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门口。
大门口站着日本兵。香秀、冯六和一个抱着酒坛的仆人走上台阶,被日本兵伸出刺刀拦住,冯六忙又退下了台阶。
香秀冲着日本兵:“我们是送饭的!”
日本兵叫道:“不能进去!”
香秀耐心解释着:“我是送饭的,给里边儿的人送饭卜…··要命!
他听不懂中国话吧,冯六过来!“冯六又怯怯地上了台阶。香秀指指提盒,又比划吃饭动作:”吃饭!吃饭!“
日本兵怀疑地望着提盒,又看看香秀。香秀打开第~层食盒:“看看!送饭菜,懂不懂?!”日本兵低头看,脸都快碰到提盒了,香秀用力推了一把日本兵:“嘿嘿嘿,别把哈拉子流进菜里!明白了吧!”
香秀一挥手:“进去了啊!”日本兵愣愣地看着,倒也没有拦阻的意思。
冯六却仍看着日本兵不敢进。
香秀大叫:“快拿进去!”冯六和仆人小跑着进了大门。香秀对日本兵点了点头:“谢谢啊!”
百草厅公事房。
饭菜已经摆到了桌上。屋里的人都垂头丧气地靠边儿坐着,没一个人吃。敬业看了看大伙儿,忍不住坐到了桌旁:“吃吧!我可真饿坏了。”大家冷眼看着敬业,仍没有人动。
香秀拉了一下景琦,两人走进了里间屋。
敬业已大吃起来:“怎么都不吃呀?这鱼不错,吃吧!”
景琦、香秀在里屋悄悄嘀咕。景琦惊讶地抬头看着香秀:“这是谁的主意?”
香秀:“您说行不行吧?”
景琦:“以后还得出麻烦,也没别的法子了。”
香秀:“走一步算一步,不能老关在这儿!”景琦点点头,二人走出里屋。
景琦走出坐到饭桌前:“吃吧吃吧,我看就按日本人说的办吧!”
大家惊愕地望着景琦。
景琦:“那么多先生伙计,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不开张哪儿行啊?!”
敬业:“怎么样?还是我对了吧,我压根儿就没关!”
景琦把眼一瞪:“糖醋鱼都堵不住你的嘴!”敬业不说话了。
景怡:“可咱们祖传的秘方不能交出去广景琦:”国都亡了,还要那秘方有个屁用!“
香秀把饭递景琦,景琦大吃起来:“香秀,给大伙儿倒酒!”香秀倒上酒,大家疑疑惑惑地陆续坐到桌边。
新宅上房院北屋厅。
景琦和田木两人坐在东偏厅,九红坐在一旁。景琦将一摞秘方交给田木:“这是一百四十二张秘方。收好!咱们君子协定,我只是交给你保存,不能交给官方!”
田木面呈喜色:“七老爷有了这个举动,这就好向官方交代了,反正交到了日本人手里,他们决不会再追究。”
九红:“吃饭吧!”景琦、田木站起来走向圆桌。
外厅,占元和田玉兰聊得火热,田玉兰“咯咯”笑着用拳头捶占元。
九红招呼着:“别聊了,快过来吃饭!”两人站起,占元仍说着什么。
桌边三人刚落座,九红便对田木道:“你这个女儿越长越漂亮,十几了?”
田木:“十八,调皮得很,我一直想给他找个中国丈夫,能不能帮我留心一下?”
九红爽快地:“行,这事儿你交给我吧!”
景琦迅速地瞪了一眼九红。九红一愣,忙掩饰地回头叫道:“你们俩聊起没完了,快来吃饭!”
占元、玉兰嘻嘻哈哈走过来。景琦道:“聊什么呢,这么可乐?”
玉兰:“占元说你们宫里的太监都没有……都……净胡说,他说你们原来的管家王喜光就是那样的!”
九红:“哎呀!占元,说点儿正经的好不好?”两人低头笑着。
田木:“王喜光叫七老爷当会长的事儿怎么样了?”
景琦:“我不当!王喜光算什么东西?!”
田木:“我很同情七老爷,我也看不起汉奸!可硬顶不是个办法,最好是离开北平,躲一段时间再回来。”
九红:“这个主意好!去济南吧!我也十几年没回去了,我陪你去。”
景琦:“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田木:“权宜之计嘛!”
景琦:“再说吧广玉兰突然笑着将一口汤喷了。占元一旁坏笑着。
田木板起脸:“玉兰!像什么样子!”
玉兰指着占元:“爸,你不说他还说我,他又胡说!”
占元坏笑着:“真的真的!”玉兰狠狠捶着占元。
景琦、九红、田木三人各怀心事地看着两个年轻人。
新宅上房院北屋东里间。夜。
“香秀!”景琦叫了一声,走到床边坐下,香秀正在铺床,扭过脸儿:“嗯?”
景琦:“我是得出去躲躲。”
香秀没好气儿的:“杨九红不是要陪你去济南吗?你去呀!”
景琦:“我不去济南。”
香秀推着景琦:“哎呀!起来起来,铺被窝儿呢!”
景琦:“我到你家里躲躲吧?!”
“去我家?”香秀一愣,又低头铺床,“老爷开恩吧,我们家庙小,容不下您这么大的佛。”
景琦瞪着香秀:“我偏去!”
香秀:“你们白家上百口子人,哪家儿不能躲?出了事都往后捎!”
景琦:“我哪也不去,就认准了你们家了,行不行吧?”
香秀:“不行!我还告诉你,我要告辞了。”
景琦:“告辞是什么意思?”
香秀:“这意思就是我得走了,离开白家,从此两分手!”
景琦大惊:“你怎么想起来要走,谁得罪你了?”
香秀:“谁也没得罪我。我本来就是老太太买来抱狗的,老太太一去世,当时我就该走的。我都二十八了,总不能老死在你们白家!”
景琦:“你本来就是买来的,你就不能走!”
香秀:“我赎身!不就五百大洋吗!窑组儿还能赎身呢,我就该当一辈子丫头!”
景琦不解地:“你今儿怎么了?”
香秀沉着脸:“没怎么广景琦生气地:”我不许你走!“
香秀:“我就走一个给你看!”
景琦急了:“我……”
“七老爷!该拉闸了!”门外忽然传来听差的喊声。
景琦没好气儿地:“知道了!喊什么!”景琦瞪着香秀还想说什么,香秀不理他径自向外走去:“走吧,拉闸去!”
景琦忿忿地跟了出去。
厨房院。两个听差打着灯笼,景琦和香秀走出屏门。
景琦一肚子火儿地叫着:“拉闸了——都他妈的睡觉!”
厨房里忽然传来老妈子和厨子们的调笑吵闹声。
景琦站在门外大叫:“几点了!还在那儿闹!一帮败家的玩艺儿!”
俩听差吓得直看香秀,香秀也虎着脸。里面顿时没了声音。
景琦等走进过道,向垂花门走去。
头厅院。已经拉完闸,景琦往院里走,两个听差战战兢兢地跟着。景琦还在发脾气:“没他妈一个好东西,都在那儿算计我,我也不是那么好惹的!”
香秀已等在半路,忙跟在后面走,景琦也不看她。景琦一路发着邪火,听差吓得拿灯笼的手直发抖。
景琦大叫:“小心火烛!——小心他妈的火烛!”香秀边走边偷偷笑。
景琦大吼:“小心火烛!——小心个屁!全他妈烧光了才好呐!”
香秀在后面捂住嘴不住地笑。
新宅上房院。
清晨。院内仆人们扫地的,倒水的,提壶的,端盆儿的,忙而不乱,声音很小。
莲心端着脸盆儿拦住景琦:“老爷上哪儿啊?还没洗脸呢!”
景琦粗暴地:“去去去!趁我还活着,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都给我走人!”
景琦推开莲心走去。莲心莫名其妙地望着。
香秀匆匆跑进了屏门,与景琦走了个对头:“哟,老爷子一大早儿上哪儿?”
景琦:“上哪儿?我能上哪儿?!哪儿都不要我!我他妈找日本鬼子挨枪子儿去!”
香秀“咯咯”笑道:“行了,老爷子!还生气呐?”
景琦:“我生气,我敢生气吗?谁拿我当人呐?!”
“行啦——走!”香秀拉景琦走。
景琦没动窝儿:“干什么?上哪儿去?我一个人儿活得挺自在,哪儿也不去!”
香秀:“别打坠咯噜儿啦,车都备好了!”香秀拉住景琦走出屏门。
景琦跟着香秀出屏门下了台阶,景琦边走边道:“谁叫你备车了?”
香秀:“您昨儿晚上不是吩咐上我家去吗!”
景琦:“哎哟,别吓着我!您那儿庙小,容得下我这么大的佛吗?!”
香秀笑嘻嘻地:“庙不在小,有佛则灵!走吧——”景琦故作不情愿地被香秀拉着走。
香秀拉着景琦出了垂花门,下台阶进了二厅院。
景琦故意发着牢骚:“哼——哈——我去济南府!哈——叫人给我脸子看,凭什么呀——我去济南府——啊?——”
马立秋家。
景琦、马立秋、古先生、玉婷在打麻将。景琦要抓牌,在身后的香秀使劲扒拉他的手:“吃了吃了!”
景琦:“不能吃!”
香秀不由分说:“哎呀,吃了,打这个,三万!”
古先生一推牌:“和了!边三万!”
马立秋抬头瞅了香秀一眼:“你又不懂,别瞎捣乱!去厨房看看水开了没有?!”
香秀直起身:“自己不会打,还说别人!”香秀嘀咕着向门外走去。
玉婷看着走出去的香秀,又回头看景琦,手里洗着牌:“七哥!我看香秀不错,收了房吧?”
马立秋、古先生都是一愣。
景琦:“说得好!孤正有此意!”
玉婷问马立秋:“老太太!行不行啊?”
马立秋:“不行不行!给老爷当个丫头已经是福分了,哪儿还敢往上高攀!”
玉婷:“你先说乐意不乐意吧?”
马立秋:“不敢不敢!一个乡下丫头,又不懂事儿,饶了儿净惹老爷生气!”
玉婷:“老爷都发了话了,你还怕什么?”
马立秋惶恐地望着景琦。景琦道:“老太太赏个面子吧!”
马立秋惊喜而又胆怯地:“那敢情好啊!”
玉婷:“得,定了!我做媒,我张罗!”
古先生看着三人:“给各位道喜了,这杯喜酒我可喝上了!”
景琦:“玉婷,这喜事儿我可全交给你了!”
马立秋家北屋外屋。
香秀躺在床上,两眼望着顶棚,两手垫在头下。景琦推门而进,慢慢走到床前,坐到了床沿儿上。香秀一动不动,也不看景琦。
景琦:“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跟我说说行不行?”
香秀:“说也没用!”
景琦:“怎么会没用?只要你说出来,我一定做得到!”
香秀一下子坐了起来:“这是你说的?!”
景琦:“我刚说完!”
香秀:“好!那我问问你,你还记得槐花是怎么死的?”
景琦:“说这干什么,是我不好,我不该打了她!”
香秀忿忿地:“是杨九红逼死的!给你做姨奶奶?受杨九红那窑姐儿的气?我宁可回家种地!”
景琦大出意料,一下子明白了,惊奇地望着香秀。香秀咄咄逼人地望着景琦。
景琦:“难道说,你还想当太太不成?”
香秀:“怎么不行?要当就当太太!绝不做小!”
景琦傻了,皱巴着脸直挠头皮。香秀冷笑道:“怎么样,吓着了吧?刚才还说一定做到!”
景琦:“别这样,你出的题目太大,得容我想想!”
香秀:“想什么?想你的儿子都比我大了;想这门不当,户不对;想你是阔东家,我是穷要饭的;你是老爷,我是丫头;想你们祖宗的规矩;想你们……”
景琦急了:“你有完没完?我这儿一句话没说呢,你那儿倒说起来没完了!”
香秀一仰身又躺到了床上,两手又垫到头下,望着天花板:“算了吧,七老爷!别把你吓出个好歹来!趁早儿死了这条心……”
景琦似乎根本没听,两眼望着别处寻思着。
香秀:“我呀,还是在乡下种我的地,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他妈太太就太太!就这么定了!”景价突然站起断然道。
香秀猛地又坐了起来,向前探过身,伸着头仔细观察着景琦:“想好了,别后悔!”
景琦回头看看:“我七老爷没做过后悔的事儿!”
香秀故意激将:“多想想,白家的人可要叫你得罪光了,他们容得下这事儿?!你斗得过他们?!这个马蜂窝不是好捅的……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景琦冷笑地望着香秀:“你这儿给我浇油儿点火?我想干的事,用不着浇油!我不想干的事儿,点火儿也没用!”
新宅上房院北屋西里间。
九红正躺在床上抽大烟。景琦撩帘进来,随随便便地:“嘿,跟你说个事儿,我要续弦娶位太太进门儿了啊!”
九红立即放下烟枪坐了起来,怔怔地望着景琦。景琦笑了笑转身就走:“等着喝喜酒吧!”
九红知道是真的了:“等等!就说这么一句就走了?”
景琦回过身:“你还想听什么?”
九红:“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
景琦:“等你知道,黄花儿菜都凉了。”
九红关注地:“您要的是哪家的千金?”
景琦漫不经心地:“你见过,香秀!”转身又要走。
九红大惊,一下子站了起来:“站住!白景琦!你真做得出来呀?!你不是闹着玩儿吧?”
景琦:“我这儿办喜事儿忙得三孙子似的,有工夫跟你闹着玩儿?”
九红走向景琦:“爷爷!您都六十了,顾点儿面子好不好?!”
景琦:“你这儿劝我呢?!我这人不识劝,我不是来和你商量,就是来告诉你一声儿!”
九红:“我不是劝你,我都熬了这么多年了,没说过叫你把我扶正吧?凭什么她来了就当太太?”
“她怎么不能当太太?”景琦坐到椅子上,盯着九红,准备舌战。
九红:“她是丫头!”
景琦:“当了太太就不是丫头了!”
“你的孙子都快赶上她大了,香秀才二十几!”九红走到景琦前。
景琦:“对了,我娶个八十岁的,那不是媳妇儿,我管她叫妈!”
九红:“你这不强词夺理吗?你跟家里人都商量过了吗?”
景琦:“我娶媳妇跟他们商量什么?娶你的时候,我爹妈都不知道!”
九红:“你这是娶太太,不是娶姨太太!”
敬业一掀帘子走了进来,看见景琦忙垂手侍立一旁:“爸!姨奶奶找我?”
九红连忙冲着敬业道:“好极了,快给你爸爸道喜,你爸爸要续弦了。”说着坐了下来。
敬业惊奇地:“是吗?那真得给爸爸道喜了。”
九红:“你也不问问娶的是谁?”
敬业充满好奇地:“谁呀?”
九红故意将景琦:“七老爷说呀!”
“这有什么,好像不能说似的。香秀!”景琦站了起来。
敬业着实地目瞪口呆了,张开嘴合不上。景琦走到敬业前轻轻拍着他后脑勺:“怎么了?瘸儿子,吓傻了?以后见了香秀你得叫妈!”
景琦转身走出了屋门。敬业仍傻愣愣地站着,九红站起身:“听见了吗?你要开得了口叫她一声妈,我情愿叫她一声太太!”
敬业:“啊?……啊!我的妈哟!我这不是做梦吧?”
九红:“这不是咱们一个房头儿的事,去!把家里人都叫齐了。
这件事儿,绝不能叫他办成!“
百草厅公事房。
景琦坐在沙发上,景怡不安地在屋里来回走动着。
景琦抬头看着景恰:“大哥!你为什么难?我就是来请你喝杯喜酒。”
景琦停住了脚步,探过身冲着景琦恳切地劝道:“老七,你娶多少我都不反对,可这香秀,收个房算了!”
景琦提高了话声:“她怎么就不能当太太?”
景怡低头来回走,似自言自语地:“咱们白家向来讲究个门当户对,丫头收房的不少,可从来没有过填房当太太……”
景琦耐着性子听着。
景怡:“……族中一向没这个先例呀!”
景琦:“打我这儿起,这不就有了吗!什么规矩不是人定的,我怎么就不能开个先例,定个规矩?!”
景怡哭笑不得:“你,你,这么大事儿怎么像儿戏一样!你不是小孩子了,上上下下这么多人,你怎么交代?!”
景琦:“各人过各人的日子,我向他们交代得着吗?!”
景怡颓然坐到沙发上:“我这个大哥说了也没用,你知道人家怎么说你们二房?”
景琦:“怎么说?”
景怡:“说你们二房的人都有神经病,白玉婷到你都不正常!”
景琦笑了:“他们才有神经病呢!不正常的人看见我们这正常的,他总觉着别扭!”
景怡惊愕地望着景琦,无言以对。
新宅。
后花园。小胡、冯六、黄立、金二、二头儿、老妈子头儿正在听玉婷吩咐布置。靠后山墙,一坛坛的绍兴黄酒摞得几乎和墙一般高。
玉婷指着下面的几排酒坛:“这是四十几年的绍兴黄,要五十坛儿;还有五十坛儿,不超过十年的就行了。”
小胡点着头:“知道了。”
玉婷等走到井边,玉婷指着井口:“六十只鸡和鸭子煺净了以后,都要在这井水里拔一天一夜才能下厨。”
冯六:“明白!”
玉婷:“金二,正日子那天,把你的花儿全给我摆出来,给你雇四个工,到公中支钱。”
金二:“都备齐了。”
玉婷边走边对黄立道:“黄爷,这几天千万不能出事儿,十二点就上锁,没事儿的不许乱串!要人吗?”
黄立:“我一人儿行了。”
玉婷:“胡总管,七老爷高兴,谁也别出妖娥子,谁出了事儿把谁赶出去!”
胡总管:“放心吧,上上下下都等着领七老爷一份儿重赏呢!”
上房院北屋厅。
门口两边站着各房的丫头。老妈子们端着菜出出进进,小胡在指挥着。
屋里坐满了人,九红、景怡、景双、是泗、敬功、敬业、敬堂、敬生、敬宾、敬谊、幼琼、月玲,没有一个人说话,紧张地等待着。莲心、红花等大丫头在帮着老妈子摆菜。大圆桌上杯盘都已摆好。
九红凑到景怡耳边:“待会儿得您先说!”
景怡:“看看吧,看看再说!”
敬业问敬功:“佳莉在济南还好吗?”
敬功:“她现在学西医呢,快毕业了。”
东里间门口有了响动,大家都转头望去。景琦和三老太爷颖宇走了出来。
颖宇:“老七,我要喝你那四十年的老绍兴黄!”
景琦:“您敞开儿喝!管够!……怎么着?堂会上您还能来一出吗?”
颖宇:“你看那面黑洞洞!嘿嘿,不行了,老胳膊老腿儿了,看你的!”
敬功站了起来:“爸!三爷爷!”
景琦:“你什么时候来的?”
敬功:“今儿刚到。本来听说爸爸要去济南呢!”
景琦:“改了主意了。你来办什么事儿?”
敬功:“听说爸爸要娶香秀,急着忙着赶来了。”
景琦:“等着喝喜酒吧!”
敬功:“爸爸!这事儿还是再商量商量!”
景琦一下子翻了脸:“商量什么?我就知道你肚里没揣着好屁!
这些年家里出了那么多大事儿,你也没说回来看看……“
敬功一下子愣住了,局促不安地望着景琦。
景搞:“听说我娶媳妇儿你颠儿颠儿跑回来啦,你小子在济南又娶了两房姨太太,别以为我不知道!趁早儿买火车票给我滚回去!
胡总管,给他买票去!“
敬功吓得忙低下了头。颖宇开心地看着。
胡总管忙应着:“是!”大家都愣了,没一个人敢插嘴。
颖宇见气氛不对:“老七,你们吃吧,我走了。”
九红忙站起来上前:“三叔,您不能走!”
颖宇向门口边走边推辞:“对不住,我这两天闹肚子,昨儿贪凉,多吃了两碗冰酪。”
九红:“这事儿还没说呢!”
颖宇突然捂起肚子:“哎哟,不行!说来就来,我对不住了啊!”颖宇向外疾走,俩丫头扶着去了。
九红又气又急:“哎,三叔……”
景琦走向圆桌:“甭叫三叔,他比你们精!怎么着?今儿来得够齐的,怎么这么巧都走到一块儿了?”
景双:“听说你要办喜事儿,我们……”
“没错儿!都来了好,省得我一个一个去请了,到时候都来喝喜酒,今儿就算都说到了啊,来吧!先吃饭。”景琦坐下了。
一桌的人没有一个人动,大家的视线,不约而同转向了景怡。景怡只好开口:“老七,我还是那句话,收房可以,续弦不宜!”话音一落,顿时人们像开了闸一样议论起来:“是啊是啊,收个房算啦!”“咱们白家向来没这规矩!”“哪怕先收了房过几年再扶正呢!”“大宅门儿里讲究的是个门当户对!”“这要是老太太在世,恐怕……”
景琦不耐烦了,拍打着桌子:“怎么啦,怎么啦嘿!‘十家都不说了。”是你们娶媳妇儿还是我娶媳妇儿?“他威严地扫视着众人。
在座的人无一敢与景琦对视,都躲着他的目光。
“我自己的事儿,你们瞎操什么心?!我娶个媳妇儿跟捅了你们的心肝儿肺似的!”
大家又都不说话了,视线又都集中到景怡身上。景怡也有些发怵,婉言说道:“老七,话不能这么说,大伙儿也是为了你好。”
一下子又像开了锅,纷纷劝阻:“是呀,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吗!”
“为咱们白家想,你也不能这么做!”“这事儿传出去叫人笑话!”“不是为了宅门儿的名声,谁也不管这破事儿!”“什么事儿也越不过个理字!”“办事总要前思后想,不能由着性子来!”……
景琦终于忍无可忍,站起、回身、从条案的架子上拿下鬼头刀,噌地拔了出来。顿时全屋一片死寂,都紧张地看着他。\景琦大叫:“白家门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男男女女,大大小小,归了包堆,全他妈混账王八蛋!”突然举刀狠狠向圆桌上劈去,“哐”!桌上的汤菜乱蹦乱流,碟碗碎了一片,黑漆桌面裂了个大口子。
景琦持刀走到敬业、敬功面前用刀尖指点着:“谁敢再胡说八道,就照着我这口刀说话!”
敬业吓得扑通跪到了地上,敬功也忙跪下了。
景琦回头,用刀横扫着众人:“啊?——”凶狠地望着所有的人。
敬字辈儿的全跪下了,丫头仆人们一下子跪了一片。
景怡吓呆了,九红忙低下了头。
景琦举刀大吼:“七老爷要娶媳妇儿啦!”
新宅。
大门口。喜乐高奏,大门口披红挂花,双喜字迎门,鲜花怒放,迎亲的花轿执事堆在门口,仆人们喜气洋洋,往外抢嫁妆。
上房院北屋。景琦和玉婷从屋里走出,刚到门口,小胡迎了上来:“该动身了,全都齐了。”景琦扫视一下院内,皱起了眉头。
西厢房上着锁,南屋上着领。
景琦回头看看西里间,西里间也上着锁。
景琦问道:“各屋的人呢?”
小胡:“一拨儿一拨儿的全走光了。”
景琦:“哈!躲了!”
小胡:“姨奶奶昨儿晚上出去就没回来!”
玉婷:“这倒清静!”
景琦:“好,走了好!本家儿的一个都不来,挺好!省得碍眼,惹得我心里不痛快!走!”
三个人下台阶往外走时,玉婷道:“七哥!佩服!为了一个丫头,家都不要了!”
景琦:“我自个儿活得自在就行了,这家是我一个人儿的家!”
大门口。玉婷上了迎亲太太的轿子。景琦一身新郎打扮,上了一辆新式马车。
吹鼓手,八抬大轿,全套执事,开道锣,朝天授,旗罗华盖,迎亲的队伍出发了。喜乐大作。
马立秋家。
门口挂着红,陪嫁的东西摆了有二三十米长。朱伏正在张罗:“都听着听着,迎亲的快到了,先把这陪嫁东西往边儿上靠靠,自己守着自己那一摊儿,不许乱跑!”
北屋。新娘打扮的香秀还在照镜梳妆,雍容华贵,段大兰和两个丫头将香秀扶起穿衣。马立秋在一旁不住地擦着眼泪。古大夫的两个老婆抱着孩子在一边儿看热闹。
门口。轿子落地,玉停下轿向门里走去,围观的人踮着脚、侧着身、伸着头,堵了半条街。
院内。玉婷和大兰扶着蒙着盖头的香秀走向院门。
玉婷说着:“留神,别踩了裙子,慢点儿走!”马立秋激动地跟在后面。
门口。围观的大人孩子往前挤,朱伏不断地往后推着:“往后往后,帮帮忙,劳驾了您呐!”花轿忙上前停在门口。
香秀出门上轿,景椅上了马车。
吹鼓手们卖力地吹打着。送亲的队伍出发了。
马立秋站在门口擦眼泪。
新宅。
大门口。八抬大轿进了大门,景琦随轿而进。玉婷、大兰、小胡、黄立全跟着。\八抬大轿进了垂花门,景琦在前引路,众人随后跟着。
花轿进了屏门直奔北屋。\轿里。香秀掀起盖头,激动而欣喜地笑着,听着外面的动静。
花轿终于在北屋门回落地,香秀下了轿。
北屋厅。景琦、香秀二人拜天地,三叩首。鼓乐喧天。
上房院。
小胡把玉婷拉到北廊头儿上,火急火燎地:“姑奶奶,麻烦了!宴席摆好了二十桌,可一个客人也没来。”
玉婷一惊:“这是杨九红他们做了手脚了,够下功夫的!”
小胡:“我不敢跟七老爷说,得想个主意。”
玉婷:“瞧瞧去!”二人忙转身走去。
玉婷、小胡出了屏门,小胡指了指厨房院,玉婷惊讶地望着。
院里搭了喜棚,四面摆满了鲜花,院中整整齐齐摆着二十个圆桌,一个客人没有,仆人、老妈于、丫头站了一大圈儿,惶惶然地望着。
冯六走上前问五倍:“六个厨子全来了,倒是做不做呀?!”
玉婷没有回答冯六,自言自语道:“真够可以的,自己不来,也不叫客人来,这下可搅了!”
玉婷正愣着,景琦走出屏门:“怎么了?”玉婷等忙回头,景琦走了过来。
玉婷:“你看!”景琦也惊讶地看着。
仆人们垂手侍立,怔怔地望着景琦。
景琦一下明白了:“爱来不来,我还犯不着请他们!”上前两步,对仆人们说道:“你们都听着!”
仆人们肃立恭听。
景琦:“不管是听差的,老妈子,厨子,丫头,拉车的……去把你们的亲朋好友,七姑姑八姨儿,烂眼子二舅母,有一个算一个……”
仆人们惊讶地听着,景琦提高了声儿:“全都请来给我吃喜酒!”
仆人们愣着,没一个人动,不知是真是假。
景琦:“还愣着干什么?这就去,越快越好,请得多我有赏!”
玉婷着实兴奋了,大叫:“听见了吗?快去呀!”
仆人们像炸了窝,喊着叫着四散奔去。
景琦开心地“嘿嘿”笑着:“哈哈!这下可更热闹了!”
白景怡家客厅。
景怡、景双、九红、敬生、敬功、敬业坐在沙发上。
九红:“今儿他这喜事就办不成,没一个客人去!”
景怡:“没人儿去,喜事他还不是照办!”
九红:“他那脸往哪儿搁?”
景双:“他那个人才不管什么脸不脸呢!”
九红无奈地:“整个一个活土匪!”
敬生:“唉!他老人家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九红:“那不行!香秀是个丫头,谁也不许按太太的格儿称呼她!
不能开这个先例!“
景怡:“你不要掩耳盗铃,她明媒正娶,你怎么能不认?”
九红心情沉重地:“要是老太太活着,景琦绝不敢!香秀也得不了逞!”
敬业故作惊叹地:“哟!姨奶奶,这会儿您想老太太了!”
九红瞪着眼:“你少跟我耍贫嘴!”
敬业:“我说,咱们就老躲着?还回不回家了?”
九红:“回!自己的家为什么不回?都不回去,香秀那丫头才得意呢!”
敬功:“只要回去,那就是低了头认了!我无所谓,明儿回济南了,你们抬头不见低头见,怎么处?!”
九红:“唉,比吃了苍蝇还恶心!”
新宅厨房院。
院子里一下子冒出了小二百人,朱伏、大兰、古大夫和俩媳妇,卖苦力的,拉洋车的,卖菜的,摆摊儿的,应有尽有,乱乱哄哄,孩子们奔来跑去。
饭厅门口,三老太爷,瑞娴,田木一家,占元、占安、白平、白美、白慧站在门里惊讶地向外张望。
景琦挽着香秀从屏门走出来到了厨房院,香秀显得有些紧张。
人们都回过头去看,院里一下子静下来,前面的一桌人站了起来,后面也跟着陆续站了起来。
景琦抬手招呼着:“坐坐!都站起来干吗?!”
没一个人坐,局促地望着景琦。景琦道:“今儿我办喜事儿,大家伙儿来喝喜酒,这是看得起我!我跟我太太给诸位道谢了!”
有两三个人乍着胆子喊着:“甭客气您呐!”“给您道喜了!”“得谢谢您赏饭呐!”大家回头看他们,几个人不好意思地笑着。
景琦:“都别客气,别拘束,敞开了吃,敞开了喝,我和我太太先敬诸位一杯!”丫头忙端酒过来,景琦、香秀各取一杯。景琦举杯:“谢谢诸位了!”
香秀忙跟上:“谢谢诸位了!”二人一饮而尽。
客人中有人大声叫好!
景琦叫黄立:“黄爷!给他们上白酒,您帮着招呼一下。诸位,今儿要不喝躺下二三十个,就不是好样儿的!”
人们轰地一声笑了,气氛顿时热烈了,又开始乱乱哄哄。饭厅门口,田木等人看得目瞪口呆。
景琦、香秀向饭厅走去。景琦边走边拱着手:“慢慢喝着啊!”
院子里吃三喝四乱成了一片。
饭厅里,摆了两桌席。见景琦和香秀进来,颖宇、田木、玉婷、美智子纷纷上前道喜。
景琦高兴地:“入座入座。”大人和孩子分两桌坐下。
田木问景琦:“外面的都是些什么人?”
景琦:“外边儿的?朋友,都是我的好朋友介田木怀疑地:”噢,朋友?“
颖宇始终脸色难看,没好气儿地:“开眼吧,日本鬼子!中国人的事儿,你且弄不明白呐!”
田木一惊,注视着颖宇。桌上的人都一愣,紧张地望着。景琦忙拉香秀举杯站起:“来来来!喝酒,谢谢诸位赏光!”
颖宇依然面色阴沉:“老七!给你道喜!”自己先一口干了。大家都喝了酒,景琦有些担心地望着颖字。
玉婷忙打岔:“田木先生,尝尝我们四十年的绍兴黄酒,怎么样?”
田木回过神儿,应酬道:“好!好!头一次喝这么好的酒。”大家又聊起了酒。
景琦悄悄问颖宇:“三叔,怎么了?今儿心里不痛快?”
颖宇又干了一杯:“没什么。”
玉婷带着占元等孩子们走过来,丫头们忙在地上铺了垫子。玉婷道:“七哥,孩子们给你道喜来了。”景琦、香秀忙坐到准备好的椅子上。
占元高叫:“给爷爷奶奶道喜!”
景琦、香秀高兴地看着占元、占安、占平、白美、白慧跪地磕头。
孩子们磕完头,香秀忙站起拉占元:“起来起来!”
孩子们起来高兴地叫着:“奶奶!”“奶奶!”“奶奶!”
香秀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赏!赏!”
丫头端上垫着红布的托盘,上面放着大元宝,孩子们高兴地叫着,一人拿了一个……
占元站在田木前面正和田木划拳,喊得脸红脖子粗。景琦低声和颖宇说着话。
景琦:“怎么了?我五哥一直没来信?”
颖宇悲愤地:“死了!”
景琦大惊:“死了?!什么时候!”
颖宇:“上个月,我没跟你说,省得给你添堵!”
景琦:“怎么死的?”
颖宇:“日本飞机轰炸重庆,给炸死了!”
景琦惊愕地望着颖宇,不知该如何安慰他。颖宇说道:“别提这烦心的事儿,大喜的日子,我不应该说。”
景琦激动地:“三叔!想开点儿,还有我呢,啊?想开点儿……”
颖宇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我操小日本儿的姥姥!”
“三叔,出去走走。香秀,走,到外边儿看看!”景琦忙将颖宇拉起,三人起身出了屋。
老宅。
王喜光一身簇新的长袍马褂,慢悠悠走来,进了大门。
百草厅公事房。颖宇、景琦、赵大水、大头儿,皮头儿正在开会。
大水:“快过年了,柜上的伙计一个接着一个的病,前边儿快支撑不住了。”
景琦奇怪地:“这是怎么了?”
皮云良:“七老爷,您是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呀,您大概还没吃过混合面儿吧?”
景琦:“听说过。”
大头儿:“那东西吃着牙碜,吃下去胀肚,还拉不出屎来,人能不病吗!”
颖宇:“北京人什么时候受过这罪?连口干净的棒子面儿都吃不上!”
景琦:“这样儿吧,到我新宅去看看,过年一人发二十斤白面,过了年再说。”
大头儿惊喜地:“哎哟!这回大伙儿非乐坏了不可,有年数没见白面了!这个年算是抄上了。”
颖宇:“老七,我今儿就是来跟你商量过年的事儿,族中辈数最大的主儿就是我一个儿了,今年过年我牵个头儿……”
王喜光一推门走了进来:“哟,谈公事呐?”
几个人都回头冷冷地看着他。
景琦:“你们都去吧!”管事的和伙计都走了,只有颖宇坐着没动。
王喜光坐到了颖宇旁边,颖宇掏出烟卷儿:“王副会长来一根儿!”
王喜光:“谢谢!不会!”
颖宇:“烟都不抽?省钱干什么?再娶厢房姨太太?”
王喜光子笑着:“老太爷又拿我开心!”忙转向景琦:“我得先给七老爷道喜。”
景琦:“本来想请你喝酒,没找着你。”
王喜光:“甭拿这话填合我,您压根儿就没找!您既然不躲着了,我还是那件事儿,请您当会长!”
景琦:“你怎么说话不算数?所有的铺面都在营业,秘方儿也交出来了,还要怎么样?”
颖宇:“干脆王副会长自己当会长得了!”
王喜光:“我还真没那福气。七老爷!不是我逼你,我不能不给你透个信儿,万筱菊在狱里供出了白玉婷!……”
景琦大惊。
王喜光:“别误会,可不是我告的密!还有,宪兵抓了几个学生,有一学生供出来,他和占元一块儿打过日本兵!……”
颖宇也惊呆了。
王喜光接着:“还在大学里参加了抗日的地下组织。这可都是杀头的罪!”
景琦紧张地试探着:“那……我当会长就没事儿了吗?”
王喜光:“您给我个面儿,我给您兜着,咱们公平交易,两不该该!”
景琦:“这么说,我要是不当会长,你就……”
颖宇:“老七老七!干嘛不当啊?王副会长,你看这样行不行?
你也别难为老七了,你看我成不成?“
王喜光惊讶地:“您?……当……会长?”
颖宇:“啊!委屈你们啦?!论辈数,我是他三叔!论年龄,我是药行的老大!论资历……我在北平干药行五十多年,我往那儿一站,比老七有影响力吧!”
景琦:“三叔!您别为了我去背这个黑锅!”
颖宇:“什么叫背黑锅呀!我做梦都想当会长,也风光风光!”
王喜光:“老太爷!您不是拿我开涮吧?”
颖宇:“我快八十了,涮你干什么?人活一辈子不就图个升官儿发财吗?!”
王喜光兴奋地站了起来:“老太爷,有您这句话,我跟皇军一说准成!您可真给面儿!”
景琦疑惑不解地望着颖宇。
颖宇慷慨地:“给皇军办事儿,我义不容辞!就这么定了!”
王喜光:“定了,等皇军一点头儿,我把药行的人召集齐了,给您办个登基大典疗药行会馆院内。
院子里站满了人,不少人在悄悄地议论着。景琦站在后面,垂头丧气的样子。两廊上站着不少持枪的汉奸。
颖宇坐在台上的一把太师椅上,旁边放个小茶几。王喜光站在一旁弯着腰和颖宇说着话,颖宇不住地点头。一个听差用托盘送来一瓶洋酒,两碟小菜儿,放到了茶几上。王喜光直起身走到中央:“都别说话了!”下面一下子安静了。
王喜光道:“好几年了,群龙无首,今儿白老太爷荣任咱们药行商会的会长,这是皇军点了头儿的……”
景琦羞愧地低下了头。
王喜光看着颖字:“请白颖宇老先生给咱们训话!”王喜光说完带头鼓掌。颖宇笑着招了招手,下面有几个人稀稀拉拉地鼓了鼓掌。
颖宇:“训话不敢,对不住大伙儿,老了,只好坐着说,还离不开两口酒!”颖宇举了举酒瓶子,“我就倚老卖老了!”说着自己倒了酒。
下面的人开始议论:“老牌儿的汉奸了!”“瞧那副德行,透着他能!”“他儿子还是国民党呐!”“汉奸爸爸生个抗日的儿子!”“这回白家可现了限啦!”忽然有人发现了景琦,忙捅了一下旁边说话的人。
景琦看着前面假装没听见。那人扭头对景琦:“哟,七老爷,这回白家可风光了。”
景琦把眼一瞪:“说风凉话谁都会!知道我们的难处吗?!”
台上,颖宇喝了一口酒:“王副会长叫我说几句,我就来段儿二黄慢板。大伙儿瞧我往这儿一坐,心里准说,嘿!瞧这大汉奸嘿!那么大岁数了也不知个羞臊!是不是王副会长?”
王喜光干笑着:“没人敢这么说,您这是替大伙儿办事儿!”
下面立刻安静了,注意地看着前面。
颖宇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儿,举了举:“我这儿还有包儿酱驴肉。”颖宇打开包儿吃了一口,放到了茶几上:“人生一世图个什么?
吃喝玩儿乐!诸位好些都是财主,有的是钱!人嘛,有了钱想干什么干什么!“
人们好奇地听着。
颖宇:“抽大烟,逛窑子,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干什么都行!”
王喜光应和道:“对!白会长说得对……”
颖宇没容王喜光说完,突然大声地:“可就是有一样不能干,不能当汉奸!”
下面轰地一声乱了,议论纷纷。景琦惊讶地看着,王喜光愣住了。
颖宇吃了块肉,喝了口酒:“我这个会长上台,得立几条儿规矩,谁要坏了我的规矩,谁他妈不是人养的!”
王喜光十分不安地望着,下面的听众也感到了异样,屏息静气地听着。
“第一条,各号凡是代卖日本药的,都给我扔出去!别拿人家的拐子打自己的腿!”颖宇吃了一块肉,索性对着酒瓶子口喝了起来。
景琦慌忙向前挤着走来。王喜光惊慌地向两个汉奸耳语,俩汉奸点着头,随即跑去。
颖宇激动地:“第二条,宁可挨千刀万剐,不当亡国奴!”
王喜光怒冲冲走到颖宇面前:“白颖宇,你这是抗日宣传,惑乱人心!”
颖宇:“王喜光,庚子年我当过汉奸,到现在想起来我还脸红,你小子就不知道脸红?!”
王喜光气急败坏地回身招手,几个持枪的汉奸跑来。下面的人一下拥了上来把颖宇围住了。王喜光伸手抓颖宇,景琦一下子挤上前,一把推开王喜光,挺身将颖宇护住。
颖宇大叫:“别等到我这岁数再脸红!我儿子在重庆叫日本鬼子的炸弹炸死了!我要当了汉奸,对不住我儿子!”
王喜光喊着:“快来人!”几个汉奸用力往颖宇跟前挤,人们死死地挡着。
颖宇大吼:“站住!用不着你们抓我。老七,你看看。”颖宇指着茶几上的那包“驴肉”:“告诉他们,我吃的是什么!”
景琦将纸包儿拿起一看,大惊:“三叔!你怎么吃了烟膏子?!”
围住的人也都大吃一惊:“三老太爷!”“您这是干什么呀?”……
颖宇微笑着:“大烟膏子就酒,小命儿立时没有。我这么大岁数了,福也享了,孽也造了,死而无怨!”说着倒了下去。
景琦一把抱住颖宇:“三叔!”
颖宇无力地:“老七!我不行了,有件事儿你得替我办了。”
景琦悲伤地:“您说,三叔!”
颖宇:“昨儿去香云楼逛窑子,一桌花酒没给人家钱,你得替我还,这妓债不能欠!”
景琦:“放心,三叔!我一定还!”
颖宇:“好小子!你看那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
景琦与颖宇合上一起念:“待俺赶上前去……”颖宇的声音越来越小,“杀他个干干……净……净……”颖宇死在了景琦的怀中。
人们悲伤地看着,不少人落下了眼泪。
景琦轻轻抱起颖宇向外走,人们让开了一条路。外面传来警车的叫声。
王喜光和汉奸们向门外跑去。
景琦抱着颖宇慢慢下了台阶,人们跟在后面走着。
日本宪兵冲进大门,分开站住了。
景琦抱着颖宇,从日本宪兵的刺刀面前走过。后面跟着长长的人群。
景琦抱着颖宇向大门口走,轻轻说着:“三叔,咱们回家去,三叔!”
新宅上房院北屋。
供桌上摆着三老太爷的照片,桌前摆着三老太爷未喝完的半瓶洋酒和未吃完的大烟膏。桌边放着一把鬼头刀。
景琦站在桌旁,脸上呈现出从未有过的严肃。
堂屋里黑压压地坐满了白家全族的人,谁也闹不清这位七老爷又想干什么。静静地坐着没有一点声音。
景琦声音低沉地开口了:“我,白景琦,光绪六年生,五十七岁,身板儿硬朗什么毛病都没有,一顿能吃一只烤鸭,喝一坛绍兴黄,离死还早着呢!可今儿……我要立遗嘱!”
全族的人都是一惊,嗡地一声议论起来。
景琦的声音盖住了大家:“三老太爷走了,他走得惊天动地!他没向日本鬼子弯腰,他没有卖祖求荣,他为了我,为了咱白家大宅门的全族,顶天立地地走了……”
屋里又鸦雀无声了,目不转睛地望着白七爷。
景琦:“他给咱全族增了光,给咱们全北平的药行增了光!谁心里都明白,下一个该轮到我了,日本鬼子不会放过我,也就这三五天的事,不就是个死嘛!死我不怕,可死了以后的事我不放心,我得立个遗嘱!敬业——”坐在人堆儿里的敬业吓了一跳,忙站了起来,怯怯地:“我在这儿呐!”
景琦不动声色地:“站到前边儿来。”
敬业战战兢兢地走到了屋子中间。
景琦从供桌上拿起刀,噌地将刀拔出了鞘。
刀出鞘,寒光闪闪。
景琦一声断喝:“跪下!”
敬业吓得“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下,惊恐而又茫然。
全屋的人都紧张地望着。
白景琦用刀尖指着敬业:“说!做了什么对不起祖宗的事?!”
敬业斩钉截铁地:“没有!”
景琦凶狠地望着。
敬业大叫:“真没有!”
景琦厉声地:“你今儿要敢说一句瞎话,我就用你的脑袋祭奠三老太爷的在天之灵!”
敬业心虚胆怯地:“爸!我到底做错什么了?”
“秘方!”景琦狠狠地,“你把祖传的秘方给了日本人田木青一!”
敬业大叫:“我没有!天地良心呐!”
景琦大喝一声:“小胡总管!”
站在门外的小胡忙走进门,惊慌地望着。
小胡:“大爷把秘方交给田木,是我……亲眼所见!”
景琦举起刀杀气腾腾地缓缓走向敬业。
全屋的人都吓得站了起来,只有杨九红坐在角落里没动,闭着眼默默地数着念珠。
敬业惊恐地趴到地上向后退:“爸!……爸!……别……您听我说,我是拿了几张方子给田木,可后来我一想,万一叫您知道了,我就没命了,我……我又要回来了……”
景琦站住了:“胡说!他就乖乖儿地还给你了?!”
敬业急忙说道:“我说那方子是假的,试试他给多高的价儿,既然价钱合适,我明儿再给他送真方子过去,他上过一次当,所以还给我了,不信您问香秀!”
景琦把眼一瞪:“嗯,香秀是谁?!这也是你能叫的吗?!”
敬业忙抽了自己一个嘴巴:“瞧我这张臭嘴!不信您问我妈!”
一直站在景琦身后已经是太太打扮的香秀忙走上前。
香秀:“敬业说的是实话,是我叫他编个瞎话要回来的!”
景琦垂下了刀:“你还算有一怕,可你动了这个念头这个宅门儿就不能容你,从今儿起,把你赶出家门,不混出个人样儿来,永远不许进家门儿!”
敬业傻了:“爸!我以后……”
景琦不容分说:“来人!把他赶出去!”
小胡和几个仆人生拉硬扯地把敬业架了出去,敬业杀猪般地嚎叫着,全族的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没人敢动。
景琦回身将刀放到了条案上:“言归正传。”他看了一眼香秀,香秀忙从条案上拿起写好的遗书递给景椅。
景琦慢慢将遗书展开,一张黄桂纸上整整齐齐地写着楷书,响起了景琦低沉的声音:“我,白景琦,生于光绪六年,自幼顽劣,不服管教,闹私塾,打兄弟,毁老师,无恶不作。长大成人更肆无忌惮,与私家女私订终身,杀德国兵,交日本朋友,终被慈母大人赶出家门;从此闯荡江湖,独创家业。一泡屎骗了两千银子,收了沿河二十八坊,独创‘泷胶’、‘保生’。
‘九宝’、‘七秀’三十二张秘方,济世救民,兴家旺族;为九红,我坐过督军的大牢,为槐花,坐过民国的监狱,为香秀,得罪过全家老少,越不叫我干什么,我偏要干什么!除了我妈,我没向谁低过头,没向谁弯过腰!“
全族的人都屏声静气地听着。
景琦念着,越来越激动:“如今,日本鬼子打到了咱们家门口,逼死了三老太爷,我立誓,宁死不当亡国奴!我死以后,本族老少如有与日本鬼子通同一气者,人人可骂之!我死以后,如有与日本鬼子通同一气者,人人可诛之!我死以后,……如有与日本鬼子通同一气者……”
景琦举起了鬼头刀:“照着我这口刀说话!”景琦将刀狠狠地劈了下去,条案上的花盆被劈得粉碎。
景琦庄严地:“立遗嘱人,白景琦!”
白七爷目光炯炯地望着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