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蒸发在生命的瞬间 10-秋天死于冬季

西江就知道彼尔不可能真正怀念虹。一看到他对锦禾相见恨晚的样子,西江就知道这个看似真诚的男人又在见异思迁了。他认为彼尔根本就没把虹放在心上,特别是当他回到虹的母校见到虹的导师和同学(虹当年的许多同学都已经留校做了老师,如果虹活着,她应该也活跃在这个酒会中,而且是最漂亮的那一位)的时候,他怎么能够如此谈笑风生仿佛虹的死亡不是一个悲剧呢?看着彼尔的春风得意,锦禾的搔首弄姿,西江真想走过去提醒他们。但这里毕竟不是虹的追悼会,而是外文系同事们欢快的年终聚会……西江仿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不禁顿时满身冷汗。

�当年,难道虹不可能是被彼尔杀死的吗?

�多么可怕的闪念。

�是啊,究竟是谁杀死了虹?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学校里被广为认同并到处传播的一种说法是,婴儿杀死了虹。于是那个间接杀死虹的凶手,自然就是虹的丈夫彼尔了,因为只有他能够让婴儿存在。

但那个隐性的杀手也在劫难逃。因为西江对虹的欣赏和爱护,那时候在系里已不是秘密,只是人们查无实据罢了,以至于至今也没有人知道在那片深深的丛林之中还有一个如此充满爱意的神秘小屋(即或青冈知道,她也不会傻到揭发自己的丈夫,尽管,她每每能够看到西江和虹在那片丛林中的“不期而遇”,尽管,她每每伤痛欲绝,恨不能杀了那两个人)。

�于是西江不得不一直承受着某种外界的责难。哪怕是不被外人兴师问罪,西江也不能原谅自己,他已经深深地被心里的痛楚所折磨,被越来越强烈的罪恶感所困扰,他会经常无缘无故地拉出自己的灵魂来拷问,他还会不停地问着自己,你为什么要杀死虹?你不是爱这个女孩吗?这就是你的知识分子的良知吗?当然西江也知道他的这种罪恶感这种道德的自我批判在某种意义上也就证明了他的灵魂的高尚。他为此而一直背负着间接杀手的罪名。

那是他自己让自己承受的,那永无穷尽的道德审判……但是,为什么就不可能是彼尔杀死了虹呢?那时候,唯有彼尔与虹朝夕相处。

�当然彼尔有无数想杀死虹的理由。首先他有财产。他不愿放弃。他要保护他的财产。他不想把父亲辛辛苦苦挣下的那份家当就那样轻而易举地,拱手送给虹和那个不知道谁是父亲的儿子。而且那时候彼尔已经知道虹根本就不是他的女人,或者至少不是他一个人的女人。虹是坦诚的所以她一定已经向彼尔说明了一切。虹不想在欺骗和谎言中生活,无论爱还是不爱,虹只要生活在真实中。虹是真实的所以她不愿隐瞒任何真情。她只是不能明确说出那个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因为连她自己都不确定。当她得知孩子存在的那一天,她已经和彼尔结婚了。她只是在死前的那一刻才向西江暗示孩子是他的。但很有可能她也曾向彼尔暗示过孩子的父亲是西江。所以彼尔害怕这个孩子。害怕他的财产即或不被虹抢走,也会被这个孩子所劫。从此彼尔被这种恐惧折磨,他知道唯有杀死他们才能一劳永逸。

�是的,西江过去怎么没想到过这些呢?

�虹死于难产。多么堂而皇之的理由。一个“难产”就掩盖了一切,就不再被人追究了。可是虹那天早上还好好的,为什么第二次上楼的时候就神情恍惚了呢?她来请教西江说为什么所有的人都是不幸的?在昆德拉的所有小说中,还有他小说中的那所有的人物。西江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虹的疑问,虹就晕倒在他的臂弯中,就鲜血淋漓染红了他的衬衣。就在西江的怀中。虹的死,预示了什么?西江的永远不能够原谅自己,永远地,不能再爱别的女人,甚至青冈。为什么?为什么连想和青冈亲近的愿望都没有?是因为西江的生活中有青冈,虹才会结婚?是因为结婚虹才会死于难产?

�死于难产。一个多么无懈可击的理由。就解脱了所有人的所有的罪恶,以及所有人的,曾经对虹的不好。虹便是这样一个人受难而死。一个人来承担死亡的罪责。不,难产只是一个幌子。但那个被掩藏了的真相又是什么呢?有了难产医院就不会化验血液中的毒素了。多么精心策划的谋杀案,现在,那个真正的杀人凶手能够原形毕露了吗?

�又是一曲慢舞。《雪绒花》。

�足够无耻了。因为西江看到,此时此刻锦禾的脸已经完全贴在了那个高大的彼尔脸上。脸贴着脸。他们竟毫不避讳。因为是美国人?或者来自美国?就要有美国的做派?他们在慢舞中甚至相互抚摸?妈的他们就差当众做爱了。

�卫军用他的手指触摸着青冈柔软的嘴唇。他不去亲吻它们。他知道那将导致怎样的后果,不可收拾的,所以不,这已经是最大限度了。他就那样轻轻触摸着。那么坚硬的手指,划过轻柔的芬芳。这个他爱的女人。那么迷人的。那是他毕生迷恋的,青冈的嘴唇。还有他不能避开的,是青冈的凝望。她从来就没有嫌弃过他,尽管他们的家庭背景是那么不同。是的那就是青冈。只要低头,他就能看到她美丽的乳房。只是和最初的那一次不同了。那时候她还只是个青涩的野葡萄。他记得他终于伸出了手臂。然后就触到了那小小的坚硬的乳房。他不会忘记当时触电一般的感觉,如今几十年过去,他依然恍若梦中。时间使一切变得柔软,甚至沧桑的柔软。就像这个时代。到处是丰满的充满了诱惑的柔软。那熟透了的。甜腻腻的……

�如今有谁堪摘?

�卫军脱口而出但却不知道这是谁的词句。不过他知道那反正是女人的凄风苦雨,不知道是不是属于青冈。

�蕾丝花边的透明乳罩。那春光的流泻。卫军看到了。所以他可能难以抵御。于是他转身离开。却被青冈阻挡。她只问为什么?为什么离开?

�留下来,青冈请求着把卫军拉向她。她不再迟疑不再等待她坐下来,让卫军跪在她的面前。

�是的卫军没有反抗他只能这样做。他知道是自己有负于青冈。他欠了她许多,欠她的家庭她的父母她的爱情她的青春,他不能在那高高的山冈上转过身就走,就踏着那殷殷的血迹离开了她,并且从此再没有让她找到他。

�就那样卫军跪在那里等待着审判。

�无论怎样的判决他都不会上诉,哪怕是终身监禁哪怕死刑立即执行。

�卫军就跪在那里跪在青冈面前他知道他有罪。

�然而青冈却将他的头颅紧紧抱在胸前,在她柔软的诱惑之间,他又忽然想到了那部经典名著《红与黑》。他不是想到了于连和市长夫人那刻骨铭心的恋情,而是想到了于连被绞刑后的头颅是怎样被爱他的侯爵小姐带走。侯爵小姐就那样乘着马车把心爱的人的头颅抱在胸前。她便是以这样的方式和于连亲近的,所以卫军也在心里说,拿去吧,一个爱你的男人的头颅。

�此时此刻卫军的头颅就在青冈的怀抱中。那起伏不定的柔软几乎窒息了卫军的意识,他开始急促喘息,就在那一刻他唯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了自己,让头颅从此和青冈亲近。卫军知道自己是个意志坚定的人,所以他不能退却只能固守。他要死死守住那个最后的欲望的底线,然而,青冈却把卫军的头轻轻转向了电脑屏幕,说,看哪,这就是我想让你看到的情景,你能够毫无感觉吗?

�震惊充斥着卫军的眼睛。

�我只想让你看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大概,也是导演所梦想的一幕。

�在喘息声中。

�女孩子躺倒在厨房的地板上。

�美国男孩只能爬上去趴在女孩身上。那也是被疯狂糜烂的法国兄妹强迫的。被逼迫与身下的女孩做爱。

�于是他们做爱。那么投入的。扭动和呻吟。还有女孩咸涩的眼泪。

�哥哥却在一边。走来走去煎着鸡蛋。那是因为他刚刚射精。手淫。也是被妹妹强迫的。面对着墙上女明星的照片。

�然后是血。女孩子的。

�在高高的山冈上。无论是之于青冈还是之于卫军,都是第一次。所以很疼。那压抑的喊叫。却能划破星空。那时候青冈还是小姑娘。

�那撕心裂肺的喊叫,从此便永远回荡在卫军的脑海中。或者高声激荡,或者低声徘徊。就那样环绕着。仿佛痼疾,终生不去。

�但是他没有停止。他或者曾经想过要停止的,但是他没有。

�只是向前向前。冲击着疼痛。那也是青冈的愿望。尽管疼痛但绝不能终止。因为如果没有了交换,她就再也看不到父亲了。对青冈来说那才是真正的疼痛。她怎么能错过这最后的机会呢?为此她什么都能做哪怕疼痛。只要交换能成功。她绝望地恳求着卫军。她说来吧来吧,千万不要停下来。她请求卫军不要在乎她的喊叫。她说她知道疼痛是必要的也是交换的一部分所以她不会放弃。她还知道很多“牛棚”里的人都因为疼痛而放弃了,死了,自杀了。甚至“牛棚”外的那个痴迷的母亲。就为了肖邦?和他的那迷雾一样的恋情?

�不——她听到了那些也看到了那些放弃了生而选择了死的人们。她鄙视他们不能够原谅他们的胆小和懦弱。她亲眼看到了那些畏罪自杀的人是怎样被红卫兵从家里抬了出来,死了还要游街示众。不,她不要再看到父亲的死了,所以她不会把母亲自杀的消息告诉父亲。她知道只要家中有母亲,父亲就一定会坚持。她还知道父亲只想有一天,能重新把母亲抱在怀中。就为了这些,青冈情愿在这高高的山冈上,与落日一道葬送青春。

�青冈把卫军的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她问他是否已经回到了从前那个被废弃的厂房中?她让卫军抚摸让卫军重新找回往日的激情让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自己的需要……

�彼尔和锦禾显然达成了某种默契。因为他们好像准备离开教授的家庭聚会了,他们已经厌倦了这种公众的场合已经想单独享受对方了。他们本来可以立刻离开。他们并没有向任何人承诺什么也无须为西江和青冈的酒会承担责任。他们是可以走的。在这里来去自由。这样在二十分钟以后,他们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在锦禾外籍教师公寓的大房间里尽情做爱了,但是,他们却没有走。在彼尔,他还想最后见到青冈,因为他几乎是为了这个高傲的女人而来。而对于锦禾,她也不想立刻就明确她和彼尔的浪漫。她不愿因此而伤害西江,况且这还关系到她的未来和命运。当然这些还都不是他们没能及时离开的真正原因。那么真正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在酒会即将结束的时候,又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不期而至地按响了西江家的门铃。

�门口出现的是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已经很久没有出场了。但是他在这出校园戏剧中所扮演的角色,应当也不是无足轻重的。门口的这个男人看上去还很年轻但却已经满头白发。尽管满头白发但那头发却依然茂密。茂密并且坚硬。所以被剪成了板寸。一种坚硬的发型。

�如果不是来者熟悉的口音,西江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余辛。他的第一位研究生,也是他最最器重的。余辛的家乡口音更浓重了,这曾经是他求学时期所极力摒弃的。于是这个余辛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入学的那一刻。那时候他就是带着如此浓重的乡音从家乡来的。毕业后余辛又回到了家乡。他终于再不是那个四处飘零的异乡人了,他终于如愿以偿。

�大概是因为心中寂寞郁郁寡欢,西江又把余辛的突然到来当做了一次重新振作的机会。于是他像迎接儿子一般地把余辛紧紧抱在怀中,高声叹息着,甚至老泪纵横。

�余辛便也哽咽着说,教授教授(看样子就要叫父亲了)您还好吧我让您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