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一个女人,在她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被生活在她身边的一个男人爱上了。那时候,那个男人是个八岁的男孩。他默默地爱着她,呵护着她,和她一起长大。在她的心里,他是她的哥哥,可在他的心里,她却是他未长大的女朋友或者未婚妻。但是无论他把她看成什么那都是他的心理活动,他把他的内心世界封存得很严密,表面上,他们就是单纯的兄妹关系。
我就是这个女人,这个故事的女主人公,我的名字叫小晴。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异性是我的父亲,他在我稚嫩的脸蛋上亲了一下,他很自豪很欣慰他做了父亲。我看到的第二个异性就是他——劲雄。这个八岁的男孩瞪着一双惊奇的眼睛打量着我。他第一眼看到我的时候生理上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反映,我当时还没有分辨能力。但是我身体里有一种特异功能在我长大以后告诉我,他在第一眼看到我的时候他的身体里的确产生了某种反映,他或许在想:她是个女孩,她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呢?她会爱上我吗?可能就在这个时候,我多情地看了他一眼,在我们的目光相遇的一瞬间,他便固执地爱上了我,他暗下决心,不管我爱不爱他,不管我将来能否嫁给他,他都会义无返顾地爱着我,等着我长大。
从此,在我们那个和谐的充满生机的开满了五颜六色鲜花的小院子里,年复一年地出现了无数个动人的美丽画面。在我会通过笑容来表现喜悦的时候,他常常趴在我的小床边,拿着玩具逗我笑,我无声微笑时他会喜在眉间,我放生大笑时他会跟着神采飞扬,我的每一个进步都没能逃开他的眼睛。我蹒跚学步的时候,他牵着我的手,不厌其烦地教我学走路,如果哪一次我摔了一跤,他会非常心痛,非常自责,他会抱起我,拿起我的小手在她的胸口上打几下,以此来惩罚他的不小心。在这个阶段里,他经常抱着我坐在花池边耐心地看花儿开放,或者站在墙角看蜘蛛结网。我对他的感情超越任何一个人,甚至是我的妈妈。在我任性哭闹谁也哄不好的时候,妈妈总会高声说:劲雄,快过来一下,小晴又发脾气了。听到妈妈的叫声,他会尽快出现在我的面前。说也奇怪,只要他一出现在我的视野中,他的双手做着形状在我的眼前一晃,我所有的脾气都烟消云散了,我的脸上会立刻出现灿烂的笑容。
我上幼儿园的时候,他经常代替我的父母接送我。在小朋友面前,我常常趾高气扬,我的骄傲来自于我有一个哥哥,他是我最好的朋友。那时候,他在我的心中是高大的是神圣的是无所不能的。每天从幼儿园回来,我都像例行公事一样向他汇报我积攒了一天的故事和心情。说起高兴的或者有趣的事时,我常常是边说边笑得前仰后合,他也会跟着我一起开怀大笑,有时候还抱起我激动地转几圈。当我在幼儿园受了委屈的时候,我会把他拉到一个角落里,边哭边向他诉说我的不幸。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掏出他心爱的手绢小心地为我擦去泪水,抱起我耐心地说:这不算什么大事,等你长大了,你会发现这个事一点都不重要。然后他会提议说:不要伤心了,我们俩捉迷藏好不好?或者抓蛐蛐?于是院子里就出现了我们两个人嬉笑忙碌的场面。
后来,我妈妈因为工作的原因无法照顾我,便委托干妈——劲雄的母亲照顾我。干妈的性格非常好,也非常爱我,我抓住了她慈爱的特点,经常赖着不上幼儿园。再后来妈妈上夜班时,我索性就不回家了,晚上和干妈睡在一个床上。我上了小学以后,开始注意到了性别,我常常留意班级里比较优秀的男生。那时劲雄在我的心中是没有性别之分的,他就是我的哥哥,在我的意识里把他当成中性来看,我所有的心事所有的秘密对他都是公开的,男同学给我的纸条我会神神秘秘地拿给他看,然后和他拉勾说:这个秘密只有你知道,你不许告诉任何人。他会发誓:一百年都不变。我喜欢上了哪个男生我也偷偷告诉他,向他介绍那个男生如何优秀。说那些话时,我没有任何脸红的意思。现在想想,我真的不敢想象当我把我喜欢的男生的名字说给他听时,他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心里却会升腾出怎样的滋味。我十三岁那年,灾难突然间无情地降临到了我的头上,无依无靠使我完全走进了干妈和劲雄的生活,我们彻底变成了一家人。
那年是我一生中最不幸的一年。那年的三月份,我的父亲因心脏病突然发作,在一个晚上去世了。三个月后,我母亲因忧患成疾,仍下我跟着父亲一起走了。母亲在临终前把我委托给了干妈。从此,干妈和劲雄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两个人。母亲去世后,我整个人像傻了似的,整天什么事都做不了,脑子里装满了父母的影子。那段时间,劲雄没去上班,他请了假和干妈一起在家陪着我,安慰我、开导我。那段时间我感觉他即像一个哥哥又像一个父亲,这种感觉似乎给我带来了一种安全感,使我常常哭着哭着便趴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我对劲雄保留心事是从我十六岁时开始的。记得那是夏天的一天傍晚,那天是我母亲去世三周年纪念日。我穿着一条白色的短裙坐在花池边上,两眼呆呆地看着满池花草,脑子里痴痴地思念着我的父母。劲雄坐在我身边拉着我的手安慰着我,干妈在厨房里喊:劲雄,想办法让小晴吃点东西吧。伤感中我感到干妈的声音里仿佛搀杂着泪水。也许是她那带着担忧凄婉的喊声唤醒了我的知觉,我急忙站了起来。当我一转身的时候,我发现劲雄正在惊讶地看着我的裙子,我侧身一看,我的白裙子上红了一块。隐隐约约我知道自己这是长大了,已经成熟了,这种红色是来自月经。我不敢再看劲雄,我的脸顿时红了,我低着头,胸口像揣只小兔子一样。劲雄什么都没说急忙回到了屋里,干妈出来了。她告诉我说不要怕,这很正常,每个女人到了这个年龄都会开始来月经的。这种生理上的变化使我在突然间似乎成熟了许多,我开始注意到了自己的隐私。因为我这个女孩家特有的秘密是被劲雄第一个发现的,有好长一段时间,在他的面前我经常会心慌意乱,再也不敢和他谈及我喜欢的男生和喜欢我的男生。但是在我的心里,他还一直是我最知心的朋友,还是我的哥哥,没有任何杂质的哥哥。我们这种兄妹关系发生微妙变化应该从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说起。
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烈日像火一样烘烤着大地,在任何一个角落都显示着它的威力。天空中似乎布满了无数个由炭火组成的细微颗粒。空气在沸腾,仿佛只需一根燃烧的火柴,整个宇宙就会在顷刻之间爆炸。我小心翼翼地握着录取通知书,像握着我的命运一样,飞快地穿行在被太阳晒得快要发焦的大街小巷之中,拼命地往家里跑。汗水顺着我的额头快速地往下流,在我的脸上形成了无数条小溪,我的整张脸像被水洗过一样。滴落到眼里的汗水使我的视线模糊不清,这使我产生了一种虚幻的、不真实的感觉。我顾不上擦拭,又一次急忙
打开手里紧握着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仔细地看着上面的每一个字和那鲜红的印章。当我又一次被眼前的事实证明了我不是在做梦时,我的两条腿先于思维迅速抬起,继续飞快地往家里跑。
大学,是我们这一代人梦寐以求的人生驿站。它就像一座辉煌的宫殿在我前方的一个很高很远处不停地向我招手。记得我妈妈临终前拉着我的手指示着它的方向,她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要我发誓,一定要迈进那座宫殿的大门。我发誓后,妈妈永久地闭上了眼睛。从此之后,我不敢有半点懈怠,每日里争分夺秒,为了这张走进大学校门的通行证,十年寒窗,不知道多少次在梦里呼唤着它的到来。它是我人生路上的第一个丰收硕果,也是我妈妈的一个遗愿。有了它,我人生历程中似乎陡然间树起了一块又高又大的丰碑。那座宫殿大门的钥匙此时已经握在了我的手里,我终于如愿以偿了。按理说,我应该高兴,但我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欣喜若狂。二十几天里,每天往返于学校和家之间,心急如焚地想早一天得到它,并不完全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和妈妈的遗愿,更重要的是为了圆上干妈的一个心愿。
我用力地推开大门,由于惯性的作用,几乎摔倒。我刚要大声喊,把这个喜讯告诉干妈,又控制住了,悄无声息地把大门关好。院子里花池中的花儿已不像清晨时那样争奇斗艳,充满勃勃生机了。花叶上、花瓣上所有的露珠都被阳光吸收得无影无踪,所有的花好像都很疲惫,无可奈何地接受着太阳紫外线的辐射,一个个默默无语地低着头,承受着这无声的煎熬。天空中依然闪烁着一道道白得发亮的光,太阳对这些伤痕累累的花儿,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怜悯和同情。看着这些姹紫嫣红的花儿,我黯然泪下。虽然花草树木的春华秋实、一年四季的演变和人一样,都是一次生命的历程。但是,同一株植物,冬天枯萎,春天又会发芽,可以年复一年,反反复复地开花结果。与之相比,人的生命就没那么幸运了,任何人的生老病死,只能经历一次,无一例外。
我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干妈正躺在床上,看样子已经睡着了。阳光被玻璃分割得支离破碎,撒落在和它一样痛苦的干妈的脸上和身上,使她显得更加憔悴。我静静地做在床边,泪水伴随着汗水一起扑簌而下。干妈好久没有这样安静地熟睡了。病魔像猛兽一样,正在无情地一点儿一点儿地掠夺她的生命。她整个人被折磨成了灰色,皮肤下的水分和脂肪也基本耗尽,用手一捏,变形成一道高高的墙,久久不愿意落下。生命的年轮在她的体内还没有完成应有的密度,她已经苟延残喘,生命垂危了。我好像看到了屋子的角落里布满了狰狞的面孔,它们瞪着怪怪的眼睛,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我愤怒地巡视着每一个角落,那些怪物突然间化做一团团黑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知道,在健康人的面前,这些东西是无法显示它们的淫威的,它们专门欺负那些体弱多病的人,像干妈。
正在我伤心不已之时,干妈醒来了。她努力地笑了笑,用微弱的声音安慰我:“小晴,不要哭。都怪干妈心急,天天让你往学校跑,今天又白跑一趟吧?”
“干妈,这是大学录取通知书,是市里的财经学院。”我一边说一边把录取通知书递给她,犹如递给了她延续生命的希望。
“哎呀,这是真的,还盖着大红印章呢!小晴,有了它,你就可以上大学了?”
“是的,干妈,有了它,我就可以走进大学的校门,就是个大学生了。”
“老天保佑,我苦命的孩子。我的小晴,考上大学了。”干妈双手合掌做出一个拜佛的动作:“谢天谢地呀!”
干妈的雀跃神情,像一个五味瓶撒在我心上一样,我紧索眉头控制着外溢的泪水,装作拢拢头发,以此来掩饰我内心的痛苦。透过指缝我看到干妈的脸上、眼睛里洋溢着少有的、发自内心的惊喜和欣慰,这更加剧了我的痛苦。她精神振奋,双手撑着虚弱的身体努力着想坐起来。我急忙安扶她:
“干妈,您还是躺下休息吧,这样您会累的,会受不了的。”
“不,小晴,干妈高兴,我要坐起来,好好看看我们小晴。孩子,你考上了大学,干妈终于完成了一个心愿。我到了那边,见到你的父母,也有个交代了。我会告诉他们,咱们的小晴啊,不辜负你们的重望,她呀,实现了你们的理想,考上大学了,已经是个大学生了。人也长高了,是个大姑娘了,变得比以前更漂亮了。你妈妈临终前,把你交给我,她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上大学,有出息。一会儿,你劲雄哥回来,让他做几个好菜,咱们一家三口庆祝一下。”干妈的双眸里闪动着激动的泪水。
我一边擦着眼泪一边问干妈:“干妈,记得您说过,您有两个最大的心愿,那另一个是什么?”
干妈叹了口气:“小晴啊,干妈是有两个最大的心愿。一个是你能顺利考上大学。现在这不考上了吗。你上了大学,进了大城市读书,将来会有很好的工作。你人又长得这么漂亮,将来的生活一定会很好的。你这里我就放心了。我的另一个心愿呢,就是你劲雄哥的婚事。他今年都二十七了,连个女朋友都没有。我就是不明白,他心里到底想些什么?别人给他介绍那么多,他怎么一个也看不中呢?他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呢?等会儿他回来,找个时间你跟他聊聊,探探他的心思。在我闭眼之前,能看到他有个称心如意的女朋友,我也就放心了,到了另一个世界,也没什么太大的牵挂了。”
说起劲雄哥的婚事,干妈的双眼立时充满了忧愁。我拉着干妈的手,安慰她说:“干妈,咱们不说这些了,您的病一定会好的,您一定能看到劲雄哥结婚的。”
“小晴啊,干妈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病长在我身上,我清楚自己,没有多少日子了。你不要安慰我了,也不要伤心,总是哭哇,对身体不好。人的生老病死,是老天爷定的,谁也更改不了。到了那边,也没什么不好。在那边,和你干爹、你爸你妈在一起,也挺好。我真的很想他们,最近一段时间,常常梦见他们。”
干妈的话,像刀子一样,句句刺在我的心上。我再也不忍心听不下去了,我抱住干妈,又一次泪如泉涌。此刻,我说不清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上大学,是我从上小学一年级起一个最大的愿望,是我学习、奋斗的动力,现在终于金榜题名,这本是人生中的一大喜事,但是我无法为自己的前途命运而真正地发自内心地高兴起来。眼看着干妈一天一天地消瘦,整个身躯只剩下一把骨头和包围着骨头的日渐枯干的灰色皮肤,我预感到干妈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的日子已经没有多久了。她现在完全是受一种精神的支配,她的躯体已经失去了活力,她整个人就像快要燃尽的蜡烛,正在用最后一点微弱的光来驱赶黑暗。我无法面对,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我十三岁那年,我的父母相继去世。当时我悲痛欲绝,痛彻心肺,万念俱灰,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干妈把我接到家里,安慰我、开导我,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用她的慈爱温暖着、舔舐着我那颗冰冷的、伤痕累累的心,鼓励我走出悲痛,每天晚上陪伴我到深夜。她用一个完全的母爱爱着我,使我这个失去母亲的孤儿又重新获得了一份母爱。如今她就要离开我们,永远地离开,就像我的父母一样,我们只能在梦中相见。想到这些,我的心都快碎了,我痛恨那该死的病魔,我痛恨那个叫做胃癌的名词,我更痛恨这不公平的命运。我无法为自己的升学而兴奋,无法为自己的前途而快活。
晚上,我和劲雄坐在院子里的花池边上。抬头仰望,茫茫苍穹中群星闪烁,一弯皓月,时而亮如明镜,时而害羞似地穿行在薄纱般的云层之中,我仿佛看到了它那颗善良的心。花池里的花儿早已因为这温和的月光疗好了白天的伤痛,互相之间正在窃窃私语,贪婪地吮吸着甘露。看着这又恢复了生机勃勃的满池花草,我又一次想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干妈,顿时心情沉重,脸色也随之黯淡下来。我抬起头向月亮送去我的企求,然而,月亮却一直躲在云层里,我的心情沉到了谷底。我想,莫非干妈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连这善良的月亮都不肯施舍一点怜爱的光。
劲雄好像看出了我的心事,一直静静地注视着我,他真诚地说:“小晴,高兴点儿。祝贺你考上了大学。我和妈都为你高兴,都因为你而骄傲。”
“谢谢你,劲雄哥,我的成绩,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如果没有你和干妈这些年对我的关心和照顾,就没有我的今天。只是干妈——”
劲雄连忙打断我的话:“小晴,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咱们不谈妈的病情,好吗?”
“不。劲雄哥,今天我一定要把干妈的心事都说给你听,咱们不能让干妈带着遗憾走。今天下午干妈对我说,我考上了大学,她只完成了一个心愿,她还有另一个心愿。”
“我知道,我知道妈的另一个心愿是什么。”
“既然你知道,那你为什么不完成她这个心愿?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到底想给我找个什么样的嫂子?”
“小晴,你就别问了。我到底要找个什么样的人,连我自己都不清楚。”
“怎么会不清楚呢?你心里喜欢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别人给你介绍那么多对象,一个你也看不上,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可能是我心太高,总想着一些实现不了的事。我爱上了我不该爱的人。我爱的人,人家不爱我,让我随便找一个人结婚,我又不甘心,也许这就是命吧。”说这句话的时候,劲雄看着我的眼神很奇怪,但我又无法理解这种奇怪的里面究竟包涵着一些什么。于是我又反驳他说:
“什么叫命呀?什么叫实现不了?她是怎么拒绝你的?”
“她还不知道我的心思呢。”
“原来是单相思呀。那你快去告诉她吧,跟她说,你爱她,而且非常地爱。你不去向人家表白,你怎么知道人家什么态度呢?怎么知道实现不了呢?”
“我觉得我根本就配不上她。我太了解她了,她的心气非常高,在这个问题上,她不可能选择我,原来不可能,现在就更不可能了。跟她说了,还很可能会破坏了我们之间原有的感情,反而不好。”
“哎呀,我说劲雄哥,亏你还是个大男人,心里这么爱一个人,连向她表白的勇气都没有。你到底爱上谁了,你不敢说,我去帮你说。”
劲雄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温和地说:“傻丫头,时间不早了,回屋休息吧。”我还在刨根问底:“是不是玲姐?她真是很漂亮。再不就是小枫姐?”
劲雄拉起我:“快去睡觉吧。我爱上的人,你根本就想不到,你更没办法叫她嫂子。”
就在我开学的前十天,干妈突然病情加重。医生告诉我们,病人现在已是病危阶段,只能有几天的生命了。我和劲雄流着眼泪准备干妈的后事。干妈在昏迷之中,口里还一直念叨着劲雄的婚事。这使我们心痛欲裂,一时间急得手足无措。我把劲雄叫到病房外面,焦急地说:“我守在这,你快去找吧。”
“都这个时候了,我去找谁呀。”劲雄一脸的无奈。
“要不然,找个人演一场戏也好。”
“小晴啊,这可能吗?就算找来一个人,告诉妈,这是我的女朋友,妈能相信吗?”
“那怎么办?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干妈带着遗憾和牵挂离开人世?”
我和劲雄都陷入了两难之中。正当我们愁眉不展之时,我忽然眼前一亮,心想:干妈最喜欢我,我都十九岁了,也是个大姑娘了,演这场戏应该没问题,而且干妈对我这个儿媳妇还一定会称心如意的。
我迫不急待地拉住劲雄的手:“劲雄哥,你看我怎么样?我扮演你的女朋友怎么样?”
“什么?你是说?”
“我的意思是:在干妈的面前,我做你的临时女朋友,你觉得怎么样?”
“这,这样好吗?”
“有什么不好?我们只是演一场戏,安慰一下老人家,以后你还是我的哥哥,我决不会影响你。”
“看你说的,我怕什么影响,只是怕委屈了你。”
“好,说定了。呆会儿,咱们俩就去向干妈说——我们早就两情相悦,只是怕影响我的学习,一直把这份感情埋在心里,没有公开。”
“好吧,也只能这样了。”
当我们回到病房时,干妈刚好清醒。她用慈爱的、微弱的语调说:“孩子,让你们受累了。看看,这两个孩子都瘦了。唉,都是为了我呀。”
一想到我们正在编织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来欺骗这位即将离开人世的老妈妈,我心如刀割一般,泪水不听话地汩汩而下,仿佛我们正在做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情。
“不哭了,好孩子,看这双眼睛,都哭成什么样了。”干妈安慰着我。她那温暖的语调流入我的心田,使我更加不安。
我鼓起了勇气:“干妈,有件事我要告诉您,是关于我和劲雄哥的事。您就不要再逼他了,其实,他一直在等我,我们都商量好了,等我大学毕业,我们就结婚。”
“什么,这是真的吗?小晴,你再说一遍。”
我又把我的话重复了一遍。干妈顿时惊喜起来。只见她精神振奋,喜形于色,声调也提高了许多:“这是真的吗?小晴,告诉干妈,你是从心里喜欢你的劲雄哥吗?”
我点点头:“干妈,是真的,我什么时候说过谎呢?”
干妈一边微笑着一边点着头说:“是真的,小晴从不说谎。瞧这两个孩子,一直把我蒙在鼓里,瞒着我这个老太太,害得我瞎操心。我明白了,怪不得劲雄一直不处对象呢,原来是这样。”
“妈,这件事没有公开,主要原因是怕影响小晴的学习。”劲雄在一边帮我圆场。
“这我明白。这真是两全其美的事,我做梦都没想到……”干妈还在自言自语。
由于情绪的过分激动,干妈又一次昏迷过去。但是昏迷中,她的脸上一直带着温馨的、满足的笑容。
第二天,干妈忽然来了精神,说要吃饺子,还非要我和劲雄一起回家包。我们用最快的速度包好、煮好,把饺子端到了干妈的眼前。干妈坐了起来,笑眯眯地端详着我和劲雄,还有冒着热气的饺子,眼神里充满了慈爱、欣慰、满足和关切。
“是你们两个一起包的吧?”干妈问。
“是的。我和的面,劲雄哥拌的馅儿,我们俩一起包的、一起煮的。”我抢着回答。
干妈好像饿了很久很久似的,大口地吃了起来,还一边吃一边说:“这面和得正好,这馅儿也拌得鲜美,看这饺子包的,又小又好看,吃起来太可口了。”
干妈一口气吃了十几个饺子,能量使她脸上出现了舒心的笑容,整个人都振作起来了,仿佛大病初愈似的,话也多了起来。她一只手拉起劲雄的手,一只手拉起我的手,把我们俩的手放在一起,微笑着说:
“小晴、劲雄,妈这一辈子最喜欢吃的就是饺子。今天我吃上了我的儿子、媳妇亲手为我包的饺子,我觉得比任何时候吃得都香。看着你们俩好,妈高兴啊!现在妈什么遗憾都没了。小晴,到了大学,要好好学习,你上学的被褥和新衣服,我早就准备好了,我就知道你一准能考上,都放在左边的衣柜里。劲雄,小晴还小,比你整整小八岁,你要好好照顾她。我走了以后,就没人给她做新衣服了,你要随时给她买些时兴的衣服,咱不能让大学里的同学看不起。你自己也要争气,在单位里好好工作,小晴是个大学生,你要多想想,你怎样做才能配上她……”
后来劲雄被医生叫去了,干妈拉起我的手,双眸满含嘱托,非常郑重地说:“小晴,你劲雄哥命苦哇,他十六岁时,你干爹就去世了,我又没工作,为了这个家,他进了工厂。从此,这个家的重担就落在了他一个人的肩上,现在我又要走了,他身边就你这么一个亲人,你要好好待他,用心去爱他。”
我一边哭,一边频频点头。后来,她又一次把我和劲雄一起叫到床边,她说:“看来,我是等不到你们结婚那一天,我感觉到我就要走了。在我临走前,我只想听听你们俩一起叫我一声妈。”
我和劲雄一起扑到她的怀里,一边哭一边一起叫了很多声妈。
就在那天夜里,干妈去世了。当时,我和劲雄都在她身边,她一只手拉着我的手,一只手拉着劲雄的手,脸上一直带着微笑,平静、安详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