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大宅门

白宅二闸东花园花厅。

一溜条案,十几个孩子:景怡、景琦、景武、景陆、景双、景泗等都在伏案作画写字,雅萍来回走动,俨然一位监考官。

雅萍:“今天是二奶奶四十大寿!都给我好好写,等会儿二奶奶要看你们的真本事,谁学得好,重重有赏。先不许落款儿啊!”

景怡在画一幅牡丹,景琦在扇面上写百寿字。

东花园内小山坡。

山坡上绿荫遮映,繁花盛开,白文氏与太医院的申大人、魏大人等男女贺客一行十几人缓缓走下山坡。颖轩默默跟在后面。

申大人:“今年也是太后老佛爷的六十大寿,皇上和荣大人正筹划着给老佛爷庆寿呢,听说要普天同庆啊!”

魏大人:“瞧着吧,北洋水师全军覆没,战端一开,老佛爷还有心思过生日?”

白文氏:“你说老佛爷都这岁数了,一天到晚得操多少心?”

魏大人:“都一样,二奶奶,你也不少操心呐!”

白文氏:“那可不一样,家里这点儿破事儿跟朝廷大事怎么比?”

“叫他们操心去吧,只要不打到北京城,咱们该怎么乐还怎么乐,你们说是不是!”申大人说罢,众忙附和。

白文氏:“走,到花厅去歇会儿,看看孩子们都画了些个什么。”

众人向山坡下走去。

东花园花厅。

雅萍一个个地看着,走到景琦前停住了,奇怪地左看右看:“你写的这是什么?”

“百寿字”

“这都是寿字么?”

“是!”

“能把一个字写出这么多花样儿来?”

“别捣乱!”景琦全神贯注地写着。

花厅门口,雅萍的丫头苦杏焦急地向她招手,雅萍诧异,过去问:“大老远的你跑来干什么?”

景琦写完最后一个字抬起了头,见她们焦急议论什么后都匆匆离去,也放下笔追了出去。

花厅外廊子。

雅萍和苦杏匆匆向前走,景琦叫住了苦杏,两人嘀嘀咕咕说着什么,然后一拐弯离去。

白文氏、申大人、魏大人等从旁门走了进来。胡总管忙迎上来。

胡总管:“小爷们都写完了,都那儿等着领赏呢!”

白文氏:“写得好才有赏,写不好一人赏一个脖儿拐!”大家都笑了。

东花园花厅。

孩子们靠边儿站了一会儿,白文氏等人走进,俯身在条案上边走边看,贺客们不时发出议论。

条桌上有字有画:寿字、福字、牡丹花、寿山石、对联……

孩子们都有些紧张,白文氏对桌前的贺客:“请申老先生给评一评,咱们这儿就属您的学问高了。”

申大人笑了:“那我就倚老卖老不客气了。”

颖轩:“请您给孩子点评,大才小用了。”

申大人走到一幅牡丹前:“要说画儿,这幅牡丹一品最好。”继又走到景琦书写的扇面前:“要说字,当属这幅百寿字了。”

白文氏回头问孩子:“状元出来了,牡丹是谁画的?”

景怡:“是我。”

白文氏:“这个寿字扇面儿呢?”

孩子们无人应,互相看着。景怡道:“那是景琦写的。”

白文氏:“景琦呢?”

一丫头忙回道:“一写完就跑出去了。”

白文氏:“不懂规矩就知道贪玩儿,胡总管,快赏,一个人都有一份儿,景怡和景琦重赏!”

一丫头端着盘子掀开红布,上摆着精致的笔筒,笔架,镇尺,湖笔、砚墨等。

申大人、颖轩等人仍在研究孩子们的书画,申大人拿着景琦写的扇面儿欣赏。问:“这孩子多大了?”

颖轩:“十四。”

申大人:“老师是谁?”

颖轩:“季宗布。”

申大人点点头:“知道知道,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听说要进军机了。”

颖轩:“我这孩子顽皮得很,只有他教得了。”

申大人:“不过这孩子的字聪明有余,笔力不足,可以临一临魏碑。”

白文氏:“姑奶奶哪儿去了,不是她一直在这儿看着吗?”

胡总管:“听说叫关家的丫头叫走了。”

“关家的丫头?什么事儿?”白文氏很诧异。银花忙把她拉到一边低声道:“关家大爷新娶的大奶奶生了个儿子,香伶抱了一下,这位大奶奶急了,说香伶是雅萍姑奶奶的女儿,不吉利,把香伶打了一顿,还关起来不给饭吃!”

胡总管:“这也太不像话了。”

白文氏:“你快去看看,把姑奶奶接回来。她去有什么用?弄不好又犯病了,孩子的事儿明儿我去说。”

白宅上房院卧室。

白周氏搂着雅萍直落泪,雅萍像孩子一样靠在老太太怀里抽抽搭搭哭诉:“他们不叫我……进门儿。”

白周氏:“二奶奶,你去把香伶接过来吧,那么小的孩子,哪儿禁得住他们这么揉搓。”

胡总管:“甭说接回来,连个面儿都不让见,孩子姓关,咱们做不了主啊!”

白文氏:“接不过来也得去跟他们论论理!”

胡总管:“他要讲理,就不会跟孩子过不去了,我接姑奶奶的时候,正坐大门口儿那儿哭呢!”

白文氏:“苦杏呢?不是她接的你吗?”

雅萍:“一到了大门口儿,苦杏和景琦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白文氏:“这个景琦,光跟着捣乱,等回来再跟他算账!”

银花撩帘儿进了屋:“二奶奶,关家大爷来了。”

白文氏奇怪地:“他来干什么?我正要找他呢,他倒上门儿来了。”

白毛敞厅。

关少沂:“请您还是把香伶交出来。”

白文氏:“真是大白天说梦话,我正要去府上要人呢,你反倒上我这儿要人来了。”

“香伶就在府上。”

“谁说的?”

“我们家有人看见了。”

“要是不在我这儿呢?”

“我绝不再登白家的门儿!可要是在这儿呢?”

“你把孩子领走,绝没二话!”

“那好!还是问问你们家的景琦吧!”

白文氏莫名其妙:“问景琦?”回头对秉宽:“去!叫景琦来!”

秉宽站在厅外心神不安地:“二奶奶,您请来一下。”

关少沂冷眼看着白文氏和秉宽,白文氏知道出了事儿,疑惑地走到秉宽前:“出了什么事儿?”

秉宽:“景琦他……在花房呢!”

“去叫他来呀!”

秉宽为难地压低了声音:“您还是去看看吧!”

白文氏感到不妙,急忙走向后厅。

白毛花房。

白文氏掀开草帘子刚进花房就愣住了——香怜侧身躺在躺椅上,景琦正在给她肩膀上、背上抹药。乳钵里是景琦配制的草药。

白文氏惊讶,秉宽担心,共同注视着景琦。正在白泥炉上煮药的苦杏忙站了起来。

“花洞里不能生明火,快搬出去!”白文氏说着,秉宽忙上前搬炉子。白文氏走到景琦前:“香伶怎么会在这儿?”

景琦:“我把她接回来的!”

白文氏:“偷着弄回来的吧?”

景琦:“我和苦杏从后门背出来的,妈,您看呐!”

香伶肩、背、腰、腿上全是伤痕。

“秉宽!快去叫二爷来看看!”白文氏很是难受,吩咐着又说:“你怎么也不言语一声?关家来要人了!”

香伶哀怨地:“舅妈,我不走!”

景琦看着白文氏:“反正我也不叫她走!”

白文氏为难地望着她,终于下了决心,转身向花房外走去。

白宅敞厅。

白文氏质问:“这孩子犯了什么错儿了?”

关少沂反问:“先说在不在你这儿?”

白文氏:“在!”

关少沂:“那好,把人交出来!”

白文氏固执地:“这孩子犯什么错儿了?”

关少沂:“你管不着,这是我们家的事!她是我女儿!”

“你还知道她是你女儿,打成了那个样儿!告诉你,她也是我的外甥女儿!”

“你刚才说了,只要人在这儿,你就得让我领走!”

“我是说了。可这孩子的伤得治,你现在不能领走!”

关少沂大怒,拍桌而起:“岂有此理!”

白文氏反而不动声色:“你跟谁拍桌子,啊?!你们也算书香门第,往死里折磨一个孩子,圣人的书一句没记到心上,都吃到肠子里边去了!”

关少沂冷笑道:“你们家好,把我儿子活活摔死,这算什么门第!”

白文氏:“关大爷!旧账不能算,旧仇不能提,就是因为老也解不开这个疙瘩,你们才对这孩子下毒手……”

关少沂强压怒火听着。

白文氏:“你娶了新奶奶,可这孩子也是你的亲骨肉。关大爷,咱们都心平气和地想想,孩子招谁惹谁了?!我不是不讲理的人,这孩子我先留下,治好了伤,一定给你送回去!”

关少沂显然和缓多了:“我把她带回去也能治伤。”

白文氏深沉地:“你把她带回去就是你们新奶奶的眼中钉,肉中刺,早晚会要了这孩子的命!仇不能越结越深,这仇也不能一代一代地传……”

关少沂低下头听着。

白文氏:“这孩子的妈已经疯了,你还想叫两代人都不得好下场吗?!”

关少沂完全被感动了,皱着眉两眼望他,痛苦地听着。

白文氏越说越难过,声泪俱下:“人心都是肉长的,你是她的亲爸爸呀!……”白文氏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关少沂突然站起身,低着头向厅外走去。白文氏抬起泪眼望着。

白宅花房。

颖轩正在惊讶而又有些惶恐地看着手中的一张药方。景琦蹲在地上用乳钵捣鲜草药。香伶躺在一边。

颖轩抬起头看着景琦:“这是你开的方子吗?”

景琦头也没抬:“是啊,怎么了?”

颖轩:“从哪儿抄来的吧?”

景琦斜了颖轩一眼没有回答,又低头捣药,颖轩将乳钵夺了过来仔细看着:“这哪儿成!去屋里拿‘再造膏”来!“

香伶:“舅!挺好的,我好多了。”

颖轩惊诧地望着景琦和香伶发愣。景琦夺过乳钵接着捣药。

苦杏端着一碗汤药走来,要递给香伶,颖轩忙阻止:“等等!”又低头看药方子。他显然有些急了,训斥道:“你居然敢用羊踯躅,还用这么大的分量?”

景琦:“这有什么?这是活血定痛的,你看看她的份就知道了。”

颖轩:“你这都是跟谁学的?”

景琦:“季先生教的!”

“不行不行!道理上是没什么错儿,可这么用药的人,一定得自己先尝药,你怎么就敢给她喝?”

颖轩夺过药碗将药泼在地上。

景琦生气而又不服地望着颖轩。颖轩道:“瞪什么眼你?你刚多大,你就敢开方子,你胆子也太大了!”

景琦:“我早喝过了,您怎么知道我没喝?”

颖轩:“那也不行!人命关天。你先开个三年五年方子,请名医看过指点,觉得你行了,你才能行医,懂不懂?!”

景琦低头不语。

颖轩:“你这儿怎么淘气胡闹我都不管,可这人命关天的事儿,我绝不许你胡来!”

景琦:“那元朝的李东垣怎么十四岁就能看病?”

颖轩:“住嘴!忘了你大爷是怎么死的了?!我看你是活腻味了。”

白宅二房北屋厅。夜。

颖轩把方子递给白文氏:“你看这孩子居然敢开方子。”

白文氏没有接:“我又看不懂。他跟谁学的?”

景琦忙接上:“季先生!”

颖轩:“这位季先生真是个能人,不显山不露水的,一肚子学问。”

白文氏:“他的医术比得上咱白家?”

颖轩:“二奶奶!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呐。景琦,你看过《叶天士医案》么?”

景琦:“季先生一篇一篇地讲过。”

颖轩拿过《医案》顺手翻开一篇,指给景琦看:“看看这个脉案,用药妥当么?”

景琦接过迅速看了一遍:“看这脉案,内有停食,表有风寒,要清要表,应该大下大汗,我要开方子就把银花换成麻黄。”

颖轩不动声色地又翻开一篇指给景琦看:“这个方子呢?”

景琦:“这个方子用的是峻补,可看这脉案应该清补才对,野辽参换上花旗参就好了。”

颖轩紧接着问:“为什么不用海藻海带?”

景琦张口就来:“这里边儿有‘十八反’!”

颖轩目瞪口呆地望着白文氏。

白文氏担心地:“怎么,说得不对?”

颖轩转着看着景琦,深深叹了一口气:“唉!难为他这么小的年纪有这样的灵性,我不早跟你说过医药行这碗饭不能吃嘛!”

景琦:“季先生说就算不指着这个吃饭,可到了要紧的时候也能救人一命。”

颖轩无可奈何:“祖传下来的就是这个种,拗不过命啊!”

白文氏:“他这方子开的到底对不对呀?!”

颖轩:“岂止是对!有一味药是连我都不敢下的,都说艺高人胆大,你小子胆儿是真不小,可你有那么高的艺么?”

颖轩亲呢地不住打景琦后脑勺:“啊?有那么高的艺么?有那么高的艺么你?傻大胆儿……”

颖轩边打边笑,景琦笑了。白文氏也开心地笑了。

白宅敞厅。

季宗布和白文氏在谈话,景琦在一边静静地听着。

季宗布:“如今日本人打朝鲜打得紧,到了鸭绿江了,恭王爷复出,调我去军机,我懂洋文。李鸿章大人去日本和谈,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国运日衰,我也不好推辞,做个章京罢了,可以后就没有功夫教景琦了。”

景琦歪着脖子低着头,满脸不快。白文氏不禁道:“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景琦刚刚有点儿长进,全靠季先生栽培,可是您这一走……”

“我知道!”季宗布转向景琦,“景琦!我看除了我也没人管得了你,我一走你又该淘气了吧?”

景琦扭头看院子里不语。白文氏忙道:“怎么不说话呀!季先生问你呢!”

季宗布:“我又不离开京城,以后有什么要问的,还可以去找我。

我也留下儿心,以后有合适的先生我再举荐给二奶奶!“

景琦大叫:“不要!”转身走出敞厅。

白文氏喝道:“站住!怎么这么没规矩!”

季宗布忙拦住:“叫他去吧!我一走他心里别不过劲儿来。我看二奶奶理家实在是百里挑一,可管孩子,恕我冒昧,大可不必把孩子管得循规蹈矩……这孩子不会哭,自然带了一种刚性;生下来就笑,是把世情都看透了。有这两样一定能成就大业……”

白文氏:“可这孩子太个别了,哪儿见过这么不听话的孩子?!”

季宗布:“龙生九种,种种不同。天下孩子都一样不就乱了套了么,生养孩子也就没多大意思了吧?”

白文氏:“季先生的话实在是透着新鲜,我是怕……”

季宗布一笑:“用不着怕!无非是出点儿格儿,闯点儿祸!您想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哪个不是犯上作乱起家的?可一坐了天下,却教训子民要忠君爱国,这几位祖宗若都是忠君爱国之辈,他做得了皇上吗?”

白文氏:“您说这话,我可真是闻所未闻!”

“这也正是景琦肯听我几句话的原因。”季宗布起身,白文氏也忙站起。

季宗布:“我得走了。只望二奶奶听我一句话,对这孩子,顺其自然。”

白文氏:“您越这么说,我这心里反而越没底。”

季宗布笑了:“无为而治。您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白宅大门口。

景琦孤零零一个人坐在门旁的小石狮子上,颖轩、白文氏送季宗布走出大门。

景琦摆着身子,两眼望着地下。

季宗布走出大门望着景琦道:“我走啦!”景琦仍两眼望着他没有理睬。

白文氏与颖轩无奈地互相看了一眼:“这孩子!……”

季宗布笑了笑走下台阶,上了马车:“二位请回吧!”

景琦忽然从石狮上跳下,一下子蹿到车前,扶住车辕子,低头不动了。陈三儿扬鞭的手忙停了下来。季宗布微笑着低声:“我得走了。”

白文氏和颖轩也充满留恋地望着,召唤景琦快回来,景琦仍固执地一动不动。僵持良久,季宗布想了想道:“要不就上我那儿去玩儿一天?”

景琦二话没说,一跃上了车,钻进了车里。

白文氏:“我不答应呢,你就上车了?”

景琦伸出手猛拍陈三儿的后背一掌:“快走!”陈忙挥鞭。马车启动,季宗布忙回头大叫:“放心!我晚上把他送回来。”

颖轩、白文氏依依不舍地望着马车远去。

季家书房。

季宗布带景琦走进书房,景琦完全惊呆了。只见满屋子全是书,书架上是书,靠墙高高地堆着、地上高高地摞着是书,书桌上也摆满了书;到处还挂着各种武器:刀、剑、弓、火枪、手枪、短刀、匕首……

景琦似进了迷宫,边走边贪婪地看着。

季宗布在一个书架上翻找着什么,回头见景琦正拉开一个装匕首的鲨鱼皮鞘,便道:“喜欢吗?送你吧,留着玩儿,别拿去惹祸。”

季宗布抱着一大摞画报走到景琦前,扔在地毯上。

“你自己看吧,我得出去,等我回来一块儿吃饭。”季宗布离去。

景琦拿起画报翻看,一下子便人了迷,慢慢坐到了地毯上,如饥似渴地看起来。

教堂后院。

黄春正把洗好的床单、被单晾在一条长长的绳子上。景琦在晾着的被单的掩护下,弓着腰悄悄走向黄春。

黄春正把被单拉平,景琦突然站起,吓得黄春跳起来:“哎呀!吓死我了,是你呀!”

景琦:“你还干这个?”

黄春:“那可不是,还没洗完呐,你看!”

大木盆里泡着一大堆小孩子衣服。

“他们拿你当丫头?”

“本来就是丫头!我就知道你要来。”

“你怎么知道?”

“反正我知道。”

“你不是说请我喝咖啡吗?”

“快来!我刚给神父煮上。”二人向小屋跑去。

黄春卧室外屋。

泥炉上煮着咖啡壶,微微冒着热气。

两人一人坐在一个小板凳上,黄春倒了一杯咖啡递给景琦,起身去拿糖。景琦猛吹了几口气,急忙喝了一口:“哈——真难喝!”

黄春从里屋拿糖出来笑了:“急什么?还没放糖!”她坐到景琦身旁,给他杯里加糖搅拌后,让景琦再喝,问:“香不香?”

“嗯——不怎么样,还不如茶好喝呢。”景琦喝了一口道。

黄春:“白老爷是你三叔?”

景琦:“是啊,他待你好吗?”

黄春:“也没什么好不好,他说他替我找爸爸妈妈……你喝呀!”

“喝!待我捏着鼻子将它喝了吧!”景琦果然捏着鼻子一口气喝光了,“他呀,才不会替你找呢!”

“为什么?他跟我说了好几回了。”

“他是我三叔,我还不知道他。”

“主会帮助我找到的。”

“主是谁?”

“救苦救难的上帝。”

“那不就是观音菩萨吗!”

“不是,主是洋人!”

“那他们俩谁大?”

“当然主大!”

“不对吧?观音菩萨大!”

“主大!”

“洋人怎么会管到咱们这儿来了?观音菩萨大!”

“主大!”黄春似乎不高兴了,把头扭到一边。

景琦坏笑着看着黄春。黄春佯作不理睬。景琦道:“主大主大,春儿,让我香你一口!”黄春奇怪地回过头来:“香一口是什么?”

“你过来,我小声告诉你。”

黄春将头探过来,景琦在她脸上亲了一下。黄春不解地摸着自己的脸:“这是干什么?”

门突然开了,颖宇走进来,虎视眈眈地望着二人:“干什么呢?!”

“找春儿来玩儿。”

“我问你刚才干什么呢?”

“没干什么,喝咖啡。”

“我问你我进门儿之前你干什么呢?”

景琦不语。黄春奇怪地望着。

颖宇:“我都看见了,我看了老半天了!说!”

景琦:“我香了她一口。”

颖宇:“你个坏小子,你刚多大,你跟谁学的啊?”

景琦:“跟三叔学的,你那天不叫人香一口!”

颖宇一下子愣住了:“嘿——你怎么不学好啊你?”

景琦:“跟三叔学还不好?”

颖宇:“少废话少废话!滚滚!谁叫你上这儿来的?”

黄春:“我还上他们家玩儿过呢!”

颖宇:“你少插嘴!我说你怎么老不来,神父等着要咖啡呢,快去!”

黄春端起咖啡壶走出门去。

颖宇两眼瞪着景琦:“你个小屁孩儿,也懂得玩儿姑娘了,你也不挑挑人儿!你知道这丫头是谁吗?”

景琦:“我管她是谁呢!”

颖宇:“是咱们白家大仇人的孩子!我早晚收拾了她!”

景琦惊讶地望着颖宇:“谁是仇人?”

颖宇:“你少问,快走!以后不许你上这儿来!”

白宅二房院北屋厅。

颖轩正一篇篇地审阅景琦的大字,景琦站在一旁,白文氏端个小碗哄孩子。

白文氏:“他说是大仇人的孩子?”

景琦:“还说早晚要收拾了她!”

颖轩:“甭问,这是冲着武贝勒来的,一准是詹王府大格格的孩子。”

景琦:“她来过咱们家,上回唱堂会,跟着三叔来的假小子就是她。”

颖轩:“我不是叫你抄魏碑么,你怎么不听?”

景琦:“季先生说写字是为了用,不是为了看,用不着那么较劲!”

颖轩:“季先生说什么你都听,我说话只当放屁!”景琦嘿儿嘿儿笑了。

白文氏:“那俩孩子不是送走了么?”

颖轩:“我早听说老三把那俩孩子找回来了,朝着詹王府要钱呢。”

白文氏:“怎么干这缺德事儿!这仇还不够深么?老爷就是因为咽不下这口气才送了命。”

颖轩:“是啊,就他那身子板儿,不生闲气能活一百岁!”

白文氏:“何苦还要结仇呢?消消停停过点日子不行么!”

景琦疑问:“妈,谁跟谁有仇呀?”

白文氏:“小孩子少问,以后不许再去教堂找她玩儿!”

景琦不平:“我跟她又没仇儿!”

白宅甬道。

白文氏与颖宇从敞厅后门走进甬道,两人争得面红耳赤。

颖宇高声地:“这是谁说的啊?谁说的?!”

白文氏:“有没有这回事吧?”

“没有!啊,我知道了,是你那宝贝儿子说的吧?”

“是他爸爸说的!有没有?”

“没有,甭诈我!”

“街面儿上没有不知道的了,你自己到处放风儿,说找到了武贝勒的孩子!”

“街上的传言你也当真?他们家的人死绝了才好呢,我还替他们找孩子?!吃饱了撑的,我没那善心!”

“老三,我也不和你较真儿,我把话说到头里,冤仇宜解不宜结,你想坑别人,最后准把自己坑进去!”

“是他们先坑的我!”

“咱们这辈儿的已然如此,底下这一辈儿不能再受累,这话我跟关家大爷也说过,你掂量着办!”

“怎么了这是,好像我干了什么坏事儿了似的!”

“是人家的孩子给人家送回去!没有这回事儿,算我白说!”

白文氏说完转身走了,颖宇干瞪眼站在那儿。

颖宇:“合着我怎么都不对!”

白宅大门口。

大门口冷冷清清,只有景琦一个人坐在门旁的小石狮子上。他的手中拿着季宗布给他的匕首,百无聊赖地玩儿着。

白宅敞厅。

敞厅里支起了一个大长条桌,上面摆满了各色面料,两个裁缝正忙得不可开交,孩子们和丫头吵吵嚷嚷地量尺寸,雅萍跟着瞎忙。

香伶刚一上前就被景武推了出来:“你是谁家的孩子,去去去!”

“该给我量了。”香伶委屈地站在边上。

白文氏正在清点一大摞大褂儿和马褂儿,检查着质量。雷掌柜站在一边。

胡总管:“活儿挺好的。柜上每位先生一件,赵五爷多一件马褂儿。”

白文氏:“嗯!先送去吧!交给赵五爷就行了,今年冬天给每位先生做件皮袍儿吧!到瑞蚨祥去挑料子,赵五爷和你要挑最上等的。”雷掌柜忙记在簿子上。

胡总管:“谢谢二奶奶!”

孩子们乱成一团,白文氏走来把雅萍拉到一边:“我那儿有块好料子,咱俩一人做一件吧,放好多年了,跟我拿去……别吵,一个一个来!”二人走去。

白宅大门口。

景琦仍无聊地骑在小石狮上,见香伶擦着眼泪抽抽搐搭走来,忙问:“怎么了香伶,谁欺负你了?”

香伶:“景武不叫我做衣服,说我不是你们家的人。”

景琦忙跳下拦住了她:“你上哪儿去?”

“回家!”

“你回那个家干什么,这儿才是你的家呢!走!”景琦拉着香伶进了大门。

白宅敞厅。

景武正在量身,景琦一把将景武揪了出来。

景武叫着:“干什么?干什么?”

景琦:“你欺负香伶!”

景武争辩:“谁欺负她了?”

景琦用力推了一把景武:“你干吗欺负她?!”

景武:“你干吗推我?”

“我推你了,怎么着?推你了!”说着又当胸推了两把。

“你敢……”

“我就敢!怎么看?来!你推我一下试试,来呀!你敢动我一下试试!”孩子们围了一圈儿紧张地看着,景武没敢动手。

雷掌柜:“小爷们,先量衣裳好不好?”

景琦:“先给香伶量!你再敢欺负香伶我就揍你,今儿先记你一顿打!”

景武仇恨地望着景琦。

香伶走到雷掌柜前量衣服。

景琦转身向厅外走,景武忽然赶上前用脚踹景琦,哪知景琦突然转回身一把抄住景武的脚用力一甩,景武重重地摔在地下。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眼睁睁地看着。

景琦:“早防备着你呢!背后下手,什么东西!”

景武跳起扑向景琦:“我今儿跟你没完!”

景琦忽然拔出了匕首:“我宰了你!”

孩子们像炸了窝似的乱跑乱叫:“景琦杀人啦——”

景武吓得乱跑,景琦在后追赶。景武绕着长条桌跑,景琦蹿上条桌,跃下拦住景武,上前便抓,景武忙向后退,倒在条桌上,连人带条桌一起翻倒在地上。

白文氏慌忙跑出来大叫:“景琦!”

景琦住了手,仍愤愤地望着景武。

景武坐在地上叫着:“二婶,他要宰我!”

白文氏气愤地:“到屋里来!”

白宅二房院北屋厅。

白文氏坐在椅子上逼视着景琦,颖轩在一旁漠不关心地走来走去。

白文氏:“你那刀子哪儿来的?”

景琦:“季先生给我的。”

“拿来!”

“这是季先生给我的。”

“我叫你拿来你听见没有?”

景琦十分固执:“这是季先生给我的。”

白文氏大怒,站起身回手抄起了掸把子,扬手就打,没想到景琦突然扬起手将她的胳膊架在空中。

白文氏大出意料,愣住了。颖轩也愣住了。

白文氏也不知是在问谁:“这是怎么了?”

景琦笑嘻嘻地:“妈,您打我也打不疼,也打不哭,还把您累得够呛,您往后该歇歇儿啦!”说罢将白文氏的双手放下来往身上两侧一靠,撒腿跑出了屋。

颖轩像看戏一样惊奇而又开心。

白文氏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仍愣愣地望着门外:“这孩子怎么敢……这样?”

颖轩突然笑了,笑得直咳嗽:“你还当他是……小孩子……他大了……你打不得了……”

白文氏颓然地坐到椅子上,自言自语地:“孩子大了……打不得了!”

街上。

景琦在行人不多的街上踽踽独行,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

他在一胡同口听一卖唱女孩儿唱梅花大鼓,女孩儿边敲鼓边唱。

靠墙坐着一个老头儿弹着弦子,面前倒放着一顶破草帽儿。只有景琦一个听众,行人漠然地走过。

景琦似懂非懂地听着。当他掏出两个大子儿扔到了草帽里时,抬头才发现老头儿是瞎子。于是他又好奇地走到女孩儿面前,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也是瞎子。

景琦呆呆地看着,女孩儿仍在唱。

季宗布家门口。雨夜。

景琦走过门口,回头望望,又走了回来。望望大门又转身缓缓走到了街对面,天下着小雨。

景琦蹲在墙根儿下,抬头望着大门……

一辆马车停在了门口,季宗布一下车立刻发现了景琦,忙走过来:“这不是景琦么?等我呢?”

景琦仍低着头不语。

“跟家里闹别扭了?”

景琦没有回答,只抹了抹脸上的雨水。

“家里都不知道你上哪儿了吧?”季宗布回头对车把式道:“江四!

去白家送个信儿,就说景琦在我这儿住些日子!“江四答应着走了。

“进来吧!”景琦忙站起跟着季宗布走向大门。

自雨夜之后,景琦将季宗布家当成学堂。这位季先生的授徒方法,大概是独一无二的。既教画画儿,又教打枪,又练挥刀对打,又教铁砂拳之类武功。师徒二人都自命不凡,就连写条幅练字,也是狂放如诗仙李白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之类。

光阴似箭,几年过去了。一日,景琦和季宗布骑马来到野外。从来总是在后面的景琦,这一回竟一路领先,季宗布高喊着紧追不舍。

看着相互有段距离了,景琦突然勒马,枣红马扬蹄直立嘶鸣,景琦回过头来大叫:“季先生,您赶不上我啦!”

随后奔来的季宗布,看着英俊强悍的景琦,这才感到这个十八岁的学生,从个头上来说,确实已然长大成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