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德拉确乎是一个有着诸多“情结”的作家。那些“情结”就像是他身体中的一种顽固的病痛,永远盘踞在他的灵魂之中,让他不能释怀。譬如他的“布拉格情结”;譬如他对斯特拉文斯基和卡夫卡的那永久的迷恋。于是我尝试着穿越那些“情结”而找到他生存的困惑。我试图通过他在小说中的那些漫无边际的思索看到他对生存的无奈的认知。我还企图在文字的背后看到作者本人,知道他在落笔的那一刻,脑子里究竟在想着什么?我还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结构他的小说?他所呈现的画面背后的意义是什么?他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事件和人物来完成他的主题?他的故事为什么总是寓言式的?他的小说结构和音乐结构之间的关系究竟有多紧密?
�还有一点也很重要,那就是你对昆德拉的阅读必须是全面的。因为在他的文本的背后,通常还会有另一个文本,在相互影响着。你只有在全面的阅读之后,才能感觉到昆德拉作品之间的那种联系,那种相互注解的关系。譬如,《玩笑》。这是昆德拉的成名之作,和他后期的作品风格有着些微的不同。那时候他的写作好像还不够“漫游”,人物与故事的情结也还相对紧凑。读过《玩笑》,我们自然了解了路德维克历经政治磨难的命运,也看到了他回到家乡之后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于是我们认为,我们已经了解了这个男人,也了解了与他的生命相关联的那些人物的生活与命运。但其实我们并没有察觉作者本人在写作这部小说时的那个更深刻的理念,而那个理念其实在昆德拉写作之初就已经被规定了下来,包括人物的走向和结局。后来在读过了昆德拉的另一个文本《被背叛的遗嘱》之后,我才真正懂得了作者为什么会那样安排人物的行为,以及他们命运的轨迹。
�昆德拉说,四个主角是这样创造的——四个个人共产主义世界,插在四个过去的欧洲时代。路德维克:从伏尔泰式辛辣精神中生长出来的共产主义;雅洛斯拉夫:可望重建保留在民间文化中古朴的过去时间的共产主义;考茨卡:嫁接在福音书上的空想共产主义;埃莱娜:作为一个有感情的人的热情源泉的共产主义。所有这些个人世界都处于它们解体的那一刻:共产主义的四种瓦解形式。这也就是说,四种古老的欧洲式冒险的崩溃。
�于是,在谙知了那条被作者隐藏得很深的理念线索之后,在相辅相成地阅读过昆德拉更多的作品之后,我们才应该可以说我们读懂了《玩笑》。
�昆德拉的之所以和我们更为接近,大概是因为他曾经生活在一个和我们相近、相似的社会背景中。他经历过布拉格的被占领,经历过政治上的被迫害,而他的那种种受迫害的方式,应当说和我们的“文革”几乎别无二致。所以我们才能够更深刻地了解他,也更容易理解他对于罪恶和苦难的那些切肤的思考。昆德拉是在政治伤害中被迫离开布拉格的,因此他个人的这种背井离乡的经历让布拉格成为了他精神中的一个永恒的情结。
�这个“布拉格情结”,遍布于昆德拉的几乎所有的作品。无论是他用捷克语写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还是他后来用法语写的《慢》。昆德拉的“布拉格情结”是极为复杂的,但也是非常鲜明的,那就是作者对布拉格的毕生之爱。他爱那里纯朴的人们,爱那里古朴的民间文化。但是政治的迫害又让他不得不远离了他的所爱,在心灵蒙上了一层永恒的阴影。终生难以摆脱的,那人类生存的苦难。于是他大概也产生了某种类似鲁迅那样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怨恨。而特别是当有些人以他们的政治磨难为资本到处炫耀的时候,昆德拉就更是看不起他们,或者,分道扬镳。而将这种“布拉格情结”表现得最充分的那个人物,就是《慢》中的那个到法国参加世界昆虫会议的捷克学者。你去阅读这个人物吧。那就等于是你在阅读捷克,阅读布拉格。你要认真地、一字一句地去体会昆德拉对这个人物的描述。看过了你就会发现,昆德拉用在这个人物上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词汇,其实都是在描述捷克,描述着金色的布拉格。《慢》已经是昆德拉用法语写作的小说了,所以他在其中所表现出来的“布拉格情结”,应当也是他近期的思考。
�昆德拉鄙视那些炫耀苦难、以苦难为资本的人。他觉得那是一种政治的投机。他认为他自己的作品并不是这种政治背景下的产物。他不是为了描述布拉格所发生的震惊世界的政治事件,那只不过是一个在他的生存中恰逢其时的背景罢了。他在他的创作中所要探讨的,不是某个人某个国家的命运,而是整个人类在面对苦难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状态。
�但是很长一段时间昆德拉一直被误解,这大概也是很令他恼火的地方。他的小说被整个西方世界所误读。正是因为他的政治背景,所以更多的人把他的充满了创造性的文本当做了简单的政治文本来解读。于是他们忽略了昆德拉对整个人类的关怀,不理解他小说中的那个特殊的政治环境,其实仅仅是为了更为深刻地揭示“人性”与“罪恶”。
�昆德拉的小说无疑向我们展示了一种独一无二的写作样式。而这种昆德拉的模式中,最为突出的特点就是他的“漫游”式的写作。充满了叛逆精神的昆德拉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巴尔扎克式的那种传统写作样式,他更欣赏的是那些后普鲁斯特时代的作家们,因为他们对十九世纪之前的小说美学更为敏感。于是他们才能够大胆地将随笔式的思考引进小说,使小说的构建更为开放自由,为离题的“神聊”重新赢得了权力,为小说注入了更多非严肃乃至游戏的成分,而不是像巴尔扎克那样,非要把“真实”的幻觉硬塞给读者。
�昆德拉对后普鲁斯特时代小说家们的这种欣赏,事实上也是他本人一直坚守的一种写作的原则。那种随笔式的思考,结构的松散自由,话语的信马由缰,在昆德拉的小说中可谓比比皆是。而永远的旁征博引、旁生枝蔓,甚至有破坏小说本身的完整和流畅之嫌。于是读者便也只能是跟着“神聊”的作者一道神游,尤其是在这一套“无限接近原著”的版本中,昆德拉的这种随意生发开去的思维漫游就更是无处不在。所以初读时你会觉得昆德拉的这种过于散漫的写作,会给人一种繁复冗坠的感觉,以至于你会很久很久都找不到故事的线索,而人物也是支离破碎、游移不定的,情节则断断续续、若隐若现,被大量的旁生枝节所淹没。后来读得烦了,我便尝试着剔除(迅速翻过)那些所谓的议论联想,那些思想的枝枝蔓蔓,结果发现将那些思想的“漫游”忽略之后,故事本身竟然毫发无损!
�那么昆德拉何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