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便说一句,昆德拉总是喜欢把一个拼命追求某个男人的女人背后,置放一个热烈追求这个女人的另一个男人。譬如,《玩笑》中埃莱娜拼命追逐路德维克,而埃莱娜的那个男助手却始终深爱着她。譬如,《为了告别的聚会》中小号手的妻子一直深沉地爱着自己的丈夫,而她电视台的一位男同事却始终对她一往情深。再譬如《慢》中,女记者伊玛居拉塔深深倾慕着那个政治家贝尔克,而真正喜欢她愿意为她付出一切的那个男人却是她的搭档。而且这个一直在追逐男主人公的女人通常会被昆德拉描绘成一个记者,或者其他新闻媒体的工作者。而这个女人背后默默爱慕着她的那个男人通常是她的同事。这种三角关系的结局一般也是雷同的:被女记者追求的那个男人并不喜欢女记者,并且要想方设法竭尽全力地摆脱她。于是这个女人绝望,绝望而至轻生。譬如埃莱娜选择了吞服安眠药片,而女记者伊玛居拉塔则选择了溺水身亡(她不会游泳。所以选择了溺水。但可惜游泳池只有半人之深,不足以让她毙命。所以又是一个讽刺)。那个被她们所苦苦追求的男人总是最终弃她们而去,而站出来保护她们并给与她们慰籍的,又通常是那些她们过去不曾在意的、一直默默追随着她们的那个男同行。不知道昆德拉何以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的小说中重复这种人物关系?他难道就不怕被别人批评这是自我的重复,是一种缺乏创造力和想象力的征候?但是我们或许能够理解昆德拉何以至此。一定是这样的一种人物关系在昆德拉的脑海中留下了很深的烙印。或者干脆是他自己的亲身经历也未可知。所以这种人物关系的三角设置才会反复在他的小说里出现。他并且不厌其烦地描述着他们。这种爱情关系尽管是三角的,但却不是激烈对抗的,而是不断向前追逐的。所以这是一种非常轻松的关系链。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不是你死我活的,而是解脱式的。不是非要争个鱼死网破的,而是意外地出现了新的希望的。所以在男人和女人的关系中还是昆德拉来得超脱并且轻松:当一个男人想摆脱一个女人,另一个男人便顶上来,说好吧,我爱这个女人。于是完事大吉。各得其所,从此相安无事。这当然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
�在这个大大的间奏之后,我们几乎忘记了主题。那么只好将刚才的最后几句话照搬过来,以提醒我们的思维——�……同样的报复,哪怕是以死亡来威胁,但埃莱娜和路德维克不同的是,她的报复是为了爱情,而不是政治。埃莱娜是女人,所以她对感情的迫害可能更加不能忍受。当然无论政治的迫害还是感情的迫害都是对人性的践踏。所导致的也都将是人性的压抑和扭曲,进而导致极端的行为,譬如报复。路德维克被赶下矿井终日劳作的时候,他的所有的生存都是非人性的。而埃莱娜被路德维克诱骗之后,她情感的痛苦以及尊严的被屈辱也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以至于唯有自杀才能得以解脱。尽管埃莱娜作为肉体的人还可以衣食无忧,作为社会的人还能够拥有记者的风光,作为感情的人,身边仍不乏追求者……
�但泽马内克身边已另有新欢还是深深刺痛了埃莱娜,接下来路德维克为了报复而占有她又抛弃她更是让她伤痛欲绝。在来自情感方面的(严格说是来自男人方面的,来自男性作为统治阶级的社会的)异常沉重的双重打击之下,埃莱娜几近崩溃。作为职业女性的埃莱娜,一直把情感尊严看得至高无上。于是当这个几乎占有了她生命的全部的情感尊严被亵渎之后,她对生命之痛的承受能力也就到了极限,她的反弹的能量之大也就可想而知了。
�于是埃莱娜开始复仇。不是以伤害他人(男人)的手段,而是以结束自己的方式。
�不过埃莱娜的报复看似伤害了自己,其实那也是她对男权社会的某种无力的控诉。
�这就让人不能不想起中国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那位杰出的女演员阮玲玉,以及她的那个震惊了全国的自杀。阮之所以选择了死是因为她已经对她身边的所有男人失去了信念。而作为女人在那个时代的所有的信念几乎都是建立在男人身上的。如果一个一个的男人都在伤害她欺骗她,那么她的生存还有什么意义。所以女人们选择了以死亡来反抗那个让她们痛苦不幸的世界,反抗那些男人。而一旦她们的死亡已不再是个人的事情,而演化为社会的事件,那么她们反抗的目的便也在不期中实现了。尽管这或许并不是她们的初衷,她们之所以去死是因为她们痛苦至极以至于觉得生不如死。她们的死亡无疑是个体的,但涓涓溪流终会汇成惊涛骇浪!
�埃莱娜在决定自杀的那一刻并没有想到要伤害谁,更不会以此作为一种报复的手段。这个女人尽管愚蠢,却不恶毒,更不会在绝望中老谋深算。她只是觉得这种被欺骗进而被抛弃(被路德维克和泽马内克两个男人所欺骗所抛弃)的感觉实在太痛苦也太屈辱了。
于是她觉得伤痛欲绝无路可走。而结束这一切的唯一方式就是结束生命(她当然不会有路德维克那样的算计,把所有人生的苦难都发泄在一个无辜者的身上)。埃莱娜确实不想伤害任何人。但是她的自杀却客观上成为了对那两个伤害过她的男人声讨和惩罚,甚至是对他们丑恶灵魂的永恒的审判(如果埃莱娜自杀成功的话)。
�这一点被充分地表现在了路德维克的恐慌中。当他接到了埃莱娜写给他的那封信,当他读到了埃莱娜的那字字血声声泪:“现在我的心灵和肉体都没有理由再活下去……
我对你说永别了……”埃莱娜的如此决绝果然报复了路德维克,以至于这个原本自命不凡的男人只能不顾一切地朝着埃莱娜自杀的那个地方跑去。在那一刻路德维克真的害怕极了。那种恐惧甚至超过了他终于占有了埃莱娜的那如愿以偿的喜悦。埃莱娜的遗书不仅让路德维克看到了这个女人的悔恨和失望,还听到了那个来自女性世界的反抗和宣言:一个供您用来实施报复的生命的消失,将会让您的后半生永远被纠缠在那永无尽头的罪恶中。
�幸好埃莱娜的报复没有成功,就如同路德维克的报复没有成功一样,整个过程不过是早就有了结果的被小说家昆德拉描述的一场相互追逐的游戏。埃莱娜因为误将轻泻药当做安乃近服用而使她死里逃生(又是一个“玩笑”)。在这个她已然视死如归的行为中,她至多受到了腹泻的某种折磨。而路德维克的恐惧却是致命的,因为他恐怕只能在罪恶和忏悔中了此残生。
�这就是昆德拉从报复到报应的整个过程。
�报应是存在的。无论是在宗教教义中,在《安娜·卡列尼娜》中,还是在昆德拉的小说中。
�不过昆德拉的报应是轻喜剧。
�而他的最有创意的地方,就是将生命中所有沉重的东西都化为了“玩笑”。
昆德拉的乡愁昆德拉的乡愁�许均先生新近翻译出版的《无知》,是迄今为止,昆德拉唯一未曾在中国翻译出版过的小说。所以较之昆德拉以前的各种翻译文本,《无知》对于中国读者来说,是一部彻底陌生化的文本,读过能够让我们了解昆德拉的种种现在。
�如同读昆德拉的其他作品一样,《无知》依然给了我们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当然这不是说昆德拉作品的风格本身,而是,他所描写的生活与我们的境况竟是如此接近,甚至如出一辙。这大概还是因为他曾经的捷克社会主义的背景,所以我们才能对他的“布拉格情结”感同身受。而这一次昆德拉的乡愁,又为如今我国大量的移民群体提供了一个“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精神范本。近二十年间,中国在世界各地的移民数量突飞猛进,以至于那些移民即或不是我们自己,也是我们的亲戚朋友,或者亲戚朋友的亲戚朋友。总之他们就在我们身边,你可以经常地听到他们思乡之苦痛、奋斗之艰辛的种种喜怒哀乐。于是读昆德拉的《无知》就更有了一种亲和的感觉。昆德拉简直就是那些四海漂泊的新移民最杰出的代言人。
�移民问题一定曾深深地困扰着昆德拉。他不得不离开布拉格,而又无时无刻不深深思念着这个他曾经生活过很多年的美丽城市。于是,昆德拉除了在许多小说中竭力彰显他对故乡的眷恋,还对移民问题做过许多专门论述。此番在《无知》中,他还特别请来了荷马史诗《奥德赛》中的奥德修斯(古罗马神话中的英雄尤利西斯),以他回归的英雄史诗作为整部小说的一个伟大的笼罩。昆德拉之所以要以古希腊在特洛伊城下的那场著名的战争为背景,就是为了描述英雄尤利西斯为了这场战争不得不告别亲爱的妻子帕涅罗泊,踏上离乡背景的不归路。然而昆德拉真正要说的还不是尤利西斯的思乡之情,而是他怎样用了整整二十年的时间来完成他的英雄回归。最终回到了家乡伊塔克海边的橄榄树下,完成了他伟大的德奥德赛之旅。
�便是在《奥德赛》笼罩之下,《无知》中的女主人公伊莱娜也完成了她普通人的现代回归。尽管伊莱娜不能和荷马史诗中的英雄相比,他们的结局也迥然不同,但是他们流落他乡二十年的经历、深邃绵延的思乡之情以及最终踏上归途的行为却是相同的。只是伊莱娜的时代已经没有了英雄史诗,所以奥德修斯慷慨悲歌的回归神话,才会成为作品中那个大气磅礴的覆盖。一切都在回归这个主题的指引之下。一切的思维,一切的行为。唯一不同的是,当代的伊莱娜最终没能像尤利西斯那样回归故乡的怀抱,而是继续异乡的漂泊。这是让人不能不悲哀的。
�昆德拉在《无知》中所完成的是一个悖论。而小说中的人物所演绎的故事,其实在他的《被背叛的遗嘱》中已有过明确的阐释。昆德拉以世界著名作家、艺术家康拉德、纳博科夫、勋博格、斯特拉文斯基等移民的经历作为参照,来解析移民的种种利弊得失。其实那也是昆德拉本人的经历。他人生中的那个令他最为不堪的部分。自从他移民法国,这一份痛苦就始终煎熬着他,以至于移民问题成为了他很多作品的母题,并由此衍生开去各种人生的故事。在“故乡”与“异乡”之间。在乡愁与失落之间。在巴黎与布拉格之间。究竟何处是家园?
�于是昆德拉认为,移民是一个艰苦的过程,不仅要忍受思乡之苦,还要面对异国他乡种种的陌生。曾经与我们那么亲近的东西变得日渐远去,而新的生活却又只能从生疏开始。这种双重的陌生化何等可怕。幸好随着时间的推移,曾经陌生的东西最终会变得熟悉,甚至可爱……可是,昆德拉小说中的那些移民,却为什么还要被乡愁和回归的思绪苦苦缠绕呢?�阅读《无知》,觉得其中的每一个事件,每一个人物,甚至每一个细微的感觉,都是昆德拉本人的亲历。无论是伊莱娜从捷克移民法国栖居巴黎,还是她满怀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思重归布拉格。即或小说中的昆德拉是隐形的,但是在每个人物所表现出来的生存状态的背后,都好像能看到昆德拉的影子。那些依然生活在波西米亚的捷克人,那些移居巴黎的布拉格人。那些忧戚悲伤的怀旧者或者形形色色的男女寻根族。是的,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昆德拉,或者,昆德拉就是他们每一个人。在小说中,是昆德拉肢解了他自己,也是他通过不同的人物和不同的声音,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层面,阐述了他本人对移民问题纷繁而斑驳的思考。只是,昆德拉论证的结果依然没有结果。于是悲哀。因为对于昆德拉以及他小说中的人物来说,无论回归还是移民都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所以他们已经没有了家园。他们此生所能拥有的,就只剩下流亡的精神旅程了。
�阅读《无知》,觉得小说中人物关系的设置虽然是虚构的,但故事所表现出来的本质却是真实的,它们不过是昆德拉阐述移民思想的一个载体。
�其实《无知》的故事非常简单,无非是女主人公伊莱娜在移民巴黎二十年后,在强烈的思乡情绪的驱动下,踏上了回归故乡布拉格的旅程。当年伊莱娜跟随丈夫流亡巴黎,是因为受到当时社会制度的迫害;而今天伊莱娜决心回归故乡,也是因为布拉格在短短的几年间已经天翻地覆,沧海桑田。于是被驱逐者终于得以重新被祖国接纳。伊莱娜是怀着深邃的眷恋重归布拉格,去找寻那久违的田园牧歌的。但可惜她记忆中曾经熟悉美好的一切却已经不复存在。面对如此陌生的故乡,伊莱娜惶惑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
�昆德拉这样描述他迷乱的女主角:伊莱娜走在她所依恋的布拉格宁静的小街上,有那么几秒钟,她想到了巴黎。较之布拉格的温暖,她想到的是第一次对她露出敌意的巴黎,街道那冰冷的几何形状,香榭丽舍的傲慢……几乎没有一个地方,能有一丝她在这里感受到的那种可爱的亲密接触,那种牧歌般的气息。
�然而,当伊莱娜真的回到了这个她梦绕情牵的地方,回到了亲人和朋友身边,她才意识到,她的回归究竟有多难。她当然可以重新和她的同胞生活在一起,但前提是必须把她和法国人一起所经历的一切庄严地放在故乡的祭坛上,亲手点上一把火,随着这神圣的仪式,她二十年的国外生活将灰飞烟灭……只有付出这样的代价,伊莱娜才能被同胞所接受,才能重新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这就是伊莱娜的两难,她既热爱着她的故乡,又不想将她巴黎的旅居生活一笔勾销。所以她不能留在布拉格,陷入这个城市正在为她编织的生活之网。为了能过上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她只能忍痛做好再次失去这座城市的准备。有了二十年移民经历的伊莱娜已经不属于布拉格。她也已经无法像荷马史诗中的那位伟大的英雄奥德修斯那样,历经重重磨难,重归他的故乡伊塔克了。伊莱娜的时代已经是高度物质的时代,无需再去追求那种充满了冒险的回归理想了。所以,伊莱娜最终还是选择了重返巴黎。
�然而对于伊莱娜这样的移民,巴黎又是一处怎样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