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关掉电视机后她沉默了很久 1-秋天死于冬季

青冈独自一人在黑暗的房间里抽烟。

房间之所以如此黑暗,是因为青冈特意拉上了落地窗厚厚的窗帘,让自己身陷暗无天日,为了能全身心地置于别人的生活之中。那是青冈故意为自己营造的一种电影院的氛围。当然还因为青冈知道,接下来在她所要看的这部影片中,除了极富先锋意义的探索,还将充斥着大量性爱的镜头。所以她不愿意这样的镜头被别人偷窥,以为她的行为是不严肃的,至少不够严谨。为此她还特意选择了西江不在家的这一天看这部严肃的影片。看过之后青冈才慢慢发现,原来西方的那些被认为很前卫的电影,所谓的探索在某种意义上其实就等于性。因为在一些导演看来,只有性才能更充分地表现出他们充满了叛逆精神的追求。

�近来青冈被莫名其妙地卷进了购买盗版DVD的浪潮。她是在咖啡馆里无意间加入这个“伪文化”大军的。以如此便宜的价格就能看到如此清晰的经典影片,这样的现实让青冈既不可思议,又从中受益匪浅。而令青冈更加惊异的,是那些在地下勤奋工作、疯狂赚钱的盗版者,竟有如此异乎寻常的艺术鉴赏力,以及如此阳春白雪的品位,特别是他们盗来的那些戈达尔和雷乃,伯格曼和维斯康蒂……青冈以为那些盗版者对她来说就如同盗火者,让青冈燃烧。

�《戏梦巴黎》,一个被翻译过来的很拙劣的片名。而影片的英文名字是《TheDreamers》,大概应该被翻译为“梦想家”或者“做梦者”。片名的含义可能是双重的,既表明了电影本身的“梦”的本质(这也是斯皮尔伯格的电影公司为什么被称“梦工厂”的原因),又暗示了影片中那些年轻的电影追求者们疯狂而扭曲的醉生梦死的生活。如此意味深长的一个片名,却被品位优雅的盗版者换成了如此流俗的概括。当然他们也是为了商业的需要,才不得不让影片的名字更具戏剧性罢了,无非是为了招揽看客。青冈这样想着,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过于苛刻了?你明明在此收益,何必还要如此嘲讽?

�《TheDreamers》由意大利的贝托鲁奇导演。一位著名的意大利导演怎么会去讲述一个发生在法国的故事呢?后来青冈才慢慢想明白,贝托鲁奇为了追求电影的先锋性,必须要有一个诸如法国电影新浪潮运动那样的革命作为背景。而那样的背景意大利是没有的,但是在巴黎,却正有一场轰轰烈烈的学生运动席卷全国,其间自然也伴随着法国电影如狂飙卷起的新浪潮运动。而且贝托鲁奇在拍摄时,除了大量起用法国演员,还特意让新浪潮电影的代表人物戈达尔出镜,这就更加给人了一种亦真亦幻的梦境之感。

关掉电视机……

�而这些都不是青冈想要说的,对青冈无比震动的是,影片中竟然大量充斥着中国文革时期的那些招贴画。影片中在那两个因革命而变态的法国兄妹的房子里,除了摆放着当年的伟人雕像,张贴了挥手指方向的宣传画,而且还特意设置了法国青年阅读伟人语录的片断。

�青冈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仿佛回到了那个她所熟悉的年代。

�青冈很久很久才让自己的心潮不再澎湃。当她终于从头脑中不断闪现的那些影像中挣扎出来,当她喝了一杯很浓的咖啡之后,才能够心平气和地分析《TheDreamers》和她所处的那个时代的联系。以学生运动开始的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发生于1966年,而受其影响而爆发的法国学生运动(伴随着电影革命)则兴起于稍晚的1968年。于是中国的学生运动,就成为了法国学生运动的“楷模”;中国学生运动的领袖,也就成为了法国学生心中的偶像。

�了解这段历史之后,青冈释然,也更懂得了那个充满反叛精神、并且对法国新浪潮电影满怀敬意对新浪潮电影的领袖人物戈达尔由衷崇拜的意大利人,为什么要拍摄这样一部疯狂扭曲的影片了。

�年轻人。巴黎的年轻人。革命中的巴黎的年轻人。这便是影片的全部。

�在青冈看来,这些巴黎年轻人在革命中的癫狂是可以理解的。生,是为了反叛,这是法国人永恒的传统。艺术家如此,政治家的拿破仑就更是颠覆了王朝统治,将所有的贵族头衔视为粪土。所以巴黎的年轻人无论做出怎样出格的举动,都应被当做是情理之中。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意大利导演为了烘托巴黎年轻人反抗的歇斯底里,偏偏要把一个来自美国的单纯而又阳光的男孩拉扯进来,让他成为巴黎革命的见证人,和巴黎年轻人扭曲生活的牺牲者。他被他们引诱利用,置身于混乱背景中的混乱的性生活。他所看到和他所做到的,都是他不曾看到也不曾做到的。就那样在惊恐和诱惑之间,他不仅成为了那对法国兄妹变态性生活的享受者,也不幸成为了他们之间扭曲关系的受害者。

�青冈想,这大概就是中国学生运动和法国学生运动的不同之处吧。法国的学生运动将法国年轻人的性萌动引向了更加歇斯底里的反抗道路上,而当年,中国则是对年轻人更加的禁锢与封闭,以至于说到性便如临大敌,有实践者便会咎由自取地遭逢意想不到的磨难。但是在暗处,在年轻人的闪念中,又有谁不对此心怀憧憬呢?如果一定说那是罪恶,也不是人性的罪恶,而是来自于人类自身的罪恶,那个谁也无法摆脱的残酷的“原罪”。

�如果仅仅是为了性在社会生活中的崛起?

�结果法国学生运动不了了之,倒是留下了新浪潮电影余音袅袅,至今影响着各国雄心勃勃的电影人们。

�变态的性爱已经够疯狂了,还要硬塞进来示威游行,投掷燃烧瓶,损毁建筑物,以及与警察对峙冲突。一些人倒地死亡,还有硝烟和鲜血。便是在这个以电影运动为前奏的恐慌中,青冈突然发现了那是戈达尔在镜头前匆匆晃动,又转瞬即逝。青冈相信那个混乱中出现的人一定就是戈达尔。她认识他。看过他的《芳名卡门》。在很久以前的一个海边。她知道戈达尔就是喜欢在自己的电影中反复出现,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伟人式的格言。什么“当太阳落山时,凡·高寻求着一抹黄色”,什么“请让那无限的世界进来”,或者,“美丽是我们所能承受的恐怖的开端”……但是戈达尔也会出现在别人的影片中吗?当然。因为贝托鲁奇所拍摄的不是意大利,而是法国;而贝托鲁奇所讲述的也不是一个平常的故事,而是一个以戈达尔左岸电影为背景的“梦”的故事,既然贝托鲁奇是在弘扬他。

�但是为什么暴力非要和性爱绞在一起呢?这是青冈在黑暗中思考的另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