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冈自己竟然也是在对父亲的劝说中变得坚强起来。她不再哭,甚至活生生地收回了已经夺眶而出的眼泪。她知道哭是没有用的。毫无意义。也于事无补。她记得父亲刚刚被抓走的时候她在母亲面前总是不停地哭。她说她怕。要求母亲别丢下她。她不知道是不是她的眼泪把母亲最终逼上绝路的。对于一个年轻的脆弱而无助的母亲来说,女儿的眼泪难道不是压力吗?如果母亲能左右局势改变环境?是的,那个年代母亲没有那样的能力,她也就不能保证女儿从此不恐惧不流泪不被他人践踏。所以母亲才更加觉出了她的生命的渺小,渺小到甚至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能保护,这样的母亲何谓母亲?�青冈曾经很长时间不能接受母亲的死亡。她怨恨并且自责,以为是自己杀了自己的母亲。但是伴随着“运动”的风起云涌,波澜壮阔,畏罪死亡的“牛鬼蛇神”也就越来越多。而那些死亡的方式也五花八门,有溺水而亡的,有悬梁自尽的,有吞食安眠药片的,也有割腕自杀让鲜血流尽生命干枯的。然而尽管青冈看见了很多,却从来没有经历过卫军这样的革命者的死!
�卫军有罪吗?何罪之有?他正值青春年少风华正茂为什么非要赴死?
�青冈无法猜测卫军的死因。或者厌倦了慷慨激昂,高处不胜寒?或者是血债累累,难以偿还?还或者因为看到了青冈那么美丽的青春的身体,还有,青冈在走进“牛棚”之前那么绝望地说,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只剩下这个身体了。如果你要。就拿去吧。只要能让我看一眼我的父亲。
�是因为爱吗?或者仅仅是为了交换?
�青冈的脑子里充满了问号。
�青冈经历了母亲的死,所以她不再惧怕任何死亡。她记得匆匆和父亲告别的时候,她好像已经听到了某种死亡的声音。很沉闷的。便轰然倒塌。她只是不知道那是卫军最后的挣扎。她已经麻木因为她对那个时代的死亡已经司空见惯。她就是伴随着那沉闷的响声走进卫军房间的。她甚至还想到她要报答卫军,无论他提出什么样的请求,哪怕是,他真的要她。然而她看到的却是卫军摇摇欲坠的身体。他那生命的物理性的那最后的挣扎。那正在慢慢散去的思绪。青冈就那样眼看着卫军的脸因为窒息而由青变紫。他的身体也在没有了呼吸之后慢慢地归于了平静。就那样垂吊着。那么柔软的。向着生命的谷底,滑落……
�青冈简直难以想象,在那一刻自己是怎样地英勇并且智慧。她知道不可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将卫军从管道上解下来,她也没有足够的力气将卫军抱下来。大概是对卫军生命的极度的珍爱让她扶起了刚刚被卫军踹倒的椅子,然后让悬在半空的卫军的双脚踩了上去……
�就那样。青冈用拯救的这个生命,偿还了母亲。
�卫军如此顺从地,立刻就站住了。大概那也是一个健康生命对死而复生的一种本能的渴望吧。于是一股天赐般的气息顿时充斥了卫军的所有血管,就像玛祖卡舞曲中充斥的那迷雾一般的恋情。卫军让他的血液缓缓地流动起来循环着慢慢温暖了他的全身。然后他才听到了他身体下面的那个小姑娘不停地祈求,你不要死你不要死你不要死……
�青冈不顾一切地救下卫军大概有两个下意识的考虑。她可能害怕她会被当做杀害红卫兵战士的凶手,将罪大恶极;再就是如果卫军真的死了,她就再也见不到父亲了。不过这两个顾虑在拯救卫军的生死攸关的那一刻是不清晰的。那一刻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卫军不能死。她见到的死亡太多,不想再看到卫军的死了。
�后来青冈知道,卫军所以自杀是因为他认为自己背叛了自己的信仰。他觉得自己竟然如此懦弱,竟然为青冈的不幸动恻隐之心。他放青冈去看望父亲,这本身就是一种妥协。而一个一向被认为意志坚定的红卫兵战士,怎么能让资产阶级的人道主义占了上峰,进而放弃了自己的理想呢?
�然而这还不是最致命的。卫军更不能原谅自己的是,他竟然看到了青冈的裸体。
尽管那是青冈自己情愿的,但是他完全可以不看,闭上眼睛,或者干脆将青冈这条装扮成美女的毒蛇送进红卫兵指挥部。但是他没有。他有的只是恻隐的心和悸动的心。他同意为了这一切和青冈交换。他颤抖地打开了通向青冈父亲牢狱的那扇门。他从此不忘这个美丽诱人但却不知羞耻的女孩。他因为不忘而愈加地谴责自己。他进而谴责这场史无前例的伟大运动,他认为是这场非人的运动,把人类所有最可憎恶的那个黑暗的部分调动了起来……
�让一个小姑娘仅仅是为了能见到父亲就丧失了廉耻之心。
�卫军几乎立刻就意识到了他这是在怀疑自己的理想。他还深知一个革命者一旦产生了这样的怀疑,就已经不适合在这样的岗位上继续战斗下去了。所以他想到了要以极端的方式结束这场灵魂的挣扎。没有人知道这一切。是他自己不能原谅自己。他不仅对自己有着深刻的认识,也对这场运动的泾渭分明了如指掌。他选择了结束不是为了反抗(像青冈母亲那样),而是因为他怀疑并仇恨他自己。是他自己不容许在革命的阵营中有他这样的败类出现。所以等不到清理阶级队伍他就首先把自己清理了出来。他知道他这样做不是背叛而是在维护队伍的纯洁性。这就是这场革命的深刻性和彻底性。不允许任何异己分子在这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中侥幸逃过。
�卫军也知道无论他对信仰怎样的忠诚,自杀本身都是不能容许的。同样的一种罪恶。死的和畏罪的罪恶。自杀说明了什么?抛开对资产阶级“狗崽子”摇动橄榄枝不说,就是自杀本身也是一种对理想的亵渎。你明明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你明明拥有着时代所赋予你们的世界,你明明正在成为革命的播种机和宣传队,你却突然结束了自己,也就是结束了播撒真理,结束了红卫兵本该肩负的神圣使命。
�这一切卫军在青冈与父亲见面的那一刻全都想到了。他是在把一切都想明白之后才采取行动的。他不想背负着背叛的折磨继续生存下去。所以他不想被救活,更不愿被一个毁了自己的“敌人”救活。
�青冈在卫军站在椅子上拼命呼吸的时刻飞快跳上桌子,将套在卫军脖子上的那根绳索摘了下去。那是一条绿色的帆布腰带,那个时代最时髦的装饰品,也是青冈一直想得到的。
�当那个坚硬的帆布腰带终于从卫军的脖子上滑落,卫军便“咣当”一声从椅子上摔倒在水泥地面上。卫军倒下来的那个瞬间显得那么柔弱,甚至婴儿一般的,毫无知觉的,让青冈不由得从身体的某个深处发出了一种怜惜的冲动。
�摔倒在地上的卫军非但没有苏醒,摔倒时他的额头又撞在了桌角上,顿时鲜血横流。这让青冈更加惊恐。她想这下她可能真的成为杀害红卫兵小将的凶手了。那一刻青冈曾经想过逃跑,但是紧接着她又想到了被关在“牛棚”里的父亲。她想她可以从此海角天涯,但父亲却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她不想让父亲为她承当罪名。被关在“牛棚”的父亲已经够可怜了,他深爱的女人已经化为灰烬,而他却被蒙在鼓里全然不知。于是已经跑到门口的青冈停住了脚步。她回头看着躺在血泊中的卫军。她看到了卫军依然起伏不定的胸膛,那一刻她突然想到了大海,想到了那永远起伏不定的海面。于是青冈重新回到卫军身边,她想如果她走了,这个躺在地上的男人很可能就只有死路一条了。直到这一刻她才突然发现卫军很英俊,特别是在他昏迷的时候,在他孤独无助的那一刻。
�青冈是急中生智想到那些救助伤员的知识的。包扎伤口或者人工呼吸。那是战备课上的知识。为了抵御美帝国主义或者苏联修正主义随时可能的侵略。于是青冈跪在了卫军身边。她首先脱下外衣包住了卫军头上的伤口,然后便趴在卫军脸上,嘴对嘴地对他进行人工呼吸。这一刻青冈脑子里转动的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要救活卫军,一定要救活�他……��青冈这样做的时候并没有把卫军当做一个男生。她只是把卫军当做了一个伤员,一个濒危者,甚至一个“死马当做活马医”的死人。她想哪怕只有一丝的希望她也决不放弃。她这样做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父亲,她唯独没有想到是为了卫军。她就那样不停地向卫军的嘴里吹着气。她并不知道这样拼命吹气是不是真的能让卫军活过来!她很用力。全身心的投入。后来她累了。她是小女孩,没有那么大的肺活量。再说她还在痛失母亲的悲伤中。
她还饥寒交迫,营养不良。后来她不得不放慢了吹气的频率。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反而有一种比她的气息更加强大也更有力量的暖风吹到了她的嘴里,并且瞬时灌满了她的口腔,就如同,一股巨大的热烈而温暖的回流。
�青冈不知道这种生命的奇迹是怎样发生的。或者卫军顽强的生命从来就没有休止过。当青冈确切地感觉到卫军的呼吸之后,她如释重负,觉得异常欢乐,就如同救下了自己的母亲!她知道无论如何这个男人已经死而复生。她觉得这是她所经历的生命中的最完美的一件大事。她救活了一个人。一个人被她救活了!那么她就可以走了。可以毫无担忧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