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醒狮

“小叔子带着大嫂私奔,丧辱门风,给我把这对狗男女乱杖打死!”“不!……”孔文才一下把赵瑞芝抱住,遮护住,梦醒,他怀里抱的是宋一茗,他大惊,忙一把把宋一茗推开,辣妹子羞愤而去……

孔文才披着一身厚厚的雪花回到了法专。

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回到学校的。从把装有那首《曲玉管·倾怀》词的信托北大那位老工友送到赵瑞芝寝室去后,他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儿上。他站在远处一排房子后,看着老工友敲开了赵瑞芝房子的门,看见赵瑞芝开门出来,老工友向她说着,把装有词的信交给了她,她把信接了过去,优雅迷人地微笑点头表示谢意,后又目送老工友离去,赵瑞芝转身进了房子。他呢,又赶快绕到了房子后面,站在一棵老榆树下,定定望着赵瑞芝寝室的后窗户。他望着,心紧张地跳着;站了一会儿,见雪越下越大,另外,偶然走过的人,还不时地奇怪地望望他,他这才从老榆树下走开,离开了北大,回到了法专。一路上,他脑子里都在想着那首词的情况,推测着赵瑞芝看了那首词后的神态。他时而觉得很乐观,觉得自己这样做很对,干得很聪明;时而又觉得很悲观,觉得自己不该这样干,觉得自己干了一件极其愚蠢的事情。他就是这样心神不定、忧虑重重地回到了学校。

回到寝室里,他的心依旧平稳不下来。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在窗户跟前站了一会儿,靠着墙,望着窗外漫天飞舞的大雪,可脑子里却一直在牵挂着那首词将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结果——是令人欣喜的佳晋,还是让人心寒的恶讯?孔文才想着,以至连眼前凝望着的雪花纷纷扬扬的窗户玻璃上,也都映现变幻着他推测想象中的赵瑞芝看过那首词后的各种不同神态的面影;后来,他坐了下来,坐到书桌前的椅子上,伏在书桌上胡想着,书桌上也映现变幻着赵瑞芝各种神态的面影;他顺手拿过书桌上的一本书,漫无目的地胡乱翻着,不过也是想借此平静一下心绪,但书页上也是映现变幻着赵瑞芝的各种面影;他把书一合,站起身来,走到床边,正好也感到有些倦意,索性就躺到了床上,可是躺下了,又没有睡意,翻过来,翻过去,折腾了几下,都睡不着,顺手又拿起枕头旁边的一本杂志乱翻,杂志内页上又是映现变幻着他孔文才推测想象中的赵瑞芝各种不同神态的面影。他简直心神不定到了极点!

真是活见鬼!

孔文才浑身焦躁难忍,他竭力地克制着自己的胡思乱想,平缓着自己的不安的心绪。慢慢地,慢慢地,他眼睛有点发涩,眼皮也沉重了起来,脑子里渐渐扩展成一片无际的空白——

……不知怎么,他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湘水县家里。

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萧瑟寒秋的夜晚。夜深人静。迷离朦胧的冷月,在飘飘浮浮着的乱云的遮掩下,时隐时现。朔风一阵阵掠过,迎面扑来,寒人肌骨。他在巷子里急步走着,赵瑞芝穿着新娘的婚服,紧跟在他的身后。

他们快步子疾速走着。

他们从一条巷子,又到了另一条巷子,从一条街,又到了另一条街,快步子走着。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他们正犹豫徘徊着,想着朝哪个方向走,忽见对面一群举着火把、提着灯笼的人,喊叫着,朝他们走来。他们吓了一跳,忙转过身朝回走,可是后面也是举着火把、提着灯笼的人群,吵吵嚷嚷地向他们逼近。再朝左右两边看看,也都是火把、灯笼、吱哇乱叫的人群。

他们被围堵在了最中心,前后左右都是带着杀气的追寻他们的人群。

他和赵瑞芝紧张地朝四面望着。极度的恐惧,像无形的冷酷的魔网,紧紧笼罩着他们的整个的身心。孔文才他觉得自己就像是数九寒天被浸在了冰水中,寒气直透心底,身子一阵阵地打着寒战;赵瑞芝更像是一只被狼群四周包围住的小羊羔,身子蜷缩成了一团儿,假在他的胸前,浑身筛糠似地颤抖着,两只大眼睛极为惊恐地怔怔地圆睁着。

火把、灯笼、杀气腾腾的人群,从四面八方渐渐逼上前来……

他和赵瑞芝紧紧紧紧地相偎着……

火把、灯笼、杀气腾腾的人群越来越逼近……

他和赵瑞芝也越来越紧地偎依着……

“抓住他们!抓住他们!”

“抓住这一对狗男女!”

“抓住这一对乱伦的奸夫淫妇!”

“把他们绑起来!”

“把他们吊起来!”

“对,快把他们绑起来!吊起来!”

声嘶力竭的吼叫声、‘唾骂声,从四面八方像倾天而落的冰雹似的向他们凶猛砸来……

他们进无去处,退无退路,恐惧而慌乱,不知所措,怔怔地呆立在那十字路口上。

“抓住这一对丧辱门风的狗男女!”

“快!把他们捆绑起来!”

“烧他们!用火烧他们!点他们的天灯!”

几支熊熊燃烧的火把朝他们劈头盖脸地扔了过来,落在他们的脚下。灼人的火舌,随着一股股黑黑的呛人的浓烟,直往他们身上扑来。

紧接着,冲上来了几个人,凶神恶煞般地吼着,叫着,把他们两个五花大绑了起来。

“绑到那棵树上!那有两棵树。”有人喊道。

路边正好有两棵老榆树——两棵已经老朽干枯了的老榆树。

“对,把狗男女绑到那两棵树上!”

“把女的吊起来!”人们杀气腾腾地吼喊着。

“对,把女的吊起来!”

孔文才被绑在了一棵树上。

赵瑞芝被捆绑着吊在了旁边的另一棵树上。

“再往高吊!”

吊赵瑞芝的绳子被狠劲一拉,赵瑞芝被往高吊了一下。

“再往高一些!让淫妇知道一下私奔的滋味!”

吊赵瑞芝的绳子又被狠劲一拉,赵瑞芝被更高地吊了起来。

手脚被捆绑着、被捆成了个粽子形、高高吊了起来的赵瑞芝,已经被吓得半昏死了过去,脸色苍白,糊满了土,轻轻地痛苦地呻吟着。

他看着,心如刀剜一样,一阵阵抽搐着。疼痛难忍。

“打!给我狠劲地去打!去打那个败坏门风、不知羞耻的下贱的淫妇!用鞭子去抽!用火去烧!去狠劲抽!去狠劲烧!还有那个,不知礼义廉耻、竟敢欺兄霸嫂的逆子,也给我狠劲地去打!狠劲地去抽!”又有人喝吼着。

他这时才看到,喝吼的是他父亲。他父亲孔德仁在火把、灯笼、杀气腾腾的人群后面,声嘶力竭地喝吼着。赵瑞芝的父亲赵钦恩,也站在他父亲旁边,和他父亲一起喝吼着。两位老爷子气急败坏,脸都扭曲得失去了原来的形状,手里的拐杖也高举起,狂挥乱舞着。

与此相随着,他感觉到什么地方有一双恶狠狠地眼睛在盯视着他。

他心里有点发怵,扭头朝四处望着,顺着感觉指引的方向,在左侧上方半空中,他看到了那双恶狠狠的眼睛——恶狠狠的,充满着仇视的眼睛,还看到一张非常熟悉的面孔——他大哥孔文义的那张久病将死的青黄而苍白、毫无一点血色的枯槁的脸。那双恶狠狠的眼睛,就是深嵌在这张枯槁的脸上,正拼力以一种怨恨的以至仇视而歹毒的眼光,狠狠地盯视着他,森然可怖,似乎还在咬牙切齿地怒斥着他:

“你这禽兽不如的家伙!你大哥我哪一点对不住你,你这样来对待你大哥?看你大哥我病重难愈,将不久于人世,便色胆包天,以不轨之心,图谋你大嫂。你无耻之极!你伦理何在?礼义何在?天良何在?”

他瞪大双眼望着大哥孔文义,心虚而慌乱,急忙连连摆手否认,一选连声地辩解道:

“不,不!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你强辩什么?!铁证如山!你写的那首《曲玉管·倾怀》词,就是证据,词里满篇都是挑逗调戏的字句。淫言荡语,表露着你无耻的心迹。你敢把你那卑污的黑心,剜出来让大家看一看吗?敢吗?剜出来让大家看一看!剜出来!”

“不,不,大哥!不,不……”

恶狠狠的眼睛迸射着绿光。他听见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森森的失声狂笑:

“哈、哈、哈……怎么?不敢吧?不敢把你那颗丑恶卑污的黑心剜出来让大家看吧?你这禽兽不如的东西!欺兄诱嫂,天理难容!你会遭到报应的!我就是死了,也决不放过你!也定会来找你算账的!”

“不,不,大哥!不,不……”

他想说个清楚,极力地喊叫着。

可是大哥不理会他,那恶狠狠的眼睛依旧仇恨无比地瞪视着他。

与此同时,他发现另外还有一双眼睛在鄙夷地望着他,是宋维新的眼睛。

正这时,他父亲和赵瑞芝父亲的声嘶力竭的吼喊声又相互交混地声声传来。

“打!去给我狠劲地打!去给我用鞭子抽!狠劲地抽!抽死那个丧辱门庭的东西!抽死那个下贱的小媳妇!”

随着吼喊声,他看见他父亲和赵瑞芝父亲像两只受伤的老狼似的,发疯地从火把、灯笼和布满杀气的人群后面冲出来,凶狂地挥舞着拐杖,直扑向被捆绑吊挂起来的赵瑞芝。

“不!”他一看情况不好,赵瑞芝必会死在两位老爷子的乱杖之下,便大喊一声,浑身一挣,竟把捆绑在身上的绳索全部挣断,尔后大步子朝赵瑞芝扑去,想要护住赵瑞芝,没想到,他大步子跑着,竟腾空飞了起来,一下子飞扑到了吊挂在半空中的赵瑞芝的身上,把赵瑞芝紧紧地搂抱在怀里,遮护了起来,大喊道:

“不!不!……”

——孔文才猛地一下坐了起来。他刚才原来是做了梦。一个可怕的恶梦。他紧紧搂抱在怀里的,不是赵瑞芝,而是宋一茗!

“辣妹子”宋一茗深深地爱恋着孔文才。

孔文才是什么时间闯入了这个“辣妹子”的心扉的,宋一茗自己也说不清楚。

孔文才是宋一茗哥哥宋维新的同学。两人自上小学就是一个班,还是一个同座位;上中学又是在一个班,又是一个同座位。时间一长,两人好得就像亲兄弟一样,如胶似漆。孔文才经常来宋家公馆。宋维新呢,偶而也去孔家公馆。说是偶尔,就是起初去过几次,后来再就很少很少去了,除非有什么迫不得已的紧急事情才去一下,去了也是在门口不进去。宋维新对孔文才说,进他们孔家公馆,就像进到了一座古老的墓穴里一样,阴森而沉闷,使人感到寒悚,感到压抑。宋维新这样说,孔文才也很赞同。他说:别说别人有这样的感受,他自己就有这样的感受。孔文才喜欢来宋家公馆;他觉得这里和他们家截然不一样。在这里,他感到一种开脱,一种解放,感到清新,感到畅快。

在这里,孔文才和宋维新除了可以大胆地谈论时局而外,还可以畅所欲言地讨论中国以至西洋的文学和艺术。孔文才特别喜欢诗词,喜欢吟诵,也喜欢写,经常即兴而作。他说他这是受了他大哥孔文义的影响。他大哥孔文义在湘水县是个很有名气的才子,才思敏捷,文笔极好,小时候因作过七步诗而被人誉称为“湘水县的小曹子建”。孔文才在大哥的带领下,在诗词赋方面也显露出了一定的才华。

后来,孔文才和宋维新都考到了北京上学,孔文才进了法政专门学校,宋维新进了北京大学文科,但他们每次相逢到一块儿,还总是免不了谈谈文学,谈谈艺术。

宋一茗在性格上是个辣妹子,而在感情上却是个天生的情种。她自幼也特别喜欢诗词。每当孔文才和她哥哥这两个同窗好友在一起谈论国事、谈论文学和艺术时,她总是在旁边认真地倾听,而当两个同窗好友谈论起诗词时,她更是听得非常入迷,如痴如醉。

尤其是,她经常满怀着深深的敬服,听孔文才侃侃而谈。她对哥哥的这位同窗好友,总有着一种发自于内心深处的倾慕。一缕很微妙的情丝。表面上看是一种尊崇和信服,实际上还隐隐荡漾着一种说不清楚的感情的涟漪。她听着他讲,两眼凝望着他。他讲的那些话语,那些对诗词的独到的见解,那些准确而又生动、形象,并还特别富有情趣的遣词造语,再加上他那清亮而柔和的嗓音,都使人那么爱听。再就是,他侃侃而谈时的那动作,那神态,那挥舞来、挥舞去的手势,那隐在黑边眼镜后面的一闪一闪的眼神,也都是那么让人受看。

她就这样经常跟孔文才和哥哥在一起,听他们谈论,凝神地望着他们,当然主要还是听孔文才谈论,凝神地望着孔文才。慢慢地,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宋一茗的内心开始不大安生了,时不时开始有些莫名的激动,而且越来越厉害。她开始在变化。她自己都明显地自我感觉到了自己确实在变,在说不清楚地、暗暗地、一点一点地变化着。到后来,这变化越来越明显,竟开始毫无顾忌地、公开地、引人注目地刻写在了她的神态上,她的脸上和她的眼神里。怪不得一天傍晚,孔文才走后,宋一茗一个人在园林中闭走,宋维新望着妹妹,望着,望着,故作神态地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似地,惊奇不已地对妹妹失声地大喊大叫道:

“哎,我说,小妹,你最近这是怎么啦?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特别是,每当和文才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平常的那种风风火火的疯劲儿和那种对人薄唇利齿的尖刻劲儿,都到哪儿去了?你一下变得那么寡言少语,变得那么柔顺、那么深沉、那么静谧起来;而且,脸色也红红的,焕发着鲜艳妩媚的容光;眼睛呢,也充满着柔情蜜意。你这是怎么啦?老实告诉哥哥,小妹,你是不是爱上那位文才见了?”

“哥,你大喊大叫地胡说些什么呀!”宋一茗脸一红,满面娇羞之色,嗔怪地说了宋维新一句,转过脸去,噘着个嘴,不理宋维新了。

宋维新笑笑,离去。

宋一茗呆呆地站在那儿。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是不是爱上那位文才兄了?”哥哥的一句带有戏滤的惊奇的问语,把她笼罩在心头的那种隐隐糊糊说不清楚的、茫然迷雾般的情丝的网,一下子捅开了。啊,爱!这就是爱吗?这就是那些作家、诗人笔下所描绘的那种人世间钟情怀春的男男女女为之而死去活来的爱吗?啊,爱!让人非常畏惧而又让人无比向往迷恋的爱!

宋一茗胸中一股热潮涌起,她心里感到激奋而又有些纷乱。她抬头望着夕阳那令人目炫而又令人心醉的火红的霞光,慢慢步出园林的小后门,向晚霞映照下的波光粼粼的湘江边走去。

孔文才……

孔文才的面影在她大脑中清晰地映现着。

这个假期,哥哥和孔文才一块儿从北京回来后,孔文才几乎天天都到他们家来。她有时候也想:是不是因为她的缘故?但很快她又否定了:“不知羞臊的丑妹子!人家是来找同学的。人家哪个是来为你呀!”她暗自自我解嘲地笑了笑,又暗自自我奚落一番。但不管怎么说吧,反正哥哥和孔文才好像比以前更亲密了。而她呢,她内心不大安生,心底的情波的微微起伏,好像也就是从这个假期里开始的。

孔文才几乎天天都来。她开始怕见他了。她怕见他,又想见他;想见他,又怕见他。每次一看到他的身影,她心中就颤栗、浑身被一种欢欣的恐惧所攫取,随着他一步步地走近,她也一阵阵地慌乱不已。后来,她明白了,那种颤栗和慌乱,那种欢欣的恐惧,其实就是在她纯洁的心灵里初萌的爱情的开始。

慢慢地,怕,变成了思念;颤栗、慌乱、欢欣的恐惧,也都变成了使人心荡神移的甜蜜而美妙的想象和意会的陶醉。

时令正值盛夏。

宋一茗开朗而羞涩的少女的心,在张慌失措的初萌之后,开始火辣辣地炽烈地勃勃躁动着。如果说,在春天,温暖的春阳,融化了复盖在大地上的冰雪,和煦的春风,吹绿了山林沃野,百鸟展翅翱翔,啼啭欢唱,千河波卷浪滚,浩荡奔涌;春天,是宇宙大自然苏醒、万象更新的开始,是各类生命力蓬蓬勃生、同时也是人的情潮激发而起、汹涌奔腾的开始的话,那么,在夏天,炎炎似火的骄阳,高悬在空中,把它那炽烈灼人的红色光束,洒落向大地,整个空气中都翻滚着灼烫的热浪,江河横溢,万物猛长,这盛夏,则是蓬蓬勃生的生命力和人的激发而起的情潮,经过加温后的狂猛的继续。尤其是那灼热的情潮,汹涌奔腾而一发不可收拾。宋一茗此刻就是这种经春天萌动,又经盛夏加温的情潮,在她体内涌腾着。

她越来越心神不宁,越来越神不守舍。

也许是一种心灵上的相通,也许完全是宋一茗的自我感受,她觉得孔文才似有意而又似无意地到她们家来得更勤了。

而她呢,她也一天比一天次数更多、而且一次比一次时间更长地凝望着孔文才,目光直直地凝望着他,听他讲话,看他的动作和神态,有时候显得是那么越来越由衷的痴迷和心醉。似乎是在这默默的专注的凝视中,他享受到了一种满足和快感,一种她过去从来未曾享受过的满足和快感。有几次,孔文才无意中抬起头或者转过脸,捕捉住她那大胆的热辣辣的目光,而惊异地回望着她时,她这才感到了自己的失态,羞涩地嫣然一笑,做出一种突然想起要找什么东西,或者突然发现了什么事情的样子,很快地把视线从孔文才身上移开,转向别处,借以来掩饰自己。但是,过不了几分钟,她又难以自制地、不知不觉地重犯着这个美丽的错误。

宋一茗沿着湘江岸边随意地缓缓走着。孔文才的面影时不时地在她脑海中清晰地映现着。这一天,孔文才从她们家告辞离去后,她明显地感受到了一种空荡和寂寞——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空荡和寂寞,也明显地有了一种孤独感和失落感——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孤独感和失落感。她有点后悔没有让哥哥,或者干脆就她自己,想方设法地找借口再把孔文才挽留一会儿。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依恋。孔文才已经被她切切实实地装在了自己的心里。在身边,便感到踏实;一离去,便立时觉得空荡。此时,她的炽热的心头,就完全被一种倏然飘旋而来的、茫茫寒雾般的、空落的悲凉和烦乱,所沉沉笼罩;红润的脸庞,不见了原有的丰润,明亮的眼睛、也失却了往日的光彩,浮罩上了一层黯然。她感到压抑,感到惆怅,感到伤感,以至伤感得都想跑到哪个树林子里面去大哭一场。这本来和她的那种风风火火、大胆泼辣的“辣妹子”性格极不相符,但她也弄不清楚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了。感情这东西,简直是太可怕了!神奇而又威力无比。它竟能使一个人在不知不觉中完全改变自己。

宋一茗沿着江边走着,难以自禁地总是在想着孔文才。她万万没想到。孔文才正好也在江边散步,他们不期而遇。这对宋一茗来说,简直就是思之所来。想之所得,喜出望外。

孔文才显然是从宋一茗家出来后,没有马上就回孔家公馆去。他是实在不愿意在他们那个阴森沉寂、充满着腐朽的霉味儿、就如同一座古墓荒冢的洞穴似的家里多呆一会儿,哪怕是多呆三五分钟呢!所以,每次一旦出来,就不想早回去,尽量能在外边多拖延一会儿,就在外边多拖延一会儿。今天,天色也好,晚霞,江水,清风,很有一番景观和情趣,便信步来到了江边。

两人在江边相遇,相互都感到有些意外。

“文才兄还没回府上去?”宋一茗问道;问着,也毫不掩饰自己意外的惊喜,两眼灼灼闪亮。

“时间还早,回到家中也没什么事,索性来江边走走,领略一下这江边黄昏晚景,也很有一番情趣。”孔文才微微一笑,回答说。

孔文才边说着,边看着江面,站了一会儿,往前缓步而行去。

宋一茗不知不觉也踅转身子,往回随着孔文才一道往前缓缓走去。

“一茗小姐也经常来江边走走吗?”孔文才问。

宋一茗回答说:“也不经常。有时候烦闷了,就晚上来江边走走,排解排解心中的愁绪。”

孔文才笑笑:“想不到我们的‘凤辣子’竟也有烦闷的时候。”

宋一茗的脸红红的,望了孔文才一眼:“文才兄又在取笑小妹了。”说完,低下头去。

孔文才一阵爽笑。

每次都是这样,孔文才和宋一茗刚见面时,总是拘束呆板一些,正儿八经的,彬彬有礼的,一口一个“一茗小姐”,但几句话以后,也许就是宋一茗那火辣爽朗劲儿的感染,孔文才就放松得多了,说话也很自然了,随意了,开始以“一茗小妹”而称之,有时候还称呼“辣妹子”或者“凤辣子”,逗逗趣,开开心,活跃欢愉一下气氛。

两人沿着江边走着。有孔文才在身边,宋一茗刚才沉寂在心头的那由空落而引起的悲凉、烦乱的寒雾,那空荡和寂寞的心绪,那孤独感和失落感,都一扫而光了。由衷的快乐,随带着一种熨心的炽热,一阵阵从她心底升起,传遍她的全身。刚才有点失色的红润的脸庞,此时由于心情的转变,在夕阳晚霞的映照下,原又重新而且还更加显出了它的丰润和姣丽;刚才浮罩上了一层黯然的明亮的双眸,此时也重新显得光彩明亮。

夕阳西沉着,有三分之一已经隐落在了岳麓山峰巅的背后,剩下的那三分之二,依然还是那么精力充沛,生机勃勃,充满着无限的内蕴。鲜红的晚霞,像火焰一般燃烧着,烧红了天际,也给岳麓山上那满山遍野流丹烂漫的火红的枫林,镀上了一层耀眼的亮丽,同时,还又把鲜红的光束,洒落到碧绿清亮的湘江水面上。你看那湘江,红艳艳的蓝天,火海般的枫林,都倒映在碧绿清澈的江水中,使江水蓝色红色绿色交合在一起,相融相映,波光绚丽多彩,闪闪烁烁,灿灿夺目,整个江就宛若一条绚丽闪亮的彩带,蜿蜒而去,与天相接。在这底图衬景上,半空中,鹰与其它各类飞鸟在展翅翱翔,江面上,上行船和下行船在交相穿梭。正是“初唐四杰”之一王子安王勃笔下名句“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真实映现。

他们沐浴在夕阳黄昏的霞光中,沿着江边缓缓走着。一阵阵轻风,不时地从江面上掠来,带着江水的潮润,裹着各类花草的清香,从他们身上、脸上拂过,清馨凉爽宜人。

不知从哪儿传来了萧声,飘飘悠悠,清丽、委婉,抑扬,动听。

孔文才说:“这吹的是李清照的《怨王孙·秋已暮》词。”说着,轻轻吟诵起来——

湖上风来波浩渺,

秋已暮、

红稀香少。

水光山色与人亲,

说不尽、

无穷好。

莲子已成荷叶老,

清露洗、

囗花汀草。

眠沙鸥鸳不回头,

似也恨、

人归早。

孔文才有声有色、抑扬顿挫、韵味极浓地吟诵着;吟诵完,又感叹地说道:

“写得真好!多壮美的一幅秋江夕阳图呀!”

“文才兄也这么喜欢李清照的词?”宋一茗问。

“莫非一茗小妹也是这位易安居士的崇拜者?”孔文才望着宋一茗,反问道。

“谈不上崇拜,只是比较喜欢。”宋一茗兴致勃勃地回答说,“喜欢她的清丽的文笔,喜欢她的精巧的构思,但是不太喜欢她的愁思依恋和她那过于细腻、温婉、凄切、幽怨、缠缠绵绵、凄凄惨惨戚戚的忧郁之情。”说到这儿,她像一个调皮的小男孩似的,跑到江水处,拣起一块石片,朝江面上旋去,旋了两个旋儿,原又跑回到孔文才身边,接着说:“这首《怨王孙》词,我还是挺喜欢的,把湖上夕阳秋景写得很有味儿。不过,说起来,我最喜欢的,还是秋瑾。她虽说不是女诗人、女词人,但她也特别有文才。比如,她的《书感三首》就写得很有气势,而且情长意深,非常感人。”

宋一茗钦佩至极地说着,话音还没完全落,孔文才在旁边又吟诵了起来——

飘泊天涯无限感,

有生如此复何欢?

伤心铁铸九州错,

棘手棋争一着难。

大好河山供醉梦,

催人岁月易温寒。

陆沉危局凭谁挽,

莫向东风倚断栏。

孔文才略略停顿了一下,又吟诵起了第二首:

危局如斯百感生,

论交抚案泪纵横。

苍天有意磨英骨,

青眼何人识使君?

叹息风云多变幻,

存亡家国总关情。

英雄身世飘零惯,

惆怅龙泉夜夜鸣。

第二首吟诵完,孔文才又吟诵起了第三首:

河山触目尽生哀,

太息神州几霸才,

牧马久惊侵禹域,

蛰龙无术起风雷。

头颅肯使闲中老?

祖国宁甘劫后灰!

无限伤心家国恨,

长歌慷慨莫徘徊。

吟诵完,孔文才对宋一茗笑笑:“怎么样?对吧?你说的秋瑾女士的《书感三首》,就是这三首吧?”

“嗯,就是。”宋一茗点点头,惊异地望着孔文才,“想不到文才兄对鉴湖女侠的这《书感三首》也是这样熟悉。”

“秋瑾女士在陈天华为抗议东洋小日本而投海自杀以后,沉痛悲愤,为凭吊这位殉国的战友,写下了这三首七律诗。每字每句,都用血泪凝聚着愤激之情而写就;字里行间,也无不充溢着为中华民族的新生和自强而决然奋起的慷慨之志。”

孔文才有些激动地说着。他脸色泛红,双目在眼镜后面熠熠闪亮。看得出来,他对这位鉴湖女侠也满怀着无比的敬仰。

宋一茗仔细地听着,一直望着孔文才,两眼充满了对孔文才满怀无限崇拜和敬服的爱。她从内心深处感觉到,孔文才不仅仅是她所挚爱的人,而且,还是她的老师,还是她的知音。感谢老天让她和他通过哥哥宋维新而相识,又通过哥哥把她和他推在了一起,而且,又还让他和她这样气息相融,心心相通。

啊,他和她这样气息相融,心心相通!

宋一茗的心狂跳着,凶猛地燃烧着。炽烈的情潮一阵阵地在她体内凶狂地涌腾着,突奔着,冲击着她,烧灼着她,使她好几次几乎不能自己。

这一天,他们谈得很投机。天南海北,评古论今,巾帼英杰,盖世豪雄,以及中华神州的命运、前途,等等,无所不谈,谈得是那么融合,那么投机,那么彼此亲切。说是说,孔文才和哥哥宋维新同窗好友这么多年,来她们家和她宋一茗结识相交也这么长时间了,但从来还没有过一次,像这一天这样,她与他单独在一起,如此长时间地、敞开心怀、无拘无束地、而且还如此相近、相融、如此相投机地说今道古过。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一次。

他们沿着江边缓缓走着,谈着,谈着,走着,谈得很久,很久,直到夕阳已经完全隐没在了岳麓山峰巅背后,晚霞在夜幕下消退,一弯新月已经高高地挂在了空中,湘江水面上洒满了淡淡的银光和飘动摇曳的灯火时,他们才边谈边走地离开了江边。孔文才把宋一茗送到了宋家公馆门口,谈兴未尽地转身离去。

宋一茗更是整个身心还沉浸在欣喜的欢情中和勃勃的谈兴中,很感遗憾时间过得太快。她站在自家的门口,留恋的目光一直尾随着孔文才远去的背影,一直尾随着,尾随着……

后来,回到了房子里,宋一茗也还仍然是心热情激,久久,久久不能平息。

这一夜,宋一茗不停地追忆于幸福的陶醉之中,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直到东方微微泛白,才迷迷糊糊睡去……

孔文才对赵瑞芝的眷恋越来越强烈,这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越得不到,便越想得到”的心理状态吧。

从逃婚到来到北京上学,孔文才和赵瑞芝的接触,也就是那么短短的几天时间。来北京后,在宋维新表姨家,以及在北大校园里,又接触过几次。但到后来,这接触越来越少了,两人越来越见不上面了。孔文才也不是个没有脑子的人,他完全看出来了,赵瑞芝是在有意识地躲避着他。

为什么?

这是为什么?

失望的痛苦的浪潮,劈头盖脑地朝他凶猛地砸来,砸得他晕头转向,在这失望的痛苦的浪潮凶猛砸间他的同时,难以忍受的孤独和凄凉,在沉寂中也一阵阵向他袭来。失望、孤独、凄凉,搅合在一起所形成的苦恼,残酷无情地啃噬着、刺激着他的心,凶狂地撕扯着他的胸膛。他孤凄地坐在自己寝室里,时不时地自己莫名其妙地打个寒战,尽管天气并不冷,这寒战,完全是一种神经的颤栗,或者也许是精神上的颤栗。失望、孤独、凄凉下尚还残存的一丝渴望,使他在烦乱的心绪中不知不觉地开始极力地注视着前面,似乎是尽量想要找到一个什么东西,来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冲淡一下他的苦恼和烦乱的心绪,但是,不行,无济于事。他极力地向前看着,什么也看不到,前面只是空空的白雾茫茫的一片,而他的心绪仍还陷困在失望、孤独、凄凉的苦恼和烦乱之中。

他是多么想找一个什么人诉说一下他的忧闷和悲戚,但是,找谁诉说呢?谁能理解自己的这颗被冰寒的水浇淋着的炽烈的心呢?找宋维新诉说?不行!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他的这位“继陆兄”,他的这位亲如兄弟的同窗好友,时赵瑞芝也有着一种特殊的情意。找宋一茗诉说,更不行!他明明知道这个“辣妹子”对他寄予着一片火一样的痴情,他能残忍地往人家纯净而美丽的心灵上狠戳上一刀吗?宋一茗是个好女孩儿家。如果不是赵瑞芝已经完全占据了他的心,已经刻骨铭心地深深印在他的心,他一定会接受一茗小妹的诚挚的爱的。一定会的!但是,现在,不行!他实在舍不下赵瑞芝;他怎么也不能从自己的心里把赵瑞芝抹去。怎么也抹不去!即使自己的心破碎成了粉末,但这位名义上的“大嫂”的令人心动的面影,也还会覆盖在他的破碎的心上。找宋维新,不行;找宋一茗,也不行。那么,还能去找谁呢?

孔文才感到憋闷,从寝室出来,出了法专的校门,来到了街上。

街面人群熙攘,车水马龙。

孔文才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他孤独而优闷的心有气没力地在胸腔里沉沉跳动着。他走着,黯然无神的眼睛,从眼镜片后面。伤感而凄切地打量着街面上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人群,心想:难道在这未来往往、川流不息的成千上万的人群当中,连一个愿意听他诉说、能体谅和理解他的人都找不到吗?看那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西装革履的,长袍马褂的、索淡衣裙的,浓妆艳抹的,东来西往,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没有任何人注意他,更没有任何人理会他的孤凄和郁闷。失望的浪潮又一次更凶猛地向他扑来,击打着他,撕扯着他,撕开了他的胸腔,使满腔的忧郁和烦闷都滚滚地流泻而出,汇进了失望的浪潮之中,使失望的浪潮更加铺天盖地地笼罩住了他,包围了他。他还想着,这浩大的、无边无际的、像海啸一样的浪潮,一定会冲击到大街上去,会淹没整个街面,会淹没街上所有的人,以至会淹没整个世界。可是,没有呀!大街上还是好好的。街面依旧那样繁闹着。人群依旧那样熙熙攘攘,东来西往着。而被这铺天盖地的浪潮所冲击,所淹没的,就是独独他一个人。

他悲凉、伤感到了极点。

他脚步沉重地往前走着。他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了,也不知道他现在走到什么地方来了。他只是漫无国的地、忧伤郁闷地拖着沉重的步子,迟滞地往前走着。

突然,他感觉到他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突然稀疏了,而且脚步在匆匆之上又越发地加快了许多,甚至还奔跑了起来,街面上也出现了一派慌乱的气氛。他听见有个女人在扯着尖利的嘶。哑嗓子,大声喊着:

“快!还愣在那儿干嘛儿?不要脸的小骚货,是在那儿想男人呀?你没看见老天爷在解裤子掏家伙,马上就要撒尿了吗?”

喊叫声是从路边一座卖小吃的破烂草棚那儿传来的。喊叫的是一位衣衫褴褛、头发蓬乱的脏兮兮的五十多岁的老妇人,她在朝着站在棚子旁边的一个也是衣衫褴褛、头发蓬乱的脏兮兮的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喝喊着。

听这老妇人的喊叫,孔文才停住步子,仰头看了看天色:哎呀,没发现,天色什么时候大变了!刚才还是晴朗朗的天空,只有几片淡灰色的薄云,在消消缓缓地轻轻地浮游着,怎么一下子天空中布满了大片大片的黑沉沉的浓云,像厚厚的铁板似的,相连接到了一块儿,又相送落在一起,沉沉地向地面笼压了下来,似乎就是要把地面上的一切:房屋、林木、街道、行人……等等,都要狠劲挤压到地底下去似的。很快地,又起风了。风带着雨的湿气,扑天盖地而来,啸吼着,旋荡着,横冲直撞,吹断了树枝,吹掀了房瓦,扑打着行人,凶狂地袭击着地上的一切。随着风,远处天边唰的一道耀眼的亮闪。沉厚的云层,被进绽开一道虬枝弯曲形的裂缝,尔后随即又合拢了起来,只听见一阵惊天动地的滚雷,由远而来;紧跟着电闪雷鸣,滂沱大雨,倾盆而下。

孔文才快步子向前跑了几步,跑到一个小十字路口的一家小杂货店的屋檐下,想暂时躲一躲雨再走。

他环视了一下周围,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又来到了马神庙北京大学附近。

这真是心神所系,足身所趋。没有办法。

雨越下越大。雷电时不时地从空中轰隆隆、刺喇喇地掠过。街面上,已经大片大片地汇聚起了浑浊的泥水。偶尔驶过带轿篷的马车和拼力奔走的人力洋车,把泥水迸溅得到处都是。孔文才躲都没躲及,长衫上溅满了脏兮兮的污黑的泥巴水点。

这是时令入冬前的一场暴雨。

雨很快又转成了雪。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满天飘舞着;但是,洁白的雪花,一飘落到人的身上、脸上,马上就化成了水,一飘落到屋顶上、地面上,也马上就化成了浊黑的泥水。雨水、雪水交混在一起,形成无数条浑浑污浊的泥河,在马路上纵横奔涌。

听见好像又有一辆马车沿街面驶来。孔文才扭头去看,果然是又有一辆带有轿篷的马车正朝这边疾驶而来。眼看着马车已经快驶到跟前了,防止再有泥水进溅到身上,孔文才忙把身子一转,想往小杂货店拐角处离马路稍远的地方躲一躲,就在身子一转、又把身子往杂货店拐角处一闪的时候,和一个人猛地相碰撞在一起,而且两人险乎都跌倒在地。孔文才还把那人怀里抱着的一摞子书也碰落在地,幸好书还都正掉落在小杂货店屋檐底下背着雨雪的干处。孔文才说了声“对不起!”忙去帮着给人家捡掉落在地上的书,忽听到那人惊奇地喊道:

“是你,文才兄!”

孔文才仰起头,也大为惊奇:

“是你,瑞芝同学!”

两人都出乎意料,眼睛都闪着惊喜的目光。

把掉落到地上的书都捡了起来,拍掉沾带在书上的土以后,两人都眨巴眨巴着眼睛,笑着相互望着对方。

“文才兄,你怎么在这儿?”赵瑞芝随口问道。

“我……”孔文才很不自然地笑笑。

刚才那问话一出口,赵瑞芝自己就觉得不对劲,她觉得自己有点明知故问。她不由自主地心虚地脸一红。她心里很清楚,孔文才为什么会在这儿。这好长一段时间里,她有意识地回避着孔文才,有意识地躲着不见孔文才,可孔文才却总是那样的执拗,那样的换而不舍。她不止一次听陶美玲和林丽萍都说过,也还好多次听别人说过,来找过她的那位法专的姓孔的学生,在校门外边走来走去地转悠着哩。她们都问她:那位姓孔的学生是不是在等她呢?她都吱吱唔唔搪塞过去了。但她心里很清楚,他就是为了能见上她而在那儿转来转去。今天显然也是这样的。

看着孔文才尴尬的神态,赵瑞芝想稀释一下紧张的气氛,她望望天空,说:,“这雨加雪好像小一点了。”

孔文才也望了望天空:“就是。小一点了。”

“这个天气里,你出来干什么?”赵瑞芝看着孔文才,黑亮的大眼睛,带动着浓而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着,满含着一种爱怜的温情。

“我……”孔文才嗫嚅着,不知怎么说才好,忽地,眼睛在眼镜后一闪,以反问为答:“那你不也出来了吗?”

“我听说前面路口又开了一家小书店,我来看看,顺便也买了几本书。”

“我也是来随便走走。”孔文才忙也跟上了赵瑞芝的话音。

“随便走走?你真会选天气。”赵瑞芝笑着说。

“没想到天气会变……”

说话间,一阵风掠过,雨雪又大起来了,一雪片更大,更稠密,而且,还交加的有一阵又一阵的风的啸吼。这雨和雪和风,明显地带来了入冬的寒气。

又一阵裹着雨雪的冷风掠过后,赵瑞芝微微打了个寒战。

孔文才忙身子一转,护在了赵瑞芝的前面,为赵瑞芝遮挡住了冷风和雨雪。因为小杂货店的房子不高,能背着雨雪和风的地方也不是很大,所以孔文才在用身子遮护赵瑞芝的时候,和赵瑞芝就挨得比较近,几乎就是把赵瑞芝搂在了自己的怀抱里。

身子冰凉、确实已经感到有些寒意的赵瑞芝,立时觉得自己浑身又被一种和煦的温暖所紧紧地包围住,她感到欢畅,感到惬意。她抬头望了望孔文才,看着孔文才是那样精心地为她遮挡着风和雨雪,看着孔文才那为遮护自己而被浇淋得湿漉漉的全身——像只落汤鸡似的,头发上、脸上、身上都水流如注,心头猛一股热浪涌腾,在欢畅、惬意的心绪中,又盈满了感激之情。她又想起逃婚的那天晚上;在那条巷子里,他也就是这样遮护着自己,用他那实际上并不十分宽厚、而她认为特别宽厚的胸怀这护着她,就这样也是几乎把她紧紧搂抱在自己的怀里……一想到这里,再加上刚才心头的热浪的涌腾,赵瑞芝觉得自己又像那天晚上在那巷子里一样,胸热心跳,感到一阵陶醉,感到一阵迷乱的眩晕,自制不住,不由自主地把身上往前往紧贴去,她甚至觉得自己都有些颤栗,从心底涌腾起一种强烈的、想猛扑上去用双手紧紧搂住孔文才的脖颈、和孔文才紧紧相拥抱在一起的欲望。她身于往前贴去,黑亮的大眼睛,在浓而长的睫毛的扑门下,透出了无限深邃的绵绵柔情,满含着期冀,灼灼动人地凝视着孔文才。

孔文才从赵瑞芝的眼神中,看到了他所期盼、他所渴望得到的东西,他高兴到了极点,欣喜欲狂,心嗵嗵嗵地加快了跳速,血液也急剧地炽热起来,形成了狂猛奔涌的血潮,在体内一阵阵冲动着。刚才在这之前的那由失望而引起的孤独、郁闷、凄凉、伤切的心绪,都被这因喜悦而奔腾而起的炽烈的血潮,冲击、扫荡得干干净净的了。他两只不大的眼睛,在眼镜片后面,像两点凶猛燃烧的小火把,透过眼镜,迸射着炽热的光,灼灼炙人,烧得赵瑞芝浑身发烫,血潮涌腾,在心的狂跳和震颤中,自制不住地飘飘然然地进入到了一个沉迷的、梦幻般的脱体状态。

她像是飞了起来,张开双臂,急不可待地向孔文才迎去,紧紧贴去……

正这时,冥冥之中,突然如炸雷从天而降似的,一声声令人森然可怖的喝吼声,在她耳边轰鸣而起:

“不要脸的逆女!……”

“违父叛夫的家伙!……”

“偷小叔子的下贱女人!……”

“无耻的乱伦之女!……”

“丧辱家风的不肖之女!……”

“辱没门庭的残妇!……”

喝吼声一声紧似一声,一声厉似一声……

赵瑞芝心惊肉跳,浑身发抖,惊恐万状,她大喊一声:“不!”一把推开了孔文才,转过身,发疯似地朝大街上跑去,冲到迷迷茫茫的风雨雪之中去。

孔文才怔怔地望着赵瑞芝,怔怔地望着渐渐远去的、被风雨雪遮没了的赵瑞芝的背影,长时间地怔怔地望着……

这一天,宋一茗心神一直很不安定。

虽说一大早起来,她就跟上表姐漆小玉去表姨家看望表姨、表姨父,但她总是心思不定。她脑海里总是在时隐时现着孔文才的面影。

如果说,以前,自打她偷偷地爱上孔文才,把孔文才印在了自己的心里,那自打那天傍晚和孔文才在湘江边散步、聊天后,她更把孔文才深深刻在了自己的心里。

她来北京上学,来学知识,见世面,吸取新鲜空气,寻求女子解放、自立、自强之路,这仅仅是她迫切希求的一个方面,而她迫切希求的另一个方面,就是来北京后,能和孔文才经常在一起,起码也是能经常地看见孔文才。

然而,事与愿违,大大的和她所想的、所期盼的不一样。

这来北京已经好几个月了,她很少能见到他,更不要说在一起了。起初,在表姨家还时不时地能见到几面,后来,都开课的开课,上学的上学,赵瑞芝也从表姨家搬到北大住去了,她和表姐漆小玉从女高师转学转到北大,也搬到北大,和赵瑞芝坐在一起了,由于功课紧,就更很少见上孔文才的面了。尤其是这近一段时间以来,根本连影儿也见不着了。

宋一茗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感到孤凄,感到悲凉,也怀着酸苦的怨愤。

忙,固然是忙。但她隐隐约约感觉到,孔文才也是在有意识地躲避着她。

孔文才在有意躲避着她,她满腔的酸苦的怨愤。但就这样,她脑海里仍还时时都是在闪现着孔文才的面影,她仍还是在苦苦地思念着他。她没有办法。她管不住自己。她无法不去想他。

“他现在会在哪里?他现在在干什么?”宋一茗经常在这样问着自己。

今天早上,天还没亮时,她就醒来了。她躺在被窝儿里,睁着两只大眼睛,望着房顶上的天花板,定定地望着,脑子里又映现着孔文才的面影;她望着,望着,孔文才的面影又闪现在了天花板上。孔文才眼镜后面那双不大的、但熠熠有神的眼睛,正满含着无限柔情地笑吟吟地看着她。她炽烈的血潮又涌腾了起来。她觉得孔文才把头从天花板上探伸下来,身子也往下俯伸下来,嘴一张一张地在同她说话。

“你生我的气啦?”他温柔地在问她。

她忙连声申辩:“没有。没有。”

“这几个月确实太忙,功课太紧,没有和你见面,也没有和你在一起好好说说话。”

她觉得自己低下了头,声音低低地、轻如烟云掠过一般地说:“这,我知道。”

“我怕你生气”

“不会的”

“不生气就好。你是一个好姑娘。我队心底喜欢你。真的,我从心底喜欢你。你呢?”

她心跳着,激烈地狂跳着,她觉得自己满带着巨大的喜悦和幸福,羞怯地、而同时又是含情脉脉地、很快地瞟了孔文才一眼,又把头低了下去,没有说话,一句话没有说。说什么呢?还有什么话,能比得上眼睛里所蕴含的那种深切的情呢?纵使说上千言万语,万语千言,也比不上一个细个的微妙的眼神所传递的情。这你懂吗,文才兄?我想你是应该懂得的。不,我想你是完全懂得的!

“你呢,一茗小妹?你喜欢我吗?”她觉得他好像又问了她一遍。

她觉得自己又含情脉脉地瞟了他一眼、她觉得她的心在轻轻地、怯怯地说着:

“你没看见吗?文才兄?我的两眼瞳仁里,写满着我对你的情,对你的爱。”

“你说呀!你呢,一茗小妹?你喜欢我吗?”她觉得他又问了她一遍。他好像没有听见她的心对他说的话。但他笑吟吟地、柔情无限地看着她,定定地看着她,像是听见,但还想让她再说一遍,甚至还想让她再大声说一遍。

宋一茗觉得自己的心在炽烈地燃烧着,她不禁脱口大声说了一句。

“我也喜欢你!”

她这一大声喊叫,把睡在她对面的漆小玉先吵醒了。漆小玉翻身坐了起来:

“怎么啦,一茗,”

宋一茗自己也猛地一惊,一个激灵,倏然从沉迷失态的幻觉中惊醒过来:

“没、没怎么,”

“是不是做梦了?”

“没,没有。我醒着哩!我早就醒来了。”

“那你吱哇乱叫,喊叫什么?深更半夜的。”

“还深更半夜呢!”那边,赵瑞芝也醒来了。“你看天都大亮了。”

漆小玉这才发现天确实已经大亮了,只是由干天色比较暗,她睡眼惺忪,迷不愣瞪的,没看清楚。

这是个阴天,空中布满了污黑的破棉絮般的乱糟糟的乌云,密密层层的。天地间,阴沉沉的,黯然无光、好像日蚀一样。空气也是一片带有寒意的沉闷。

来一答、漆小玉、赵瑞芝都已经起来了。

寝室里就剩下了她们三个人。

宋一茗由于刚才的沉迷失态,心里一直很虚。她想着:刚才她在沉迷失态中失口喊出来那句话一也不知道让表姐听见没有?还有赵瑞芝,那时节醒来没有?听见那句话没有?而且特别紧要的就是这,赵瑞芝听见那句话没有?再就是,刚才她的沉迷失态,她们发现没有?有没有什么觉察?她脸烫烫的,脸色发红,心悬到了嗓子眼儿上,羞怯而不安,在刷牙、洗脸、梳头时,时不时偷偷看一下表姐和赵瑞芝,见她们和往常一样,脸上以及眼神里,没有什么特殊的异样之处,她的心才稍稍安定了一些。

“一茗,今天跟我回去吧!”漆小玉在床上收拾着回家的东西。

“我……”宋一茗有些迟疑。

“你好长时间没去我家了。上星期,我爸我妈还问起你了哩!”

“说的是,也该去看望看望表姨和表姨父了。”

“那就走吧!”漆小玉催促地说。

宋一茗想想,脑子里一闪:今天是星期天,休息日,孔文才会不会正好也去表姨家?会不会在那里碰上他?便说:

“好吧,那就去吧!”

赵瑞芝正好从外面打水回来:“你们去哪儿?”

漆小玉回答说:“上我们家。瑞芝,走!你也去吧!”

赵瑞芝笑笑:“我今天哪儿都不想去。我想在寝室里好好看看书。”

“走吧,瑞芝!一茗也跟我去看我爸、我妈。寝室里就剩你一个人,呆着也没啥意思。”

宋一茗也过来央求道:“瑞芝姐,去吧!咱们一块儿去吧!”

赵瑞芝笑着摇摇头:“真的,我今天哪儿也不想去,想看看书。我从图书馆借的《玩偶之家》都快到期了,才看了一半。我想今天把它看完。你们去吧!我下次跟你们一块儿去。”

漆小玉和宋一茗收拾停当,出了门。

到了家,漆立德和杨玉霞正好都在家。小玉的姐姐漆小兰也从上海回来了,刚刚下车。老两口见大女儿从上海来看望他们,二女儿和表侄女也从学校回来了,高兴极了。杨玉霞忙去厨房为两个女儿和表侄女准备饭。漆立德也高兴地放下手中的报纸,招呼着两个女儿和表侄女,端来了茶水和糕点,让两个女儿和表侄女先吃上一些,压压饥,权当早点。

姐妹两人一年多没见面了,现在见了,别提多高兴了,两人又搂又抱着,又说又笑着。

宋一茗和大表姐漆小兰也是挺亲的。前几年,表姨她们全家回湖南老家时,大表姐、二表姐经常去她家,和她在一块儿玩,一块儿天南海北地聊些有趣的事儿,挺投机的。这次来北京上学,才知道大表姐已经结婚,到上海去了。大表姐在上海的一所女子中学里教书。大表姐夫在一家报馆里当记者。和大表姐起码四五年没见面了。今天见了,也是格外的亲。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一点不假。现在,这姊妹三个在一起,叽叽喳喳,嘻嘻哈哈的,真的成了一台戏。

漆小玉和以前一样,等她大姐洗去旅途的浮尘,刚刚坐下来,喝了几口茶,吃了几块点心,就缠着她大姐讲上海的情况,讲上海的各种各样的轶事趣闻。

漆小兰拗不过小妹的死缠活缠,只好给她讲述了最近她看到听到的一些事。

宋一茗也在旁边听着。

漆小兰先讲了一个她亲眼看到的“工人怒打东洋鬼”的事:

“几干年的漫长的封建社会,造成了我们的贫穷和落后,也使得那些西洋人、东洋人恃强凌弱,狠劲地欺辱我们,在我们中华神州的国土上,横行霸道,随心所欲地把我们中国人踩在脚下,任意践踏。在上海,和在其他一些地方一样,那些西洋人、东洋人,都把我们中国人不当人。尤其是上海纱厂的那些东洋人资本家,特别的坏。

“浦东陆家嘴有座东洋人纱厂。厂主是个麻脸矮胖子东洋人。这家伙是头狼种猪,生性奸诈凶残,心黑手辣,尤其是对女工特别凶狠暴虐,女工们背地里都叫他‘麻矮狼’。”

漆小兰讲到这,使宋一茗想起来北京的轮船上的那个凶残的东洋人船主,以及在船上天津的周恩来先生和邓颖超小姐讲述的那个上海杨树浦福临路东洋纱厂的东洋人厂主。这些东洋鬼子,简直一个比一个坏。

漆小兰继续讲着;

“……大前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趁着欧洲那边西洋列强们狗咬狗咬得不可开交,战争特别紧张之时,东洋小日本国想独吞中国,借口对德国宣战,强占了胶州湾和青岛,宣布接管了德国在山东的一切势力范围后,那‘麻矮狼’更凶狂了,动不动就克扣女工工资,动不动就恶言恶语,以至拳脚交加,污辱打骂女工。女工们对他恨得咬牙切齿。

“女工们忍无可忍,决定给这个家伙一点颜色看看。让他也知道一下,中国人也不是那么好欺侮的!尤其是中国女工。

“一天晚上,风高月黑之夜,‘麻矮狼’和他老婆还有一个中国人随从三个人,从‘麻矮狼’的一个也是东洋人的洋行朋友那里喝完酒回家,经过一条灯光昏黑的弄堂的时候,被一群从天而降的蒙面人截住,包围起来,棍棒如雨而下,一顿狠打,打得那‘麻矮狼’哭爹叫娘,满地打着滚儿,厉呼惨嗥着。他那老婆和他那中国人随从也被打得吱哇乱叫。‘救命’、‘饶命”声,接连不断。

“当时,我刚好从一夜校里上完课出来回家,正好也路过那条弄堂,听见有人凄厉惨叫着在喊‘饶命’和‘救命’,把我可吓坏了,我想一定是有人被歹徒拦路抢劫了。我停下脚步,正准备转身跑,忽听见喊”救命’、‘饶命’的喊叫声变得小了一些,变成了‘哎哟、哎哟’呻吟声,我朝弄堂里看了看,壮着胆上前去,见三个人被打得遍体鳞伤,血淋糊拉的,躺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儿,‘哎哟、哎哟’地呻吟着。我正看着,不知道怎么办,忽听到黑暗处有人压低嗓子轻轻问道:

“‘是漆小姐漆老师吗?’

“好像是个女人的嗓音。

“‘啊,是我。’我下意识地忙应答了一句。

“只听见那个压低了的嗓子招呼道:‘姐妹们,不要怕!是漆小姐漆老师。’

“话音一落,从各个黑暗处走出来了十多个手里都提木棍棒、木板子的蒙面人——都用蓝布或者黑布从眼睛下面把大半个脸遮住,只留下两只眼睛看路看东西。蒙面人都走到我跟前来,我一看,就知道都是女的,都是那个纱厂的女工,而且可能有的还是我在女子平民夜校教文化的时候的学生,要不她们怎么会晓得我是漆老师呢?

“那些蒙面女工来到我跟前,看看像癞皮狗一样蜷缩在地上的那二男一女三个家伙,压低嗓音对我说:

“‘漆老师,你不要怕!我们是来为姐妹们出气的,是来专门整治这个麻矮子小东洋鬼子的。’

“接着,蒙面女工低声给我讲述了她们纱厂的这个东洋鬼子厂主‘麻矮狼’多坏多坏,多么心狠手辣,怎么把女工不当人,还有他的这臭婆娘也是多么的坏,他的这个中国人狗腿子如何为东洋主子狠劲卖命,反过来帮助小东洋鬼子欺侮自己同胞……讲着,讲着,这些蒙面女工的两眼都迸射着愤怒的火光。

“正这时,又传来了那三个癞皮狗‘哎哟、哎哟’的呻吟声,这又越发激怒了这些蒙面女工:

“‘叫唤,让他叫唤个够!’

“‘今天让他彻底知道知道中国人尤其是中国女工不是好欺侮的!’

“‘对,让他好好知道知道!’

“蒙面女工们说着,一起围上去,又是一顿义愤填膺的狠打。

“‘麻矮狼’和他的老婆以及那中国人狗腿子被打得又惨叫起来,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儿,像杀猪似地嗷嗷嚎叫着;嚎叫着,嚎叫着,渐渐地,嚎叫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弱,最后,没声气了。一个蒙面女工轻声惊叫了一声:

“‘哎呀,打死了!’

“其他蒙面女工也都有些吃惊。‘啊?可千万别打死。打死就麻烦了。’

“‘那就再别打了!都赶快离开这里!’

“‘漆老师,你也赶快离开这里!’

“蒙面女工们都分散跑了。

“我也很快离开了那个地方。

“后来,听说那个‘麻矮狼’和他老婆还有那个中国人狗腿子,都整整在医院里躺了半个多月。

“出院后,‘麻矮狼’的凶狠劲儿,比过去收敛了许多。”

漆小兰讲述完了,大家都听得很带劲儿。

漆小玉问她姐:“那个‘麻矮狼’不知道是他纱厂里的女工打的他吧?”

漆小兰说:“怎么会不知道?猜也猜到了。不过他也没办法。人家个个都蒙着面,都压低着嗓音说话,你根本就不知道是谁,再寻查也寻查不出来,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再说,‘麻矮狼’也不愿意让外面人都知道他被他纱厂里的女工们打了。”

漆小玉敬佩地说:“这些女工真了不起!真是好样儿的!”

宋一茗也从心底敬佩这些女工。

饭好了。漆立德、杨玉霞老两口招呼大家过去吃饭。漆小玉和姐姐说好了,吃过饭后,稍休息一会儿,再接着讲。

刚才聚精会神地听漆小兰讲述纱厂女工痛打东洋鬼子厂主的故事,心思没顾得上往孔文才身上想,这会儿,已到中午了,吃中午饭了,宋一茗的心思的线头又被孔文才牵扯了去。孔文才到现在也没有来,十有八九成不会来了。哥哥宋维新都没有来,孔文才独个儿就更不会来。他一般很少独个儿来。早上想的在这里可能会碰上孔文才,看来是要落空了。她的心空落落的,吃饭的时候,老时不时地在那里发怔。她没吃多少东西,只吃了几口菜,又喝了半碗汤,就饱了,觉得再也吃不下去了。

“一茗,你怎么啦?不舒服吗?”杨玉霞关切地问自己的表侄女。

宋一茗笑笑:“没什么。这些日子功课重,有点累。过段时间就好了。”

外面开始下雪了。雪,越下越大。很快地,晦暗的天空和茫茫的雪海搅成了一片,天地间成了白花花的世界。

吃过饭后,大家都稍许休息一会儿,都涌到了门外,看漫天飞舞的雪花飘飘扬扬,洒洒落落。雪花时不时还飘落到人们的头上、脸上、身上;落到人们脸上、凉沁沁、麻酥酥的。

漆小玉虽说比宋一茗还大几岁,可是比宋一茗还更像个小孩儿,她硬是要拉宋一茗去雪中疯一下。若是往常,宋一茗毫不迟疑地会和二表姐一起跑到纷纷扬扬的大雪中,狠劲疯上一阵子,可是,今天,不行。今天她的心劲提不起来,她没这个兴致。她的心,就像这晦暗的天空一样,阴郁而沉闷。

漆小玉一个人在漫天飘舞的大雪中,尽情地让雪扑打着她,还仰着头,大张开嘴,让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到她嘴里去。

大家都笑着看漆小玉那可笑的样子。

宋一茗也看着,可心思的线头仍还被孔文才牵扯着。

都过中午了,又是这么大的雪,他肯定是不会来了。肯定的!

宋一茗想着,空落落的心房里漾动着一种惆怅,一种伤感的、使她想大哭一场的惆怅。她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望着纷纷扬扬的大雪,不由自主地朝前走了两步,让雪花也飘落到她的身上和脸上。她也学二表姐的样子,仰起了脸,大张开嘴,让雪片落进嘴里。谁也没有发现,谁也不知道,她这时两只眼睛盈满了凄凉而酸楚的泪水。她这是不想让别人发现,不想让别人知道她的心思,才想这样掩饰一下,也想这样冲淡一下自己心中由失望、惆怅而引起的伤感和酸楚。

大家在外面看了一会儿,原又回到了客厅里。漆小玉缠着大姐继续讲上海的所见所闻。宋一茗坐了一会儿,脑海里还总是时不时地映现着孔文才的面影,她忍受不住内心的空落和惆怅的折磨,强做出一副感到很疲累的俯倦的笑脸,站起来,向表姨父、表姨和两位表姐告辞说想早点回学校去休息一下,就离开了表姨家。

从表姨家出来,宋一茗迎着飞舞飘扬的大雪走着。”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满目迷离。街面上行人也很稀少。宋一茗心中的那种空落感和惆怅感越发强烈起来,由空落和惆怅引起的伤感和酸楚,也越发尖利地咬噬着她的心。

她走着,眼睛里又盈满了泪水。

她觉得从心底隐隐涌起了一股逆反的情潮,一种隐隐约约的对孔文才的怨恨,尽管这种隐隐涌起的逆反的情潮,这种隐隐约约的对孔文才的怨恨,完全并非是她本意的。

她实在是弄不清楚自己。

宋一茗简直是弄不清楚自己。

从表姨家出来,她迎着大雪沿着大街走着;内心装满着惆怅的伤感和酸楚,也夹杂著有被矛盾的薄雾笼罩着的怨恨,朝前走着,任凭大片大片的雪片,有时还是大把大把的雪团儿,扑打着她,迷蒙着她,逆阻着她。

她沿着大街走着。时而有洋车停在她旁边,招呼她:“小姐,上车走吧!”她笑笑,摇了摇头,谢绝了,径自朝前走去。

她想在这狂飞乱舞的大雪中走走。

她走着,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而且鬼使神差,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法政专门学校的大门口。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她在校门口,愣怔地站住了,呆呆地站着,她简直弄不清楚自己。

算了吧!既然已经来了,就进去看看吧!看看孔文才在不在学校?他也许就在学校里,哪儿也没去。他一般不大喜欢到处去窜。在北京,他也没有几个可去之处,顶多就是跟宋维新一起去表姨家看看,再很少上哪儿去。休息天时,不出门,一般就是在图书馆或者在寝室里看书。今天,或许就在寝室里看书哪!

宋一茗走到孔文才的寝室门口,门没上锁,说明室主人没有出去。

宋一茗轻轻敲敲门,里面没有应声。

又轻轻敲敲门,仍无一点动静。

又轻轻敲敲门,仍无任何动静。

宋一茗便轻轻地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孔文才果然在,正在睡觉。

宋一茗走到孔文才的床跟前,见孔文才合衣侧身躺在床上,沉沉酣睡着。见孔文才睡得这样熟,宋上茗不忍心吵醒他。油然而生的爱怜之心,把刚才来这里之前的那种夹杂在惆怅和伤感之中的隐隐的怨恨,也一下冲得一干二净了。外面,雪越下越大。雪片,不时地扑打着窗户玻璃。屋子里很凉。宋一茗两眼环视了屋子,见没有什么可以给孔文才盖在身上的,便脱下了自己身上旗袍上的外衣,轻轻地盖在了孔文才的身上。

孔文才在熟睡中可能感受到了一点暖和,身子舒展开来,翻了个身,开始仰面睡着。

宋一茗站在床边,定睛凝视着熟睡着的孔文才,胸中涌动起了温煦的柔情。她还没有这样靠近地注视过孔文才,而且现在没有戴眼镜,而且又是这样静静的,一动不动,她还从来没有这样注视过。她觉得他戴上眼镜,当然不失其文雅,但不戴眼镜,却显得更清秀,显出了他本色的清秀,使人更耐看。宋一茗觉得自己有点心速加快,胸中热潮涌动,脸上火辣辣地发烫,她有点心荡神移,自制不住自己了。

正这时,熟睡中的孔文才像是魔住了,嘴里呜啦呜啦乱喊叫着,身子也使劲乱扭动着,双手伸到半空中乱舞乱抓,上身一抬一抬想坐起来,宋一茗在家里见过哥哥宋维新也有过这种魇住的情况,所以也没觉得怕,反而俯下身去,想安抚一下孔文才,让孔文才安静下来,睡好,没想到,孔文才双臂一伸,紧紧抱住了她,就好像一个受了惊吓或是受了什么委屈的大男孩,扑进了母亲或者姐姐、或者什么亲人的怀抱中似的,紧紧地搂抱住了她。

像这样孔文才紧紧地搂抱她,这还是第一次。宋一茗浑身颤抖,两颊通红,眼睛里闪烁着炽热的而又奇特的火焰,胸腔奔涌着滚烫的、抑制不住的、冲动的情潮,她不由自主地也紧紧地、紧紧地搂抱住孔文才,身子紧紧地俯下去,压在了孔文才身上,紧接着,突然,像是受一种无形的隐秘的力量所驱使似的,在难以解释的说不清的那一刹那间,两个人相互紧搂成一团儿。两片灼烫的嘴唇紧紧地贴合在了一起。宋一茗浑身颤抖着,十分剧烈地颤抖着。对她来说,这是极其神圣、至高无上的亲吻,因为这是她作为女人第一次与一个男人而且又是她所钟爱、她所痴恋的男人的亲吻。她体内积压了很久的炽烈的爱的情潮,在放纵地奔流着,在凶狂地涌腾着,在没有任何阻拦、没有任何造作和掩饰地、竭尽全力地释放着热的能量。一’种巨大的突如其来的幸福,冲击着她的胸膛,压迫着她的心房,使她感到都有些窒息。宋一茗觉得房子和地都有些旋转,她感到一种令人心醉神迷的眩晕,仿佛自己插上了狂喜的翅膀,凌空而飞了起来。

正当宋一茗在心醉神迷的眩晕中,展开幸福和狂喜的翅膀,在爱的高空中翱翔的时候,孔文才从睡梦中醒来,他惊叫一声,猛地赶快松开了自己的双手,狠劲一把把宋一茗从自己的怀里推开,把宋一茗从床上推落下去,跌坐在了冷冰冰的地上。

完全没有料到。宋一茗被孔文才猛地一把一推,从爱的高空中坠落到了冰凉的地方,这她宋一茗怎么也没有想到”,甚至都有些反应不过来。她半支着身子,半坐在冷冰冰的地上,吃惊而愣怔地睁大着两眼,瞪视着孔文才,默默地瞪视着,就好像孔文才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似的。

孔文才也是同样吃惊而愣怔地瞪视着宋一茗。

两人都吃惊而愣怔地相互瞪视着,都大睁着眼睛不说话地默默地瞪视着。

就这样相互瞪视了一会儿,宋一茗咬着下唇,两眼溢满了受到伤害的痛切的眼泪,硬憋着,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大哭,翻身从冰凉的地上爬起来,转身头也不回地从孔文才的房子里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

在冲出门的时候,跟正准备进门的一个人差一点相撞在一起。

来人是北大理科学生张国焘。

张国焘也认识宋一茗。

“咦,一茗同学?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啦?”张国焘惊异地问。

宋一茗没有答话,望都没望张国焘一眼,哭着双手捂着泪脸,从张国焘身边踉踉跄跄地跑过,头也不回地跑进漫天飞舞的大雪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