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宅。
香伶拉着四岁的儿子詹立志走进大门,秉宽从门房走出大惊:“哎哟喂!这不是香伶吗!可回来喽!”
“都在家吧!”香伶没有停步。
“在在!没一天不念叨您的,皇上大赦,早该回来了……”秉宽陪着她进了院。
他们刚进上房院,正遇见要出门的玉婷,玉停惊喜回头大叫:“妈!快来,快看谁来了!”
“谁来了,你咋咋呼呼的瞎……”从屋里出来的白文氏一眼看见香伶,喜出望外:“哎呀!宝贝儿哎,是你呀!老天爷真是睁眼了,见你妈了吗?”白文氏快步下了门阶。
香伶也高兴地:“还没呐!”
“快!快!在西院儿呐……”几个人慌忙走出院门。
白宅二房院。
几个人进了院门,白文氏忙把香伶藏到了门后,冲屋里大叫:“雅萍!快出来,看看谁来了?”
雅萍开门出来,手里还拿着正在纳的鞋底子:“谁呀?”
几个人笑嘻嘻地望着她:“猜!谁来了?”
雅萍奇怪地望着:“谁呀?猜不着!”
白文氏闪开身一开门,香伶走了出来:“妈!”
雅萍一下子冲下台阶拉住香伶,用鞋底子亲热地拍打着香伶:“你个臭丫头,臭丫头,还跟我藏闷儿!你个臭丫头!”
几个人高兴地笑着闹着进了北屋。
白宅二房院北屋厅。
香伶拉着立志:“快叫!舅奶奶!姥姥!表姑!”
立志:“舅奶奶!姥姥!表姑!”雅萍一把将立志搂在怀里,说:“快给孩子拿点儿什么吃的!”
“走走走!跟我走!”玉婷拉立志跑了出去。
“臭丫头,受了罪了吧?”雅萍看着香伶说道。
香伶:“也没受什么罪,虽说是发配到那儿,也没什么人管!”
白文氏:“回来了日子过得怎么样?”
香伶:“瞎混吧!詹王府早没了,如今住了大杂院儿,全靠奎禧他爸写字卖画儿,还教了两家私塾维持呢!”
雅萍:“奎禧呢?”
香伶:“那个不争气的,正经活儿子不了,杂活儿苦活儿又拉不下脸去做,动不动就是王爷的后代,一天到晚听书遛鸟儿斗蛐蛐儿!”
雅萍发愁地:“这日子怎么过呀?”
香伶:“所以我得干活儿,缝缝补补洗洗涮涮贴补一点儿吧!”
白文氏:“还是搬过来吧!”
香伶:“现在可不行了,再不济也是自己的家!”
白文氏:“可往后的日子……”
香伶:“这不接我妈来了吗!我得干活儿,孩子就没人管了,妈!
跟我回去吧?帮着带带孩子!“
雅萍十分高兴:“行!没有过不了的穷日子,可你公公的意思?”
香伶:“是他叫我来的,他身子骨儿不行了,累的!”
白文氏:“关家呢?也不来往帮帮什么的?”
香伶:“嗨!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更甭提那位姨奶奶了!”
白文氏:“那就回去吧,过不下去再回来!今儿别走了,在我这儿吃饭!”
香伶:“行,我还得见见几位哥哥嫂子呢!”
詹家大杂院。
贵武东张西望地走进来,见一个老太太正坐在院子里打“袼褙”,上前问:“请问您呐,詹家住哪屋?”
老太太:“后院儿!”
贵武走进后院,停了步,扫视了一圈儿。詹奎禧背着身蹲在地下,正在拾掇他的蛐蛐儿,窗台儿上下摆着几十个蛐蛐儿罐儿。
贵武:“请问,詹家住这院儿吗?”
已三十岁的奎禧回过头来:“是这儿,找谁?”
贵武:“詹瑜!詹大爷!”
奎禧:“噢,找我爸爸!哎哟——”蛐蛐儿蹦出了罐儿,奎禧忙追着抓。
贵武:“你爸爸在吗?”
奎禧边抓边说:“不在不在!捣乱么这不是!”他终于抓住了蹦出的蛐蛐儿,又放回罐儿里。
贵武:“上哪儿了?”
奎禧头都没抬:“到前街去找,摆摊儿呐!”
贵武一愣:“摆摊儿,摆什么摊儿?”
奎禧:“代人家写字!”
“噢——”贵武走出了院门。
前街。
路边,詹瑜摆了个小桌子,蓝布围子上有“代写书信”四个字。他正给一位妇女写信,贵武缓缓走了过来,站到桌前。正写字的詹瑜没有抬头:“请坐,您要写什么?”
“信!”
“写给谁?”詹瑜仍低着头。
“詹王爷!”
詹瑜忙抬头,惊讶地看着贵武:“你?你又想干什么?”
詹瑜把写好的信交给妇女,妇女谢过,起身走去。
贵武:“这话问的!咱们是亲戚呀!你怎么混到这份儿上了?”
詹瑜:“怎么了?饿不着冻不着的,挺好!”
贵武:“现摆着一条道儿你不走,知道我那闺女许给谁了吗?”
詹瑜:“早知道了,她能有个好归宿,我也放心了,亏了没落你手里。”
贵武坐到长凳上:“什么话!我是她爹,你是她舅,咱俩一块儿找她去,你比我的面子大,白家不能不认咱这门儿亲!”
詹瑜厌恶地:“你长着脊梁骨没有?当年你落井投石,弄得人家九死一生,这会儿穷了,又厚着脸皮去认亲戚,滚滚!瞧着你恶心!”
贵武:“詹瑜,说话客气点儿!你还当是当年詹王府那么威风呐?!你这会儿狗屁不是!”
詹瑜:“我告诉你贵武,你也干点儿人事儿!格格和那个儿子,到现在也没个下落,你为什么不去找?!除非你把他们母子俩找到,我绝不认你这门儿亲!”
砂锅居饭馆单间。
桌上已摆好了酒菜,颖宇和贵武坐在桌旁等候。
贵武:“老七他不会不来吧?”
颖宇:“不会!说好了的。”
“他都说什么了?”
“我没告诉他是你,见了面儿你们自己说。”
“他不会不认我吧?”
“那难说,你不是说请詹瑜一起来说吗?”
‘他不来,还记着以前的仇呢!三爷,大格格和我那儿子,您就一点儿不知道?“
“真不知道,就看景琦的面儿,我还能知道不说吗!”正说着,只听外面价计高喊:“里边请——白家少东家到!”二人忙回头。
伙计打开帘儿,景琦走进,一下子愣住了,半天没说话。
颖宇:“老七,坐!”贵武紧张侷促地看着景琦。
景琦没坐,看着颖宇:“三叔!这是怎么回事儿?”
颖宇:“老七,我是中间人,只管传信儿,这里没我什么事儿,你们谈!”
贵武满脸堆笑:“老七,坐呀!”
景琦坐下,掏出鼻烟闻起来:“武贝勒,什么时候回来的?”
贵武佯装很不满:“别这么叫我,这么叫不合适了吧?”
景琦冷笑一声:“哼!”闻着鼻烟没抬头。
贵武求助地看颖宇,颖宇示意他接着说。贵武又装出一副可怜相:“老七,我从新疆回来是死里逃生,你瞧我,就一个孤老头子了,家也没了,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这都几月了,我这身上还耍着单儿呢……”
景琦表情木然地听着。
“都说养儿防老,可我呢?儿子不知何处去,女儿嫁人不见个影儿,谁管我呀?我……”贵武说着哭着,不停地擦泪。
一直听着的景琦仍不抬头:“你想怎么着,要银子?”
贵武坚决地:“我不要!你不能不认我这个老岳父!”
景琦:“那你得先问问黄春认不认你这个爹!”
贵武也不哭了:“她敢不认!”
景琦:“她怎么不敢?既是你的亲闺女,她怎么姓黄啊?”
贵武张口结舌:“那不是……当初……你都知道啊!”
景琦:“我不知道!你是她亲爹,那亲妈在哪儿呐?”
贵武愕然地:“存心不是?……”
颖宇:“那天我说什么来的?!”
贵武:“三爷!这你全清楚,你得说句公道话!”
颖宇:“别把我掺和进去,刚才我说过了,我是中间人,这里没我什么事儿!”
贵武:“老七,你还记很着过去的事儿吧?有些事儿我是做得不对,现在不一样了不是!”
景琦:“怎么就不一样了,这么大的事儿,你总得说清楚了吧!”
贵武:“老七,谁都有走窄了的时候,你就算可怜可怜我这孤老头了,我真是走投无路了!”
景琦站起身:“我做不了主!这是你和黄春的事儿,得问她!”
贵武也忙站起:“行,你叫我见见她!”
“那也得看她愿意不愿意!”景琦掏出一锭银子放桌儿上,“二位慢慢吃,饭钱我结了,少陪!”景琦转身出了屋。
贵武忙追了两步:“老七!老七!”又回头看颖宇:“嘿——这就完啦!?”
颖宇:“你呀!找黄春去吧!”
白毛二房院北屋卧室。
黄春正在给儿子试穿新衣服,景琦站在一旁。
“要认你认,我不认!”黄春拽着孩子衣服说。
景琦:“好歹是你爸爸!”
黄春:“你倒挺开通的!他造了孽,叫我受了那么多年罪,你甭充好人!”
“又不是我爸爸,我充什么好人儿?!他就在外边儿门房等着呢,你自己跟他说去!”
“我不见他!”
“我早知道是这么码子事儿!”
“知道你还跟我这儿起什么哄?!”
“你总得给他个回话儿吧?”
“小福子!”黄春叫来了仆人,吩咐道,“拿五两银子给门口儿那人,叫他快走!别在这儿给我现眼!”
小福子应声要走,景琦:“多给点儿吧?”
黄春把眼一瞪:“他给我过什么?!”景琦不说话了……
白宅大门道。
贵武接过小福子递过的一锭银子用手掂着:“行!行——世道人心!女儿拿五两银子打发亲爹,行——她有什么话?”
小福子:“有话能跟我说吗?”
贵武:“嗬——噎我?这五两银子是七爷的主意还是少奶奶的主意?”
小福子:“我就管听喝儿,送东西!别的一概不知!”
“行——”贵武回头便走,到了门口又站住回头:“姓白的!我绝不再登你们白家的大宅门儿,总有天你小子得找我来!”说毕扬长而去!
白宅三房院北屋厅。
屋里一位工人正在安电灯,颖宇转来转去地瞎忙活,一大帮孩子敬功、敬业、敬堂、瑞娴好奇地看着,翠姑也拉着儿子敬生走了进来。
电工爬上了梯子。颖宇嘱咐着:“留点儿神,还要什么?”
敬业:“三爷爷,三爷爷,电灯拿什么点?”
颖宇:“电灯,电灯,用电点!”
敬生:“用电怎么点呐?”
景琦扶着白文氏走进来,后面跟着玉停、黄春。
白文氏高兴地:“老三!也叫我们看看稀罕儿!”
颖宇:“快来快来!说亮就亮!嘿,怎么碴儿?快点儿啊!”
电工已下了梯子:“行了,行了!”走到墙边一扭瓷电门盒,灯亮了。孩子们立刻大叫欢呼。
颖宇又大叫:“灭!”电工一扭开关,灯即灭了。
颖宇:“怎么样,二奶奶!安不安?说多少回了,怕什么呀!”
白文氏:“不会着火吧?”
颖宇:“这是电!来来,都试试,玉婷,你拧一下!”
玉婷:“我不敢!”
“你瞧我!”颖宇来来回回地抒着开关,灯泡随之一明一灭。
颖宇:“来,试试!”玉婷胆怯地伸出手,快摸到瓷盒了,忙又缩回:“我不敢——”
颖宇:“二奶奶您来!”
白文氏:“我不来,老七,你来!”景琦上前拧来拧去时,孩子们蜂拥而上,叫着:“我来!”“我先来!”……
颖宇:“来劲儿了不是,别拧坏了。二嫂,院子里都安上吧,别再点那破蜡了!人家‘华记’、‘谦样’、”广和“都安上了,百草厅也得安,我做主!”
白文氏:“那就安吧!”孩子们拍着手,欢呼着。
“你来!”白文氏招手把景琦叫了出去。
白宅甬道。
走出三房院进了雨道,白文氏才对景琦说:“这事儿怎么没跟我说呀?”
景琦:“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没跟您说。”
“这不是大事儿吗?”白文氏走到鱼缸前站住,“贵武人品固然不好,可说到头儿他也是春儿的亲爸爸!”
景琦:“妈的意思是认下他?”
白文氏:“认不认在你们,可拿五两银子去打发他,未免气量太小了吧?”
景琦笑了:“让我叫他老丈人,我老觉着忒滑稽!”
颖宇带着电工沿墙看线路去了,一帮孩子跟着乱哄哄地跑。
白文氏:“做父母的自己走得不正,难怪儿女们不敬重,你看你三叔,现在好了,当初不也闹得儿子们差点儿不认他!”
景琦:“一时半会儿怕黄春扭不过这劲儿来,慢慢再说吧!”
奶妈抱着佳莉走来。白文氏说:“快抱过来看看,会说好些话了。”
奶妈抱着孩子:“快,叫爸爸!”景琦忙走上前。孩子却叫:“奶奶!”白文氏一愣:“哎——叫爸爸,快叫!”
景琦期待地望着佳莉,但她张嘴仍然叫:“奶奶。”
奶妈:“不是奶奶,是爸——爸!叫爸——爸!”佳莉张嘴还是叫:“奶奶!”
白文氏忙说:“这孩子!怎么光会叫奶奶。”
景琦掩饰着自己的失望:“挺好!从小就跟奶奶亲,挺好!”
“外头冷,抱屋里去吧!”白文氏打发奶妈抱孩子走了后,又说:“老七,你那位姨奶奶打心眼儿里头恨我吧?”
景琦言不由衷地:“她敢!这孩子由妈带着才叫放心呐!”
白文氏:“甭说好听的!听说她又有了?”
景琦:“有了,半年多了。”
白文氏:“嗯,好好照顾她,缺什么说话,把我屋里的银耳、桂圆给她拿点儿过去,按时请大夫给她看看。”
景琦:“是!她什么都不缺,您甭惦记着。”
白文氏:“女人在怀孩子的时候最娇嫩,别大意。”
“是!”景琦应着。
杨九红小院北屋卧室。
杨九红和黄春正歪在床上小声嘀咕着,听到门响一齐回过头。
景琦拿着大包小包一大堆走进了里屋,看见黄春一愣:“你在这儿呐?”
杨九红、黄春忙起身,黄春下了地:“我走啦!”
景琦走到桌前把东西放下:“怎么我一来你就走?”
“来半天了,回去看看孩子,走了啊!”黄春走了出去。
景琦拿起一包东西:“你看,妈叫我给你拿这么多补品过来,还真惦记着你!”
杨九红低着头似自言自语:“是惦记我肚子里的孩子吧!”
景琦猛然抬头看着九红,似乎没听清。九红则低着头若无其事的样子。
景琦追问道:“你说什么?”
杨九红平静地:“没说什么!”
景琦凝视着九红,慢慢走到床前,坐到她身旁,拉起她的手:“你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是吧?”
杨九红:“我要回济南!”
景琦:“回济南?你看,就孩子这点儿事儿,你老是想不开,这孩子会说好些话了,一个劲儿地叫奶奶!”
杨九红忽然捂着脸哭了。景琦赶紧说:“得得!我不该提这事儿,倒惹你伤心了。”
杨九红固执地:“我要回济南!”
“不行,你这快要生了,这么远的路!”
“我坐火车!我知道现在通了火车了。”
“不行,这些日子我太忙,没工夫陪你,家里事无巨细,全得我操心!”
“我知道,我也没怨你,我要回济南!”杨九红神色坚决地抬起了头。
“你一个人在济南怎么行?”
“玉芬不是早回去了吗!有她照顾。”
“也好,回去一阵也好,我去跟妈说!”
“你不许跟妈说!”杨九红瞪起了眼睛,十分凶狠。
景琦吓了一跳,惊讶地望着她。
“她都不认我,我上哪儿去,她也管不着!”
“那总得回禀一声,你怀着孩子……”
“就因为我怀着孩子就非走不可!”杨九红的脸上呈现出从未有过的坚定。
景琦死死盯着杨九红,似乎明白了:“我明白了,你怕生下这孩子又给抱走了!”
杨九红:“我既能生就能养,我偏要自己养大一个叫人看看,是不是老窑姐儿一定养成一个小窑姐儿!”
景琦猛地站起大怒:“别说了!越说越不像话!”
杨九红抬起泪眼哀求地:“爷爷,让我走吧!爷爷,你要是还心疼我,你要是还有点儿人心,就让我走吧!爷爷!”
景琦被勾起了无限的哀伤,他真动心了,充满了怜悯悲伤地望着九红:“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你别叫我爷爷,我听着惨!”
京城的一个小胡同。
韩荣发挑着个担子,打着小鼓儿收破烂儿,晃晃地走来。
武贝勒低着头猛走,故意地往他身上撞,韩荣发忙躲,仍被撞了个趔趄,担子落地。韩荣发大叫:“你长眼了没有?撞丧呢你?!”
贵武抬头:“嘴干净点儿!喝了粪汤子了你!”
韩荣发一愣:“哟!敢情他妈的是你!”
贵武:“你小子没死大狱里,命他妈真大!”
韩荣发一把抓住贵武:“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撺掇我去白家闹,上了大堂无凭元据,叫我蹲大牢,你跑新疆吃哈密瓜去了,你小子拿银子来!”
贵武:“这不给你送银子来了吗!”
“拿来!”韩荣发伸出一只手。
“银子都这么好拿,京城里全成大财主了,告诉你,白家的事儿没完!”贵武推开韩荣发的手。
“行了吧你,我不干了,拿银子来!”韩荣发又一伸手。
贵武一把反抓过韩荣发的胳膊,把他拉到自己胸前:“告诉你说,白家大爷没死!”
“贵武,别跟我这儿抖机灵了,王八蛋才信你的话呢!”
“听我说,白家从西安带回一个儿媳妇儿叫翠姑知道吗?”
“知道!”
“那是长房长媳,门不当户不对,凭什么娶进一个乡下丫头来?!”
“哎,这事儿我怎么没想到呢?”
“这就是大爷没死的活证!白家在西安开了百草厅分号,说是报沈家的恩,可这丫头不姓沈,姓乌,陕西户县人,这是报谁的恩呢?!”
韩荣发为之一震:“嗯,有点儿意思了!”
贵武:“西安百草厅派的是景陆去,这可是大爷的儿子,又为了什么?”
韩荣发大感兴趣:“嗯嗯,你往下说!”两个人的头凑到了一起。
贵武:“白家在西郊西韩地养了一个老太太,不沾亲不带故,凭什么养着她,你把这几档子事儿连在一块儿想!”
韩荣发茅塞顿开:“我顺藤摸瓜就能找着白家大爷!”
贵武咬牙切齿地:“没——错儿!”
韩荣发:“我穷得连嚼谷都没有了,我去陕西?”
贵武拿出五两银子:“这儿有五两,够你打个来回儿的。白景琦,他甭美,我这老丈人当定了!拿着挑子!”贵武把银手塞给了韩荣发。
“去他妈的吧!”韩荣发来了精神,转身一脚把挑子踢了。
贵武:“行!等着发财吧!”二人向远处走去。
西安。百草厅门外。
韩荣发还真按贵武的主意跑到了西安。这天他坐在街对面一个小摊前吃酿皮子,两眼望着百草厅门口。
百草厅门口人出人进,沈树仁从门口走出上车而去。
韩荣发问摊主:“上车那位爷是百草厅的东家吧?”
摊主:“东家姓白,这位爷姓沈,两家合着开的,买卖做得好,是我们西安的头一份!”韩荣发起身而去。
去户县的路上。
沈树仁赶着马车小跑在土路上。后面不远跟着一辆平板大车,车上坐着韩荣发和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
赶车的汉子:“京城有的是好大夫,你跑这么老远来看病?”
韩荣发:“听说你们户县有位名医?”
赶车汉子:“你是说十里堡的乌大爷吧?”
韩荣发:“对,姓乌!”
赶车汉子:“那可是神医。”
韩荣发:“见过他吗?”
赶车汉子:“什么话,我从小落个喘病,二十几年治不好,一入了冬就没法过,吃了他五剂药,除了根儿了!”
“神了神了!”韩荣发伸头望前看。
沈树仁的车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跑着。……
乌家窑洞院。
沈树仁走上土坡来到小院,大爷颖园正给人看病,见到他点了点头,沈树仁径自向窑洞里走去。
颖园向病人交代方子时,韩荣发慢慢从土坡走上来。见颖园送走病人后进了窑洞,他佯作求医也进了小院,四下张望后坐到了石墩子上。
窑洞里。沈树仁把银票交给颖园。
颖园说道:“我这儿过得挺好,以后别送了。”
沈树仁:“好家伙,二奶奶的吩咐,我岂敢不遵!”
颖园:“派个人儿来就行了,别回回儿自己来。”
沈树仁:“自己来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窑洞外。韩荣发注意地打量着四周,见颖园送出沈树仁,赶忙迎上去。沈树仁真以为他是看病的,连声说:“留步,有人看病来了!”
沈树仁离去,颖园转身忙让韩荣发坐,随手拿过脉枕:“您哪儿不舒服?”
韩荣发:“我哪儿都不舒服!吃不好,睡不着,夜里心口疼,早上脑袋疼,晚半天肚子老咕哈咕喀叫,想放局又放不出来!”
颖园笑了,忙伸手号脉:“您这病可真个色,您不是本地人?”
韩荣发:“京城来的,听您的口音也不是本地人?”
颖园:“咱们同乡!”
韩荣发:“您怎么会跑到这穷地方来了?”
颖园迟疑了一下:“一言难尽!”
韩荣发:“京城里呆不下去了吧?”
颖园一愣,抬头迅速望了一眼韩荣发,忙又低头把脉,不再搭话。
韩荣发死死盯着颖园:“咱们不但是同乡,还是同行!”
颖园警惕地望了一眼韩荣发:“噢?”
韩荣发:“我是北京‘隆盛’药行的伙计,米陕西看看药材,有些事儿还得请您指教!”
颖园:“不敢!‘隆盛’的钱掌柜还好吧?”
韩荣发一愣:“钱掌柜?”忙随机应变地:“啊——好,挺好的。”
颖园:“他儿子都有三十多岁了吧?”
韩荣发:“可不是,三十二!”
颖园号脉的手立即离开了:“您什么病都没有!您不是来看病的广韩荣发:”不看病我干什么?“
颖园:“‘隆盛’掌柜的不姓钱,他也没儿子,只有个闺女!”
韩荣发忙站起身:“您逗我,您逗我是不是?……”边说边往后退。
颖园审视地望着韩荣发。
“您老多保重!”韩荣发说罢转身快步离去。
颖园十分惶惑地望着……
北京广和楼戏园。夜。
台上已是电灯照明一片雪亮,万锭菊和齐福田在唱《二堂舍子》。
楼上包厢里只有玉婷一个人,已是热泪盈眶,不住地擦眼泪。
万筱菊大段念白,招来全场喝彩,楼下叫好声最大的还是景琦。
玉婷擦着眼泪叫好!
忽然楼下后面大乱,有人站起往外跑。景传和前面的人都回头看,不少的人站起往后看。
不知谁大叫:“桂春儿要进城杀汉人啦——”“黄兴占了武昌城了——”“孙大炮要打北京啦——”……
场内电灯突然灭了,一片黑暗,人们慌不择路地往外跑。景琦也赶忙朝外挤着。
楼梯口,女客们拥下楼。伙计大喊:“别挤!堂客下楼啦——回避啦您呐,堂客——”
玉婷裹挟在人群中狼狈下楼,景琦见到她,忙大声叫:“玉婷!玉婷——”
玉婷叫着:“哥——我在这儿!”
伙计大喊:“别挤!堂客下楼啦——”一个被挤得晕头转向的观众大喊:“别穷讲究啦!还堂客下楼呐,下你妈的楼!”
景琦挤到玉婷身边,保护着她奋力向外挤去。两人好不容易挤出了戏园子门口,要下台阶时,玉婷忽然大叫:“鞋!我的鞋!”景琦一把将她抱起扛在肩上:“行了妹子,还鞋呢?!回家我给你买新的吧!”
景琦扛着玉婷来到马车前,将地扔到车上,赶忙跳上赶车而去。
这时人群乱哄哄涌过,几辆马车挤在一起,互相叫骂着。
玉婷仍在车上大叫着:“我的鞋!我最好看的一双鞋——”
白宅敞厅。夜。
厅里亮着电灯,全家人都集中在敞厅,正听三爷颖宇讲述:“大清要完了,国民军在武昌起义,孙大炮知道吗?就是孙中山,在广州也闹腾起来了,朝廷连个可用的人都没有,一塌糊涂啦!”
白文氏:“会不会又闹得跟庚子年似的?”
颖宇:“难说!可也没那么快,武昌离这儿远着呢,长江边儿上呐!”
景琦扛着玉婷小跑进来直进敞厅,将她放到椅子上,众人围了上来。
白文氏惊讶地:“怎么了这是?!”
景琦气喘吁吁地:“其实没事儿,就是断了电了,戏园子乱了套,玉婷愣把鞋挤丢了。”
玉婷:“吓死我了!万筱菊的《二堂舍子》还没唱完呐!”大家全笑了。
白文氏:“什么时候了还万筱菊?打今儿起,没事儿都别往外跑!”
灯突然灭了,一片黑暗。
景椅:“哎,怎么回事儿?”
颖宇:“大清真是要完了!”
自从京城里传开了南边儿已然起事闹起革命,孙大炮要打北京之类的消息,北京城就没有过好天儿,一连数日总是沉在灰濛濛的愁云惨雾里。
白宅的人自然也忧虑不安,人们担心这大宅门儿里可别出什么事儿。
怕什么来什么。这天大清早儿,秉宽走出门房下闩开门,低头见地上扔着个帖子,忙拿起走向里院上房屋,交给了二奶奶。
白文氏打开帖子一看,只见上面写着:“‘百草’落西安,沈家冒名担,户县行医忙,大爷养天年。”当下大惊:“这是谁走了风儿?”
景琦在一旁看着帖子,想了想道:“这可是知根知底儿了!”
“景琦!你得赶快去西安!”
“别急,去了也没有用,您还记得我小时候吗,叫人绑了票儿?”
“那不是要敲咱们一笔银子吗?这可不一样!”
“可这是一个人写的!”
“贵武?!”
“就是他!”
“你看,出事儿了吧?!你把他逼到绝路上,他也不叫咱们好好儿活,亏他怎么知道得这么准!”
“您甭着急,我找他去,他未必想弄到大堂上去,不过是想叫我认他这个老岳父,他跟咱们是亲家,何必害他自己女儿呢?!”
“还是小心点儿好,派个人去西安,叫大爷先躲躲!”
“他真要想害咱们,现在躲已经来不及了。”
“这件事儿几起几落,可经不住再出事儿了!”白文氏忧虑地看着景价。
“知道……我去了!”景琦明白,这件事儿的关键人物是贵武。
砂锅居饭庄单间。
桌上已摆好了酒菜,景琦和颖宇坐在桌旁等候。
景琦:“三叔,他不会不来吧!”
颖宇:“不会!见了面儿你可别犯三青子,顺着他来。”
景琦:“我知道!”
颖宇:“大爷这事儿连我都瞒了?我还当他真死了呢。”
景琦:“无论如何您还得咬死了说不知道!”
颖宇:“我现在说不知道还顶个屁用啊!贵武一知道,半个北京城都知道了!”
“里边儿请,武贝勒爷到!”外面传来伙计喊声。
紧跟着门帘掀起,贵武出现了。昂胸腆肚,故意摆出一副流洒架势,扬着脸儿:“谁找我呀?”转眼看见景琦,装得很惊讶:“老三!这是怎么回事儿?”
景琦忙站起:“我找您!”
颖宇招呼着:“坐坐,真不失约,这些日子忙什么呢?”
贵武大模大样坐下:“我有什么可忙的,帮人家跑跑腿儿说个和儿,挣点散碎银子糊口呗!”
景琦拿过贵武面前的酒杯,斟满举起:“我先敬您一杯。”
贵武:“别介!白七爷,今儿怎么这么客气呀?”
景琦:“您是长辈。小辈儿的有什么失礼失敬的地方,您多包涵。”
贵武:“哟,不敢当,我算什么呀?养个闺女姓了黄,找个女婿吧,又找不着丈母娘!我算哪棵葱啊!”
景琦求助地望着颖宇:“三叔,您得说两句!”
颖宇:“别别,我是中间人,别把我掺和进去,这里没我!”
贵武:“我说,白七爷……”
“您别这么叫我!”景琦以晚辈人的谦卑口气道。
“我该怎么称呼您?”贵武脸上浮现出得意的一丝阴笑,带着嘲讽。
“景琦!”景琦完全像听长辈训斥的孩子,低下头来。
贵武一拍桌子突然站起:“景琦,小子!老老实实跪地下给我磕仨头,该怎么叫你怎么叫!”
就着这一拍,景琦忙站起:“那不应当的吗!”说罢毫不犹豫地跪下,便嘭嘭地磕了头,边磕边道:“岳父大人在上,小婿白景琦拜见岳父大人,这厢有礼了!”
贵武听得直愣眼儿:“怎么听着跟戏台上的词儿似的,你是诚心诚意吗?”
“头都磕了,还有什么假的不成!”颖宇也用京韵白说着。
贵武点点头:“行了,别跪着了!”
景琦看着贵武:“您没叫我起来,我不敢起来!”
贵武得意了:“起来吧你,别跟我这儿装了!”景琦这才站起来。
贵武:“我可告诉你,你小子别拿我这老丈人当冤大头,刀把子在我手里捏着呐!要说这事儿跟我没关系,咱们一家人能害一家人吗?”
景琦:“是是!”
贵武:“全是韩荣发那小子搅和的!”
景琦一惊:“啊?!又是他,这小子从哪儿又钻出来了?”
贵武:“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正格儿的,你得拿出点儿银子先打发他!”
景琦:“好说,岳父大人一句话!”
贵武:“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来事儿啊?”
景琦不搭他这话碴儿:“姓韩的要是不依不饶呢?”
贵武一抬头一撇嘴:“他敢!——跟咱们白家做对,他不想活了他!我挤出他的蛋黄子喂苍蝇!”三人大笑中,颖宇举起酒杯:“来来来,一醉方休!”
杨九红小院。早晨。
一辆马车停在门口,小福子和红花正往车上装行李。景琦匆匆来到车前,没好气地问:“小福子,谁叫你来的?”
小福子回道:“少奶奶叫来的!”
景琦斥责道:“胡闹!把东西卸下来!”
小福子和红花相视无奈,只得听话卸行李。景琦转身冲进院里。
北屋外间。杨九红正在彼一件大斗篷,景椅进屋生气道:“你怎么跟我都不打招呼就要走?”
杨九红:“跟你招呼,你还能叫我走吗?”
“我不说了叫我想想吗?”
“多少天了,你想好了吗?我现在跟你打招呼,我要回济南,行吗?”
景琦颓然地坐到了床上,无言以对。九红道:“你无非害怕我一走,你没法儿向你妈交代是不是?”
景琦:“这些日子她一直惦记着你呢,老问起价,我怎么好说你要走呢?”
“要是没有我肚子里这孩子,她会惦记我?我死了都没人管。景琦呀!你要是不叫我走……”九红忽然咬牙切齿,毅然决然地:“这孩子生下来我掐死他也不会叫别人抱走!我说到做到!”
景琦完全震惊了,充满恐惧地望着杨九红。
杨九红毫不回避地凶狠地望着景琦,一副生死置之度外的拼命劲儿。
景琦完全相信了,大叫:“小福子!”
正往回搬东西的小福子跑了进来:“七爷!”
景琦吩咐:“把行李装回去!快送姨奶奶去火车站,只当我不知道有这回事儿!”说罢转身快步离去。
杨九红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
白宅上房院北屋厅。
白文氏坐在椅子上,冲着站在一旁的景琦,突然一拍桌子站起来:“你不知道?你学着跟妈说瞎话了是不是?”
景琦:“妈!您就让她走吧!”
“不行!把孩子生下来,她爱上哪儿上哪儿,死了我都不管!”
“她……是坐火车走的,追不上了啊!”
“我知道她刚走没一会儿,我还知道火车八点一刻才开!你现在去!”
“妈!
白文氏逼视着景琦。景琦低着头一动不动。白文氏知道再说什么也没用了,突然扭着脸儿大声向屋外喊:“胡总管!
景琦忙拦住:“妈!”
白文氏回头恨很地看着景琦。
景琦劝道:“妈!您千万别生气,我去我去,我这就去车站把她追回来!”
北京。正阳门火车站。
火车停在月台上。小福子和红花正往车上搬东西。杨九红站在月台上,神色疲惫,哀伤地望着火车。火车发出长鸣,九红刚要上车,忽然传来景琦的喊声:“九红——九红——”
九红闻声一震,惊讶地转过身来,望着气喘吁吁跑到面前的景琦,九红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难言的苦笑。景琦满脸无奈地望着九红,九红明白了,突然身体摇晃了一下,万分失望地转过脸去。
景琦充满眷恋和歉疚地望着杨九红。
“是你妈叫你来追我回去?”九红回过头问道。
景琦默默地点了点头。九红喃喃地:“命啊,命!我跟你回去!
我跟你……“猛然间火车又响起刺耳的汽笛声。
景暗突然大叫:“你还罗嗦什么,还不快上车!”
杨九红抬头惊诧地看着景琦,一下子愣住了。
景琦百感交集:“走吧!”
杨九红如梦方醒:“爷爷!我没看错你!爷爷!你回去怎么跟妈交代?!”
景琦大吼着推了她一把:“快走!”
九红感受到了景琦真诚而坚定的目光,转身走向车厢,泪如泉涌。
景琦呆呆地望着。车厢挂钩相互撞击后,列车缓缓移动了,在撕心裂肺的汽笛声里渐渐远去……
杨九红返回济南不久,天下大变。革命党人发动的辛亥革命,果然革了大清王朝的命。孙文并没有带着大炮打北京,而是在南方成立了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成了第一任临时大总统。民心所向,不可抗拒。隆裕皇太后颁布诏书,宣告宣统皇帝退位,还政于民。统治中国长达二百六十七年的满清王朝彻底寿终正寝。
成为中华民国国民的白景琦,毫不犹豫地响应政府号召,成为白家大宅门里第一个剪掉辫子的人。
大宅门掀开了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