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匹纯种英格兰训马放慢速度漫步在草坪,不时打出响鼻。劳伦斯勒住缰绳,说:“萍,这次回来你变了。”
“是吗?”马萍试图掩饰。
“爱得不像以前那样缠绵。”“我说过我爱你吗?”
劳伦斯做了一个幽默表情,的确这位冷美人从没对自己说过爱字。他倒了一颗薄荷糖在马萍手心,自己也含了,从马裤兜掏出手机揿了两下,说:“我最近收到一个小笑话,特耐人寻味,现在用短信发给你。”
马萍手机屏幕显示: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娶了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婚后第二天就死了……她抬头看了一眼劳伦斯:“完了?”
劳伦斯说:“再揿一下。”
她照做,屏幕显示出答案:因为他喝了过期的奶。
马萍想想笑了。劳伦斯说你高兴了就好,你愁眉苦脸我都要掉眼泪,又说这个笑话有意思地方是笑过以后,会冒出各种问号,“比如,新郎早就该弄清楚奶的保质期。”
马萍从劳伦斯目光里读出背后意思,说:“你真想知道为什么?”
“对。如果不叫你为难。”
“那好,明天我带你去个地方。”
第二天,像往常一样劳斯莱斯准时驶入戒毒所,不过车内多了一个人。当段思宏从这位陌生的外国人手里接过鲜花时,猜到这就是劳伦斯。他多少惊诧,不明白马萍用意何在。他一口流利的英语立刻缓解隔阂。马萍做过介绍离开,让他们随便谈。
离开戒毒所,劳伦斯仍在回忆着段思宏,在中国他还是第一回遇到这样奇人,觉得他应该生活的法国或者美利坚。马萍说:“好了,你现在可以问我为什么带你来这种地方。”
“一定又是让我献爱心,说吧这次捐多少?”劳伦斯胸有成竹。
马萍咯咯笑了,说这一次跟捐款没关系,主要是解决再就业问题。她讲述了自己的过去,段思宏的救命之恩,段思宏走出戒毒所后将面临着生计问题,而公司正好在策划宣传方面缺人手,边讲边注视劳伦斯表情,生怕他一口否决。劳伦斯听完翻翻眼睛,弹弹太阳穴,一付苦恼样,突然食指在她鼻梁上刮了一记,笑道:“真是鬼灵精!”
马萍知道他同意,笑得颇为得意。
劳伦斯说吸毒是全球普遍存在的困惑,不能因为一时的过错就否定一生,何况他非常欣赏段思宏的现代人气质和语言天赋。“你不会爱上他吧?”他忽然问。
“怎么,吃醋了?”
“我?对,山西醋!”
在段思宏药物治疗的空隙,马萍陪同施小茹参观了基地的宠物乐园。施小茹走在葱郁的热带雨林,看狗在算算术,海龟正踢球,鹦鹉拉着车到处跑,为马萍的专业学识而吃惊。马萍告诉她这里已经为段思宏准备好一份工作。施小茹惊喜,这样她就不再有后顾之忧。“你真的要嫁给他吗?”她这样问出口又后悔了。马萍想想,说:“以前是这样,当然现在也没变。我让他来这里,是要给他个好环境,让他过一个正常人生活。”
“然后呢?”
马萍不好意思地挥挥手,说:“你知道,一个人一生遇到真爱多么不易,我必须珍惜,不管他怎样看,也不管外界舆论……爱,肯定是自私的。”
“那么劳伦斯呢?”
“他的爱随腿飘泊,回到家就会把这里忘了。”
“啧啧,真没想到你成熟得这样快。”
“姐你噱我呀?”马萍手捂住脸。
“我说的是真的,这都是你个人努力的结果。”
“NO,NO!是因为你。你给了我希望。”她说这不是恭维,直到现在她仍是她心中偶像。她们把照相机调到自拍装置放在石头上,在宠物乐园门口铜牌下合影留念。
施小茹离开的第二天,朗利就拨通了牢记在心的那个电话号码,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对方真是马萍,他只好随口说自己是段思宏的朋友,联系不上很着急。马萍告诉他段思宏正在接受戒毒治疗,断绝外界一切沟通。他问以前的心理咨询是否还在继续,马萍告诉他过去的咨询师已经从内地赶到海南岛加入拯救工作。
“谁呀?”
“施小茹,认识?”
“不,不认识。”
挂断电话,他足足怔了半天,他想到过她会骗他,但万没有想到这样纯真的一张脸,一双透彻的眼睛,也会这样明目张胆,毫无羞耻。关键是谁也不赖只赖他自己,是他说服自己相信这张脸。他恨不能此刻是二郎神,一跟头翻到她面前,看她还怎么说。
他把婚礼上活儿全交给亲戚办理,每天跟几个老乡泡在一起,半夜剩他一人时候,他会来到施小慧和儿子灵前,默默呆上很长时间,凝望着施小慧纯朴的微笑,心里问:“慧儿,你们同是姐妹,怎么这样不一样呀?”
公司里两个副手讨好他,从本市最负盛名的汽车租赁公司包租了数辆卡迪拉克,作为婚礼花车,并把车壳彩妆设计图拿给他征求意见。他只好忍受着心里揉躏,讨论头车二车尾车如何如何。头一次婚礼上,有意思的策划都是他和施小慧共同完成,他们把这当作一种快乐,一种永恒的回忆。今天,一切变成了痛苦折磨。
离《婚礼进行曲》奏响没几天,朗利守着冰镇百威和武侠小说时常有一种冲动,想抄起电话讨个明白,但每次电话拨通,对方轻柔的声音传来,心里那团火气立刻烟消云散——
“生活还习惯吗?”这声音简直不是他的。
“有马萍照顾,你就放心吧。”
“她怎么样?”“还好。”
“我这样打电话没别的意思,想让她早日放你回来,我想你亲爱的,这里也需要你,没有你什么事都办得一团糟。”
“我知道,我心里也很着急……”
是吗,我怎么一点都听不出来,他心里说。嘴上说:“我相信。可总不会是轿子抬到门口那一刻吧?”
“那可没准儿,不是更刺激吗?”
“欧,买嘎顿!”
如果不是在大陆,他肯定会花重金买通杀手,干掉那个总是暗地跟他作对的变态男人。
段思宏排在做操的队伍里,随着口令做出一连串机械动作。四周是开阔的草坪和浅灰色高墙,他曾做过设想,如果再让他从这里逃跑会怎样,结果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他拍手起跳,仰望湛蓝的天空……
那一方蓝色在旋转。施小茹的影子飘忽不定,从一开始就摄服他,而后来一系列接触中他也一直扮演着被拯救者角色,今后该怎么办,是他必须面对的问题。尽管她没向他指明什么,但那略带伤感的目光,还有不紧不慢地絮语,都在提醒他作为活着的人应该振作起来,选择传统意义上的光明。
每天上午日影照到铁床上那一块漆斑时——那是段思宏头撞击留下的,施小茹会准时来到,由于她的特殊身份,他被允许单独活动。而每次他再回到这间屋子,内心都会感到一种恍惚。随着光阴流逝,施小茹每次走出这扇铁门心情也会随之沉重,从下飞机那一刻,她已经进入倒计时,剩余时间越来越少,段思宏明确表示永不回乡,使得每一次会面都染上伤感,难分难舍。眼瞅半个月过去,段思宏服用的戒毒药也从А级降到C级。施小茹嘴上不说,他看得出来,主动商量,她可以回去,自己保证出去后不再沾毒。至于心理治疗,他会在电话或网上与她保持咨询。
“你说得这么好我反而不敢走了。”施小茹笑了。
“这样好吧,你把我交给马萍,放心了吧?”
施小茹考虑也只能这样。在她的日程计划内,婚礼前两天回家正合适,这样既可以躲开琐碎应酬,也可以多陪段思宏一段时间。她把这个打算告诉朗利,他变成一艘中了子弹的橡皮艇,声音像漏气。
她离开前去了一家市属精神卫生中心,替段思宏预约了每周一次咨询。这样做是怕段思宏变卦,这种现象在许多患者身上司空见惯。买好飞机票后,她去戒毒所告别。管教恳求她多留两天:“就两天,明天是全市戒毒日,所里举行大型活动,你的到来给我们许多启发和帮助,我们想请你做个报告,计划已经报上级。”
“恐怕不行……”两天,正是她戴上红盖头的时刻。
“抱歉,我们事先没有通知你。”所长还从来没这样为难,既使面对段思宏。
“我不是不想参加……有一些要紧事等着我。”她看向段思宏。段思宏不开口,表情已说明一切。他面色明显好起,表明在身上所有的元素开始复苏。经过思考,她答应跟家里取得联系后再作答复。出了门,她拨打朗利的手机,对方总是无人应答,打回家里,家里人也不知道他去哪里,好几天没露面了。一直到下午,眼看捱近飞机起飞,她才赶往机场,问清楚后天傍晚确实有一班可搭乘的飞机,退掉机票。
她把决定留下来的消息告诉戒毒所。“我们相信你会同意的,施医生。”他们一直管她叫医生,好像她是来给人治病的。段思宏笑了,主动帮助管教忙这忙那。她在深夜才与朗利联系上,他喝了不少酒,哼哼唧唧,听说她一变再变,沉默了很长时间,哀求这已经不是一件喜事,是一场灾难,所有的请柬上都注明婚礼时间是晚上七点整,如果航班是傍晚六点钟,既使是乘宇宙飞船的很难准时出现。
“那你叫我怎么办,当天只有这个班次。”
“我叫你现在就回来!”
“这不可能。”
“你以为我傻子吗?别拿客气当福气,我是不愿意给你难堪……罢了!”
“那么,能不能,婚礼时间推迟一下呢?”半天,施小茹说。
“你问我?你说能吗?”电话里的声音吓人。“所有赶来的人都要等着,等几小时,你自己想想看,你出现,还要换一下衣服吧,就算不上婚妆,也该打理一下吧?那么好,你可以算一算,当你再次出现,最乐观地说也已经半夜,相信在场所有的人既使没有睡着,也饿晕,这就是你设计的场面!”朗利愤怒地说完,挂断。
“那你叫我怎么办?我已经答应人家,我也不愿意这样呀……”她哭起来,对着空气说,哭到最后靠着睡着。
接下来一天里,她都在守着电脑准备发言稿。每天进出戒毒所,她已经熟悉形形色色的吸毒者,尽量不使他们失望。马萍伴在身边,芒果切成极薄的片摆在盘子里,熬到后半夜,还是趴桌子上睡着。施小茹怕她着凉,在身上盖了条被单。
第二天早晨,马萍做了一桌英式早餐,又帮施小茹打扮一番,上车前施小茹给朗利打了电话,想跟他道歉,但对方关机。
“姐,你交我的任务我想了一宿,就怕完成不好。”马萍坐在车里说。
“我相信你,因为你爱他。”
“可这就是完成不好的原因呀!”马萍叹气说。
“爱能改变一切。”施小茹想到远方的朗利,过去的一天她没接到任何电话,打过去的电话也没人接,这征兆在她心头蒙上一层阴影。戒毒所看上去更像一座学校召开运动会,操场上插满了彩旗,飘浮的热气球悬挂下巨幅标语。段思宏穿了一身新装,有些腼腆地对施小茹说:“真对不起,又把你扣下,我猜你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耽误。”
“你怎么知道?”施小茹睁大眼睛。
“我这儿开了‘天眼’。”他用手指点点脑瓜顶。
“你能猜出是什么事情吗?”
“我现在不说,以后会告诉你。我只能向你表示歉意,可惜我不是中央首长,要是的话我会派专机把你送回去。”说完做了一个张开两臂的飞翔动作。施小茹笑了,宋幼铭说得不错,这是一个深谙心理学的对手。
“这不是很好吗,正好我还没吃够这里水果呢。”她一副轻松样。
大会开始前她被请上主席台。长这么大她还是头一回享受这样礼遇,却是在戒毒所。海面吹来的风掠过麦克风,被放大成忽高忽低的呼呼声,整个会场仿佛置身一艘高速行驶的舰船。马萍看着施小茹和段思宏轮流发言,禁不住热泪盈眶,相信这是一种缘份,老天爷让段思宏遇上施小茹,哪怕是不治之症,也肯定会好,心里对爱情充满憧憬。
大会结束,人们换上印有统一戒毒标志的汗衫上街游行。警车开道,高奏一支也不知是什么曲子,他们手挽手,段思宏夹在中间,筑成一道人墙,施小茹和马萍在围观人群的助威下一遍遍高呼口号,段思宏往额头系了一根红布带,成为队伍里的最强音。队伍沿着海滨大道又喊又唱绕了一圈,回到操场所有嗓子都叫劈,说话只好拿手比划。
朗利打来电话,质问施小茹想不想结婚了,施小茹还沉浸在兴奋里,把电话举向游行队伍半空让他听,告诉他活动一结束就去机场,等她收回手,电话里早掐断。
下午,段思宏碍于制度不能离开戒毒所送行,由马萍和劳伦斯在南海大酒店宴送施小茹。酒席间马萍为这些天竟没陪她去各风景点转转而惋惜,约好等她有假期再来。劳伦斯则邀请她去英国开诊所。
“等以后吧,等我有了咨询师证书。”施小茹说。
他们一直把她送到机场安检口,施小茹依依不舍地回过头。时值黄昏,大厅里马萍依偎着劳伦斯,挥手道别。施小茹眼睛湿润,她能想象出他们驾车穿过夜暮回别墅的情景,继尔联想到戒毒所里的段思宏。这里不是他们的家乡,这些浪迹天涯的人都是因为内心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才漂泊至此,相信适当时机,他们又会像云彩一样消失。
坐进机舱里,她关闭手机前再次拨打朗利。这次通了,背景里一片嘈杂和音乐,她尽量用歉意口吻告诉他已经坐在飞机上,他声音并不像想的那样可怕,告诉她完全可以续续留在宠物身边,他已经用最短的时间克隆了一位新娘,不必劳她大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