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百草厅前堂。
只有景琦和田木两个人,在炭火炉上烤着羊肉,喝着酒,两人都喝醉了。景琦正教田木唱戏。
景琦:“你看那面黑(音赫)洞洞……”
田木学着:“你看那面……赫洞洞,‘赫’是什么?”
景价:“‘赫’?……‘赫’就是黑,黑字在戏里就得念‘赫’。定是那贼(音则)巢穴……”
田水学着:“定是那则巢穴,……‘则’是什么?”
景琦:“‘则’就是贼……戏里要念‘则’!待俺赶上前去!”
田木学着:“待俺赶上前去!”
景琦舌头都大了:“杀他个……干干……净净!”
田木:“杀他个……干干净净!”
景琦:“嗯……不……错!你会唱戏了,赶明儿……堂会上,你串一出《挑滑车》。”
田水迷迷糊糊地:“我……来不了,我要走了。”
景琦:“噢——不错!和谈……成功了,你们要滚蛋了是不是?”
田木:“我叫他们……开除军籍了。”
景琦:“你?……开除了?为什么?”
“因为……我……讨厌打仗!他们打我……你看!”田木扒开前胸衣襟,一片片青紫的伤痕。景价恍惚地看着,拿酒瓶子往田木胸上倒酒,田木疼得大叫。
景琦:“这是药酒,一会儿就……不疼了。来!喝酒!咱们两国永远……不要再打仗!”
田木:“咱们是……好朋友,我的父亲是医生……我要我儿子也学医,学中国的医……长大了……来找你!”
景琦:“我要把百草厅开到你们日本去!”
“来……找我吧!嗯!拿着这把刀……来找我。”田木把军刀递给景琦。“送你……没用了,我不是……军人了!”
“那咱俩换!”景琦把自己的刀递给田水:“给你……不许再打仗了!”景琦拔出军刀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乱砍乱挥。田木也站起来拔刀乱晃。两人乱七八糟地摆着各种姿势。
景琦大叫:“你看那面黑洞洞,定是……”
田木合在一起:“……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西安詹家临时住所客厅。
詹瑜正和关少沂争论。詹瑜显得有些激动:“那咱们在北京订的亲事还算不算数?!”
关少沂:“我并没说不算数。再拖一拖嘛!我大老远的从山西跑过来不就为了跟你商量这个事儿吗?”
詹瑜:“关兄,眼下我们詹家确实是走着背字儿,可日子还长着呢,以后……”
关少沂:“不要说这种话,我不是势利小人……”
詹瑜的儿子奎禧拿着一摞文稿走了进来:“爸爸,我拿来了。”
詹瑜:“见过你的……伯父!”
奎神速“伯父!”
“你去吧!”奎禧退出,詹瑜将文稿交给关少沂。
关少沂接过文稿随便翻了翻:“字写得不错!”
詹瑜:“这是奎禧作的文章。谭大人手把手教的,这孩于还是挺上进的。”
关少沂:“我也觉得这孩子跟香伶是很般配的,我是说如今世道这么乱,我们两家又都逃难在外,现在办婚事无论如何不妥当!”
“婚事可以从简,这也是我爸爸的意思!”
“这样好不好?等乱过这一阵子,回到北京再说!”
“你看这战乱还有个头儿吗?这不遥遥无期了吗?”
“北京不正在和谈吗!老佛爷不比咱们急?她不能老呆在西安,和谈一成,回北京就有望了。”
詹瑜审视地望着关少沂:“关兄,你一定是听到什么风声了吧?”
关少沂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詹瑜:“我也不用瞒着,风声对我们家不利,我父亲是主战派,难免要受李连,你这次来不光是要拖一拖,怕是要毁约赖婚吧!”
关少沂:“我也不用瞒着啦,我确实听到风声,我很担心,瑜兄,我……很为难……”
詹瑜:“关兄,你们是书香门第,不能以贫富成败论荣辱吧?!”
关少沂:“好吧!话说到这份儿,我没什么说的了,可婚事一定要等回到北京再办,香伶已经二十岁了,再也拖不起了。”
詹瑜:“君子一言,就这么定了!婚约是无论如何不能毁的!”
西安沈家跨院。
站了一院子人,颖轩、白方氏、景怡、景泗、景武、景陆、玉婷围着胡总管和白文氏。
胡总管:“和谈已经成了,老佛爷和皇上就要起驾回銮了,逃难来的人已经有的先走了。”
孩子们大叫:“二婶儿!咱们也赶紧走吧!”“可盼到这一天了!”
胡总管:“别急别急!洋人还没撤完呐!京城里还不清静,听说义和团的余党还时不时地闹腾!”
白文氏:“这么多日子都过了,这几天就等不了了,先准备起来吧!”
胡总管:“这样吧,我先走,回去打个前站。”
白文氏:“那敢情好,先回去安顿安顿,也就十天、八天我们也回去了。”
人们乱哄哄地议论纷纷,胡总管将白文氏拉到了一边:“老太太恐怕不宜上路吧?”
白文氏:“老太太是无论如何不能走的,叮是……”
胡总管:“她身子这么弱,再加上一路的风霜、颠簸,到不了京城……二奶奶,别怪我说话不吉利!”
白文氏:“我早想过了,不走吧,一家老小不能都窝在这儿;留下个人照顾吧,这么多人没一个能让人放心的。”
胡总管:“跟沈家商量商量,能不能……”
白文氏:“怎么好再麻烦人家!跟沈爷讨个主意吧!”
沈家外院客厅。
沈树仁:“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二奶奶别见怪,我刚刚号了老太太的脉,少则三五天,多则七八日,请二奶奶赶快准备后事吧!”
白文氏:“唉!老太太还一直说死也要死在北京城呢!”
沈树仁:“在此地棺殓,回北京再发丧吧!”
白文氏:“只能够这样了。我想回北京以后立即派个人来西安,开一个百草厅的分号,就请沈爷主理,东家就是您跟大爷!”
沈树仁:“这可不敢当!”
“您不用推辞,只要大爷不受苦,我就感激不尽了。”
“要是这么说,那……我只有愧领了。”
“沈爷,我还想冒个风险,老爷子去世,大爷就没见着……我想把大爷接来,叫他们母子见上一面。”
“这有何不可,依我之见,这事儿就说开了算了,大爷没死,大大方方的回来。”
“那可不行,万一传到宫里……”
“哎呀,‘白家老号’又兴旺了,景怡还封了四品顶戴,趁着老佛爷高兴……”
“万万不行,沈爷,这事儿我在心里过了十几个过儿了,宫里的事,历来反复无常,什么时候老佛爷一不高兴,株连九族,一个甭想活!”
沈树仁点了点头:“也有道理,那我就去接大爷。”
白文氏:“打扮打扮别叫人认出来。还有,大爷已经把景怡的亲事定了,就是乌家的翠姑,您把她一块儿接来。”
詹王府在西安临时住所。
詹王爷病倒在床上,正在挣扎着大发脾气,詹瑜和安福、车老四站在一边。
詹王爷大叫:“打不过洋人就治自己人,这算什么规矩?!放着八国联军不去打,倒把咱们一家子发配新疆……”
詹瑜焦急地:“阿玛,小点声儿,别叫人听见!”
詹王爷:“反正也这样了,左不是个死!谁是主战的?当初叫义和团打洋人那不是西太后的主意是谁的?!”
“快叫院子里的人都出去!”詹瑜忙对车老四说,车老四应声跑出去。
詹王爷:“这个反复无常的老太婆!毫无信义可讲!这种女人临政,大清朝不完才怪呢!”
詹瑜急劝:“阿玛,别说了,这是杀头的罪!”
詹王爷:“杀就杀吧!活着干什么?我没有罪!”
安福端着药碗:“王爷!您这病不能生气,先吃药吧!”
詹王爷:“我不吃药,我吃了快一车药了,有个屁用,这些个庸医!
我不去新疆!我宁可死在这儿!“
詹瑜接过药碗递上:“阿玛,药总还是要吃啊!”詹王爷扬手将药碗打翻在地。“我不能死在这儿,我回蒙古老家,我死在老家还不行吗!”
詹瑜:“您说这些都没用,太后懿旨不能违呀!”
詹王爷忽然挣扎起来下地:“我不能死,我要进宫,我要去问问西太后……”詹瑜、安福忙上来搀扶阻拦。“别拦我,要杀主战派,头一个就得杀她……杀她……”詹王爷无力地向下出溜,詹瑜和安福忙抱住拖回床上。
詹瑜大声叫着:“阿玛!阿玛!”
詹王爷仰面朝天大张着嘴,从喉咙里发出巨大的“啊——啊——啊——”声。
詹瑜:“坏了,这是中风痰厥。”
安福:“我去请太医。”
詹瑜:“没用!那些个废物,眼下要救王爷只有一条路。”
安福:“说吧,我去办!”
詹瑜:“去白家,要他们自制的‘八宝’,能起死回生。”
安福倒吸了口气:“哎呀,我……我去行吗?怕没这么大的面子吧!”
詹瑜:“算了吧,我去!”
沈家跨院西屋。
白文氏把药交给詹瑜。
詹瑜低着头:“我……谢谢二奶奶了,事到如今,我是腆着脸来求二奶奶。”
白文氏:“不必说这些,药就是为了救人的,不管是谁。”
詹瑜:“我知道,两家有好多解不开的事,还是二奶奶那句话,冤仇宜解不宜结,本来我儿子和香伶订了亲,现在完婚已经是无望了,可毕竟咱们也沾亲了。”
白文氏:“我只想叫你知道,这‘八宝’正是我们家大爷自己配方,自己制的,可大爷已经不在了,今后不管再出什么事儿,只求王爷别再与白家为难。”
詹瑜:“我们家已经都是落难之人,就要发配新疆了,只要能保全王爷的命,就算万幸,今后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白文氏:“快回去吧!王爷的病不能耽搁。”
詹王爷西安临时住所。
詹喻、安福、车老四正指挥仆人搬运东西。詹瑜之子二十岁的奎禧正在廊子上整理书籍,詹瑜拿起一套书交奎禧:“这套书单放,我要带在身边儿。”
丫头走出门:“王爷醒过来了。”詹瑜忙进了屋。
詹瑜走到床前,詹王爷躺在床上指着床前茶几上的药,手直发抖,问:“这药……是从哪儿来的?”
詹瑜:“是我从白家要来的。”
詹王爷挥臂将茶碗和药都扫在地上,大骂:“你个没用的东西!
我与白家势不两立!大格格流落在外,二格格死于非命,两个孩子至今下落不明,你倒跑白家去丢这个人!“
詹瑜:“可那些个大夫都不行啊!您这个病……”
“我宁可死也不吃他们的药,你跪下!”詹瑜忙跪下。
詹王爷:“你要记住,只要有从新疆回来的那一天,就不能忘了这深仇大恨!说!你记住了!”
詹瑜:“阿玛,何必呢,只有这个药才有用啊!”
“你说!”詹王爷坚持着。詹瑜俯首无语。詹王爷一拍茶几:“你就是不说是不是?!指望不上你,叫奎禧来,快去!”
詹瑜忙站起来到门口:“奎禧!”奎禧忙走进屋。
詹王爷无力地喘着气,奎禧走到床前:“爷爷!”
詹王爷:“你是个大人了,该知道府里的事了,你大姑、二姑都是白家害的,你可不能忘了啊!”
“是!”奎禧应着。詹瑜在一旁无奈地望着。
詹王爷:“别学你爸爸,他没出息,记住啦!”
奎禧为难地看了看低着头的詹瑜:“记住了。”
沈家。
白颖园戴着大棉护耳的风帽,遮得严严实实,手里提个点心匣与翠姑下了马车。翠姑一身农村的棉裤棉袄。沈树仁站在门口忙将二人让进,又紧走几步,引领他们,来到跨院北屋。
白文氏打起卧室帘子,颖园和翠姑进屋后直趋床前。
老太太白周氏仰卧床上,两眼看着屋顶,呼吸微弱。
颖园刚要叫,被白文氏止住,白文氏拉着翠姑的手,凑到老人耳边:“妈!您看一眼,这是咱们白家的长房长孙媳,景怡的媳妇。”又回头对翠姑:“快叫奶奶,靠近点儿!”
翠姑忙近前,怯怯地叫:“奶奶!”
老人似应非应地:“啊——”
白文氏忙拉翠姑出了屋里,低声对站在门口的沈树仁说:“沈爷,麻烦您送她去西屋,您回来站在门口,谁也别叫进!”沈树仁应着带翠姑离去。
老人仰卧床上一动不动,白文氏走到床边:“妈!您记得大爷吗?
您的大儿子颖园?他没死,当年在大狱让人救出来了,他来看您来了。“
老人的眼睛似乎睁大了:“老大……”
白文氏忙躲到一边,颖园走向前俯下身去:“妈!是我!我在这儿呐!”老太太动了动手,颖园急忙握住,淌着泪:“妈,这些年儿子没能尽孝。儿子对不起您老人家。”
三奶奶白方氏端着汤药走到北屋门口,被沈树仁拦住了:“您得呆会儿再过去了。”
白方氏:“给老太太熬的汤药。”
“屋里有客人,先拿回去吧!”
“谁来了?连我们都不让进?”
“啊……宫里边儿来的,来看看老太太。”
“宫里来的?”白方氏疑惑地走了。
卧室里。颖园从点心匣中拿出一块点心举到老人面前:“妈,儿子买的点心您老人家从来不吃一口,今儿您赏儿子个脸,就吃一口吧,也算儿子尽点儿孝心。”老太太闭上了眼,似乎点了下头。
白文氏看着心酸地擦眼泪。
白周氏一动不动,颖园拿着点心不知所措。白文氏忙道:“掰碎喽!”
颖园忙掰下了一小块儿放到老人嘴里,老太太含着不嚼也不咽。
这时屋外传来孩子们的打闹声和沈树仁的制止声。
白文氏紧张地回头看了看,忙回头催颖园:“大哥,你该走了。”
颖园哪肯离去,伤心地望着白周氏。
白文氏:“也就这样了,她老人家好几天不能说话了。”
颖园颤声叫着:“妈——”
白文氏:“看两眼就行了,她心里明白,知道你回来了。”
颖园终于哭出了声:“妈——”
白文氏慌了,忙过去拉颖园:“你不能哭,叫人听见!工夫大了不行,该走了;。”
颖园挣扎着不走,白文氏不由分说,将他拉起向门外走去。
一出屋门,白文氏便对沈树仁道:“赶紧送他走!”沈树仁架起颖园向外走去。
二人刚到外院垂花门,突然从跨院传出白文氏的哭叫声:“老太太——妈——”
颖园猛地停住了,挣扎着要往回跑,被沈树仁死死抱住。
跨院里的白方氏、景怡。景泗、景双、景武、玉婷等从各屋中跑出冲进了北屋。谁也没有注意到外院里的颖园和沈树仁。
随着传来人们的哭叫声:“妈——”“奶奶——”“老太太——”,颖园再也抑制不住,猛地甩开了沈树仁的手,一下子跪到了地上叩头不起。沈树仁只能伤心地望着。
颖轩和景陆从大门外走来,看见一个人跪在地上,惊讶地望着。
跨院传来哭叫声,颖轩忙向里跑。沈树仁拼力将颖园拉起架出了门,景陆诧异地望着他们背影,不禁道:“哎?这不是集上卖草药的老头儿吗?”沈树仁和颖园已出了大门。
背后传来一片哭声。
北京。百草厅前堂。
赵五爷陪着胡总管查看前堂,伙计们正在打扫收拾。
胡总管:“行!铺子总算保住了,我从东边过来,一路都烧光了。”
赵五爷:“你看这酒瓶子,虎骨、茵陈、国公药酒,就这几个月喝了两万多瓶儿,我那儿都记着账呢,真心疼啊!”
“有什么法子?人家拿着枪呢!”
“怎么向东家交代,等东家回来我干脆辞了。”
“二奶奶不是那种人,绝不会埋怨您。”
“就算东家不埋怨,可咱这脸往哪儿搁!”
“您瞧着吧,二奶奶一直说,这兵荒马乱的,把您一个人留在京城,实在过意不去,不但不会埋怨,还得重重的有赏!”
两人感慨地聊着来到药场。
赵五爷:“最可怜的是姑奶奶,叫他妈一帮洋人糟蹋了,人整个痴呆了,还在我那儿住着呐。”
胡总管:“二奶奶听说这事儿,气得一天没吃饭,说回来再跟关家算账!”
赵五爷:“这几天伙计们才回来,总算开了工了,得赶快上细料,全运到我青龙桥儿老家去了……”赵五爷又压低了声音说:“三爷一直在找呐!”
胡总管:“正经的,三爷怎么样了?”
“洋人一来,他着实的风光了一阵,可前些日子洋兵一退,义和团的余党又杀回来,把三爷的一所外宅抢了个精光!”
“什么外宅?”
“你还不知道吧?三爷早在外边弄了一个外家,娶了个姨太太,一直瞒着三奶奶!”
说话间,不知不觉进了月亮门,赵五爷道:“您再看看这院里吧,先叫洋人抢了一道,剩下的三爷全拉外宅去了,这下倒好,全便宜了义和团了。”
胡总管:“三爷呢?”
赵五爷:“在家吧!又穷得跟叫花子似的了,饭都快吃不上了。”
从敞厅后门走出,踏上甬道,胡总管道:“我看看三爷去!”
“那我不进去了,为了细料库的事儿,一直跟我翻着呢!”赵五爷转身要走。
“景琦呢?”胡总管突然问。
赵五爷忽然愣住了:“他?……大概在我家里吧!”
胡总管:“上您那儿干什么?”
赵五爷不知怎么说好:“他不是……说来话长,有工夫再细说,我得到柜上去看看!”赵五爷忙走了。胡总管疑惑地望着他的背影。
白毛三房院。
院门开着,胡总管进门叫了声“三爷”,没人应声。胡总管径直上了台阶,推开北屋门。
里屋里,颖宇一人躺在炕上,跷着腿发愣。听见外屋有人喊三爷,才应了声:“谁呀?听着这么耳熟?”
胡总管一撩门帘走了进来:“三爷,是我!”
颖宇忙坐起:“哟,胡爷回来了,快坐,都回来了吗?”
胡总管坐到椅子上:“都在后边儿呐,我先回来打前站。您气色不太好。”
颖宇来了气:“好得了吗我?!累的!气的!吓的!没有我,洋人早一把火把老铺烧了,全靠我支应!洋人整天要吃要喝,我不知道往里垫了多少钱!”
胡总管故意的:“听说您那外宅叫人抢了?”
颖宇一愣,忙掩饰:“啊……啊!那帮土匪!那骚货也跑了,就剩下我一个人儿……”他坐到胡总管身旁:“胡爷,你不能不管我,赵五爷自己舍不得垫钱,把柜上的酒全给洋兵喝光了,我想把细料库转到个保险的地方,景琦那小兔惠子还打我,要拿刀砍我,我这都为了谁我?!”
胡总管:“大难都过来了,相互间就别埋怨了!”
颖宇:“那不成,得说明白喽!景琦那小子还不光犯混,居然交了个日本兵朋友,还学会了玩儿女人,把黄春给霸占了!”
胡总管莫名其妙:“黄春?”
颖宇:“詹王府大格格的女儿!”
胡总管:“不是武贝勒的私孩子吗?”
颖宇:“就是啊,把黄春弄到花园子地窖里半年多!”
胡总管似信非信:“真的?”
颖宇站起身拉胡总管:“走走走!咱们这就找他去对质。”胡总管感到事情严重了,坐着没有动。
颖宇:“惹翻儿了我,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你得替我说话!”
胡总管:“你打算怎么着?”
颖宇:“重分一回家!叫二奶奶把我留守京城的损失全都赔给我!”
胡总管:“我一定跟二奶奶说。可您要想叫我替您说话,您得应我一件事!”
颖字:“你说!”
胡总管:“景琦的事儿要是真的,您万万不可告诉二奶奶,她够烦心的了。”
颖宇:“行!那你可得替我说话!”
赵五爷家西屋。
景琦和黄春正在吃饭。
“吃呀!今儿立春,你的生日,特意给你做的卷春饼。”景琦往春饼里卷着菜说。
“吃不下,你倒是说呀,怎么办呐?”黄春看着他发愁地说。
景琦狼吞虎咽吃起来:“什么事儿我都有主意,还告诉你说,一见了我妈我是半点儿主意都没有!”
黄春:“胡总管怎么说的?”
“我哪儿敢见他!这不一直躲着他吗?得等我想好了。”
“那你不管我了?”
“谁说不管你,你可不知道,我妈可厉害了。”景琦卷好一卷饼递给黄春。
“我可不敢见你妈,她准恨死我了,准说我勾引你!”
“你没勾引我?”
黄春瞪起眼睛:“是你勾引我!”
“得得得,我勾引你,你知道我妈最怕什么?”
“怕什么?”
“最怕泼妇!你见了我妈就说‘你们白家缺了德了,我让你们白家的坏小子给勾引了,你要我也得要,不要也得要’,你就撒拨打滚儿的一通胡闹,我妈就没辙了!”
黄春还挺认真:“那我不真成了泼妇啦!”
景琦:“哟,那你不是呀?”
黄春气得大叫:“你一天到晚就知道胡说八道,都火烧眉毛了也不急!”
景琦:“我怎么不急!我得想个好主意,怎么叫我妈认可。”
忽然,从院里传来胡总管的喊声:“景琦!七少爷!”
景琦吓了一跳:“坏了,胡总管怎么来了,你别言声儿!”说罢忙走出。
赵五爷家院内。
胡总管正东张西望,景琦走了出来:“胡大爷,您回来了,我这儿一直要去看您去!”
“我打前站。”
“我妈他们都好?”
“都好,过几天就到了。怎么,就站这儿说?不叫我屋里坐?”
景琦尴尬地:“这是……赵五爷的家。”
“我知道。”胡总管看了看西屋,拉着累琦到了小门道里:“你过来!”
黄春正趴在窗户上向外偷看。
门道里,胡总管十分严肃地盯着景琦,单刀直入:“是真的吗?”
景琦老老实实:“真的。”
胡总管板着脸:“鬼迷心窍了你?!知道黄春是谁家的吗?”
景琦:“三叔领养的,不是詹王府大格格的女儿吗?”
胡总管:“知道她爸爸是谁吗?”
“谁?”
“武贝勒!是私生的!”
“啊!……真是……冤家路窄。”景琦大惊。
胡总管悄声地:“所以这事儿得赶快了断。二奶奶绝不会答应,就算二奶奶答应了,那詹王府能答应吗?”
景琦完全傻了:“晚了!”
胡总管:“不晚,先别叫二奶奶知道。”
景琦:“可我三叔知道!”
胡总管:“我跟他说过了,叫他先别说出去,得把黄春送走!”
景琦泄气地:“晚啦——胡总管:”什么晚啦?不晚!你别犯糊涂,这事儿人不知鬼不觉的了断了就完了!“
景揭耷拉着脑袋:“晚啦!她已经——怀孕啦!”
胡总管大惊,半天说不出话,死盯着景琦看。景琦无奈地低着头。
胡总管一跺脚:“嘿——荒唐!”
景琦:“除了娶她,别无出路!”
胡总管也泄了气:“这二奶奶能饶得了你吗?!”
景琦:“我这儿也正转腰子呢!”
胡总管:“那……她怎么说?”
景琦:“她还不是听我的。”
胡总管想了想:“那……我先见见她。”
景琦:“您可别骂她!”
“我骂她干什么?”
“您别埋怨她,都是我一个人儿的事儿!”
“事已至此,有什么可埋怨的!”
“您也别吓唬她,她……”
“哎呀——你倒是真疼她,你这个疼法儿忒着急了点儿,走吧!”
二人向院子里走去。
赵五爷家西屋。
胡总管和景琦进了屋。胡总管上下打量着黄春。黄春忙低着头躲到一旁。
景琦:“叫胡大爷,我们家的总管,从小看着我长大的。”
黄春:“胡大爷!”
胡总管:“姑娘坐吧!……我都知道了,景琦都跟我说了,我——什么都知道了。”
黄春惊慌地抬头看着景琦又着胡总管,忙又低下了头。景琦则扭头看着院子里。
胡总管:“姑娘!可你大概还不知道,你是詹王府的千金,武贝勒的私生!”
黄春大惊抬头,惶惑地看着景琦和胡总管,不知所措。
胡总管:“你从小被詹王府扔了,詹府与白家两代冤仇,二奶奶是绝容不下你的,更不用说是你们自己私订亲事!”
黄春坚决地:“我反正是白家的人了,白家不要我,我就去死!”
胡总管:“胡说!胡说!快别这么说!”
景琦:“死还不容易,我陪着你!”
胡总管:“你少插嘴!姑娘!你要听我一句话,不管二奶奶对你怎么样,你都不能胡思乱想,这事儿急不得,要一点儿一点儿透给二奶奶……拣个合适的时候才能全说。”
黄春:“那我爹、我妈呢?”
胡总管:“詹王府因为主战,得罪了太后老佛爷,已经全家发配新疆,你爸爸武贝勒也跟着去了。詹王爷已经死在了路上,你妈至今下落不明,你现在是无依无靠啊!”
景琦:“怎么无依无靠?!我不是依靠?!大丈夫敢作敢当,春儿,你放心!我妈不要你也行,除非她也不要我!”
黄春无比欣慰和深情地望着景琦。
胡总管:“少爷,你可不能胡来。就这一半天,二奶奶他们就要回来了,一切听我的安排,听见没有?!”
白宅大门口。
几挂大车停在门口,一辆灵车放着老太太的棺木。白文氏站在台阶上正指挥大伙儿搬东西,人们兴高采烈穿梭往来。
颖轩站在车旁大叫:“景琦!把这块砚给我搬进去。”景琦忙走到车前,搬起一块儿两尺见方的大砚。
景琦:“嗬,墨海!”
颖轩得意地:“沈先生送我的。留神,抱住了!”二人向大门走去,白文氏高兴地看着:“景琦,等会儿出来帮我把小箱子搬进去。”
景琦:“哎!”二人进了大门,忽然传来马车声,白文氏回头一看,只见远远一辆马车驶来,却慢慢停住了,下车的竟是关少沂和关香伶。
白文氏忙走下台阶,奇怪地望着迎上去。只见关少沂对香伶嘱咐了几句,香怜听后迎向白文氏:“二舅妈!我来看看我妈!”
白文氏:“什么时候回来的?”
香伶:“好些日子了,刚听说你们回来!”
白文氏:“你爸爸送你来的?”香伶点了点头。
关少沂上车要走。白文氏把他叫住:“关大爷!等等!……你就这么走了?不想说点儿什么?”
关少沂低头不语。白文氏走到他面前:“你的心是肉长的吗?你怎么就敢把雅萍扔下不管?!”
关少沂不语,扭头赶车,白文氏忙上前拦住:“慢点儿走!今儿不把话说明白了你不能走!”
关少沂急了:“这事儿是我不对,可要不是你们家白三爷带着洋人去烧我们家,白雅萍也不会出这种事儿,我倒要叫你们白家先说明白了!”
白文氏顿时懵了,竟无言以对。
关少沂:“我今儿把香伶送回来,就对得起白雅萍!”
关少沂赶车而去。白文氏和香伶呆呆地站着。大门口的人还在吵吵嚷嚷地搬东西。
白宅上房院西客厅。
雅萍正在吃饭,吃得又急又快,嘴里嚼着东西,两眼却怔怔地望着桌面,白方氏坐在一旁,不时地给她往碗里夹菜:“慢点儿吃!”颖轩和胡总管站在一旁,充满怜悯地望着。胡总管道:“这下子可病得不轻,成了废人了。”
颖轩:“比上两回都邪乎!搁着谁也禁不住这么揉搓。”
白文氏带香伶走进,香伶忙走到雅萍旁:“妈——!”
始终低头吃饭的雅萍,抬头用完全陌生的眼光望着香伶。
“妈——”香伶拉雅萍的手,雅萍像触电一样急忙乱甩,发出尖叫:“啊——别碰我!别碰我!”香伶吓了一大跳,忙向后退。
白文氏:“千万别碰她,一碰就跟要杀她似的。”
“她这是吓的。”
香伶的眼泪下来了:“妈!是我呀!我是香伶。”
雅萍看了两眼没任何表情,又低头吃饭。
香传:“妈!我是香伶,不认识我啦?!我是您女儿!”
雅萍忽然站起:“胡说!千万别这么客气,这可是不敢当!”
香伶:“什么不敢当,您是我妈呀!”
雅萍:“胡说胡说!这不是叫我折寿吗!快瞧!老太太回来了!”
雅萍指着门外:“老太太!”大家都毛骨悚然向外望去。
香伶悲伤地望着大家:“怎么了这是?我妈这是怎么了?”
颖轩:“姑奶奶,老太太死了!”
雅萍似有所见:“胡说!我看见老太太来了,拄着根根儿,哟——手里那是拿着什么呢?”
香伶:“妈,没人来,快吃饭吧!”香伶要扶雅萍坐下,雅萍猛然一声尖叫:“啊——”接着“别碰我!——”扔下筷子便往里屋跑,砰的关上了门。
香伶痛苦地捂住脸,坐到了椅子上:“这是怎么啦!怎么啦——”
百草厅公事房。
颖轩、颖宇、赵五爷、景武、景怡、景双、景泗、景陆、景琦、胡总管、大头儿、二头儿坐了一大圈子人,静静地听白文氏安排。
白文氏:“咱们老号虽然遭了不少难,可是元气未伤,细料库全都保下来了,这头一功就是赵五爷的,今后五爷的月例银和年终的红利都加一倍!”
颖宇顺水推舟:“应该!应该!”
赵五爷感激地:“不敢当!惭愧惭愧!二奶奶不责罚我已经是宽宏大量了。”
白文氏:“就这么定了。从明天起,老号由大房的景怡主管。西安开设分号,由大房景陆主管,二房景琦协办。”
颖宇听着听着脸色不大好了。
“‘南记’由三房是双主管,月例银按老规矩,产业仍属大房、二房所有。今后我就吃现成的了。”白文氏继续说着,“老太太的丧事,下月初一开吊,景怡守孝一年,明年春天与翠姑完婚。景简要尽快把季先生的灵枢送回他原籍,一概的丧葬费用全由公中支取……在京留守的伙计,每人发二十两的红包,月例银……”
颖宇脸上变颜变色,终于坐不住了,一下子站起来蹿到屋子中央:“等等,等等!我在哪儿呢?!”
胡总管:“三爷!先别着急!”
颖宇大叫:“欺负人是不是?!谁的功劳大?!没有我,老号早叫洋人烧光啦!我把家里的银子全都垫光啦!这老号再轮不着我管,也该是二爷管呐!”
白文氏冷冷地看着,一言不发。胡总管和赵五爷皆低头无语。
颖宇:“胡总管!你说呀!前儿你说什么来着?”
胡总管低着头:“听二奶奶的,听二奶奶的。”
颖宇:“二哥,你得说话吧?”
颖轩有意晾他,站起身一边干咳着一边往外走:“吭,吭!我上个茅房!”
颖宇有些慌乱,环顾大家:“嘿——没人理我这碴儿?!为了这个家,我可是赔得净光净!”
白文氏:“老三!咱们家里的事儿,回家再说!”
颖宇狠狠地:“哪儿说我也不怕!”
白宅上房院北屋厅。
颖宇一拍桌子:“重新分家!”
白文氏仍冷冷地看着颖宇,胡总管在一旁站着,焦急地来回望着二人。
颖字不客气地:“胡总管!这儿没您什么事儿了。”
白文氏:“胡总管不是外人。”
颖宇:“行啦!胡大爷!我指望不上你!你找个凉快地方过过风儿去吧!”
胡总管只好摇头叹气走了出去。
颖宇:“我是为了这个家才遭难的,你不能不管!”
白文氏:“头一回分家,你私扣了公中银子两万多,我什么也没说吧?”
“我知你的情!”
“二一回,你把银子折腾光了,我把老号盘回,又分给三大股!”
“这我也谢谢你!”
“不能一而再,再而三!”
“这回不一样!”
“这回,你把家里的东西全拉到你外宅去了,有没有这事儿?”
“有!我怕洋人抢!先拉我那儿存着,没曾想叫义和团又杀了我一个回马枪!”
胡总管在门外心神不定地听着。
白文氏:“老三!你太不上进了,我把哪个铺子交给你,都不放心!你还按老例吃你那三股。”
颖宇:“不行,西安和‘南记’都得有我的股!”
白文氏:“办不到!老三!咱们把话说开了吧!你带着洋人进詹王府杀人放火,又带着洋人去关府,结果姑奶奶叫洋人给糟蹋了,你居然在老号门口写上‘此处有酒’,这一下老铺损失了两万多瓶药酒,你还带着人去劫细料库……”
颖宇猛地站起:“嗬——怎么回事儿?你这儿数落上我了?我罪大恶极!我十恶不赦!可我没玩儿姑娘!我没杀洋人!我没和日本兵交朋友……”
胡总管急得推门想进又没敢进。
白文氏:“你说谁呢?”
颖宇大叫:“你们家老七!”
门外的胡总管直跺脚:“坏喽!坏喽!”
白文氏:“怎么回事儿?”
颖宇:“景琦在花园子里宰了一个德国兵,还是我帮他把死尸抬到地窖里。他还趁乱从教堂抢走了黄春,在地窖里两人住了半年多!”
白文氏似信非信:“你少跟我这儿瞎白话!”
颖宇过来拉白文氏:“走!咱们找他去当面对质。”白文氏甩开了他的手。
颖宇:“我告诉你,我要把景琦的事儿捅出去,你琢磨琢磨这是什么罪!杀洋人!满门抄斩吧你!”
白文氏死死盯住颖宇,想弄明白是真是假。颖宇则气势汹汹地望着白文氏。
白文氏感到他说的不像是假话,想了想,大喝:“来人!”
胡总管忙走进来。
白文氏:“把景琦叫来!”
胡总管:“二奶奶,三爷这次留守京城,确实冒了不少风险,我看……”
颖宇:“你少在这儿充好人!我都看透了,人情薄如纸!什么亲的热的,谁也甭想过好日子,你不去我去叫!”
胡总管:“我去!我去!还是我去叫!”
白文氏仍有些怀疑地望着颖宇。颖宇拿出雪茄,划着火柴,抽了起来,幸灾乐祸地:“瞧我干什么?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