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桌上放着这么一封检举信,上面写道:
尊敬的领导同志:
我怀着对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无限忠诚和热爱,毅然大
义灭亲,愤怒揭发你厂工人刘书善。七六年春我去贵市出
差,曾在他家住过,耳闻目睹了他许许多多反革命言行。比
如,他污蔑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是唯恐天下不乱,攻击社
会主义的市场要啥没啥,最最恶毒的是……为了不扩散毒
汁,我不能写出来,你们立即派人来,我当面揭发。
致以
无产阶级革命敬礼。
陈忠革
1978年6月
看完这封检举信,我开始是惊愕,随后便哑然失笑了。这位陈忠革似乎失去了时间概念,竟忘记了连小学生都牢记的两年前在中国大地上发生的惊天动地的历史转折,而写出这种从内容到形式都是“四人帮”货色的所谓检举信来,真是让人啼笑皆非。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道……
当然,眼下尚不易、也不该早作判断,必须设法找到这位有意或无意忘记签署发信地址的告密者。根据信中“大义灭亲”这一措辞,可认为检举者与被检举者间一定有某种亲属关系,既如此,便不必担心找不到这位告密者。我打开档案柜,在充填得满满登登的柜格中很快便抽出我所需要的那一份档案来。我的眼睛当触到案卷封面上“刘书善”三个大字后,眼前便立时浮现出一张忠厚得像庄稼人似的脸。我不由替他庆幸,假若这封检举信早出现两年,谁又会料到这位老工人的命运将会遭到怎样的不幸呢?
我一面在心里发着感慨,一面打开档案袋查看起来,试图能从刘本人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填写的履历表里找到这位叫陈忠革的社会关系。但是奇怪,直到我把所有的表格翻完,也没有发现这个名字。
“怎么回事?”我不由沉思起来:“陈忠革,陈忠革,你是在开玩笑吧!”
可是,当我掩卷细细了想,却又为自己的昏庸失笑了。啊,陈忠革,这一强烈散发着时代气息的名字,不正可以说明,这是告密者在文化大革命那暴风雨年代里为自己增加革命色彩而更改的名字吗?那么,从这些基本上是“四清”运动前填写的表格中又怎会找到呢?我自信我的判断不会错的。
没有别的办法,我便派人把被检举者刘书善从车间请来了。当这个老实巴脚的老工人眨着迷惑不解的眼睛在椅子上坐下后,我便开门见山地问道:“刘师傅,你认识一个叫陈忠革的人吗?”
“陈忠革?”他的发红的眼睛和厚厚的嘴辱同时颤动着,然后摇了摇头。
“那么,在你的亲属中,有姓陈的吗?”我又问。
“有,有,孩子他姨夫姓陈。”他补充说:“我的连襟。”
我的眼睛一亮,急问:“他叫陈什么?”
“啊……还真忘了呢。”他有些歉意地望着我。
“那么,他在哪儿工作?”
“河南,在一家什么……对啦,新建机械厂。”
“这几年,你们有来往吗?”
“他早死了。”
“死了!”我吃惊地问道:“什么时候?”
“前年春天。这是听他儿子说的。他爷儿俩在一个厂,老头死后不久,儿子来这里出差在我家住过几天。”
“啊,原来这样。”我不由抽了口气,连忙问道:“你是说,他儿子是七六年春天来过?”
刘师傅肯定地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告密者陈忠革无疑便是刘师傅的这个外甥了。外甥告姨夫,也自然是“大义灭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