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醒狮

蔡元培校长被迫辞职出走,日本东京“五·七”血案、徐世昌慰问卖国贼,北洋政府下令重新抓捕“五四”事件学生,又一次激起了爱国学子们义愤的怒潮……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正在睡梦中的赵瑞芝、漆小玉、林丽萍三个人齐刷刷惊醒。

三个人昨天闹腾得很晚,几乎就是在天快亮时才陆续熟睡过去的。

昨天晚上,她们接到了“辣妹子”宋一茗从上海发来的电报,说她已经回国到了上海,近日内就准备回北京。宋一茗在电报中还说,她正是五月四日那天抵达上海的,第二天她就听到了北京发生的事情,第三天也就是六日,她又从上海的一些报纸上,正式看到了北京以北大为首的十三所学校的三千多名爱国学生游行示威、火烧赵家楼、痛打卖国贼的实况报道,她简直兴奋极了,激动得几晚上都睡不着觉。她说,她回国来就是要和她们一起参加救国斗争的。在法国的勤工俭学的人都在积极地回国,要投身于救国斗争。她说,她真后悔没有再提前上几天回国,回到北京,要不她也可以给那卖国贼的贼窝再多加上几把火,把那挨打的卖国贼也能狠狠地再踢他几脚,狠打他几杆子……这个“辣妹子”呀,真是个辣妹子!仍还是那么一股子辣劲儿!而且,看这样子,在法兰西巴黎拉雪兹公墓那公社社员墙下转悠了几次,那辣劲儿出过去还更厉害了。看那电报的最后致语和署名:向你们致以战斗的敬礼——一位从法兰西回国的中国巴黎公社女战士宋一茗,这何止仅仅是辣劲儿,简直就是充满着一股要上战场奋勇拼杀的亢烈劲儿!

“好家伙!还‘致以战斗的敬礼’哩!”

“就是。而且还是‘中国巴黎公社女战士’哩!”

“这一下子,又多了位‘中国巴黎公社女战士’,我们的力量又更强了一些。”

三个人争着看着电报,高兴地说着,笑着,闹腾了快一夜,才各自回到自己床上,觉得刚睡过去,就被这急促的敲门声敲醒了。

“谁呀?”漆小玉问了一声。

“漆小玉同学吗?”是张国焘的大嗓门儿,“都什么时间了,你们还睡?快起来!有急事。”

三人都急匆匆地起了床,穿好衣服,赵瑞芝过去把门开开。

外面是许德珩、邓仲澥、张国焘、孔文义四位同学,他们都是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

“怎么啦?又要有什么行动吗?先进来吧!”赵瑞芝招呼四位同学进屋子。

许德珩说:“不进去了。你们也快简单收拾一下!咱们得赶快去找李主任和陈学长。”

漆小玉过来问道:“怎么啦?出什么事儿吗?”

“咱们的蔡校长辞职出走了。”

“啊?!真的?”

“你们看!”孔文义把手中拿着的一张当天的《晨报》递给了赵瑞芝。

赵瑞芝接过一看,《晨报》上赫然登载着:

辞职书

为呈请辞职事:窃元培自任国立北京大学校长以来,奉职无状,久思引退。适近日本校全体学生又以爱国热诚,激而为骚扰之举动,约束无方,本当即行辞职。徒以少数学生被拘警署,其他学生不忍以全体之咎归绪少数,终日皇皇,不能上课,本校秩序极难维持,不欲轻卸责任,重滋罪戾。今被拘各生业已保释,全体学生均照常上课。兹事业已告一段落。元培若再尸位本校,不特内疚无穷,亦大有累于大总统暨教育总长知人之明。敬竭诚呈请解职,并已即日离校。一切校务暂请温宗禹学长代行。敬请大总统简任能者,刻期接任,实为公便。

谨呈。

蔡元培

民国八年五月八日

辞职声明

我倦矣!“杀君马者道旁儿”。“民亦劳止,汽可小休”。我欲小休矣。北京大学校长之职,已正式辞去;其他向有关系之各学校、各集会,自五月九日起,一切脱离关系。特此声明,唯知我者谅之。

蔡元培

民国八年五月八日

赵瑞芝看完,把《晨报》还给孔文义,望着许德珩他们,焦灼而茫然无措,着急地问道:

“这怎么办?”

许德珩决然说道:“得赶快去找李大钊主任和陈独秀学长!我们先去,你们后面快来!”

赵瑞芝点点头:“好!”

说完,许德珩他们径直朝图书馆红楼急速快步走去,赵瑞芝、漆小玉转身进屋去洗脸、梳头。

赵瑞芝、漆小玉、林丽萍简单收拾了一下,急急忙忙赶到汉花园图书馆红楼主任办公室时,屋子里已经挤满了学生和老师。陈独秀学长和钱玄同、刘半农等教授也都在。

许德珩正从孔文义手里把《晨报》接过来递交给李大钊。李大钊接过看了看,没有说什么,沉思着,把报纸又递给了身旁的陈独秀。陈独秀看了看,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然沉思着。

“陈学长,蔡校长的《辞职声明》中的‘杀君马者道旁儿’是什么意思?”邓仲澥问道。

陈独秀略思索了一下,回答说:“依仲甫之粗见,这是蔡先生引自钱大听纂《风俗通义逸文》(《潜研堂全书》四十五)所载:‘杀君马者路旁儿也’之语,意思是长吏养马肥而希出,路旁小儿观之,却惊致死,另还有一种意思是长吏马肥,观者快之,乘者喜其言,驱驰不已,至于瘠死。”

“蔡校长在这里引此典故,是何心意?”孔文义问道。

陈独秀思索着,说:“仲甫之见,蔡先生在这里是说,同学们,你们爱我蔡某之心意我领了,不要再挽留我了,让我走吧!不然,我定将会被积劳而致死的。同学们看来是爱护我蔡某,其结果反倒会害了我蔡某的。”

李大钊心情有些沉痛地说:“蔡先生在他的《辞职声明》中引此一典故,其实是表述了他心中难以诉说的苦衷。事情就是这样的:新的观念、新的思潮,总是要受到顽固的守旧势力的忌恨和攻击。蔡先生是一位致力于革新、致力于社会进步、致力于国家和民族强盛的新派领袖。蔡先生自主政咱们北大、任咱们北大校长以来,励精图治,奋力于北大改革,坚持兼容并包,提倡思想自由,鼓励各派学术研究,使得我们北大革新思潮活跃,生机勃勃,使得我们的新思想、新文化、新文学都能得以发展,而那些封建专制主义的孔孟之说,那些旧的纲常伦理,那些吃人的旧的礼教,越来越不得人心。所以,有些人攻击蔡先生‘复孔孟、铲伦常’,是‘过激主义分子之黑后台’。咱们的北洋政府,从段总理段大人,到徐大总统,都视蔡先生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去之而后快。尤其是五月四日北京整个学界的示威大游行,是以咱们北大为首的,咱们有些同学被拘于警署,咱们蔡先生又到处呼吁奔走营救,这更使得一些怀恨者咬牙切齿。当然,社会上一时纷纷传说的什么曹汝霖和章宗祥要派人放火焚烧北大校舍,什么还要派人暗杀蔡元培校长,这都仅仅是个谣传,可是,你们可能还不知道,五月四日那天当天晚上,在国务总理钱能训家中召开的内阁紧急会议上,要撤销掉蔡先生的北大校长职务,这是千真万确的!当时,教育总长傅增湘不大同意,钱能训厉言质问:‘汝谓蔡某人地位不可动摇,倘若蔡某人死了,则又如何?’足以可见,北洋政府方面已经容不得蔡先生再在北大任校长了。”

李大钊讲到这里,拥挤在主任办公室里的同学和老师们都忿然不平地哗然起来。

李大钊停了一下,又接着讲道:“昨天晚上,蔡先生曾来到我这里,说下午一位与政府有些来往的好友以善意警告他道:‘君何以尚不出京,岂不闻焚毁大学、暗杀校长等消息乎?’当时蔡先生答道:‘我也已听说了,但我以为此等不过是反对党恫吓之词,可置之不理。’那位朋友又对蔡先生说:“‘不可。君不去,将大不利于学生。在政府方面,以为君一去,则学生实无能为,故此时以去君为第一义。君不闻此案已送检察厅,明日即将传讯乎?他们决定,如君不去,则将严办此等学生,以陷君于极痛心之境,终不能不去。如君早去,则他们料学生当无能为,将表示宽大之意喷咻之,或者不复追究。’蔡先生以此朋友之语对我说,他觉得这位朋友的话有道理,决定写好辞呈于昨晚分头送去,于今晨速离校去天津,以保全所有无辜之学生。当时,我恳言相劝力挽,但蔡先生主意已定,甚是坚决。”

李大钊眉峰微蹙,冷峻中隐含着深深的痛心和激愤,两眼在镜片后面灼灼燃烧着。

主任办公室里一片沉寂。人们都被忿然不平和剧烈的伤感交织在一起沉痛笼压着,眼泪花花的。

尤其是赵瑞芝伤痛到了极点。她是蔡校长破例特批的北大第一个女学生,没有蔡校长的特批,她今天还不知道是怎么样的呢!此时她的心如刀绞一般,眼睑红红的,嘴唇在痛苦地抽动着,长长的睫毛下涌满着泪水,使劲地咬着下嘴唇,慢慢地,她实在是忍不住了,肩膀抽动着,伤痛至极地哭泣了起来。

赵瑞芝这么一哭,漆小玉、林丽萍也都一起跟着伤痛地哭了起来。

有人喊道:“蔡校长不能走!蔡校长是被逼走的。得让蔡校长回来!”

许德珩说:“就是的!很显然,蔡校长是被徐世昌他们一伙逼迫走的!”

邓仲澥说:“我们坚决不让蔡校长走!”

其他许多学生也都赞同地喊道:

“对,我们坚决不让蔡校长走!”

“坚决不让蔡校长走!”

张国焘大嗓门喊道:“走,去找徐世昌去!让他把咱们的蔡校长请回来!”

“走,去大总统府找徐世昌去!”

“找徐世昌去!让他把蔡校长请回来!”

同学们喊叫着;有的学生已经转身准备往外走,去大总统府。

李大钊举手制止道:“同学们先等一等!”

邓仲澥喊道:“同学们先等一等!”

同学们又都安静了下来。

李大钊目光炯炯地望着大家:“同学们,不能就这么乱哄哄地去找徐世昌。蔡先生的被迫辞职出走,不是个简单的问题。大家请看,我这里有一份东西,是今天早上新闻界的朋友送来的,是徐世昌在蔡先生递交了辞职书以后紧跟着签发的一份所谓要将闹风潮的学生重新逮捕严惩的《大总统令》。”

犹如一阵狂风又卷起了巨浪,屋子里的学生和老师们都愤然地骚动起来。

李大钊把手中的徐世昌签发的《大总统令》高高举起,抖动着,愤激地大声说道:

“很明显,蔡先生被迫辞职离京的主要原因,是北洋政府把我们五月四日爱国示威大游行归咎到了蔡先生头上。蔡先生被迫辞职离京,绝非仅仅是我们北京大学一个学校的问题,而是整个北京学界、乃至整个全国学界的问题!而且,再往深一点看,看看这份《大总统令》,蔡先生前脚辞职,徐世昌后脚下令严惩学生,把刀枪又对向了学生,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北洋政府是要彻底扑灭我们外争国权、内除国贼的爱国热潮!是要以蔡先生为靶子,杀鸡给猴子看,彻底把我们寻求救国救民的革新之路的新文化运动镇压下去!”

“是这样的!同学们,李主任所讲,完全是事实!”陈独秀也慷慨激昂地大声讲道,“大家知道吗?北洋政府一心想撤掉蔡先生,教育总长傅增湘就因为替蔡先生说了几句公道话,北洋政府就想把博增湘总长也撤掉,想让他们安福派系的极力主张尊孔复古的田应磺来当教育总长。特别令人愤慨的是,在蔡先生决定辞职之前,徐世昌他们就已经内定准备让咱们学校的胡钧当咱们北大校长。”

屋子里的同学们和老师们又一次愤起而哗然了。

胡钧,何许人也?北大学生和老师几乎没有人不知道此公的。此公名为北大教师,但其师道师德均很低劣。他一直也主张尊孔复古,段祺瑞、徐世昌的安福国会开幕之始,他当即投靠了安福系,成了安福俱乐部的“小跑腿儿”。五月四日学界爱国示威大游行后,他竟第一个偷偷跑到曹汝霖、章宗祥那里卖好问安,在曹章两卖国贼跟前破口大骂北大爱国的学生老师。此小人之劣行曾在北大校园里引起公愤。一段时间里,学生各寝室及饭厅和道路两旁的墙壁上,到处都贴有勾画此公卖身投靠、向曹章两卖国贼极尽溜须拍马之能事的讽刺画,望其无不捧腹大笑,并对此公嗤之以鼻。徐世昌一伙竟准备让此公接任北大校长,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又是什么?!

陈独秀接着又说道:“北洋政府把矛头对准蔡先生,如李主任刚才所说,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对向蔡先生是个幌子,实际上是在对准我们的力求国家与民族进步振兴的新文化运动!把我们的新文化运动镇压下去以后,他们便可顺利地在巴黎和约上签字,便可随心所欲地卖国求荣,把青岛、山东以至整个中华神州拱手送予东洋日本倭寇和其他洋人列强之手。对此,我们不能掉以轻心,不能仅仅只看作是蔡先生一个人的问题,我们必须针锋相对地予以痛击!”

刘半农赞同地大声说:“对,陈学长所言极是!我们必须奋起反击!”

许德珩望着李大钊、陈独秀,建议道:“不行,我们再一次实行罢课。通过北京学联向各大中学校发出通告,再一次实行整个学界的全面罢课,迫使政府请蔡校长回校复职。”

李大钊沉吟了一会儿,深沉地说:“实行罢课,这也是向反动势力进行斗争的一种方式。目前,我们也只能是采取这个办法。但我们现在所进行的斗争,外争国权,内除国贼,反对在巴黎和约上签字,要求收回我们青岛和整个山东,以至提倡科学与民主,主张社会进步,主张革新,以新思想、新文化反对腐朽没落的封建专制主义旧思想、旧文化,这都已经超出了我们学界的范围了,都已经包含了广泛的社会内容了。尤其这一次蔡先生被迫辞职出走,北洋政府更在磨刀霍霍,使得我们斗争所包含的社会内容,更加明朗化,也更加尖锐,社会各界也势必不会坐以待视,所以,我们想办法把学界的罢课引深向更广泛的社会斗争,把单纯的学生风潮引发为广泛的、整个社会的抗争运动……”

李大钊深沉地讲着,一字一句都深沉而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在屋子里回旋激荡着,也更在每个人的心头强烈地回旋激荡着……

大总统府里又一次焦灼不安了。

徐世昌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他的书房里背着个手转来转去着。

本来,蔡元培主动辞职,正中他徐世昌的心意。一块心病去掉了。他看着蔡元培的《辞职书》,欢悦和畅快充满了他的心房。可没想到,这才还不到一天时间,各方面的连锁反应这么快而且这么强烈、这么凶猛地朝他袭来。什么各大学教授的请愿书,各大中学校校长的请愿书,社会贤达名流的请愿信以及全国的电报……都像雪片一样向总统府他的办公室飞来。那些大学教授们和各大中学校校长们明确表示:政府如果不下令挽留住蔡元培,他们都将集体辞职。就现在,教授推举出的请愿团,还在外面会议厅里等候着要见他,要再一次向他面陈请愿内容。

“他妈的,面陈个屁!”这位进士出身的前翰林院编修,撕去了读书人的斯文,恼羞成怒,也粗野地骂起娘来了,“教授,教授嘛,以教导学生识文通理为本,何以这样来随意干涉政府的大事?他妈的,简直统统混蛋透顶!”

徐世昌心里就像燃烧着一团火。

尤其是,在刚才教授请愿团到来之前,北大那个教师胡钧送来密报,说北大那些学生又在煽风掀浪,准备要联合京城所有大中学校,再一次进行大的行动。

什么样大的行动?不会又是一个五月四日吧?

徐世昌心里有点发毛。

“你们说应该怎么办?”徐世昌转来转去着,侧过脸问了问恭立在旁边的参议院副议长田应璜和教育次长袁希涛,“你们也给我老徐出个主意吧!”

回应磺轻声地说:“不行就先下个劝留蔡某人的令吧!”

徐世昌停下步子,盯视着田应璜:“怎么?你是说让我下令把姓蔡的劝留在北大?”

“只是表面上先这样作个样子。”

“噢?”

“在这同时,大总统还可以再……”

徐世昌手一挥,释然点头道:“明白了!明白了!”

徐世昌嘴角漾出一丝阴险而得意的冷笑。

就在北京大学的爱国师生们商量着如何迫使北洋政府下令劝挽蔡元培校长归校返任的时候,从日本东京又传来了令人震惊的日本军警血腥镇压中国留学生、制造了“五·七”惨案的噩耗。

原来,北京的爱国学潮一浪高过一浪地奔卷涌腾之时,在日本东京的中国留学生们也情绪激昂亢烈,闹得很起劲。他们自从在火车站没有能美美地痛打上卖国贼章宗祥后,心里面一直都憋着一团火。北京五月四日的示威大游行、火烧赵家楼、痛打卖国贼,令他们振奋,而爱国学生的被捕,又使他们激愤。他们决定:五月七日国耻纪念日,召开声援大会。留学生们向日本各处借用会场,谁知那些东洋人早已接到他们政府通知,一律拒绝借用。没有办法,留学生们只好去找中国公使馆,借用一下会场。谁知道章宗祥走后代理中国公使的庄景坷是个大滑头,他表面上含含糊糊地答应了把公使馆的会场借给留学生们用,但暗地里去日本警厅,请求派来大批日本武装军警把守住了公使馆门口,等留学生代表正式来接洽的时候,那些东洋人武装军警把刺刀枪口直对准留学生代表,不让进去。留学生代表无可奈何,正在苦苦想办法之际,忽从公使馆内传出一阵热闹欢庆之声,伴随着飘出声声悠扬的丝竹乐曲,向旁边人一打问,方知是庄代公使在设宴请客,特邀来了名伶唱《贵妃醉酒》,给东洋“友邦”的客人们开心取乐。留学生代表怒火燃胸,这帮无耻的卖国贼官僚,国难之时,恰又是国耻之日,居然宴请东洋倭敌,听戏赏曲,寻欢作乐。留学生代表当即返回学校,向同学们痛哭流涕地讲述了情况。同学们一个个也都义愤填膺,决定五月七日国耻日各大学留学生联合举行示威游行,并写好了几份请愿书,准备游行时向各国驻日本公使馆递送,希望他们对于中日问题,能主持一下公道。

第二天,五月七日,东京各大学的中国留学生两千多人,分成两队,一队从葵桥出发,一队从三宅报出发,各都手执白旗,上写着纪念国耻、力争国权之类的标语,高呼口号,浩浩荡荡,排山倒海,以不可阻挡之势游行前进。

从三宅报来的那队中国留学生,行至中途,被一队日本军警拦住去路。留学生们与军警辩论,军警不依。留学生们高举旗子,奋臂疾呼:“打倒东洋帝国主义!”军警扑上前去,抢夺留学生手中的旗,拳打脚踢留学生;在此同时,又一大队骑马巡警扑来,横冲直撞,马刀狂舞乱砍,许多学生都被砍倒在地,鲜血淋漓,呻吟声、惨叫声响成一片。一些学生冲出重围,到英国、法国、俄罗斯等各公使馆递交了请愿书后,向日比谷公园方向走去,准备在那儿与葵桥那边来的第一队学生汇合。不料走到半路,又被一大队东洋人军警拦截住,对留学生们大打出手,把学生们手中的旗子抢过来撕碎。领队的姓龚的学生手里是一面中国的国旗,一日本军警蛮横地要抢去,姓龚的学生死命不肯放手,大声疾呼道:“这是中华民国的国旗,你们东洋人不准侵犯它!”那日本军警凶狂地吼骂说:“胡说!什么破烂裹脚布!”一把抢过来,撕得粉碎。紧接着,又有几个日本军警扑上来,把这个姓龚的留学生凶狂地拳打脚踢。其他学生愤怒至极,一起吼喊着,扑上前去,把那位姓龚的同学抢救了回来。此时,东洋人军警越来越多,把许多留学生打的打伤,抓的抓去,迫使剩下的一些学生躲进到附近的青年会里面。

从葵桥那面游行而来的第一队中国留学生,先到美国、瑞士等国公使馆递交了请愿书,后准备去中国公使馆抗议示威,刚走到中国公使馆门口,就被大批的东洋人马队步队军警拦截住,一顿刀砍枪刺,抢去旗子。为首的一位姓杜的留学生手中的国旗也被日本军警抢去,撕碎,挑在刺刀尖上。许多同学也都被打得遍体鳞伤,倒卧在路边。马路上血流成河。

对这外边对中国留学生的血腥镇压,那位庄代公使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仍陪着他那东洋人贵客在饮酒欢谈。外边,血肉横飞,惨叫声一片;里面,觥筹交错,戏曲声悠扬……

从东京回国来的《京报》主笔邵飘萍先生,苍白的面孔上充满了血液,悲愤不已地讲述着。

北大西斋饭厅里挤满了人。人们都静静地听着;一双双眼睛圆睁,迸射着仇恨的怒火;有的同学紧咬着下唇,把下唇的血都要咬出来了。

“走,到日本公使馆去!”有人悲愤地喊道。

“走,去找东洋人抗议去!”

“找东洋人去!”

同学们都愤怒地吼喊着。

邵飘萍摇摇头,沉痛地说:“这还不光是东洋人的问题,关键还是咱们的卖国政府。那个庄景坷庄代公使不正是东洋人血腥镇压我爱国留学生的帮凶吗?!”

邵飘萍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咱们的北洋政府,现在其实已经成了东洋日本国的一个奴才政府了!蔡元培先生被迫辞职出走,大家都知道,是被咱们徐世昌徐大总统逼走的。徐大总统为什么要逼走蔡先生,因为他怕过于惹恼他的东洋人主子。今天早上,咱们的徐大总统下达了一个劝挽蔡先生的《大总统令》,说得倒是很娓娓动听,说什么蔡先生‘殚心教育,任职有年。值兹整饬学风,妥筹善后,校长职责所在,亟待认真擘理,挽济艰难,所请解职之处,着毋庸议’。可是,同学们,你们可知道,咱们的徐大总统在下这个劝留蔡先生的《大总统令》的同时,还下了问候、劝慰挽留曹汝霖、陆宗舆的《大总统令》,说曹‘从政有年,体国公诚,为本大总统所深识’,说我们爱国学生‘流言诋毁,致酿事端’,说曹‘因公受累,实疚于怀’,希望曹‘务以国家为重,照常供职,共济艰难’,除此而外,还连下了两个《大总统令》,一个就是免去了坚持替蔡先生仗义执言、也替五月四日学生示威大游行说了几句公道话的傅增湘的教育总长的职务,由教育次长袁希涛暂行代理部务;再一个就是责成京城警备总司令、步军统领、京师警察厅总监要‘认真防护’,‘遇有纠众滋事不服弹压者,仍遵照前令,依法逮惩’,还特别指令教育部、各省省长和教育厅长沏实约束’京内外各校学生要‘安心向学,毋得干预政治’,对那些‘不率训诫,纠众滋事者,查明斥退’等等。徐大总统今晨同时签发的这四个《大总统令》,不正是把他到底是哪家的大总统彻底明显地暴露于天下了吗?当然,把北洋政府到底是哪家的政府,也明明白白地暴露于国人面前了……”

人们都静静地听着。学子们年轻的胸腔里,愤恨的怒火在炽烈地、一阵猛似一阵地卷腾着,燃烧着。

正这时,饭厅外面一阵纷乱。张国焘和高尚德急促促地跑进来,张国焘伤痛而愤然地说道:

“林丽萍同学被打伤了!

林丽萍是在天安门前广场上被打伤的。

依照李大钊主任和陈独秀学长的建议,把学界的斗争引深向更广泛的社会斗争,把单纯的学潮引发为广泛的、整个社会的抗争运动,北京学联在许德珩、易克嶷、段锡朋等北大学生主持下,决定以原先成立的北大平民教育讲演团为基础,联合高师、清华等学校,扩大组织讲演团,以每十人为一组,称“救国十人团”,到新世界游艺场、天桥、宣武门、天安门广场、崇文门、东城等各商业区、游览区、庙会的街头,进行救国宣传,讲演《青岛问题》、《中国现在的形势》、《山东与全国之关系》、《东洋日本国之野心》、《亡国之痛苦及救国之方法》、《五月四日的示威大游行》、《蔡元培校长的辞职和新文化运动》、《德先生与赛先生和孔家店》等各方面的专题。

这一天,邓仲澥、张国焘、赵瑞芝、林丽萍他们这一组“十人团”来到天安门广场讲演。

张国焘讲了《东洋日本之野心》。

张国焘讲演完,邓仲澥刚要准备讲演《亡国之痛苦及救国之方法》时,来了一队手持警棍的警察,喝令他们停止讲演,并且警棍狂挥乱舞,朝听讲演的市民群众和他们“十人团”打来,要把他们都驱散赶走。

张国焘和邓仲澥愤然上前去争辩。

正这时,一辆日本东洋人军车沿着马路耀武扬威地横冲直撞地狂驶而来。车上满满坐着十几个荷枪实弹的东洋鬼子兵。车的前面和两侧还插着许多旗子,旗子上都用歪七扭八的汉字写着“拥护巴黎和约”、“青岛属于大日本帝国”、“大日本武运长久”、“二十一条万岁”等标语。

东洋人军车横冲直撞着。

车上的东洋兵挥舞着手中的刀和枪,声嘶力竭地狂呼乱吼着,狂笑着,唱着他们的武士道军歌。

正在挥舞警棍胡乱驱打着邓仲澥、赵瑞芝他们“十人团”和听讲演的市民群众的那帮子警察,像是突然看见他们爹娘老子来了似的,赶忙跑到马路边上去,肃立两旁,向横冲直撞驶来的东洋人军车和车上的东洋鬼子兵行礼致敬。

张国焘、邓仲澥、赵瑞芝、林丽萍他们气坏了,冲上去迎面拦截住了那辆像凶狂的野兽似地横冲直撞的东洋人的军车。

邓仲澥愤怒地喝道:“下来!在中国的土地上,怎么能让这些东洋鬼子肆意撒野?!下来!”

“下来!”

“下来!”

张国焘、赵瑞芝、林丽萍和其他几个“十个团”的成员,横站成了一排,喝喊着。

那帮子手持警棍的警察,像是他们的爹娘老子被拦截住了一样,忙跑上前去,举着警棍护围在了东洋人军车的四周。为首的一个满嘴大黄牙的警察向邓仲澥他们厉声喝问道:

“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邓仲澥冷峻地喝道:“干什么?让他们下来!这是在中国的北京,不是在他们东洋日本国的东京!不许他们在这里这样逞狂撒野!”

“大黄牙”龇着满嘴的黄牙说:“刚才你们妖言惑众,扰乱社会秩序,跟你们的账还没算完呢,你们又跑这里来扰乱交通,多管闲事!滚开!统统统开!”

张国焘大嗓门喊道:“谁妖言惑众?谁扰乱社会秩序和扰乱交通?你们听见了没有,这些东洋鬼子刚才在狂呼乱叫的什么?你们再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看看他们车上的旗子上都写的是什么?让他们都下来!把旗子都撕下来!”

“大黄牙”声嘶力竭地喊道:“滚开!你们都滚到一边去!这是友邦人士正常的社会活动,你们不得阻拦干涉!听见没有?滚到一边去,给友邦的车把路让开!”

张国焘愤然怒骂:“什么狗屁‘友邦人士’?!下来!让他们下来!”

旁边围观的市民群众也都怒吼道:

“下来!让他们下来!”

“不许他们在中国土地上撒野!”

“让他们都下来!”

人们都怒吼着。车上的东洋鬼子兵有点心虚胆寒,但又都像狼一样两眼闪着凶残的目光。只见那开车的东洋鬼子狂叫了一声,把油门一踩,开车向邓仲澥、张国焘、赵瑞芝、林丽萍他们直冲了过来。

那帮子警察也挥舞着警棍像疯狗似地向邓仲澥、张国焘、赵瑞芝、林丽萍他们凶狂地扑了过来。

东洋人军车像是有目的地直向林丽萍压去。

这是一群凶狂得红了眼睛的恶狼。

“林丽萍,小心!”张国焘大喊一声。

林丽萍没有来得及闪开,被东洋人军车一下撞倒在地。在林丽萍跌倒、东洋人军车擦身而过的一刹那间,林丽萍看到开车的东洋鬼子是一个她熟悉的面孔——以冒充所谓的表兄高世雄而欺骗了她的披着人皮的恶狼,那个披着人的画皮的恶魔——东洋鬼子军官山本世雄!

那帮子警察也挥舞着警棍一阵乱打。

林丽萍被东洋人军车撞倒在地的同时,头顶上又一阵冷风掠过,只觉得头被警棍猛击了一下,一阵天旋地转,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北洋政府要将五月四日参加示威大游行的为首的学生再都抓起来并非仅仅是传言。

徐世昌三番五次地劝慰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而且在《大总统令》中给此三人予以了很高的评价,此三人还真的觉得自己是国家社稷的顶梁之柱,为国家立有盖世奇勋,五月四日遭受了天大的屈辱,尤其是曹汝霖,公馆几乎化为灰烬,越想越难以消除心头切齿之恨,决计要狠狠报复。他依仗著有徐世昌作后台,一次又一次催促检查厅赶快“依法制裁”那些为首滋事的学生。检查厅本来就是北洋政府的检查厅嘛,这还有什么说的?!

这天中午,吃过中午饭,许德珩、邓仲澥、张国焘刚看望过林丽萍出来,见高尚德和几个同学急匆匆地跑来。

吼文义被抓起来了!”高尚德气喘吁吁地说。

“怎么回事?现在人在哪儿?”许德珩问道。

“是检查厅来人抓的。现在就在校门口。孔文义出去买药回来,刚到校门口,就被抓起来了。”

“走,看看去!”

许德珩他们刚准备走,赵瑞芝、漆小玉也从屋子里跑了出来,不约而同地问道:

“怎么回事儿?出什么事儿了?”

许德珩回答说:“孔文义被抓起来了。”

“啊?!为什么?”

“还不清楚。我们正要去看看。人就在校门口。”

“我们也去。”

许德珩、邓仲澥、张国焘、赵瑞芝、漆小玉快步子向校门口走去。

到了校门口,见那里有几个检查厅的人和十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察,一副威风凛凛、凶神恶煞的样子。四周围已经聚集了好多学生,而且,还有许多学生正在往这里来,有的还背着行李卷,提着洗脸盆、牙具一类的用物。孔文义被两名警察押着,站在一边。

“这是怎么回事儿?”许德珩问一名警察。

旁边一位同学忿忿回答说:“检查厅受理了曹汝霖提出的要对五月四日为首滋事的学生‘依法制裁’一案。今天他们就是来抓人的。他们不仅要把原来那被捕获释的三十二名同学再抓进去,而且还要抓其他的为首的同学。”

张国焘大嗓门喊道:一为什么要抓?他们有什么罪?不行!不能抓他们!”

周围的学生们也都纷纷地喊道:

勺十,为什么要抓?”

“他们到底有什么罪?”

“不行!不能抓他们!”

“要抓,把我们都抓走!”

邓仲澥望着警察,上前冷峻而有力地说:

“对,要抓,把我们都抓走!五月四日示威大游行,我们都参加了。如果说爱国有罪,那我们都有罪。不能让少数同学管我们去顶罪!”

“把我们都抓走吧!”一个背着行李卷的同学走上前来,把行李卷往警察面前一放,说:“看,我把行李卷都背来了,把我们都抓走吧!”

“把我们都抓走吧!”

“把我们都抓走吧!”

“不能让少数同学替我们去顶所谓的罪!”

学生们喊叫着;有几个学生冲过去,把孔文义从警察手中抢了过来。

张国焘带领同学们呼起了口号:

“爱国无罪!卖国有罪!”

——“爱国无罪!卖国有罪!”

“打倒曹章陆卖国贼!”

——“打倒曹章陆卖国贼!”

学生们振臂齐呼着;愤怒的、亢烈雄壮的口号声在北京大学校门口腾空而起,像声声炸雷似的,震天撼地。

来抓学生的检查厅的那几个人和那十几个警察,见势不妙,往后退了退,刚才的那副威风凛凛、凶神恶煞的劲儿也没有了。一个戴着眼镜、留着一撮像东洋人那样的小仁丹胡子的、看样子是这次来抓学生的领头的家伙,惊惧而慌乱地连连说道:

“好,好。既然这样,我们先回去,向上司禀报后再说,向上司禀报后再说。”

这家伙说完后,带着他的那几个人和那十几个警察仓惶惶地逃离而去。

人是没有被抓走,但沉重的阴影笼罩着每个人的心头。人们预感到,事情没有完,而且也不会完。徐世昌北洋政府的刀和枪,早晚还是要架到学生们的脖子上来的。其实,现在已经就在学生们的脖子上架着,就等到一定的时候狠劲下手罢了。

下午,从高师、工业学校、中国大学、汇文大学等许多学校那里也传来了检查厅的人带着警察去学校抓人的消息,人也是没有能抓走,但也都感到了徐世昌一伙不会善罢甘休。

严重的形势摆在了爱国学子们的面前,看来是不再一次采取“直接行动”、“直接解决”的针锋相对的抗争,是不行了。

蔡元培先生的被迫辞职出走,东京爱国留学生被血腥镇压,徐世昌两面三刀、狡诈险恶的四个《大总统令》,林丽萍同学的被打伤,以及北洋政府派警察到各个学校又重新抓捕那些放回来的同学和五月四日示威大游行时的为首的同学,这都像一块又一块冰寒而沉重的磐石,沉沉压在爱国学子们的心头。一颗颗年轻的心,感到压抑,感到憋闷,感到再也忍受不下去的窒息,沉痛交织着火辣辣的悲愤,心房里一阵阵掀卷着沸腾的滚水。

再一次“直接行动”、“直接解决”!与其在黑暗中被压抑窒息而亡,还不如冲破黑暗奋起抗争而死。这已成了爱国学子们共同的心声。

北大红楼图书馆主任办公室里的灯光,又开始彻夜彻夜的通明。李大钊主任、陈独秀学长两位师长、以及钱玄同、刘半农等教授们,在这里和许德珩、邓仲澥、张国焘、高尚德、赵瑞芝、孔文义、易克嶷、段锡朋等同学、以及来自其他各个大中学校的北京学联的干事们,一次又一次商议着如何再一次实行全面罢课,再一次“直接行动”,“直接解决”。

这一次是开得时间最长的一次会议,从吃过中午饭一直开到了深夜,中间连晚饭都没有回去吃,还是大钊主任的夫人赵纫兰打发小星华送来了一竹篮子刚蒸出来的热馒头和一些酱萝卜干,大家毫不客气地一边就着酱萝卜干吃着热馒头,一边商议着,最后决定:自五月十九日起,再一次实行总罢课。会议还决定:依照李大钊主任和陈独秀学长两位师长关于“把学界的斗争引向广泛的社会斗争”的建议,总罢课期间,一,要进一步加强和扩大“救国十人团”的宣传讲演活动;二,再掀起一个抵制日货、提倡国货的高潮。

临散会时,有人提议,为了明确表达我们爱国学生的心愿,申述我们再一次实行总罢课的理由,应该再给北洋政府徐世昌徐大总统写封信,这封信在正式罢课之前一天,送交到总统府去,同时印成传单,向国民们广泛散发。

这个提议得到了全体与会者的赞同,并一致提议这封信请孔文义同学执笔写。

李大钊关切地问孔文义:“文义同学,怎么样?你能行吗?”

孔文义不解地望着李大钊:“李主任是说……”

李大钊笑笑:“不,文义同学,你不要误解。给徐世昌写这封信,你是绝对可以胜任的!这毫无疑义。我主要是说你的身体……”

“身体好着哩!”

“听说你最近身体情况很不好,经常咯血。”

“最近好一些了。”

李大钊望着从上次被捕获释回来后身体一直很虚弱、脸色苍白的孔文义,爱怜动情地说:

“文义同学,一定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咱们中华神州的未来,咱们国家和民族的希望,都在你们这些有志有为的同学们的身上。你们肩上的担子很重,要干的事情很多。一定要珍重自己的身体!”

“谢谢李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