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醒狮

“小刘师培”竟也成了一团燃烧的火!而宋维新在心灰意懒中投入了“舞后”和“校花”的怀抱。赵瑞芝从情变的痛苦中振作起来,又与辛化洱其实也就是孔文义不期相遇;自诩是“汉兴三杰”的章陆曹三贼向神州编织并张撒开黑网……

按照往常,北京一到四月底、五月初,天色就变得会稍微好一些,天空将不是老那么灰沉沉的了,风沙也变得小一些也少一些了,但今年,不知是怎么,却没有一点好转的意思,风沙虽然少一些了,但天色经常还是阴郁郁的,让人心里总是像压着一块冰寒的大石板似的,沉甸甸的,透不过气来。

尽管这样,北大校园里仍还是热浪滚腾。

校园里墙壁上的揭帖仍还是铺天盖地。

这些覆盖着所有墙壁的揭帖,除了继续还有抨击孔家店、抨击封建专制主义、新旧文化激烈论战的内容而外,还增加了关于马克思主义学说和苏俄十月劳工革命方面的内容的揭帖,特别是,这后一段时间里,大量地增加了愤怒声讨东洋日本吞噬我中华神州的狼子野心、强烈要求废除“二十一条”、废除一切中日密约、要求归还青岛、山东的揭帖,与此同时,还有揭露美英法等西方洋人列强和东洋日本勾结到一起,狼狈为奸,恃强凌弱,共同欺辱我中华的罪恶行径的揭帖。

除了这铺天盖地的揭帖以外,校园里各种各样的集会和活动,也较过去多了起来,而且活动内容越来越多,范围越来越广,声势越来越大,方式也更为多种多样。邓仲澥、张国焘他们还把赵瑞芝带领同学在天安门前烧毁“仇货”以及林丽萍大义灭亲、率领同学查抄并烧毁自己亲姑父家杂货铺的“仇货”的事情,都编成了短小的文明戏,在校园里,甚至有时候还出去在街头上演。另外,他们还经常请新闻界的一些著名报人来北大作关于世界局势以及巴黎和会情况方面的专题讲座。

这期间,北大学生会无形中成了联合各个社团、组织各种活动的一个核心组织。

这天,许德珩从图书馆红楼出来,他去找李大钊主任和陈独秀学长,两人都不在。再过十一二天就是“五·七”国耻纪念日了。“二十一条”的阴影一直都沉重地压在国人们的心头。校学生会决定以国民社为主体,再联合新潮社、少年中国学会、平民教育讲演团等其他社团,并还联合北高工、北高师、女高师、法政专科学校等其他高等、中等学校学生,一起在全市搞一次声势浩大的反对东洋日本帝国主义的示威游行。意见基本上都取得了一致,有些事情,例如:口号的拟定,游行示威的行进路线,如果政府派出军警强行拦截怎么办,等等,这都需要与两位师长好好商定一下,以免到时候一下不知所措而手忙脚乱。

两位教授是他们心中坚实的依托。

许德珩从图书馆红楼沿着大操场转了一圈,也没看见李主任和陈学长。

正好历史系一位同学走过来,许德珩问他见到没见到李大钊主任和陈独秀学长,那位同学边回答说:“好像是在那边看揭帖。”边用手朝着一片小树林子后面的学生寝室区指了指。

许德珩点点头,朝小树林子走去。穿过了小树林子,许德珩看见一幢学生寝室的前面围拢着许多的老师和同学。有一个学生正在往墙壁上贴揭帖。老师和同学们都在兴致勃勃地看着。李大钊主任和陈独秀学长也在那里。

许德珩走了过去。

往墙上贴揭帖的学生是邹文锦。

揭帖的标题,醒目地写着:“雪我国耻,还我家乡!”

许德珩没有想到,这位被同学们称之为“小刘师培”、成天埋在发黄故纸堆里、“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天到晚死气沉沉的“小老夫子”,今天竟也成了一团燃烧的火。

邹文锦把揭帖贴好后,转过身来对四周围拢着的老师和同学们愤然地说道:

“老师们!同学们!今天,我邹文锦在这里贴到墙上的,不是一张一般的揭帖,这是我作为山东籍的一名学生,作为一名东人子弟,在这里,替我们山东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向东洋日人的强盗行径进行声讨,向世人们大声呐喊:雪我国耻!还我家乡!……”

邹文锦大声呼喊着……

许德珩听身旁一位同学轻声说道:“这位邹文锦同学家在山东威海卫,昨天老家来人告诉他,他们家的那个地方被日本强行占为军事防区了,乡亲们都被赶出了村子,流离失所。这位邹文锦同学的父亲是位老秀才,不愿意舍弃满屋子的书,老人家借书如命,死活不肯离开家,离开村子,结果被东洋人一枪托砸在头上,砸得满脸满身子都血淋糊拉的,又被东洋人从家里拖了出来,拖出了村子;房子也被东洋人一把火烧了,屋子里的书也都被烧了个精光……”

“……现在,我家乡的乡亲们,我的父老兄弟姐妹们,被赶出了自己祖祖辈辈生活、劳动的家园乡土,无家可归,流离失所。马上就会轮到,我们整个国家的国民们,我们整个的中华民族,都将流离失所。我们将亡国灭种。我们不能再坐视以待了!我们中华民族是个有血性的民族,我们岂能容忍小小的东洋倭贼对我们如此凶狂?!……”

邹文锦激昂陈词。一团燃烧的火。原来死气沉沉的“小老夫子”,今天确实成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火;他讲着,两眼迸火,原先苍白而发青、毫无血色的瘦削的脸,此时也因激愤而充血,红红的,闪射着火光。

许德珩见李大钊主任和陈独秀学长边听着,边不住地赞许地点着头。

邹文锦讲完,李大钊和陈独秀带头热烈地鼓掌,其他人也都报以热烈的掌声。

陈独秀鼓完掌,转过身来,对四周围拢着看邹文锦的揭帖的老师、同学们说道:

“我和李大钊主任对邹文锦同学能从故纸堆中抬起头来、开始关切国家和民族的危亡而表示非常的高兴。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东洋日本帝国主义吞噬我中华神州的狼子野心,已经激起了我们每一个有民族心的华夏子孙的愤慨。背祖叛宗的国贼毕竟是极少数,而维护我们国家与民族的权利和尊严的,是整个的国民。我们必须起来勇敢地抗争!刚才这位邹文锦说得好:我们中华民族,是有血性的民族,我们岂能容忍东洋日本帝国主义对我们亡国灭种?!”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李大钊也接着说道:“背祖叛宗的国贼虽然是极少数,但他们对我们国家与民族的危害,也不可轻视!是袁世凯的‘二十一条’,把我们国家和民族正式推到了凶残恶狼的血盆大口里。同学们,再过十来天,就是五月七日——国贼袁世凯签署“二十一条”的日子——国耻纪念日了。我们应该行动起来,借国耻纪念日再一次显示我们中华民族的血性!显示我们的刚强不屈!”

“看来两位师长和我们想到一块儿了。”许德珩心里涌腾起一股热浪。

辛化洱经蔡元培校长特批,破例从学期中间考试插班,也正式成了北大文科的学生,同时也成了《国民》月刊的副主笔、少年中国学筹备处临时编译部的编译员和北大学生会的编辑干事。

这天,吃过中午饭后,赵瑞芝受许德珩的委托,去辛化洱那里取为五月七日袁大头签署“二十一条”的国耻纪念日全市大游行所写的讨贼檄文的稿子。

辛化洱就住在宋维新原来住的房子里。

宋维新十天前和陶美玲在校外租了间民房,搬出去了。

宋维新迷恋赵瑞芝,锲而不舍地追求赵瑞芝,对赵瑞芝的一片深切的痴情,最后终于得到了回报。宋维新如愿以偿地获得了赵瑞芝的深沉的爱。那天,两人灼烫的嘴辱紧紧地相贴在了一起以后,赵瑞芝就将自己那颗纯净透亮的心,整个儿地交付给了宋维新——她的这位以“戊戌六君子”为榜样、立志学习、继承“戊戌六君子”的雄心壮志和为民族强盛而甘愿抛头颅、洒热血的壮烈义举的继陆已。

可是,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令人难以捉摸。有些人,他越是得不到的东西,他越向往,越是想得到不行,他朝思暮想,费尽心血,以至“为伊消得人憔悴”,而当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一旦如愿以偿地得到了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之后,他就又觉得没什么了。也就是那么回事儿,就不那么钟爱、那么珍惜了。

一些人在感情上也是这样。

宋维新就是属于这一类人。

在还没有得到赵瑞芝的爱之前,他拼命地追求。这中间,他也曾动摇过,他觉得自己可能得不到赵瑞芝的爱。他觉得这位新婚之夜抗婚出来的赵小姐性情刚烈,太清高,太孤傲,是位才貌双全的“冷美人”。就在他觉得没有什么希望而心灰意懒的时候,被称之为“舞后”和“枝花”的陶美玲主动地扑入了他的怀抱。陶美玲人长得漂亮,洋气,性情很开放,喜欢和男同学们在一起,尤其是喜欢和他和张国焘在一起。张国焘也在狠命追她。两人有时候也打得火热。但是,张国焘和宋维新相比,陶美玲似乎更多一些倾情于他宋维新,这一点,陶美玲向他表白过,而且他也看得出来。陶美玲是在他感到失意的时候,给了他慰藉,多少填补了他感情上的空落。就这样,他仍还是对赵瑞芝没有完全死心,仍还在狠劲地追求赵瑞芝。当然,在这期间,他巧妙地尽量隐蔽着他和陶美玲的关系,不让赵瑞芝有所发现。有时候,他就有意识地让陶美玲和张国焘尽量地多在一起,表面上看来显得更热乎一些。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他成功了,他终于获得了赵瑞芝对他的爱。当他获得了赵瑞芝的爱以后,最初几天,他还激动过,他陶醉在赵瑞芝水一般的柔情里,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后来,他慢慢地感觉到赵瑞芝缺乏一种火劲儿,缺乏浪漫的情趣,太柔顺了,柔情柔之有余,而情趣不足,太凉,太沉稳,太平缓,于是,他又想起了陶美玲,陶美玲简直就是一团炽烈燃烧的情火,烧灼得他经常处于一种激奋之中,就现在想起她,他都感到一种浑身灼热的冲动。他是搞艺术的,他需要浪漫,需要刺激,需要亢奋,而不需要过多的柔顺,不需要过多的、像水一样的平缓和深沉。尤其是使他不理解也接受不了的是,赵瑞芝一在李大钊主任、陈独秀学长以及许德珩、邓仲澥、高尚德他们这些同学面前,一出去参加集会、游行、讲演以及探讨救国救民之路等各类活动时,是那么英姿焕发,生机勃勃,经常是那么激奋不已,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悲愤难抑,简直就是一团火,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可是一到他跟前,一依偎到他的怀里,就成了一汪柔顺而平静的秋水,他受不了,实在是忍受不了。一种索然无味的心绪沉笼着他。他开始慢慢地疏远了他曾经是那么迷恋过、不顾一切地死命追求过的赵瑞芝,而把心胸又敞开给了陶美玲。

宋维新的情变,是赵瑞芝未曾料到的。她对宋维新一片真情。她从心底深深感谢她的这位继陆兄对她的一片痴情,敬佩他的艺术才华,也敬服他以“戊戌六君子”为楷模而立志“继陆”、以血报国的壮志,她觉得他和她是志同道合、真真心心相印的知音和伴侣。她真诚地接受了宋维新的爱,并决心与他以诚相爱,白头到老,虽未能同生,但切望同死。宋维新同陶美玲关系有些不寻常,她也曾有所耳闻,她觉得这不能怪她的继陆兄,而应该怪罪于她自己。她那时候对宋维新的痴情追求一直不表态,冷之有余而热却不足,总是躲躲闪闪的。青年男子哪个不钟情?人都是有感情的。你对人家不热,陶美玲对人家热,人家稍微回应一下,有什么可责怪人家的?!完全勿须责怪。现在,只要她把心给了他,以真情相待,那他以后也不会再和陶美玲过于亲密了。赵瑞芝以善待人,以宽容人,并没有能够拴住宋维新那颗一味想寻求浪漫、寻求刺激的心。她的继陆兄从慢慢地冷淡她,到慢慢地疏远她,尔后就干脆离她而去了。

一颗刚炽热起来的心,被一块沉冷的冰块无情地砸碎了。

赵瑞芝一下病倒了。

她总是甩脱不掉她面前的宋维新的影子——他曾经痴情地凝视着她的影子,他给她整个身心投入地画像的影子,他苦苦哀求她要把给她画的那第一张像留下、挂在自己床头上的影子,以及他给她雕塑《思想者》塑像的影子、他给她侃侃讲述法国雕塑艺术大师罗丹及其创作群雕《地狱之门》前后情况的影子……她甩脱不了这些影子,总是甩脱不了这些影子。

但是,赵瑞芝毕竟已经不是一年多以前那个新婚之夜从孔府黑色大门里逃婚出来、在大街上毫无目标地小步奔跑着、不知所去的赵瑞芝了,她浸泡在泪水中躺了两天后,第三天毅然翻身而起,到天安门广场参加“抵制日货、抗贼驱倭”的讲演和查抄仇货、焚烧仇货的活动去了。

就是在这天,她见到了她所敬服的“新华儿”,也就是辛化洱。

她没有想到,简直是没有想到,这辛化洱——这近一年里在日本经常给国内各报刊写文章猛烈抨击封建专制制度、抨击旧文化、提倡新文化、极力宣扬“德先生”和“赛先生”、也对东洋日本吞噬中华的狼于野心进行揭露和痛击、以文笔犀利泼辣而在国内外很有点小名气、同时也使她赵瑞芝很敬服、很想能结识一下的“新华儿”,竟是她原来那名义上的丈夫、那沉甸甸的黑色大门里孔府家病得奄奄一息的大少爷孔文义!

想不到。这太让人想不到了!太令人难以置信了!这不是在梦中吧?

这不是在作梦,是真实情况。

开始时,辛化洱没有说他是孔文义,他也不认识赵瑞芝。当时,赵瑞芝被迎娶进孔府黑色大门,行完大礼,到新房里去冲喜时,头上顶着严严实实的盖头,看不到外面,当时她也只是偷偷地从细细的边缝处看到一个沉睡着的面黄肌瘦、形同枯槁的青年男子,那男子到底长得是什么个模样儿,她也没看清楚;而孔文义呢,病得迷迷糊糊地沉睡着,后来索性又一下昏迷了过去,当然也不可能看见赵府二小姐长得什么样子。两人谁都不认识谁,但是谁都知道谁。好在赵瑞芝见过孔文才,熟悉孔文才,差一点就把辛化洱当作孔文才了,由此也疑疑惑惑地推测到辛化洱会不会是孔文义?当时要情绪激昂地带领大家跟随着林丽萍去查抄她姑父家杂货店里私藏囤积的“仇货”,没顾得上去细想,细谈,细问。后来,那位辛化洱来北大找蔡元培校长,想插班进北大上学,正好又碰上了她,到她寝室坐了坐,聊了聊,讲开了,他就是孔文义,他当时也是特别反对那个所谓的“冲喜”,那种害人的封建专制阴影下的陋习,他后来听说赵瑞芝新婚之夜逃婚出走了,他特别高兴,更特别钦佩、特别敬服这位赵家二小姐,后来,因为病重,要治病,便到了上海,后又去了日本东京,在那里认识了天津去的周恩来先生,两人成了莫逆之交,一起参加爱国留学生们的革命活动,又一起回国,周先生回天津去了,他想留下来进北大学习,和北大同学一起参加各个社团的各种活动,等等。

听了辛化洱其实也就是孔文义讲明了这一切情况以后,赵瑞芝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心里面既是非常惊愕,又多少有一些说不清楚的莫名的慌乱。她感到惊愕的是,当时躺在新房病床上的那么一个病入膏肓、形销骨立、奄奄一息的孔府大少爷,怎么一下子又成了这么一位眉宇间洋溢着几分勃勃英气的轩昂青年了呢?而且,他从他们孔府的那沉冷而森然的黑色大门里冲了出来,近期还成了新文化运动中的一名已经很有点小名气的、坚定不移地反封建专制反东洋恶强的、敢冲敢闯的勇士。令人惊愕,这确实是令人惊愕。(这时,赵瑞芝自然而然地也想起了孔文才,他满带着失望和怨恨,“无奈秀枝做大酬”,“意断情了各两头”,回湘水老家去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情况怎么样?)在对孔文义孔府大少爷的变比感到惊愕的同时,赵瑞芝还感到有些慌乱——面对面地听着他讲述着这前前后后的情况——她的脸微微有些发红而灼热,心怦怦怦地跳着,眼睛也不敢一直正视孔文义,扑闪扑闪地总是往下看着。这孔文义毕竟曾经是过她名义上的丈夫,尽管是名义上,而实际上是根本不存在的,但不管怎么说,总还是有过那么一层关系,两人一相见,尤其是这样面对面地讲述那过去的情况,她不知道他孔文义感受怎么样,反正她是挺不自然的,尤其她有点气恨自己的是,不知怎么,慢慢地,她的心波微妙地、说不清楚地、莫名其妙地隐隐有些漾动。

自己这是怎么了?她暗暗问着自己。

赵瑞芝是这样,孔文义呢?

孔文义较之赵瑞芝,显得更为不平静。

那天,在天安门广场上,他第一眼见到赵瑞芝,而且知道她就是新婚之夜从他新房中逃婚而去的赵府二小姐时,也是极为惊奇的,而且,惊中有喜,并还随着惊且喜而怦然心动。他深邃的目光,倏然灼亮一闪,旋即又收回,躲了开去,就如是两眼深奥莫测的洞窟,很快地稍微闪开了一下,旋即又关闭住了似的。

回到临时住处以后,他的心绪一直还隐隐处在一种也是说不清楚的莫名其妙的躁动之中。

周恩来先生回天津去了。他一个人在房间里有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想看书,翻了没几页,就不想翻了;想睡一睡,但躺在床上后,脑子里又比什么时候都清醒。

他不由自主地回想着天安门广场上他看到赵瑞芝并知道赵瑞芝是谁时那莫名其妙的心灵受到震撼的最初一望,完全就像长夜过去那天边倏然闪亮的一道曙光,以一种灿烂的东西,唤起着他情感上的醒觉。

这种醒觉越来越明显,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扰乱着他的心绪,他更为坚定了要进北大插班学习的意念。

经蔡无培校长的特批,孔文义如愿以偿地插班进了北大,住进了宋维新原来住的房子。

学生会全体干事会议决定:五月七日袁大头签署“二十一条”的国耻纪念日在全市举行抗倭雪耻大游行,推举孔文义写一篇声讨倭寇国贼的檄文。这天,他刚写完,认真又看了两遍,赵瑞芝就受许德珩的委派来取这篇稿子了,准备找几个同学再抄上几份,以便游行时用。

山不转水转。这是多么令人尴尬、而又令人心绪慌乱的、极为奇妙的又一次相会啊!

两人面对面坐着。

赵瑞芝手里拿着孔文义刚交给她的那篇讨贼檄文的稿子,来来回回翻阅着,看着这骨络清晰、遒劲有力的一手好字,看着这优美、流畅而又力透纸背、掷地有声讨贼檄文,从内心深处不胜叹服,不胜钦佩至极,而也在这同时,心底又隐隐约约涌腾起了那种微妙的、一下说不清楚的、莫名其妙的情潮的波澜。她的心跳加快,偷偷地狠劲地撞击着胸膛,面颊微微发红发热,一直不敢抬头望孔文义一眼。

赵瑞芝呀,你这到底是怎么啦?

赵瑞芝心中大声气恨地喝问着自己。

她自己也说不清,而又管不住自己。

“赵小姐,噢,不,瑞芝同学,你看这样写行不行?把该说的都说到了没有?有什么不妥当之处,恳请瑞芝同学能直言不讳地给文义指出来,文义定洗耳恭听,并将认真加以修正!”

孔文义诚恳地而同时也有些慌乱地问赵瑞芝。

赵瑞芝抬起头望了孔文义一眼,脸红红的,眼神慌乱,嘴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

“瑞芝同学,有什么不妥当之处,文义恳望指正,望勿犹豫多虑!”孔文义忙又恳切地说。

正这时,有人敲门。

“请进!”孔文义朝门望着,招呼道。

邓仲澥和张国焘推开门走了进来。

“你们看!”邓仲澥边对孔文义说,边把手中的一张报纸递给了孔文义。

孔文义接过报纸一看,是一张刚出版的还散发着浓浓的油墨香的北京的《晨报》。

“你看这!”邓仲澥给孔文义指着报纸上的一篇文章说;孔文义轻声念道:

“《外交警报敬告国人》。林为民。”

张国焘介绍说:“这位林为民,是咱们徐世昌徐大总统特聘请的顾问,而且还兼着总统府外交委员会的委员兼事务长。”

孔文义默声地看着文章;看着,看着,眉峰耸起,两眼闪灼着火光,不由自主地念出了声来:

“……胶州亡矣,山东亡矣,国不国矣!……”

“怎么?”赵瑞芝望望孔文义,又望望邓仲澥和张国焘,惊疑不解地问道:“怎么回事?”

邓仲澥说。“这位林为民先生三天前听到了我们在巴黎和会上已经完全失败、青岛和整个山东都将交付于东洋日本国的噩耗,林先生痛心疾首至极,在报上发表了这篇文章,以告国人。”

“啊,真的?真的是这样?”赵瑞芝睁大着眼睛,惊愕失色,“我们的青岛和整个山东真的就这样彻底落进到东洋日本人的狼口里去了?”

“那还有假?林为民先生是总统府里最知情的人了,他的消息是绝对可靠的!”张国焘极为肯定地说。“再说,刚才听陶美玲说,漆小玉她姐也从上海来信讲这件事,漆小玉她爸在财政部也听到了这种情况。”

邓仲澥猛然想起地说:“林丽萍同学刚才也在着急地到处找你,会不会也是这方面的事?”

张国焘说:“我想可能就是。听说咱们的林妹妹一大早就被青岛她们家来的一个姓柳的保镖叫出去了,弄不好,是不是也和这事情有关?”

正说着,外面有人喊问道:

“瑞芝姐在这儿吗?”

是林丽萍。

赵瑞芝忙跑出去。林丽萍气喘吁吁地迎上前来,慌急失色地说道:

“瑞芝姐,那家伙来了!”

赵瑞芝猛一下没反应过来:“你说的是谁?”

“就那只披着人皮的狼。”

赵瑞芝知道林丽萍说的是谁了,她想到了这家伙一定来者不善,严峻地问道:

“他来干什么?说了些什么?”

“他从巴黎回来,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凶狠狠地说看我还能再逃到哪儿去?他对我说:‘告诉你吧,你们奉调回国出任外交总长的那个章宗祥,和你们的那个币制局总裁陆宗舆、交通总长曹汝霖,已经草拟好了电令,而且也已经得到你们的那个徐世昌大总统批准,马上就要发往巴黎,命令你们的代表在和约上签字。’他头一扬,很是不可一世地说,青岛和整个山东都即将彻底归属于他们大日本帝国,而且,不久的将来,这北京城,以至这整个神州大地,也都属于他们大日本帝国的。他问我;‘到那时候看你还能躲到哪儿去?看你还能飞上天去不成?!’他说完,仰面哈哈狂笑着,真让人毛骨悚然。”

赵瑞芝听着,不禁也打了个寒噤。

赵瑞芝正听林丽萍说着,见许德珩和博斯年急匆匆地走来了。

许德珩问道:“文义同学在吗?”

赵瑞芝回答说:“在。还有仲澥同学、国焘同学也都在。”

许德珩说:“那正好!蔡校长让我通知咱们校学生会的正副主席和全体干事、各社团的骨干成员以及各学校的学生代表,今天下午在西斋饭厅开个紧急会议,蔡校长有个紧急情况要向大家通报……”

林丽萍告诉给赵瑞芝那只披着人皮的狼所说的章宗祥、陆宗舆、曹汝霖三人草拟电令让巴黎和会上的中国代表签字、向东洋人屈膝投降一事完全是事实。

那次章宗祥从日本奉调回国,在东京车站受到了爱国留学生们的一顿猛烈的围攻和痛击之后,心甚惶恐,很有余悸,行至天津,不敢径直进京,先拍了封电报给他的密友币制局总裁、中日汇业银行总理陆宗舆。陆宗舆接到电报后,从北京速到天津,与章宗祥相会。

佣人把鸦片烟具在榻上摆好,两人面对面躺了下来。章宗祥先让陆宗舆拿起烟枪给自己打泡,然后他自己也打将了起来。两人吞云吐雾,在飘浮迷蒙的云雾中,他们谈论著,分析着当前的形势。

章宗祥说:“宗舆老哥,兄弟现在既然接任了外交总长,就要在外交上尽量稳定和维持好和东洋日本国的关系。当然,英美德意那些西方洋人列强也不能得罪,但远亲不如近邻,那些西洋人离我们毕竟远一些,而且他们从自己私利出发,多少也让着东洋人一点,这样,我们就更要搞好和东洋日本国的关系。”

陆宗舆点点头:“老弟说得很对!情况确实如此。”

“再说,人家东洋日本人对咱们弟兄们都挺不错,咱们也不能让人家寒了心。有思不报,非君子也。宗舆老哥,你说,是吧?”

“老弟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咱们商量一下,然后再找汝霖老兄碰一下头,是不是给咱们巴黎和会上的代表拟个电令,很强硬的电令,让他们在把青岛和整个山东划归到东洋日本国名下的和约上签字认可,电令稿拟好后,让徐大总统过一下目,就给巴黎发过去。”

陆宗舆略有些迟疑地说:“徐大总统那里绝对没什么问题!更何况还有咱们的段祺瑞段大人在后面撑腰呢!我说的,让人感到忧心的是,怕那些总是不安分守己的学生们,又借机轰然而起,惹是生非。他们最近的活动很是厉害。”

“他妈的这些乳臭未干、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的毛毛学生们!”章宗祥把手中的烟枪一扔,愤然从烟榻上坐起,他想起了在东京车站的狼狈相,至此时余悸尚存,心中之火陡然又起,“不去好好读他们的书,搞什么他妈的救国活动?!这个国是他们能救得了的吗?!这个国得靠我们这些人来救!我们这才是真正的救国救民!他们懂个什么?!他们懂个屁!”章宗祥说着,说着,骂将起来,“这些吃狗屎的毛贼贼们,真正好事不足,坏事有余!”

陆宗舆也从烟榻上坐了起来:“他们本来就都是些不安分的料,再加上这近一二年来又从西洋、从俄国那边传过来的什么‘马’字号的过激主义,就更使他们头脑发热,不知道马王爷头上是几只眼了!”

章宗祥眉头拧起,沉吟道:“老哥有所不知,这个‘马’字号的过激主义,简直就是洪水猛兽。小弟这几年在国外混,对此过激主义稍知一二。这个过激主义,其终极目的,据说就是要平均穷富,据说还有什么女子国有,等等。这过激主义依靠的就是所谓的民众运动。这民众运动,宗舆老哥可能还不大清楚,其实也就有点像是咱们的段祺瑞段大人当年包围国会时所用的那个所谓的‘公民团’,只不过段大人的那个‘公民团’都是些私自收买来的地痞流氓打手之类,假充是公民,而这个过激主义的民众运动,是要把真正的公民都煽惑起来闹事,说是专门要和贪官污吏卖国贼们斗……”

陆宗舆笑笑:“我们这些人又都不是什么贪官污吏卖国贼,怕它个属!”

章宗祥脑海里倏然闪现过了陈独秀、李大钊、胡适等人的名字,忧心忡忡地说:

“这个过激主义可不是随便开开玩笑的,它现在在我们中国,尤其是在京机重地,已被叫陈独秀、李大钊、胡适的几个人煽惑得沸沸扬扬,尤其是一些青年学生们就像走火入魔一样,一天到晚地在喊叫着什么德莫克拉西德先生呀,什么赛因斯赛先生呀,什么民众联合呀,什么国民外交呀,甚至还有什么马克思主义呀,什么俄国十月赤色革命呀,什么社会主义呀,等等……”

陆宗舆把手一挥,作出一副很轻蔑的、不屑一理的样子,对章宗祥说:

“老弟,别皇帝老子不急太监急得不行——瞎犯那份忧心!管他妈的什么德莫克拉西、德莫克拉东、什么马克思、牛克思呢!他们煽惑他们的去,我们干我们的,他们能奈何我们什么?!怕它个鸟!”

章宗祥焦虑地摇摇头,说:“老死你真是不懂!你想想看,今天我们兄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发财享福,凭的是什么?凭的就是权!中国的老百姓,向来都是无知而又怕事的,很安分守己,对于做官的,不管你是正人君子,还是乌龟王八蛋,都一律唯命是从,不敢反抗。现在我们手中都掌握着最高权力,完全可以像曹孟德曹操那样挟天子以令诸侯,没有谁敢不从!即便是有那么几个少量的文人墨客不满意,也造不成反来,不会成什么气候。问题是,现在很多下层民众都有一定知识,而且还形成了团体,建成一个个组织,敢于犯上作乱,再加上过激主义分子从中卖劲煽惑,从中组织指挥,这对我们来说,就麻烦了。尤其北京作为京都,切切不可掉以轻心!”

陆宗舆问道:“那老弟的意思,该如何办为好?”

章宗祥沉吟地说:“依我之见,先下手为强。最好的办法,就是实行戒严,禁止民众的集会结社,严格检查邮电及书报杂志,甚至我还想,找个什么借口,把那些新思想的过激主义分子的学界领袖统统抓起来,关他几天,让他们狠吃点苦头,压压他们的那股子邪劲!”

陆宗舆点头称是:“对,是个好主意。”

章宗祥的两眼露出几丝奸险的凶光:“除此而外,我觉得还应该组织一个国粹团,吸收一些能听我们话的教授、学者和青年学生,把他们撒开,让他们深入到各社团中去,打听消息,探听情况,相机行事,制造他们内部混乱,破坏他们的狗屁救国救民活动。这样一来,我们的宝座不是坐得就更稳了吗?”

陆宗舆拍手连连惊喜地喊叫:“哎呀呀,老弟高见!哎呀呀,老弟真是子房再世,诸葛重生呀!愚兄敬佩至极!敬佩至极!愚兄对老弟真是佩服到家了!尤其是组建国粹团这个高招儿,我想就连他子房、诸葛在世,也定会自叹不如呀!不过,说到国粹国学一项,宗祥老弟,这些年来,你大都在国外忙于政务,对国学谅必有所荒疏了,不像老哥我,历年来从未曾间断过这方面的研读,即使在一榻横陈、吞云吐雾的时候,也从没有抛开此类经卷闱墨、破题、起讲,大比小比,读得滚瓜烂熟,笔下也文思如泉,深感国粹之妙味,其妙无穷。想想看,倘若当今之广泛青年,都能遵照袁世凯袁大总统和段祺瑞段大人之英明圣示,服膺于国粹,潜心于国学,致力于国故,何患它过激主义思潮的凶猛侵入呢?”

章宗祥笑道:“照老哥这话的意思是,学校里的功课,应该再增添上抽大烟和读八股这两门课了?这恐怕是时代潮流所不允许的吧!”

陆宗舆也笑笑,说道:“要说时代潮流所不允许,你老弟的那种逮捕新思想学界领袖、组建国粹团,破坏各社团救国救民活动,恐怕也不是时代潮流所能允许的吧?老弟你也清楚,那些新思想学界领袖,什么李大钊呀,陈独秀呀,等等,可都不是省油的灯。尤其是那个叫胡适的北大教授,还都与英美派人物有密切关系。连徐大总统都尽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我们能冒冒失失地去碰他们吗?”

“这老哥你就有所不知了。”章宗祥很自以为是地摇摇头,说,“你不可把事情看得过于呆板!咱们在这里说的办法,当然不能是竹筒里倒豆子,一下子都拿出来,我们只能看机行事。现在你先回北京去在徐大总统耳边再‘吹吹风’,同意让我们去京里应付时局。等我们都到了北京后,再提建议,说时局严重,为了维持秩序,必须暂时采取一些紧急措施,我想他徐大总统也不会不同意。至于什么样的紧急措施,根据情况再看,”章宗祥说着,两眼又闪射出了刚才的那种奸险的凶光,“到时候,如果真的需要来狠的、硬的,那就得来狠的、硬的,一点不能心慈手软!要知道,老哥,咱们现在都已经在虎背上,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就干到底!”

“也就是的。”陆宗舆赞同地点点头。

第二天,天麻麻亮时,陆宗舆就坐早车回到了北京,回到家,稍许歇息了片刻,就去了总统府,向徐世昌“吹风”,也向其他的一些有关人士“吹了吹风”,一切都搞得差不多了,陆宗舆往天津打电报给章宗祥,章宗祥接电后,立即乘快车进京。

一切都安排停当。章宗祥这边一下车,就被交通总长曹汝霖的秘书悄悄地接到了曹公馆。章宗祥走进客厅一看,里面在座的就只有曹汝霖和陆宗舆,两人起身相迎,请章宗祥坐了下来。

三人照例相互都寒暄了一下,完后,章宗祥就把自己在国外的所见所闻以及和东洋人的来往情况,还有自己的一些想法,都尽情地说了一说。

人们常说:沆瀣一气,臭味相投,此话一点不假。章宗祥对时局、对中日关系的看法、意见和办法,包括给巴黎和会上的中国代表发电下硬行的签字令,以及在国内实行戒严、禁止民众结社集会、组织“国粹团”、破坏各社团的救国救民活动、以至必要时逮捕学界领袖等,曹汝霖都非常赞同,拍手称快,连连说道:

“妙哉!妙哉!宗祥真乃于房重生!真乃子房重生呀!咱们三人,若比汉兴三杰,宗舆不愧萧何,宗祥不愧子房,我呢,可惜是比不上那韩信。”

章宗祥、陆宗舆不约而同地一起笑着说道:“哪里,哪里?汝霖较之韩信,也逊色不了多少。”

三人齐声哈哈大笑起来。

完后,三人商议,先草拟给巴黎的电令,措辞要强硬一些,语气要决然一些,然后三个商量怎么样制定戒严令、禁止结社集会令和逮捕令等,以及怎么让徐大总统签署批准。

一张由袁世凯尔后是段祺瑞沿袭下来的黑色的网,此时由这自以为可以以汉兴三杰相比的三个人继续编织着,又慢慢地朝着整个神州大陆张撒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