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记忆被封存着。至少有十年了。
那是1987年。那一年夏季父亲大病初愈,于是全家到北戴河海滨陪父亲去休养。那是个很炎热的季节,海水变得灰蓝。女儿只有三岁,和父亲母亲住在一栋离海很近的别墅里。6号。6号宽大的廊上懒散地摆放着很多张藤椅。而那一次我和弟弟的妻子住在另外的一家招待所。和6号隔着一条有点遥远的小街。我们每天清晨要走过那条小街到6号去与家人团聚。吃饭,或者去游泳,或者,坐在懒散的午后的藤椅上陪女儿消磨显得有点漫长的时光。
那另一家不如6号幽静的甚至有点偏僻的招待所不知道为什么竟会有一个很大的阅览室。记不得那家阅览室究竟是对谁开放的,但总之我们走了进去,并开始在那间有很多的人但却又很安静的大屋子里读书。因为那一年父亲在海滨住得很长,因此便有了很多无聊的时间不知如何打发。当我们得以频频出入那间阅览室时就仿佛是发现了新大陆。那阅览室最最令我吃惊和痴迷的是,靠窗的书架上竟摆着长长的一排文革后出版的《外国文艺》。完整的一套,竟然一本也不少。于是我读。一本一本地。甚至有种如饥似渴的感觉。后来我才知道那一次的阅读对我未来的写作有多重要。在那里我读到了伍尔夫,读到了杜拉,读到了普鲁斯特,也读到了拉美的马尔克斯和略萨。那个时代的《外国文艺》应当是它最辉煌的阶段。它几乎汇集了世界上最经典最精粹也是最先锋最前卫的当代外国作家作品。几乎每一部作品每一段议论甚至只言片语都令人耳目一新,仿佛打开了我眼前的一扇窗。我记得在那个陌生的大房子里我做了很多笔记。我痴迷于此。只要有空,就想坐进去。我至今依稀记得我把看完的《外国文艺》放回到书架上又把紧挨着的没看过的那本拿下来时的那种感觉。心中充满了一种新的期待,我觉得我几乎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获得着启示。
后来,母亲开始抱怨我们为什么不热衷于到6号来。6号在安静的午后连廊上的藤椅都在昏睡,尽管6号很优雅,尽管6号有女儿的欢笑声,尽管6号每时每刻都能听到海浪声。
记得在一个离开6号回我们招待所的很美的黄昏中。我独自一人穿过海岸,看到了几个显得很自信的孩子在湿的沙滩上用沙砌起了一个古堡。那是座真正的古堡,有着辉煌的围墙。是很欧式的那种,有点像哈姆莱特在丹麦海边上的那座。那几个孩子将他们的杰作留在海滩后便跑走了。然后黄昏开始落入黑暗。海水涌上来。一层又一层地吞噬着夕阳中的古堡。一种很冷很惊慌的感觉。最先是围墙在海浪的冲击下陷落。很心疼那座海边建筑的被摧毁,但却无望。那是件真正不堪一击的艺术品,沙砌的古堡。在大自然不可更改的轮回中,坍塌。最后,是被海浪冲平的一片平缓的沙滩。在黄昏与黑暗交错的时刻,连一丝人类的痕迹都不曾留下。
这便是1987年夏住在海边留给我的最深的记忆。阅读与目击毁灭。然后我便用阅读所获的崭新的经验来描述毁灭。那是种很奇特的有点神秘又有种忧伤的氛围和感觉。从此那氛围和感觉限定了我。不再能逃离。我想可能就是那个炎热的夏季有点神秘地决定了我今天的一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