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科长讲到这里,不由连连摇头叹息,依然重复着先前那句话:“山大了,什么野兽都有;人多了,什么孬种都有。”
听了陈忠革十年多的这些轶事,我不由感慨万分。当然,我不太同意冯科长的观点,不是由于人多了才会出现一些孬种,而是像自然界一样,当乌云遮住了太阳、梅雨连绵的时候,总会有那么一些奇形怪状的毒苗应运而生。
我问道:“那么,陈忠革后来怎样了?”
冯科长呷了口茶,接着说:“粉碎‘四人帮’之后,他回了厂,仍然在翻砂车间干活。在清查运动中,他转变得很快,一面痛哭流涕地做检查,一面忙不迭地揭发检举他那个帮派体系里的人。这家伙真是个怪物,就好像早就知道有一天会粉碎‘四人帮’需要他进行揭发似的,他揭发了许许多多与‘四人帮’篡党夺权活动有联系的人和事,一条一款记得清清楚楚。可是后来,随着运动的深入发展,前些年被他告密诬陷的人逐渐得到平反。文化大革命初期被他害得断了一条腿的杨书记,也拄着一条拐仗回厂工作了。这对他的刺激很大,精神开始有些反常,逢人便说他害怕,害怕杨书记那条又粗又硬的拐杖,说总有一天会抡起来打碎他的头。他时好时坏,好时就来厂上几天班,坏时就在街上四处游逛,直至半个多月前失踪为止……”
说到这里,我和冯科长都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便默默不语了。
车到k城已经是傍晚时分。这儿刚下过一场雨,空气非常清新。下车一打听,所谓二二医院原来竟是一座精神病医院,我和冯科长惊讶得面面相觑了,陈忠革怎么会自己跑到这几百里路之外的精神病院来?难道他也清楚自己的神经需要得到治疗?简直不可理解!
到了医院,我们很快见到了负责给陈忠革治疗的赵大夫,经过交谈,才知道了陈忠革到这儿的来龙去脉。
原来在半个多月前,赵医生去c市受领一个从医院跑走的精神病患者(患者病情严重,嘴里总是无休止地嚷叫一些不三不四的话)。他领着患者到车站乘车,发现有个人总是在后面跟着他,神情鬼鬼祟祟,他暗中留神,上了车后,那个人也上了车,拣个靠他和患者最近的位子坐好,然后竖起耳朵听患者说胡话。赵医生打量着那人,那直直的眼神及收敛不住的口水,显出他的精神也不正常,但又不便于理会,就这么走了一路。到站后,那人也跟着他们下了车,而且跟着他往医院方向走。赵医生忍不住站下问道:“喂,你要到哪里去?”那人指指患者,嚷道:“我要去揭发他,他是现行反革命,是我这些年来发现的最恶毒的反革命。”赵医生先是一怔,随后便有些明白了,故意说:“你有证据吗?”那人大叫大嚷道:“你别瞧不起我的耳朵,我跟了他几百里,他的反动言论一句也没逃出我的耳朵。”赵医生继续试探说:“你知道吗,他是精神病患者。”那人瞪起斜睨的小眼睛,嚷道:“你胡说,你是有意包庇反革命,是同伙,我要连你一块揭发。”赵医生断定这也是个疯子,便对他说:“好吧,我带你去揭发。”这样,便把他领进医院,送进了脑电图室。经过检查测定,他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症病例。当他后来稍微清醒些的时候,才问出他的姓名和工作地点,于是,便到邮局拍了电报……”
我和冯科长只是相视苦笑,不知说什么才好。
“真是一个奇怪的患者,”赵医生连连摇着头:“他不同于一般患者,不打人、不骂人,很少有狂暴性行为。从进院第二天,他便向我们索取信纸信封,说要向组织检举揭发坏人。怕加重他的病情,我们只得满足他的要求。于是,他便一天到黑趴在床上写检举信,一天总要写上十几封,写好后又要去邮局发。我们担心这样的信寄出去会造成意外后果,因此便欺骗他说,由我们代发。”
我说:“我们倒收到他的一封检举信,不知是怎么发走的。”
赵医生想了想说:“对了,他曾经偷偷溜出过一次,也许就是那次发出的。喏,你们看——”赵医生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叠信摊在桌子上。我和冯科长连忙一封封看起来,信的内容混乱不堪,都是属于检举、揭发、告密、诬陷别人的。被他所告的人,几乎包括他所有的亲属、朋友,甚至连他早已死去的父亲也不能幸免。
看过信后,赵医生便陪我们去看望患者。我们上了二楼,打开一间病房的门,这时,映入眼帘的是这么一幅画面:在昏暗的光线下,一个赤背汉子正趴在床上全神贯注地写着,床上放着许多写满字的纸。由于他背对着门口,又执意不肯回首一瞥,看不见他的脸。看到的,只有那披长发的后脑,还有那从脖子上不住地顺脊背淌下去的几道污黑的汗。
我的眼睛逐渐模糊起来,心中不由泛起一种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的苦痛。我在心里默念道:
“啊,告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