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狼”火化后,骨灰与母亲的放在一起,朗利在家里辟出一间灵堂,黑纱白花,香烟缭绕。施小茹打电话劝他想开点儿,电话里刚说上一句他就哽咽,梦魇一般:“小慧,小慧你在哪里啊……”任施小茹怎么解释,他就是非得要见妻子一面。
有时迫不得已施小茹只好来到别墅,她的出现使朗利情绪暂时缓解,两个人守着灵台和追思的话题一直到天亮。施母怕女婿得了魔症,心急火燎,腮帮子肿起老高,叮嘱施小茹多[被屏蔽广告]
[被屏蔽广告]去陪陪这个不幸的人。其实不用母亲说,施小茹已经这样做。既使平日,她也尽可能多地呆在姐夫身边,她发现姐夫那双目光怪怪的,放射出神经质的兴奋,让她有点怕。她尽量想出些话来安慰他,这些话听上去苍白无力,因为她也陷入悲痛难以自拔。
在朗利眼里,施小茹与施小慧的身影一次次地叠合,她们的笑容,眼神,以及声音举止是那样相似,他相信这是观音菩萨受了感动遣使施小慧托身凡间。施小茹并不知道姐夫心中真实想法,看到他恢复活力,像过去率真开朗,心里也随之松快,觉得总算对得起姐姐。
经过抢救,段思宏好歹又活下来。
一个雪后寒冷的下午,施小茹去医院看望了段思宏。当时护士正把一大包水果和献花用塑料袋兜出病房,丢进垃圾桶,她知道肯定又是白鲜刚刚离开。黎云叮嘱她,段思宏正沤气,小心一点儿。段思宏看见她跟没看见一样,眼睛翻翻。黎云取出家里做的饭菜,在他胸前垫了块毛巾,喂一口饭,他半天不下咽,呆看着前方。黎云也不敢多说。“我做了一梦,过瘾……”段思宏回味着,禁不住得意笑出。
“什么梦?”
“不告诉你。”他扭捏作态。
黎云回头悄悄对施小茹说:“瞧瞧,多恶心。”又转过身。“那你就接着做。”
“那我就不管你了。”说完饭也不吃,倒头就睡。一会儿,发出鼾声。
“看见了吧,一直就这样,你说怎么办。”
“让他睡吧,总比醒着强。”病床下挂着一只医用塑料袋,管子从段思宏两腿间输下来插入袋内,流了半下子血尿。黎云不停地叹气,饭菜凉了又得去热,有时候来回折腾无数趟,最后倒掉。她欲哭无泪,段思宏失去理智变得六亲不认,连亲娘老子都常遭詈骂,大部分时间说的是不着边际的话。
周末碰头会上,施小茹介绍了段思宏案情发展,碍于宋幼铭嘱咐,没重提以前会上的决定。既使如此,多少还是触动了宋幼铭的权威,当场指出施小茹做法超越了心里咨询原则,强调心理咨询的核心就是:倾听,倾听,再倾听。同时讲述了那则发生在美国某咨师身上的著名典故,只因为一句不恰当询问,被咨客告上法庭。
这次施小茹没轻易放弃,说:“我有个问题,如果我的咨客正犯病,正危害周围,我该怎办?”
“你必须确定‘正在犯病’的准确含义。”苗青青摆老。
“但这个活生生的人正走向毁灭,你说,能看着不管吗?”
“可我们不是街上的警察,也不是法官,出这间屋子就应该跟你没关系了。”
“但我们是人,起码一点,人之间应该关爱。”施小茹说,脸色泛白。
最后,宋幼铭还是不同意她主动与咨客深入接触,坚持等待对方自愿恢复咨询,强调只有自愿,咨询才会起作用。但对于她的工作积极性,也给予了表扬。
“下班以后可以穿得漂亮一点。”会议结束,宋幼铭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施小茹笑笑,点点头。她已经学会克制。“没听说吗,二十岁以前不漂亮怨爹妈,三十岁以后不漂亮怨自己。”她说等自己转了正,再打扮。宋幼铭当然听得出这话的意思,说:“好,我等着。”
当天吃晚饭时候朗利一个劲地拿眼打量她,小声问:“是不是又为那个人伤脑筋呢?”她耸耸肩,不愿跟姐夫讨论这个问题。
“别愁眉苦脸了,不值得。”
她不愿意把内心沮丧流露出来,装出大大咧咧,嘴里啃着苹果去看报纸。
自打段思宏出事,黎云一肩挑起这个家。樱桃也随着改变性格,说话细声细语,还主动帮助大人干活,学会煮方便面煎荷包蛋。黎母见女儿突然间穿戴朴素,脸上也生了锈,看上去糙老许多,隔三差五地送来补品,可她哪有心思吃,瓶瓶罐罐摆在冰箱里长出绿毛儿。
黎云能感觉到周围对她的态度变化,公司领导开始找她麻烦,因为她一部分服装被宣告质量下降,奖金扣发,她只能眼泪往肚子里咽。每逢这时,汪景润总会适时出现,开始她还脸皮薄嘴皮硬,慢慢发现他并非那种坏人,在她最困难的日子里,总是保持距离送来呵护。
终于,一个段思宏实施了安眠治疗,无处可去的烦闷夜晚,她答应了汪的再三邀请,搭他的车离开市区去了清凉山庄。在汪提前包下的雅间里,她倾出内心积蓄许久的苦水,汪景润顺势捏住她的手,把她揽在怀里,柔声细语句一番安慰。
“你不应该这样折磨自己。”
“唉,都是前生注定。”
“怎能这样说呢?”
“不信命又怎么办呢?”她任他玩弄自己的手,警惕的防线在不知不觉中解除。
“这是婚姻的规律,婚前男人赛宝玉,婚后就变成贾琏。婚前女人是黛玉,婚后就成了傻大姐。婚前男人在电话里都想拥抱女友,婚后太太睡在身边都形同虚设……”
“不,不是这样的。他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噢。”过了一会儿。“顾个保姆吧?”
“谁肯来呢?什么样的保姆能伺候得了他,还不得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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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想一直这样下去吗?”
“还有别的办法吗?”汪景润犹豫着,到嘴边儿的话没说出口。黎云知道他想说什么,叹息一声,说:“我也想过分手,这个问题不是没想过,想过很多次。既使分手也不会这个时候,现在分手等于抛弃他,没人管他……”
“也是。”
“还有孩子,在他眼里孩子是全部,我也在考虑,真做出这样的选择会不会害了他,把他推上绝路……”
“真是个好心人呵。”王景润趁替她擦眼泪的机会再次把她搂进怀里,紧紧抱住她。她没作任何反抗,伏在他肩头抽泣。山风轻拂过竹帘,透过屏风隐隐传来《春江花月夜》,周围静得能听见两个人急促喘息。自从结婚后,黎云还从不曾背着段思宏跟别的男人约会,今天她这样做了,心里在说:这不能怪我,全是你的错。她感觉这样的人类夜间活动虽谈不上什么美好,但比起在家呆着还是强,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孩子。她已经往家打过电话,但还是不踏实。最后没等享受完汪景润其他一系列贵宾式安排,早早回了家。
接下来几天里,汪景润劝她的话就像浓缩的酸梅晶被水冲泡,一直氤氲在脑海,酸甜中还透出一股苦涩。
这天,她提前下班来到市妇女儿童权益保障委员会,她也是从电视里看到另一宗与她相似的事件受到启发,想寻找其它出路。接待的人听说是段思宏的妻子立刻面露难色,认为名人纠纷与一般人有天壤差异。“不是我不愿意管,所有的名人官司打到最后都不了了之。”
“我不是来打官司的,想问问像我这样情况该怎么办?”
“这我可就难说了,刚才我说了,真实情况我也不了解。”
“我刚才说的都是实情。”
“我怎么信呢?好好的男人偏要做女人,不是天方夜谭吗?”
“看来你还是不相信我了?”
“不是不相信,凡名人的事我都怕,没听说最近那个全国最有名的女影星抓进去了吗?开始还说拖欠几个亿,有多少多少房地产什么的,过几天放出来照样上银幕,你说这里边水份有多大?连公检法都说不准,咱们能乱说吗,对不对?”见黎云执意不肯离去,隔壁接待室的人过来。最后得出结论,以往一次次地宽恕丈夫只能起到怂恿效果,她这样一味忍让早晚被逼疯。出路只有一条,趁早离婚。
她走出委员会的大门,心里综合着各方面意见拿不定主意。眼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只好打电话给汪景润,汪景润又约她上郊区什么地方,她想想还是拒绝。这样,她来到母亲家。母亲听她说完,斟酌半天,松口同意离婚。可事到临头她自己又退缩,顾虑段思宏身边没人照顾,不愿看到樱桃成了没有父亲的孤儿。母女俩抱成一团哭个不停,一口一个命怎么这么苦。
一阵暖似一阵的春风吹化角落里冰雪,水杉又钻出灰蒙蒙的小芽儿,空气里涌动过从湖底泛起的腥鲜气息。黎云与汪景润关系时好时坏,这全是因为她情绪所致。汪景润倒好脾气,没有强求她做什么心里不愿意的事,隔三差五开车接送孩子上下学,买点儿高档零食。
最近一段时间她经常感到口干舌燥,四肢乏力,动不动就发火。医生说这是提前到来的妇女更年期综合症,开出一大包抑制内分泌的药。她出了医院门,一个人逛大街上不愿回家,仿佛婚姻是一场梦,自己还是个姑娘,好多美丽的憧憬都没实现。照照橱窗玻璃,看见自己还没生活呢,人已经衰老。
这天,段思宏创口拆线回到家。下电梯时他被门夹了一下。他还不能走快,两条腿间吊了一个布兜,兜底掏个窟窿,阴茎伸出像一截冬天的蔫耷茄子。
回家不久他就发现还不如在医院住着,这个家已经没有他的地位,当然谁也没有宣布没有他地位,但他切切实实地感受到自己是个多余人。母女俩干什么事都暗下商量好,结伴出结伴归,一出电梯说说笑笑,进家门立刻刹住,就像他是一个家庭宪兵。他只有自个儿找乐,满腔怨恨发泄到电脑上,哪怕最新版高难度游戏也能轻而易举地打出满分。
白天他遵照医嘱下楼散步。这也是他最不情愿的,每次都要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戴上墨镜,拄了拐杖。最难办就是走出小区这一段,他必须紧倒碎步,走出一站地才敢大摇大摆喘口气。捡着人稀的地方走,再捎回些吃的。家门口菜场是不敢去了,买得起菜丢不起人。
黎云有时不忍心看着丈夫消沉,就装出轻松愉快,耍一点儿中学生小伎俩,往他手机上发一条短信,却不留姓名,为的是让他猜不出更开心。
“今天我又收到几条,特有意思。”段思宏冲她挤古眼说。
“是吗,我听听。”
“等孩子不在,有点黄。”
晚上上床,他打开手机给她念:“听着呀,说‘日出东海落西山,愁也一天,喜也一天;遇事不钻牛角尖,人也舒坦,心也舒坦;常与朋友聊聊天,古也谈谈,今也谈谈,不是神仙胜似神仙。’”
“这有什么黄?”她心里当然知道黄段子在后头。
“别急你,听听这个,‘好朋友像内裤,在你大起大落的时候都包容着你。更好的朋友像避孕套,永远为你的安全着想。最好的朋友像伟哥,在你抬不起头的时候给你力量。’”
“黄吗?”
“还不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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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说得挺好的,现在的世态就是伟哥太少了。”
他们关灯睡觉。黎云睡不着,日子越难过,心里越压抑,性欲反而越比以往强烈,守着呼呼睡着的丈夫,她一次次把自己贬成下溅女人,可还是解决不了问题。
终于一个夜晚,她忍不住走进路边成人保健商店。
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见她进来也不搭腔,拿眼睛跟着。她匆匆扫了一遍柜台,目光与男子相遇,脸一下红了。“这个……”她指点。男人从柜台里取出她要的橡胶男性生殖器。这东西一放到柜台上就弹性十足地欢蹦乱跳。她在看使用说明书时,对方又拿出两个打开包装性别各异的生殖器,插到一块,嘴角露出一丝诡意,一边玩一边说:“有带毛的有不带毛的,有可以流水的也有不流水的,有白的有红的还有黑的,各种颜色适用于不同人种,还有各种型号的,粗细长短任意挑选。”说完,柜台上已经摆放一长串各式各样的。
“可以便宜点儿吗?”黎云捡起个大号的问。
“可以,但是国产的。”
“国产的有什么区别?”
“那区别可大啦!用过的都说不舒服。”说完把一国产男性生殖器扔到柜台上,相比之下,不忍卒睹。
黎云二话没说,照价付钱,买了进口的。这东西又硬又长放进坤包里还露出半截,她只好脱去外衣裹住,塞进马夹袋,看上去好像拎了包衣服。一路上,她想起在书上把这称作“日本人”。“真有意思,怎么想起来的呢?”她越琢磨越想笑,原来早有许多人先她而行,不过自己孤陋寡闻。
回到家,她装没事,该干什么干什么,大人孩子理睡,才敢蹑手蹑脚溜进卫生间,按照说明书,涂了些润滑剂在上面,整个自慰过程提心吊胆,即使在高潮也没彻底痛快,脑子里想的几乎和段思宏当初一样,完事之后该让日本人躲在哪儿。她想过各种藏处,都觉得段思宏轻易就能翻到,最后想到衣柜里那一包月经带,自从市面上流行更先进的卫生巾,她已经多年不用,段思宏总嫌它们脏。为防止段思宏突然醒来发现,她把过程分成几步,先溜进寝室取袋子,然后回到卫生间,锁上门,日本人包严,藏在袋最低下,再扎紧口,放回原处时装作翻找内衣。做完一切,筋疲力尽。一旁段思宏鼾声如雷,四仰八叉。想想守着个大男人,却活得这样累,她不禁暗自落泪。
段思宏吃得香睡得着,谁也不知道他整天在想什么,好像自甘堕落。离他家两站地有一个街头花园,里边埋着一位清代较著名的文人,和一个飘满塑料袋的人工湖。他是散步时窜到这里,趁没人面对一排松树高声朗诵高尔基的散文《海燕》和郭小川的长诗《团泊洼的秋天》,听着自己依旧保养得很好的嗓音,心里不免惋叹。他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尽早拿起久别的话筒,以工作证实自己无辜。
这天,他练完了嗓子回家,正欲加快脚步,忽被楼下邻居拦住,老太太手里举着一条裙子问他:“是段先生吧,你看这是不是你太太的?”他瞥了一眼,也不知看清没有就摇摇头,匆匆钻进电梯,听见背后念叨:“怎么会不是呢?前两天还看见她穿,从上面落下来问谁都说不是……”
“早晨好!”一进门,露西拦住他。他心头一热,到头来只有鸟对他初衷没变。他切了一块黄瓜,它尝了一口,大概觉得不够档次,扔一边,欠身眺望桌子上香蕉。他只好掰了一根递给它。它能活八十岁,他们将永远在一起,只要他能活到一百一十岁。
黎云下班回来,手里托着那条裙子,进门也不拿眼搭他直奔寝室,门砰地摔上。他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坏事了。烧好了饭,他去敲门,顺带问:“这裙子真是你的?”黎云也不答话。“我怎么没见你穿过的?”
黎云狠狠剜过来一眼,说:“都穿三年了!昨天洗了就挂阳台上,每天在你眼前晃来晃去!你好好瞧瞧,别再认不出来,让人家笑话!”说完眼泪就下来。
“妈妈你别哭。”女儿小声说,也扔下筷子哭。
段思宏知道自己在外人面前丢了老婆面子,连道对不起。黎云更伤心了,说已没什么面子可言,自从摊上这样丢脸的事面子早已丧尽,只望夫妻能相知相爱,可越来越感到希望渺茫。段思宏本来在外面一肚子委屈,回到家又是一堆烦恼,终于也不管女儿在场,一把掀翻桌子,先是挤眉弄眼嘿嘿傻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流成串……
黎云吓得搂住女儿逃进房间锁上门。“快打110吧?”樱桃有了上次的经历,紧拉母亲手。黎云让别吱声,悄声告诉她,如果有什么意外赶快打电话给爷爷奶奶。
段思宏回身不见母女心里纳闷,低头见一地饭菜,惊讶道:“咦,谁烧给俺的?”说完蹲下,急三火四捡吃了一阵,四下张望,自言自语:“赶快走,别叫人家发现。”外衣也没穿就逃出门。
黎云耳听得丈夫离去,追到窗口俯瞰,见丈夫一瘸一拐,生怕在外闪失,抄了手电追出门。来到街上,才发现急急忙忙忘了加件衣裳,小风一呲,鼻涕止不住流下来。心里着急,冒胆子喊了一声,引得满街人都朝这里看。她不敢再喊,快半夜才在街头花园找见他,开始他不肯跟她走,直至两人都冻得顶不住才答应,一路上浑身打抖神神叨叨,说什么也不肯回家。黎云没辙,打电话请施小茹过来,段思宏一听“施小茹”三个字一激凌,拽起她就往家跑,脚底下也不磕绊了。
这天晚上,他们把话说到绝处,日子是再也过下去了,离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