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思宏荣膺全国电台最佳节目主持人的消息通过媒体传遍全城。
他下飞机没回家,直接到台里,参加了一个迫不得已的记者会后,他们终于相见。两个人隔很远就张开手臂,完全不顾周围目光紧抱在一起。“想我吗?”
“天天都在扳着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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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给你的礼物!”段思宏把金灿灿的金话筒奖杯放进白鲜手中。“对我来说,你比荣誉更重要。”
部门主任凑上来,欣赏着奖杯说:“段兄呀,什么时候给我们传达传达北京精神,让我们也长长见识。”他嗯了一声,继续扯着白鲜唠。“我得谢谢你去我们家,虽说小事,但对我媳妇就是大事了,对我来说更是国家大事。”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咖啡煮好。白鲜递上马萍寄的两包快件,都没拆封。段思宏看出徒弟学乖觉,心中暗喜。他们喝咖啡,一直泡到白鲜上夜班,段思宏才想起回家。他一走章阿姨就凑上来,眼镜片后边眼珠子乱转,说:“你认为有免费的晚餐吗?”
白鲜听不明白,但他明白要在这里干下去,这个女人得罪不得。
段思宏一度停下往家走的步子,心里犯怵,虽然当时摔了电话,却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轻轻捅开门锁。选择这样的时机也是颇费了心思,估计家人已经入睡。他踮起脚尖,一只脚悬空定住——他最怕见的人正坐在对面,笑吟吟等着他。“亲爱的……没睡?”他一脸惊喜。
“你不也一样?”
从听见第一个字他已感到不会有什么事,搂住妻子:“想我吧?”怀里人并没反应。“你手机一直关着。”这声音听不出娇嗔的成分。段思宏心里发虚,为什么关手机,心照不宣。
“孩子睡了?”
“嗯。”
段思宏到女儿房间,见女儿仰面大睡,电风扇还在转,上前关了,自言自语:“睡觉吹风容易感冒。”黎云靠在门框默默看着这一幕。
“饿吗?饿我去煮水谱蛋。”
“不饿,你休息吧。”
“去洗个澡,坐了一天飞机。”
“你先睡吧,我还要整理一下东西。”
“那好吧。”黎云朝寝室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问:“奖杯呢,我看看?”
“被台里收去了,放在荣誉室。”
“不是发给个人的吗?”
“是个人的,可也是集体的荣誉呀。”
“真是的,”黎云进寝室还唠叨。“都什么年月了……”
段思宏点着一支烟,打开电视,调到最小音量,看见晚间新闻正在播他下飞机的镜头,心里多少得意。一支烟烧到头,起身进卫生间,边洗边决心按计划行事。走出卫生间,先听听各门里都没动静,才贼似的溜上阁楼。
这间散发出陈味的亭子间里,他可以蒙住眼睛从堆放物中找到任何一件想要的东西。他手伸进工具箱,却怀疑找错了地方,伸手拉开灯。这时,身后一个声音说:“你是不是找它?”他身子定住足足有半天,缓缓回过头,看见黎云手指尖挑着塑料袋——正是他魂牵梦绕的东西。他不顾一切地扑过去,黎云也没躲,冷笑道:“现在该谢幕了吧?”
“卑鄙!”
“许你欺骗,就许我卑鄙。”
段思宏这才看清一切都没过去。
“我不想跟你吵,只想知道她是谁?”
“你少乱来。”
“是台里新来的哈尔滨风骚女郎?”
段思宏心里硌了一下,没想到黎云在暗地里调查他。
“我只请你不要胡思乱想。”
“乱想?我就是太天真,太轻信你了,才有今天……”黎云说着眼圈红起。
“这事我很难向你解释,但我发誓,不是你想的那样……”
黎云忍住眼泪,嘴唇在颤抖。
“我说的都是真的。”
“既然真的,为什么不把实话说出来?难道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那要分什么。”
“你应该相信我。”
段思宏终于砰地爆发:“我发誓,没干过对不起你的事!”
“演得太像了……”黎云眼泪流下来。
一股力量顶上段思宏脑门,一跺脚:“你还想叫我怎么着?”
“你应该把妈妈要的东西给她。”两个人同时回过头,女儿不知什么时候光着脚站在门口,眼巴巴看着这里。“男士应该让着女士,才有风度。”
俩大人对视。
“说得对,我这就把你妈要的东西给她。”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段思宏嬉皮笑脸:“那就五匹马。”
“段思宏!别当我好欺负!”
段思宏见黎云劲又上来,小声说:“《国共谈判协议》!”就像一盆水浇灭火,黎云到嘴边的话咽下去。自打结婚他们就有协议,不论发生多大矛盾也不当孩子面吵架。段思宏顺水推舟,把那包掖给黎云,对女儿说:“成了把?”
樱桃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黎云狠狠地剜了一眼丈夫,扔下包,悻悻回寝室。
“这是什么?”樱桃弯腰要拾,段思宏抢在手里。
“咱家逮住个老妖精!”
“叫我看看?”
“小孩子不能看,好利害,专吃小孩子。”
后半夜,他溜到街上,将一包衣物扔进垃圾站。周围不再那么燠热,他来到马萍自杀的地方,依然是岸津如魇,他觉得他们之间没什么区别,不同的是马萍敢做敢为,而他是深藏不露。“深藏不露有什么好处呢,烂心的苹果放不了多久。”他对自己说。
天亮,他回到家。衣服也没脱就倒上床,一睁眼已经天黑,赶紧起床做饭。饭做好,一直等到半夜娘俩儿也没回来,只好自己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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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天他才明白,担心已是多余,黎云带着孩子回了娘家,一去不返。
转眼又到了去博爱的日子。
段思宏刻意打扮一番。外边阳光很好,街上走的大部分是旅游者,穿着时尚,三五成群在湖边说说笑笑忙着照相。正好一艘龙头渡舟离岸,游客们兴奋地叫着冲他挥手。一路上他都在思考见到施小茹该怎么表现。上次分手时留下的话,现在想起来悬念大了点,人家不定抱了多大希望呢。
咨询室里拉上乳白色薄纱窗帘,漂过似有似无的音乐。施小茹见到他,倒茶,让座,行业话。刚刚排遣掉的压抑又回到他心头。“今天准备对我说点什么呢?”这女人这样漂亮的脸,却说出这样干巴的话,简直不能容忍。
“我想说单位里发生的事。”他说。
“很好。”
“全国都在加大改革力度,我们单位也无例外。国有制毛病你都清楚我就不多说了,电台几十年如一日,我们这些人说句好听的,全是马戏团里的鹦鹉,人家让怎么说就怎么说,怎么唱就怎么唱,上班不用带脑子,一张嘴就能混饭。”这番话是他在部门改革会上说过的,所以不用过脑子。
“我们那第一步抓收听率,一部分节目实行承包,订短期合同,效益好再延长。这样就产生一个竞选承包人问题,你知道各单位表面上看是一群人,实际上都是一伙一伙的,各有派系,这样就导致开会时候你选你的人我选我的人,都想把自己人推上台,领导只好出面,根据票数,当面指定,结果我被排在第一。”
施小茹不卑不亢,等他往下说。
“中国历来这样,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你不能表现太突出,太突出肯定没好事,这一点我领教过多次。当场,就有人站出来反对,说我在外面搞灰色收入,播音吃零食,还有的人简直就人身攻击……”他气哼哼不再往下说。
“喝口水,慢慢来。”
“一说这些就生气。”
“每个单位都如此,尤其面临改革大气候,矛盾会突出暴露。”
“你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说的与工作完全无关!”施小茹不动声色,还记着上次分手时段思宏语气沉重的样子。“说我平时穿衣不检点,喜欢花里乎梢,与身份不符,你说这不是没茬找茬吗?谁规定了上班该穿什么,不该穿什么?这也成缺点了?啊?想穿什么那是我的自由,看我不顺眼,我看你们还不顺眼呢!我当时就站起来,表示弃权,什么改革,纯粹他妈胡扯淡,就这种观念,改回春秋战国去吧!”
“喝水。”
段思宏喝了一口,在纸杯沿留下浅浅的唇膏,闪耀一丝丝银光,施小茹看在眼里。“我们那儿说是‘上层领域’、‘政府喉舌’,其实一帮乌合之众,文化素质极低,还不如大街上卖烤地瓜的,跟他们没理可讲。我们部门主任是军队上转业下来的,问我对大家的意见有什么看法,我说没看法,挺好,但我不会改。你说我还能说什么呢?一个人应该按照自己心里的意愿去穿戴,不应该强求自己与外界一样,应该尊重自己,使衣着成为建立人格的一个组成部分,树立起一个健康的、属于自我的衣着穿戴观念。这些报纸上天天提倡,照说我都算落伍的啦。我当场反击,这根本不是在选举么,纯粹批斗会!我才不管他们怎么说呢!我说了,我以後该怎么穿还怎么穿,该怎么着还怎么着。本来么,它是一种很个性化的东西,是内心素质的一种外在体现,不是说你想改就改,想怎么搬动就怎么搬动的。不信你去看一个人,不用看他的脸,也不用多接触,只要看他身上穿的衣服就能有一个大概的测定,他是干什么的,人怎么样。你说对不对,这怎么可能你说改就改,你让我穿什么我就穿什么呢?再说就算我穿的不符合你们要求了,可工作并没有落下,而且比你们谁干得都好!再退一步说,我就是工作没干好,这和穿衣戴帽有什么关系呢?你说看,对不对?我没客气,跟他们说,你们也别费神提意见了,我压根儿也就没有想当这个官儿,哪天真的讨了饭,也不会讨到你们家去,我就这么说的。对谁都没客气,我怕谁?真是的,无欲则刚,行者无疆!”
自从段思宏来到这里,空气中就浮动了一股典雅的香水味。尽管他语气激动,但比起那些经常出现的感情失控场面要好得多。施小茹注意到他衣饰的每一细节,可以说非常考究,心想日常上班他一定也是非常潇洒,难怪招人非议。段思宏还是那个淑女坐姿,脚踝竟然戴着一根很细的白金脚链儿呢。
她一直等待他说出许诺过的情感生活,但他一直在说穿衣戴帽,从时尚上说到礼仪,又说到国际潮流,城市装点,始终没腾出嘴来说家庭……
一个咨时很快过去。
“好了,今天就说到这里,很乐意跟你说说,心里舒服许多。”
“谢谢,冒昧问一句,你下一次将告诉我什么呢?”
“下次?”他一怔。“不知道。谁知道又会遇到哪些麻烦呢?”他起身,习惯地抻抻衣摆,看一眼外面将斜的夕阳,说:“下班了,我请你吃饭,怎么样?”
“不行,我们有纪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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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据国外报道,又有了新说法,咨师接受了咨客贿赂,非但不会影响咨询效果,反而可以促进双方关系。”
“那是国外。”
“真不肯赏光?”段思宏笑得有点儿官场化。“那好吧。就贯彻国务院办公精神,只办事,不吃饭。”
段思宏走后,施小茹取出咨询记录,半天无从落笔,眼前段思宏头顶上光环正变得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