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后青冈才意识到,其实那时的西江就已经很前卫了。大概就因为西江的超前意识,让青冈认识了西江后就更是和他难舍难分。
�青冈一直觉得她和西江不是在说话的那一刻才认识西江的。西江其实早在她的心中了,她一直爱他已经爱了一辈子,只是那以前她没有机会遇到他。但是青冈却一直在等。除了那高高的山冈上,那芦苇荡中的刻骨铭心,青冈几乎没有过任何恋情。在浩大的校园中,尽管青冈无意,却也成为过许多男生们瞩目的对象。不仅同系同班的同学,还有外系外校的。但最终所有皆不了了之。仅仅是因为青冈不能释怀的从前。直到西江到来。直到西江唤醒了青冈所有的关于爱情的梦想。
�然而那时候西江已经有了未婚妻。西江这样的男人怎么会没有未婚妻呢?他们之所以迟迟没有结婚,完全是因为西江不甘心从此就这样在外省默默无闻地教书。西江是一个有着大志向、大目标的男人。而此次他决意到名牌大学自费进修的目的,其实也就是为了能报考这所大学的研究生,进而改变自己的命运。西江不仅要考硕士还要读博士。他知道唯有这样才能改变自己碌碌无为的现状,为今后争取到更大的发展空间。
�西江便是为了实现人生的这个宏伟目标与青冈在阅览室相遇的。他何尝不被这个大城市的名牌大学的美丽女生所吸引?但西江又十分清醒地知道,倘若他连这样的诱惑都不能抵御,他又怎么能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呢?所以西江总是专心致志,心无旁骛。他当然也会偶尔想起在家乡苦苦等待着他的未婚妻。他是许诺了要忠诚忠贞矢志不渝的,所以未婚妻才会如此耐心地等着他。
�是的,只有一周的时间不足以让西江爱上青冈。但青冈也有她的杀手锏,那就是她的父亲。青冈的父亲竟然刚好是西江想要报考的这所名牌大学的外文系主任。青冈的父亲是历尽沧桑才重新回到他所热爱的外国文学领域的。在经历了十年牢狱之苦和丧妻的悲哀之后,老先生的余生已别无他求,唯有带出更多更好的外国文学研究生,以使他毕生热爱的事业能后继有人!
�如此的人物关系无论对西江还是对青冈都是天赐良机。或者说这简直是天造地设,刚好让西江和青冈能够彼此利用,相得益彰。青冈向西江索要的是爱情甚至婚姻;而西江索要的则是通过青冈改变他的命运,进而实现理想,铸就出辉煌的人生。
�其实人生活在人群之中就难逃人际关系,或者被利益所驱动。
�不过一开始西江和青冈的关系并没有那么功利。他们只是在不同的人生轨迹上,在人生的一个不期的点上不期地交会了。他们的那种相遇就仿佛在一个地铁站口上,西江从楼下的地铁换乘楼上的路线,便在那里,他看到了等候乘坐同一班地铁的青冈。很可能那已经是午夜的最后一班地铁了。那时候地铁站已经乘客稀少。
�青冈坚持认为自己是那种为爱情而生存的女人。因为她的视野狭窄,生活也格外单纯。尽管眼下她还不曾拥有过所谓像样的爱情,她于是就更加挑剔,更加的爱情至上。
而西江却像所有的男人那样,把个人的社会价值看得更重要更神圣甚至高于生命。但是尽管西江和青冈的人生观截然不同,但是他们还是不期而遇了,而且青冈能够理解西江,甚至是站在爱情的立场上来理解的。因为很快,青冈就把西江带回了家,当然不是为了爱情(又何尝不是为了爱情呢),而是为了西江的未来。而一向爱才的父亲竟然也阴差阳错地附和了女儿,因为他仅仅通过一次谈话,就立刻十分欣赏西江了,并且当即许诺,只要西江报考,他就一定会破格录取他。
�从青冈家出来的那个晚上月光如水。西江知道,自己的希望和未来已经胜券在握。只要他努力,就一定能考上青冈父亲的研究生。但有一点令西江心怀惴惴,那就是他的未婚妻。他怎么能为了自己的前途就抛弃曾经相濡以沫的女人,像很多小说中描写的那样喜新厌旧?是一个人的人生目标重要还是人格品质重要?如果当目标和品格发生了冲突,这个人是选择远大前程呢?还是坚守碌碌无为?
�西江在回宿舍的路上心绪烦乱,甚至感觉不到身边的青冈是怎样欢欣鼓舞。青冈在那个晚上如月光般清澈明亮。她不管西江是不是有了未婚妻,因为她知道西江迟早会再回校园的,而且是作为父亲的研究生。她发誓一定要帮助西江实现他人生的目标,甚至所有的理想。她相信自己有这样的能力。她不管西江此刻是不是爱上了自己,哪怕不爱。她坚信只要西江能回来,她就能让西江就范。既然上天赐予了她这样的男人,她是决不会错过的。
�在最后的一周里,西江被夹在青冈父亲和自己未婚妻之间左右摇摆,也就是被夹在理想和人性中间难以决断。西江是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才决定选择人性和道义的,也就是选择了回乡,选择了他的未婚妻和他的婚姻。不能说西江在一周的时间里没有爱上青冈。因为当一周以后他和青冈告别的时候,那种难舍难分几乎让他痛不欲生。
�西江当时的选择在今天看来真的有点像《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的那个托马斯。在特瑞萨逃离了他的那一刻,他就是那样毅然决然地决定了要追随特瑞萨哪怕赴汤蹈火。于是西江告别大城市,回到了外省那家普通的教育学院。而托马斯为了特瑞萨也放弃了瑞士安逸的生活。为了心爱的女人,托马斯心甘情愿地回到布拉格的政治苦难中,让自己从此不见天日,直到车祸死去。只是当时下决心回到外省的西江尚不知道此时世界上已经有了一部叫做《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小说,也有了昆德拉这位捷克作家塑造的那个永恒的男人托马斯,而那个托马斯竟然也和他有着同样的矛盾和烦恼,同样的毅然决然的选择。那时候深刻影响着西江人生观的,还是十九世纪俄罗斯的那些不断自我批判的作家们。无论是托尔斯泰,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西江知道,在他们那个年代实现一种道德的自我完善是一种怎样的进步,在衣食无忧之中,或者在贵族的头衔下,他们所追求的,只是灵魂的“复活”,这是怎样的不容易。
�西江为了不让自己彻底丧失违背道德良心的可能,回到外省后他的第一个举动,就是立刻和未婚妻结了婚(也许这更加证明了西江是脆弱的,经受不住诱惑的,以至于他已经不能用意志控制自己,而寄希望于外来的婚姻形式的束缚)。西江的这个举动甚至让未婚妻都觉得突然。她莫名其妙进而受宠若惊,毕竟是她获得了“实惠”。
�然而西江尽管在形式上为自己掘了坟墓,但是他在骨子里还是不能忘记那个遥远的美丽的青冈。因为在某种意义上青冈就是他的理想他的人生的目标。而如此伤害了青冈,也就意味着他的梦想的永远失落。但西江到底还是作出了这样的选择。他觉得自己这样做,很可能更像中国历来的那种襟怀坦荡志向高远的传统文人。从此他不再回复青冈的来信。甚至连西江父亲的每每催促都置若罔闻。一旦已经作出选择,西江将不再反悔。今后的日子哪怕是得过且过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就像《复活》中的那个涅赫留朵夫。为了赎罪,宁可追随妓女马斯洛娃到天涯海角。哪怕,呆在那个曾流放过十二月党人的西伯利亚。
�青冈是经历了痛定思痛,才最终认识到她用不着去扮演那种圣徒或者圣女的形象,也用不着以牺牲自己来成全别人。她坚信西江即或结婚,他的婚姻也不会幸福。她记得那个曾经爱过她的人对她说过,你会看到,如果没有了你,我的生命也就没有了。我即或依然活着,也是苟延残喘。然后那个爱她的人就离开了。永远永远地消失了。但是青冈相信她和西江不会那样。在他们之间不仅有相互的利用,也还有爱,那种很实际的(或者说世俗的。因为青冈一直认为神圣的爱是不可能成为一种生活的。神圣的爱是灵魂,而灵魂是摸不到也看不着的)爱。
�青冈是在时隔一年之后才彻底想明白的。整整一年。她折磨自己。一年中单单是写给西江的信,就足足有几十万字。有时一天两封三封四封甚至一整天都用来给西江写信。那些信有的寄出了,有的却至今扔在自己的抽屉里(那些信已经是写给自己的了,所以青冈后来会成为作家)。一年中西江也放弃了第一次报考研究生的那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今后,他还会放弃第二次第三次,直到他彻底错过了报考的年龄。这时候的西江已经决定破罐子破摔随波逐流,在外省的平庸中挨着晦暗的岁月,直到老死,埋在家乡的黄土中。
�时隔一年。
�青冈在终于想明白后便乘上南下的火车,来到了西江所在的那所外省教育学院。
�在满目的青绿中。南方的温暖和潮湿。青冈想,这可能就是西江为什么不能奋力崛起的外部原因。那么腐蚀着人的灵魂的。那绿色的鸦片。顽强的意志就这样被消泯……
�戈达尔说,好不容易名副其实了。
�爱,就是牺牲。
�但是青冈不要牺牲。她坚持认为一段不幸福的婚姻是不值得为其牺牲的。如果真的牺牲于如此愚昧,那才是一种倒退,甚至是一种对人性的践踏和摧残。西江本来明明可以获得他的未来,实现他的理想,甚至实现父亲的理想让外国文学研究事业能后继有人。但这个本来优秀的男人却要荒废自己,难道一己的道德良心就那么重要?以至于宁可牺牲理想和事业?难道这也是人道的吗?
�青冈就是带着这样的疑问突然出现在西江的课堂上。
�在最后一排。
�当西江落拓不羁地走进教室。他不修边幅的样子让坐在最后一排的青冈几乎落泪。起初西江并没有在意最后一排的那个陌生女人。他只是低着头(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一如既往地讲下去。当然会不时地闪出光彩。但是他却始终感受不到学生们迷恋的目光。更不要说最后一排的那个女人的目光……
�没有人知道青冈是怎样度过那九十分钟的。那九十分钟对她来说简直度日如年。本来两节课间的休息也被西江无端地取消了。西江就那样滔滔不绝地说着。没有一分钟的停顿没有逗号句号和感叹号。但是西江却自始至终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讲些什么。他好像很兴奋,又像是很紧张。他知道他的学生们一定对他投来了迷惑的目光。但是他就是那样不停地说着。就是那样忘我地。他讲了整整九十分钟,大脑里也就空白了九十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