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学平扶着醉成泥一摊的郭永晟下车。
郭永晟脚底下画圈儿,嘴里还在哼唧唱:“也许牵了手的手前生——不,一定……好——走——”
钱学平把他搀进总统套房,安顿他躺下,拧出一条湿毛巾放在他脑门上,滚烫的脑门一会儿就把毛巾焐热了。他守了一会儿,等郭永晟睡踏实,才离开。
他驾驶着轿车往回返。
阳春三月,街上的行人展示着花花绿绿的换季服装,建筑物之间的蓝天清澈如洗,教他回忆不清在这条路上往返奔劳的岁月曾有几多,他耳旁仍回响着郭永晟唱歌的声音,这些年来,他还是头一回领略郭永晟如此洒脱地引吭高歌,一俟他摆脱平常彬彬持礼的仪表,手持话筒,背朝观众然后猛然间转身做出机械人动作,口中高喊着:“one!two!three!four……”踢踏着走过KTV包房的地板,他已经完全混同于一个泡在歌厅里吃喝玩乐的小痞子,酒精和滥情显影着他,使他原形毕露、丑态百出。在座的鲁婷婷一行人看见他拙劣的表演,不禁都瞠目结舌。在酒席开宴之前,郭永晟曾以玛利亚制衣总公司经理的身份坐在铺了绿丝绒台布的长桌前,与绥芬河市纺织贸易销售中心方面签定了出售全部库存牙签呢的合同书,当场五百万元金额打入了玛利亚财务账号,经久不息的掌声代表了在场人的心情,而只有他和那一两个知情人,才晓得在场人心情之间的悬殊差异,差异背后掩藏的骇人听闻的内幕,和岌岌可危的担心。
“来来来,不贪污,不受贿,吃吃喝喝有啥罪……”
他也没见过郭永晟以这种招势喝酒,可算是有敬必干,没敬也干,逮住谁跟谁干,不干就斤斤计较。
他终于发现这是冲着那位法制宣传报女记者去的。最初,他还以为这是装出样子给外人看,因为他一直认为郭永晟是在利用这位王小姐,到没有利用价值时候会一脚蹬掉。不过这位王小姐的手段也真让他们吃了一惊,她竟然拿着甩她的借口跟他们开了个玩笑,使公司压得一直抬不起头来的困难得到解决,当他们问起她是怎样运做这笔买卖时,她却回避不见了,就连吃这顿饭,还是他们堵在报社门口才把人截到饭桌上。造成他这种错觉的,是郭永晟充分发挥了他应酬场面的特长,做出样子既轰轰烈烈,又点水不漏——
“不是提倡革命小酒天天醉吗?不过我得奉劝大家一句,千万别喝坏了党风喝伤了胃,那就不好了,于国于民于自己都不利是不是?”郭永晟托着酒杯在席间串来串去,显得特别活跃。
女记者却不像那么容易就被渲染,笑得阴笃笃地,每次只拿嘴唇抿抿,话里带刺儿:“干吗叫玛利亚呀,多绕口,不如叫马拉多纳好听。”
郭永晟却像听不出,还给解释:“根据宗教传说,圣母玛利亚曾去葡萄牙法蒂玛、法国卢尔德、墨西哥的瓜达卢佩一带地方显灵。后来,这些地方都成了天主教圣地,指着玛利亚发了大财。”
“玛利亚长什么模样呀?”女记者故意问。
“根据历史学家说,咱们圣母活在两千多年前巴勒斯坦,属于犹太人,十二岁父母媒妁许给了木匠约瑟,未婚先孕,违犯计划生育规定,差点开除族籍这是我说的。不过玛利亚原名不叫这个,犹太名叫买尔嫣,基督教传入罗马帝国买尔嫣三个字拉丁化,成了玛丽亚。这种演化在当今商界也不是不存在,而且屡试不爽。至于长相嘛,那肯定是羞花闭月,沉鱼落雁啦这也是我说的。”
郭永晟转了一圈,回到女记者跟前,笑道:“为什么不叫马拉多纳呢?这里有个原因,基督教在向罗马和希腊文化圈扩张时,曾遇到当地多种神教的激烈竞争,罗马和希腊的男子诸神多逍遥自在,浪漫奔放,相形之下基督教显得乏味又单调,结果小亚细亚的福音编纂者很快就把基督教民的口头传说树为正宗,造神圣母咱们玛利亚。”
在众人停盅歇筷的关注下,郭永晟似乎很有耐心的样子,守着女记者娓娓而谈,根本不顾女记者的表情,借酒肆意发挥:
“基督教站稳脚跟后,玛利亚便成为教会加强精神统治的工具。公元2世纪抛出‘玛丽亚永恒童贞说’,说是玛利亚生耶稣接生婆发现她还是处女,别笑,当时可能也有试管婴儿一说,这也不能不考虑。但这样一来,麻烦的是几个弟弟妹妹。为了处女,教士们只好再编故事,变成耶稣弟妹非玛利亚所生,玛利亚是继母。4世纪教会又觉得让玛利亚嫁给有两次婚姻行为的男人是亵渎神灵,得,故事又有了新的发展:玛利亚由孩子继母变成婶婶。直到7世纪,教会终于在拉特兰宫会议上将‘永恒童贞说’封为正宗教义。新教自立门户后,天主教教会为稳住阵脚加紧造神,1854年教皇庇护九世宣布玛利亚没有原罪,‘圣母无原罪始胎说’为正统教义。这样,经过千百年折腾,玛利亚终于诞生,她的职责是在天堂为信徒代求,让他们分享基督的‘善功’,我的话完了,解释到此结束,为了圣母玛利亚,大家干杯!”
钱学平听着这一番话,心里一阵阵揪紧,吓出一身凉汗。他搞不清郭永晟到底是不是真醉,真醉为什么还说得这么顺溜,他又担心他真醉了说走了嘴说出不该说的话,因为酒席上宾客来自八方,人心复杂,而公司又牵扯到关于产权纠纷的案件里。直到看见众人举起酒杯响应,郭永晟转移话题去应酬客人,他这里才抽出一口气。
看了看在座的鲁婷婷,鲁婷婷孤单单坐在一角,显得很无聊。
“想问问,您是教徒吗?”女记者问郭永晟。
郭永晟从领口掏出项链上的耶稣受难挂件儿,向众人展示,赢得一片啧啧赞叹。郭永晟则露出很得意的样子。
“玛利亚与贵公司有什么必然的经济联系吗?如果没有,还不算是最佳名称。”女记者挑剔地问。
钱学平吓了一跳,他想上去抢过话题,因为郭永晟显出很兴奋,他真怕他说走了嘴。郭永晟推开他的手,凑到女记者跟前,让女记者闭上眼,他也闭上眼,双手在半空做出神往的描绘动作:“你在想象中邀游,在心目中默念着圣母玛利亚的名字,想象着一个神从无到有,经历了种种的苦难,她的成功,她的遭人诽谤,她的辉煌前景……这时你再想到你自己,想到你的诞生,你的成长,你的事业,你的爱情……”郭永晟的两只手抚在女记者肩上,轻轻地抚摩着,似在点化对方的灵魂,飘飘然腾升……
钱学平真正感到一阵恶心翻下来,寒栗着生出一身鸡皮疙瘩;他发现鲁婷婷正在皱着眉头看这里,耐着性子不发作。终于,他一直担心的场面出现了。酒酣意浓之际,女记者似无意间提出延长广告的登载日期,郭永晟当场拍板,追加十万元广告宣传费。他忙上前,将郭永晟扯到一旁,提醒他该醒醒酒了。
郭永晟冲他一瞪眼,斥他少管他的事,命令他立刻敦促财会将款汇入报社。
“公司里等钱进夏装料子呢!”他抓住郭永晟西装摇晃,低声叫。
“甭、甭……管你……”郭永晟扳开他的手,回到席上。
他看了一眼鲁婷婷。鲁婷婷起身,绕过桌子,凑到郭永晟身旁,也被郭永晟推开。
郭永晟与女记者搂着,合影留念……他猛然踩下刹车,路口亮起红灯,轿车保险杠顶在前面车的尾部。从红色宝马轿车上跳下司机,拉着脸上来。他忙敬烟。对方用戴白手套的手摸着被撞的部位。
“喝酒了你?”对方抽动鼻翼嗅。
“没呀?”对方就是不接他的烟。
“你怎么酒后开车呀?”对方质问。
“对不起,碰了没有?”
“你知道这车补一块漆多少钱吗?”
对方再次推开他敬烟的手,查看碰撞的地方,见没破伤,耷拉着脸往回走。“以后你喝了酒少出门!”对方在钻进车里时回头指着他。
“是是,对不起……”
他坐在车内,点燃一支烟,仰靠在座位里,脑袋里还没摆脱吃吃喝喝的嘈杂场面,晃动的人影后面,始终有一双眼睛盯住他。那是他自己的眼睛,人欲横流,他却一直保持着清醒,他替郭永晟担忧……
“也许牵了手的手,
前生不一定好走。
也许有了伴的路,
今生还要更忙碌。
所以牵了手的手,
来生还要一齐走。
所以有了伴的路,
没有岁月可回头……”
KTV包房里,郭永晟和女记者手持麦克风,跟着屏幕上的台湾女歌星苏芮在唱。一曲唱罢,郭永晟摸出两张将在本市举办的法兰西时装博览会开幕式请柬,邀请女记者届时一同前往。女记者则不客气,从他手里抽走请柬揣进兜里。这又出乎他的预料。在这之前,郭永晟曾表示到那天或是他,或是鲁婷婷,陪她一起去,博览会上公司还有一笔生意要与外商洽谈。
鲁婷婷没等娱乐结束,顿足拂袖,不辞而别。
他忙起身追出,鲁婷婷已经坐在他的白色卡迪拉克里,看见他跑出来,放下一句话:“告诉姓郭的,兔子急了还咬手指头呢!”
前方的车开始蠕动,他发动引擎。试了几次都打不着火儿。他以前从没遇到这种情况,变得有些手忙脚乱。他开始集中思想考虑故障的原因在哪里,他从前联想都没想过这辆高级进口轿车的打火器会出现毛病。背后传来一阵阵喇叭声催促。他摇下车窗,伸出手示意后面的车超过去。
从他车旁开过的车带着一股冲劲,司机的脸孔全是怒冲冲的。
红灯又次亮起来。他的前面是一片开阔的车道,后面渐渐排起长龙。他思考着轿车故障所在,看着反光镜里的自己,却怎么也不能收敛思绪,耳畔还隐现着《牵手》的歌声……
他是在一次非法毒品交易中与郭永晟相识的,那次如果没有郭永晟,也许就没有他的今天存在了。郭永晟的精明狠辣,风流倜傥,折服了他,他从此跳槽跟郭永晟搭伙计。他们的合作可谓珠联璧合,搭档默契,很快就分不开了。直到刚才宴会开始前,他还确信郭永晟鹏程万里,没什么力量能阻挡他们成功,如同郭永晟总爱说的那句口头禅:“吃草的永远吃草,吃肉的永远吃肉。”正是这种信念鼓舞着他,郭永晟指到哪儿,就打到哪儿。一个月前,他带领两名亲信,诱骗前顺成集团公司财务部主任蒯长山远足游登普陀山岛,用枪击碎了蒯的脑壳,尸体扔进普陀山与洛伽山之间的海峡。
接着,他委托市公安局工作的一位朋友,从电脑库里调查出区法院院长和民事法庭审判长的家庭住址,并了解到两个人的详细情况。接下来的事情似乎就好办多了。不久,区法院院长应邀参加了一次全市性工商联巨头的聚会。席间结识了市工商联副主席、企业家及爱国侨胞郭永晟,杯盏相碰,成为朋友、很快,院长在街道加工厂里干粗活的女儿调到郊区一家外资宠物养殖基地任公关小姐,工资由原来每月二百元增到一千元。那位审判长则由原来住的小平房动迁入新公寓楼,人人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他一家五口挤在一起住已经十余年,向上级打过无数次特困申请报告,要求调整住房条件,而这一次不仅调整了,连房内的家具,彩电,电话都是现成的。又一次开庭答辩,连他钱学平都傻了眼,还是在那间挂着国徽的陋室里,整个开庭过程简直就变成了审判薛仁义的专场会,除了偶尔象征性也问被告一句,他们这群人基本上被晾在一边旁听。审判长用几近刁钻的言词频频向薛仁义发出疑难,并否定了薛仁义的各种要求,捱到下班,宣判郭永晟无罪,薛仁义也没事,不过要负担本案全部诉讼费用。薛仁义当场昏倒,请来的香港和大陆两位律师顾问表示不服从一审法院的判决,声言要向上一级法院起诉。他心里有底,知道上诉,再上诉,郭永晟也不怕,船到桥头自然直。他替郭永晟捏一把汗的是,目前郭永晟不会栽在冤家对头手里,却要栽在自己的脚下……
绿灯再次亮起。他一动不动,坐在车内,耳闻背后喇叭声声,心里想着郭永晟这种人身上不论是优点还是缺点,都会向着一个极端迅猛发展,被推过极至,要阻止他势比登天还难。而鲁婷婷更是一个任性的女人,玛利亚制衣总公司面临的绝境不仅是一场男女间争风吃醋,很可能是一场灭顶之灾……
警察跳出岗亭,朝这里走来。
他看着这位衣冠严整,穿过十字路口走近的警察。
警察一边走近一边用手朝这里指,脸上的肌肉一动一动,却听不见说话声音。
他忽然觉得面目狰狞的警察是在善意劝告他,干什么事都要留个心眼,准备后路。他混乱的脑袋里一下子变得异常冷静,他清醒地想起不久前,收到的一份电传订货文件,在一段修改删掉的文字里,似不经意地有一行文字:款已存入瑞士银行。当时他完全是无意识看到的,也没往心里去。后来他把文件交给郭永晟。他联想到牙签呢事件,酒顿时吓醒了,如果这批牙签呢表面上使用国家正当外贸手续,而实质上勾结外埠走私侵吞了货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