陆这么大,我这天然果酱果露会销不出去?你一定要帮我打开南方市场,咱们南北齐下手,把家乡的东西扬名天下,省得人家一说咱这地方就是满地狗腿子,专出听差的,咱得让家乡的名声在咱这一代手里改变改变。”

“你别用这个激我,行不行关键看你产品质量我可是只认钱,一分钱一分货,货不行,砸我牌子,再有乡情也白搭。”

“冲你这话我早晚把分公司办到深圳去!”

“拉倒吧,深圳有咱家乡这么优质的水?有这么好的草每山植大枣儿?你还是让我代销吧,当你的南方总代理。”

“唉!咱们考上了外头的大学那阵儿,为永远逃出了一个小地方而欢欣鼓舞。后来我想通过电视让咱家乡杨扬名,你是想写书这么干,都不行。”

“可不,”吕峰嘿嘿笑着说,“写咱家乡的书还少从抗日的到打国民党的,一大串儿。可给人的印象却是老土!我再写一本,不过是再加深这种印象。”

“得来实在的,经济发达了,比你一本抗日小说强。”

“那不算完,早晚我得回来办家出版社。”

“臭文人本性难移。国家不准私人办出版社。”

“唉,文人下海跟妓女从良一样不自在呀。太晚了,你回宾馆吧,我自个儿逛逛。”

“真浪漫,寒夜独行客,整个城市就你独醒,它就属于你

回到深圳给我打电话!“

目送着文海开车到胡同口,车猛然又停下,文海打开车门,探出头,又向吕峰挥挥手:“真要逛”

“真的,”吕峰回答。

“那就真再见了!”文海钻进车中开走

吕峰在那一刻心中“突”地热了一下,眼睛也有些发烫。知道自己又被感动了,随之嘲笑自己。“还是文海这样饱经磨难的乡下孩子实诚。”吕峰喃喃着向胡同外的西大街走去。那是北河最长最繁华的一条街,一千年前的宋代淳化年间这城起源于此。

它地势最高,像一条长长的龙脊,没了这条长街,北河就像没了脊梁骨。他打算用自己的脚去丈量这座生长于斯的古城,不过今天他是客。倒是文海这个乡下人今天成了这个城市的全人,为这个城市添着光彩。而小时候这个城市排挤他,给他的净是屈辱。

连他考大学前来城里听辅导课,后妈和弟弟们都不容他住在家中,他又只好轮流住在李大明和吕峰家。考上北京的大学了,后妈换了一副嘴脸,请他去家里,他从来也不去。一到冬天他就拉一小车红薯进城,给吕峰和李大明家各分一半。那朴实的样子吕峰仍记忆犹新。跟文海比,吕峰总觉自己过于尖刻,过于玩世不恭。他真想追到文海住的地方,告诉他也想回家乡来干番事业。

可理智阻止了他这样做。“别他妈事事儿的,你永远是个流浪者。”他告诫自己。

北河最古老的街就在眼前。

就在自己的家乡流浪一阵子吧。

这时他耳畔响起了刘芳唱的那首歌,他几乎让刘芳唱得落下泪来。

孽缘千里是命运的安排,爱一千次错一千次,只把千般温情留给瞬间。

让冷雨潇潇,任泪水涟涟……

多么悲凉的歌。是什么孽缘让自己千里迢迢远走他乡不归?

为什么身在家乡却老有一种异乡的感觉?

独在故乡为异客。吕峰怆然地拉起大衣领子,向前走去。眼睛隐隐发胀发酸。

这条悠长的街,大平原上的高高脊梁,一千多年前这里一片苍茫,清溪荡荡的时候,人们发现了这条隆起的脊椎骨,相信它是一条巨蟒的脊梁,就依傍上了它,在它两侧一字排开了房屋,建成了一条街。到民国最繁华的时候,这里已是官府商家酒肆青楼西洋楼宇书店当铺林立的十里洋场。这里的风水最好,历史上最大的一次大水几乎淹了全城,可到了卫上坡就再也漫不上来,这条龙脊傲然蔑视着洪水,如方舟的大桁。走在它上面,仿佛脚下踩着几千页的史书,那阵阵回声似乎极其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