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未央歌

“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

——秦少游

学校里面为了这次事件,当然免不了许多传言,许多争辩,而产生了一种舆论。这舆论过了一昼夜便尔造成,专等被讨论的人回来听取。

蔺燕梅是个被动者,是大家心目中一个应当受爱护的角色,无论她出了什么事情,即使她一意孤行所致,大家也习惯地不去怪她,而去怪那个招致一意孤行的别人!她撞了车,大家怪大余不该令她驾车,她簪了校园中的禁花,大家怪范宽湖不该去摘,她这次既是做着梦,那么范氏兄妹怎能不受舆论的严重制裁?

她为此事曾哭着想家!她曾想做修女!那还了得!学校竟留不住她!她想家也要好好地离开大家回去。她如果想做修女,那必须是为了一个极圣洁的理由。极合乎她天然接近宗教气氛的性情,又要在一个极度不牵强的形势下,才可容许她去。

事情也许有错,而蔺燕梅不会有错!

这种舆论实在太感情用事而有点不公平了,然而舆论越是这种性质的才越来得势头凶,不许反对。大家相戒,不许在她面前提一字她要做修道的事,惟恐羞着了她,下不了台阶。大家又相戒,不许说明是同学们有意袒护她而使她心里不宁静。虽然,背地里,争辩得好不激烈,当面没有一个人敢提半个字,连她的保护人陆先生,同顾先生也都对这事守缄默,生怕把事情闹得决撒了。

伍宝笙,史宣文把她轻巧地又搬回学校来,赵先生装作不知此事似地反倒责备她两句不该在校外过夜。过了两天,随着她去受了洗礼,参加冯沈婚宴,大家只战战兢兢地配演这一出“燕梅归来”的戏文不敢多事。事实上,她此次回来,等于忽然变成校中一个特殊人物,一个孤立的角色了!她好似被大家推出后台来看戏,而后台的一切,她皆不得与闻。

呈贡人物一归来,那争执就更厉害了。范家兄妹在学校中简直大有立足不住的样子。范宽湖的粉红色旧账,一篇篇地被人搬出来从新算过。他们算了这账之后,倒气平了些,认为大家自己亦有罪焉,谁叫大家不早些纠正,反倒容他常在蔺燕梅身旁趑趄打主意?慢藏诲盗,是他们大家的责任!

范宽怡是个泼辣的家伙,大家不大敢惹她,便转头去欺负周体予,明知道这样给她的难堪会更厉害。

一切群众行动之愚蠢处,他们的行为里,皆全备了,一切群众所易犯的错误,他们件件犯了。当然是自从蔺燕梅突然下乡起,大家便憋足了一肚子不平的气,然而这一肚子气令他们走到今天这一步,已是大大不该了。

这种舆论之造成,令男生中大余,小童等,女生中伍、史、凌、乔等,颇不知如何才好。他们措手不及,大局已如山倒。

天下事,常常如此,见识是见识,世事是世事。此时做一个又热心又有见识的人,最苦。如果光有热心,而无见识,大可随了潮流叫嚣,博得群众爱戴。如果光有见识,而不热心,也很可卧听大门外打死人,屋里照样睡大觉。偏偏不幸世界上常有具备二者的少数人,又偏偏不幸他们常是少数。于是便如同一个瘦弱的小孩,拼命去扯一匹发怒的马,或是更恰当些,一个航海人在风暴之中,打算落下那个满兜了风的帆篷。

范宽怡岂是那么坏的人?她一直以为蔺燕梅是害羞,是装睡着。并且在呈贡那些时,她看在眼里的情况,也都令她相信他们已是很接近了。甚至两个人是瞒着她呢!到了宜良渡河时,她才看出哥哥的畏缩,同蔺燕梅的羞涩,而两个人又都含情脉脉的。如果她所见是真,以一个妹妹的身份,她是可以鼓励她哥哥的。事实蔺燕梅也并没有怪她。虽然事后小范在车上只得几分钟的机会向蔺燕梅解释,她已彻头彻尾地明白她了。这件事蔺燕梅怎么能不怨自己呢!从一到呈贡那天晚上,范宽湖接她下马起,直到去宜良回来止,她确实有意无意地想拿范宽湖磨刀呀!

她磨刀是不至于出事的,因为她知道范宽湖不敢,而在她这种小女孩试探着做着游戏的心理中,她确是享受到了一种她自己认为不应该的快乐,只是没想到自己在那么个时候,做了个不争气的梦,连累小范挨了大家的骂。她是同情小范的。但是又有什么用呢,在这种群众言论之下仿佛是她大可挑任何人磨磨刀,而那当磨刀石的必须明白他是块磨石,不得生出其他念头!

这简直是岂有此理。大家全不思量,如果小范是有心设圈套,那种谲诈之心理,在同学中怎能想像?况且平日小范对蔺燕梅很不错,就是她不喜欢大余,她的聪明也不致令她对蔺燕梅做出这种笨事。蔺燕梅心上实在深恨这个舆论,而无可奈何,她自觉与其不清不白地受大家一味溺爱,实在还不如替了小范受大家排挤,心上安适些。

再说到范宽湖,他更是个可怜的英雄了。他一头认定自己作下了错事。虽说一切是误会,他没有理由原谅自己。所以他咬紧牙关,一字不辩。又左叮右嘱他妹妹,不得失言把蔺燕梅睡梦初醒所说的一句话告人,一切要凭蔺燕梅处置。他认为,这事之后,如果大余同她闹翻了,这句话徒令两人处境尴尬。如果二人天幸不致闹翻,则此话说出只有令他们以后快乐的日子中多一个回忆的阴影。蔺燕梅如果愿意告诉人,那可听她的便。他是决不肯利用这句话去作挑拨讽刺的工具,来为自己添文章而犯浑水摸鱼之嫌的。纵使她梦中喊出的是自己的名字,而因为是在梦中之故,以他的英雄气概,他也要叫他的美人在醒时,再考虑一遍的。至于当时他何以不看清了,便遽而去吻她,那当然是一种浪漫气氛下的美丽之疏忽。用这种说法来评论范宽湖到底确切不确切,我们无从知道,因为他誓不开口,为自己做一字辩护。

根据这情形看来,蔺燕梅同范家兄妹也可算入那千古同叹的少数人中去的。他们又是当事人,所以更加寂寞。他们又皆为这不快乐的回忆所烦扰,所以蔺燕梅也不愿和他俩在一起。他们的寂寞之中,便又加了一层相互的疑猜,不知自己为对方的一份苦心,是否得到了解,这话又是谁也怕再引起误会而不肯出口的,于是更弄得三个人的处境苦不堪言。

不顾这些热心又有识之士是多么辛劳地想为学校再恢复素日那么快乐和睦的空气,那尖酸的批评、恶毒的流言却一天天地多了起来。这里边新学生做出来的事情特别多。他们一方面对于谁也没有很深的感情,于是为谁也没有多少顾忌。另一方面,正因为这故事中的角色太出名了,他们正可借了对他们的攻击而引人注意自己。这种浅见之徒是深怕不为人注意而甘愿作一切出丑的事的。在课堂中故意作无聊的事情令先生斥责来引同学一笑的是他们,在运动会场上故意跌倒,起哄的是他们,在校外装疯卖傻惹是非的也是他们。看那神气!嗬!好不容易进了这学校了,在大街上走一走,恨不得警察也有要知道他是这里学生的必要呢!

这个学期便这样乱哄哄地开了学了。他们这一些老朋友,当事人,只可说在冯新衔、沈葭的婚席上,温习了一下旧日习惯的快乐空气,那以后,心境便一日甚一日地难堪。

这时,冯新衔的书,在同学之中很卖的好。可是那种悲悯过失、奋勉向上的言论却似乎不大见效。比方说:范宽湖当然是很孤单的了,很少几个人理他。梁崇槐是个好孩子,她倒有不避忌讳,仍照旧应酬他,至少,不冷落他。不料有一天,他们在文林街偶然同路,才走了没几步,后面就听见有人闲话。他们只听得说;“这个是谁?你不知道?也是个出名的人物呀!就是她这回得了便宜,渔翁得利!女孩子找个主儿这么难,用心这么苦!也太可怜了!”

范宽湖气得脸都青了,勉强陪她走到南院门口,低头说了声:“我太对不起你!”便自走了。梁崇槐站在那里看了他的背影呆了半晌。心上为他难过的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这时,见对面小童把他拦住说话。小童是一向作不来假的人,他是真心地,看去一如平日,自然然好像是和范宽湖商量一同去干点什么事。他才说一两句,便把范宽湖拖走了。她看了心上才松快些,很感激小童为范宽湖免去了一段难以排解的冤苦时光。她想独自往南院走,走进屋去看见梁崇榕同蔺燕梅都在那儿准备功课。她自己心上有事,进了门也不打招呼,往床上一扑。也说不上来是想休息,还是想哭。把她们两个念书的吓了一跳。

梁崇槐上楼来时,院中乔倩垠、凌希慧正找她,她们见她想着心事往楼上走,竟从她俩身边走过而没招呼好像没有看见,她们觉得有事,两个人就跟了上来,走进屋去再叫梁崇槐。这时蔺燕梅,梁崇榕也都放下书走到她床边来,还以为她两个在外面把她惹生气了。

梁崇槐被她们缠不过,就说出了刚才街上遇见的气人的事。蔺燕梅听了正补救了她无法向范宽湖表示的同情心理。她暗暗感激小童,她也佩服这个好朋友梁崇槐之度量及见识。她知道梁崇槐是个有主张,也有节制的女孩子,她不一定恋爱范宽湖,但是她那种不能为燕雀所明瞭的心胸,是令她有资格在此时睥睨舆论,去同情范宽湖的。

梁崇槐讲完了这事情她说:“我就不明白咱们这个学校的可爱的校风在什么地方!这不是一街疯狗乱咬人吗?不要说恋爱关系叫人看着多奇怪了,就是同学间的感情问题,也都不像有教养的人的作风。这还是大学哩!”

她的姐姐听了说:“这怎么能一概而论,你看见的那是谁?”“我们就没有回头。”她说:“反正是同学。”

凌希慧说:“校风是大家的事。各人有各人的自由,慢慢地看它爱怎么发展就怎么发展,爱是哪一派占上风就哪一派占上风。各人作各人的就是了。比方说恋爱吧,有大余那种老古板儿的,也有小范那种打猎的。有傅信禅,何仪贞那种小家气儿的,还不是也有沈葭这种自己闯天下的!这些也都是个人问题,同发表各人的意见一样代表不了校风呀。”

“还有凌希慧差点儿被家里作了人情让人家娶了去的。”乔倩垠闪到蔺燕梅背后笑着说:“那也只能算是家风,不算校风!”乔倩垠这意思是暗示凌希慧不该在这里提到大余,而蔺燕梅却早明白了。她从回校后,还不曾和大余说过一句话。

“我明白你们的意思。”梁崇槐说:“当然不是有人在那里埋头造校风了,不过,这种不良空气,也得有人纠正呀。”

“咱们去纠正呀!”乔倩垠说:“一代换一代,后浪推前浪呀。从前这屋里是史宣文同伍宝笙,现在是你们姐儿俩了呀。也没见人家受了点儿气跑回来往床上一躺,就哭,从我们身边走过,都眼里看不见人!”

梁崇榕看了乔倩垠和她妹妹争辩的这个神气,便说:“乔倩垠真是叫人看了高兴,病好了起来,脾气也变得有精神得多了。”

蔺燕梅这是第一次参与这件有关她心事的辩论,便生怕这题目又跑掉了,忙插嘴说:“你说咱们来纠正,怎么个纠正法儿呢?”

“对!问她们俩!”梁崇槐指着凌希慧,乔倩垠笑着说:“她们尾追着我上来,纠正起我来,倒像两个女警察似的!”

“不是警察,倒真是邮差呢!”凌希慧说:“校风还是真有人在埋头建造。我们是来送信儿叫你们后天准备开一个新鲜的会的。”

“这个会哪儿是建立什么校风的会?”和她一同做信差的乔倩垠反而糊涂了:“这会是大宴他们一帮人召集的。一共分两部分,第一部分讨论冯新衔的书,第二部分,根据这书里他们的态度,大宴请求大家提供意见供他去办学校用。所以才要求你们都准备发言。”

“这还不是等于建立校风?把大家注意力从无聊的事上挪开?”凌希慧说:“并且乘这会儿几个毕了业的人物还在校的时候,开这个会,把他们发议论的风采给后生小子看看!”

“凌小姐,您请!”梁崇槐笑着说:“我还不大清楚大宴是办个什么学校呢!我又不懂得教育!我没言可发。”

“你怎么就先打退堂鼓了?”乔倩垠说:“我们就先来纠正你!燕梅!你按住她的手,希慧你捉住她的脚。不用你,崇榕,你们自家姐有偏心!”

大家都知道她是开玩笑,便只是笑,没有人真动手,她自己也不动手却去偎了梁崇槐坐了,说:“瞧了你这个样儿,警察也狠不起心来!”

凌希慧就说她的:“我们还要去别处传话呢,先说正经的。大宴是毕业前已经由本地一个学校聘定了作教导主任。学校现在疏散在乡下,学生约四百多人,是初中带小学。男女兼收。教员薪津之外,供给房饭……”

梁崇槐听了声儿搂着乔倩垠说:“你们的邮差口齿很清楚呀!这一段儿像不像西厢记里张君瑞的科白?”

梁崇榕说:“是哪一段儿?西厢记里办学校?”

蔺燕梅说:“底下就该是红娘的:‘谁问你?’了。”

乔倩垠这才瞪了梁崇榕一眼说:“所以说啦!套文章哪儿有那么死板的!”

凌希慧发气说:“小姐们对西厢记都很熟啊?咱们提议后天的会改来讨论小说词曲罢?”

“我不反对。”梁崇槐说:“也分两部分,前一半西厢,后一半红楼。”

“别生气!希慧。接着讲办学校开会的事。”梁崇榕看她妹妹太顽皮,就说:“我对西厢记就不熟。”

“别听她的!”乔倩垠同蔺燕梅一齐抢着说:“不熟也是装的。更精灵!”说着就吵成一片!

“别吵了!小宝贝们!”梁崇槐说:“我来赔个不是罢。别把邮差气走了。”

乔倩垠也站起来说:“真该走了。还要到好些别的地方去呢,要人家提供意见就得给人家时间准备。”

凌希慧一边同乔倩垠走,一边回过头来叮嘱:“可别临时你推我让呀!这回要大家作点事。多想想。多看看冯新衔的书。”说着出去了。

她们走了之后,过了一会儿,梁家姐妹发现蔺燕梅在那儿深思起来。还没有等梁崇槐问她,她就说道:“你们看怎么样?我们为什么不能动手改一改这目下的坏风气?”

“你是什么意思?”梁崇榕早明白了一大半,她故意这么问。

“非常难说。”蔺燕梅用手比划一下,又放下了。“比方说:……很难说,尤其是我,更难说。咳不说了!”

梁崇槐就拿起她的手轻轻拍一拍,说:“不说我们也明白了。想利用一下这个会做点什么是不是?有什么话了我们不能说的?我们也觉得眼前这些事太讨人嫌了。不能让它长此下去。”

“做点积极的事也好,”梁崇榕说:“燕梅,你有什么意见,说出来,我们帮忙。”

“她若是能说,她还不早说了?”梁崇槐对她姐姐说。

蔺燕梅听了就说:“也没有什么一定不能说的。你们瞧,这些天来净听见耳朵里塞满了骂小范同她哥哥的话了。有些人故意跑到我耳根来骂,就仿佛那是对我的应酬话似的。我就奇怪,有他们什么事?我自己就很替范宽湖冤枉。我觉得要骂也应该连我一起骂呀,没有我在这儿,还许连累不了范宽湖呢!”

“那你算是白费心了。”梁崇榕说:“想叫他们骂你,这干脆就办不到。”

“我倒不这么觉得!”蔺燕梅说:“骂人骂惯了的,什么人免得了挨他们糟蹋?那种跑到别人跟前去骂一个人的,更是特别心眼儿窄,变得快的,我们谁敢保他跑到另外一批人里不掉过头儿骂这边儿?就是他们糊涂了不骂我,我们就不能不叫他们也别骂别人么?”

梁家姐妹完全明瞭了她的心情,而且也的确听到过流言传说得很不堪,那当然把她也拖连进去。听了她这话,真觉得胡乱造谣的人没有心肝了。对这样一个同学,也说得出这种下流的谣言来,实在令人不得不卑视他们,同时也从这一方面看蔺燕梅今天所不喜的事,实在有协力铲除的必要。

“再说,他们若一下子因此造成一种谩骂的风气,”她又接着说:“对他们自己有什么好处?不过,这一切,我都没法出口。我不能说一个字关于范宽湖的事。如果我为他说什么,那就更显得我自己以为是叫大家捧到尖儿上去了!我岂不成了可怜他了?范宽湖是受不来人家可怜他的。那就让他更难受。我每次只有听了忍着,也不能禁止别人开口,怕给他当面难堪。只有听完回屋来难过。”

“我就不怕,我常给他们来个当面下不来台。”梁崇槐说:“我每次听了不三不四的话时候,我就给她个钉子碰,追问她是哪儿来的话。”她说到“不三不四”几个字忽然想起这话怕要走露口风,引起蔺燕梅的怀疑,底下忙改口,幸喜蔺燕梅没听出来。她接着说:“我就顶他说:‘你骂什么人,说不定人家瞧你还不够资格挨骂,才不骂你呢!’就把她的嘴给堵住了!”

蔺燕梅听了,吓了一跳,说:“怎么?都闹得这么热闹了?我还一点也不知道呢!这不成了吵架了吗?”

“你怎么会知道呢!”梁崇榕说:“我是懒得参加,我看岂止是吵架,崇槐有时候都是拼命呢!”

“你真的?崇槐?”她更警异地说:“我奇怪,什么时候你学了这么厉害的一张嘴?别叫人欺负了!”

“谁欺负得了我?”她说:“再笨的嘴,这些天也磨出来了!”

“崇槐!”蔺燕梅听到这里,再想想方才梁崇槐一进门所说的事,知道她不但明白自己,而且她们姐妹还是真热心,就迸出来她再也不能忍的活:“你们要真心帮助我,你们就得帮助到底!我不愿意大家骂范宽湖,不愿意大家互骂。我有一个想法。如果我们利用后天开会的时候把这个意思透给同学我就心安了。我敢保,在那个会场上发表的意见,在学校中一定可以成权威的论调,必定站得住!”

“这个我倒没想到。”梁崇槐说。

“那你想到的是什么?”她说:“你不是也同情他么?你不愿意么?”

“我同情不同情他是另外一回事。”她说:“我没有想得这么具体。我只因为听了凌希慧说他们这个会可以对同学有很好的影响,又看出你的心思,以为我们可以准备一下就是了。”

“她的办法很可以试试的。”梁崇榕说:“事实上同学不一定爱骂人,我们只消泛泛地说同学问乱造谣乱批评很不好,再说一点范宽湖的好事情。他们的谩骂既得不到大家的欣赏,又失去了目标,不就自行消减了么?事实上这些闲话能以得势,还不是为了人家觉得说的怪尖酸,巧妙的,爱听,才间接地鼓励起来的么?”

蔺燕梅听见这话,才宽了心。她感激地说:“这不是给范宽湖做了好事,这简直是给我做了好事。真是我怎么就会得到你们俩这么帮忙!”

“我也在奇怪呢!”梁崇榕相当庄重地说:“范宽湖是什么福气,会有你们两个为他说话!你们两个,要知道,是最不宜于为他说话的。”

“我怕什么,”梁崇槐说。

“崇槐?真的!”蔺燕梅两手扳了她俩肩,面对面说。她心上早就有了一句话,是非问不可的,此刻她得到机会,一定要问了。她纳闷得很,梁崇槐到底对范宽湖如何?

“怎么!”她说。

“我要问你一句话!”她说,“能问?好!你得闭上眼。你也闭上,崇榕。我问了!你闭上眼是看见你的心,我闭上眼是怪不好意思的……”

“那我闭上眼呢?”梁崇榕已经把眼闭上了。她笑着说:“我又明白八成了。这两个孩子心里的事恐怕我全比你们自己先知道。”

“你闭上眼是只当你不在这儿。”蔺燕梅说:“我问了,崇槐,为了这件事你怪我不怪?”

“咦!”她们姐妹都睁开了眼:“这是从哪儿说起?”

“不管。”她自己仍闭着眼说:“我说到哪儿,就做到哪儿!我赔你一个不是;喏!”她就在梁崇槐那个诧异着的小圆嘴唇上那么啄了一下。梁家姐妹看了那神气,不论心上多不了解,也忍不住笑了。梁崇槐脸都红了。蔺燕梅却仍不好意思睁开眼,放开梁崇槐自己躲到枕头上去了。

“燕梅!燕梅!”梁崇槐过去坐在她桌边上唤她。“燕梅,你把我弄糊涂了。你若是不说明白,我不能这么放过你去!你不能躲!我非把它再还你不行!”

梁崇榕在一边听见了这一个“还”字忽然心上明白了。她感动得很,她奇怪蔺燕梅竟会永远出人意外地那么体贴别人,她作的事简直整个儿过火。她站着那笑着说:“我可不能再装看不见了。我非走不行了。”

“崇榕,你不能走!”她妹妹说:“我非要燕梅说明白不行!我要一个见证。”

“凭心算了!”她说:“见证人都不好意思见证了。将来也无法子替你们说话。我也不走远,在门口给你们巡风好了。”她笑得弯了腰走出去,果然就站在门口。

蔺燕梅势不能总不睁眼,她听见门声知道梁崇榕出去了,便睁开眼,一看,好大一张脸,梁崇槐压在她身上呢!她忙偏过脸去说:“说完就是说完了。没有这么样的!”

梁崇槐说:“你说完了,还有我呢!这样就完了,不是平白欺负人吗?”

蔺燕梅忙转过脸来说:“你真生气了,我是一点儿也没有别的意思,我一直想你也许怪了我!”

“我怪你什么?这是你跟范宽湖两个人的事。再说,好好儿地说着话儿,打什么戳儿呢?”她装做生气的样子说。

蔺燕梅忙用手背掩了自己的嘴唇,又要笑,又要抢着说话:“那是写完了信,封口儿呀!”

外面梁崇榕听她们实在闹得太厉害了,就敲窗子说:“要封口儿,快点儿封。邮差要进来收信了!”她说着就开了门进来。看见蔺燕梅的头发全揉乱了。她就递一把梳子给她妹妹,她就替她梳,她就靠在她怀里坐着。反正这样儿没法子梳,还不是赖着装蒜。

“我想燕梅这样不是没有缘故的。”梁崇榕说:“我刚才听你说有话问崇槐,以为是你一直存了这件事,不问个清楚,怕底下的话不好说。谁知道你一直想到这个犄角儿尖里头去了!你说罢,这是什么道理?”

“问崇槐,她明白。”她说。

“我怎么就会明白,天理良心的!”她说。

“你明白不明白,起先我也不知道。”蔺燕梅说:“要不是你刚才说露了话,我还真以为你不知道我已经听说了呢!”

“崇榕,你懂不懂?”梁崇槐是真糊涂了:“燕梅!你要闷死人呀!”

“我哪儿懂?”

“你看!”她说:“我们谁也不懂!你说罢,你已经听说什么了?”

“听见的话当然不一定可靠。你既然说出外边有了不三不四的话,我才敢说。”她想起听说的话实在难听便吞吞吐吐地回答。“她们说的话当然过火儿,说你为了范宽湖很不高兴什么的。当然她们就说我的不好啦!我明知道你会怪我,要不然我怎么肯告诉你?你看,你不是还给她们钉子碰不许她们当了你面骂我吗?”

“天哪!”梁崇槐喊:“怎么都闹到我头上来了!姐姐,你听见了没有?”

梁崇榕既是她的姐姐,当然这一套话就也吹不到她耳朵里去。她这时候需要赶快拿个主意,她只有含糊替她妹妹认下这件冤枉案子来,虽然她知道妹妹气量大,这件事也够她受的,无论如何,今天有这个机会还是大家把分别听见的流言对证对证才好。

“你瞧是不是!”她就对她妹妹说:“顶厉害的还传不到你耳朵里来呢!”

“我说呢!”蔺燕梅如释重负,舒了一口气:“那几天大家什么话也瞒我的时候,你们也什么都不说,我就知道是有什么话不愿告诉我。等到我自己听见了,才知道你们用心这么苦,怕我听见了,难过。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一定原谅我的。我也一定可以让‘你’相信‘我’是真知道‘你’不会怪‘我’的。这下子,不就好了吗?多痛快!别人再到中间说闲话,不是也没有用了吗?好了,这下子我才觉得同‘屋’不异梦了。我实在心上存不住事情。”这下子她俩两边听到的闲话都对证出来,三人都觉得好不心寒!

梁崇槐已经没有话可以再解释了,她呆在那里。她姐姐就说:“燕梅,你这个小心儿少装点事情罢,这下子转了几个弯儿了?你为她想,想她为你,又其实你是想着她,……这不怕把人转糊涂了!”

“要不是这么个转弯法儿,到今天还从糊涂里转不出来呢!”她是真快活了,这么说。

梁崇榕知道她妹妹一定明白了她的用心,就用话想法子把实情再阐明一点,她就推开一步说:“我老早知道这些好奇的多嘴的人早晚要给你们说点不能听的话!你瞧,这不是都对证出来了吗?所以说你们两个最不宜于替范宽湖说话呢!再说为了他,崇槐,看你跟他那点儿交情,不值得。”

“我要是想说话,就不管这一套。”她妹妹说:“要说交情,当然不值得。路见不平,还要拔刀相助呢!对不对?燕梅。何况还牵连上你呢!”

“我不爱听闲话。”她顽皮地说:“你到底跟他交情怎么样?我本来不觉怎么样,后来听人家说的仿佛很怎么样!现在看看又不太怎么样了!”

“我看也是非归结到我头上来,这个谈话轻松不了。”梁崇槐说:“你这几个怎么样就该一顿好打!我说罢。我是我脾气,别人说什么是随他们的便,所以,我想和他玩,就不管别人会说到多远。日子久了,没的可说,也就说不远了。你知道范宽湖人不错,也能玩。再说他又是比别人漂亮些。去你的!我就是这么个说法儿,爱听,就是这个,不爱听,也没有别的!这个漂亮不漂亮当然很重要,硬昧了心说爱看丑的也是该雷劈的。我打网球,他能打,游泳,他游得好。看着痛快,我没有道理不找他陪着玩。”

“你知道人家说什么?”蔺燕梅说。

“你听她说。”梁崇榕拦住蔺燕梅。她认为她妹妹的意见也可以给蔺燕梅参考一下。

“人家说他什么对女孩子没有真心我当然也听见过。”她说:“可是没有用。若是男同学说的,我听见那种话就更不跟那种话的人玩。若是说话的是个女孩子呢?我就告诉她说那是她自己把真心拿出来得太早了。男人的真心害臊得很,叫她的真心给吓回去了!”

“你给我住嘴罢!”她姐姐笑着打她:“再说更没有好的了。”

“这一句话就值得卖票来听!”她说:“把肝儿丢给小猫吃了,它还在你怀里咪呜吗?说一句明白话,你若是不愿意叫你的男朋友被别人骂,还是你自己保守一点好。这简直是一种合作。男人如果不前进,不大胆,那还成什么男人?可是女孩子如果不抵抗,不保守,也是不尽责,不合作。”

蔺燕梅简直是闻所未闻。她半句话也没有。梁崇榕只装作不看见她那惊异的样子,由她妹妹说下去。

“总结一句话。”她说:“在一起挺高兴的,无论是谈天,唱歌,玩,只要两个人都真高兴,就谁也是真心,谁也用不着抵赖。可是等他忘形了说傻话又要动手动脚的时候,无论你心上对他怎么样,也必得生气。要生气就得像真的一样,气得死去活来!不然,就打不退他,下回他就把你看容易了!我就看见过女人出了嫁,生了孩子,老了,快死了还没有跟她丈夫说过一声“爱”字。那像这些小姐们,一天到晚,爱啦爱的!连个好听儿的说法都没有!”

“你这总结一句结在哪儿呀!”她姐姐说:“净吹牛,也让自己的话给带走了!”

“结在这儿。”她说:“我跟范宽湖的交情就是交情,没有爱不爱的。我没说他不好。他嘴里也决说不出我一个坏字来。他的挨骂,我当别人一样,要替他分辩两句。而且他的挨骂里决带不上我。我有点儿拖泥带水的纠葛,我躲着走。这就是这一套道理的好处了。

“刚挨了骂就忘了!”她姐姐说:“气成那个样儿呢!”

“燕梅你明白,我这会儿早不气了。”她说:“谁走路能不碰上条把长虫呢?绕着点儿路走,别踩上。它还能撇下自己的事,老盯着你?你要去争执才要糟糕呢!再说用那种话骂我,他自己听着也跟我的为人不像。他找我来,我就未必理他。他骂范宽湖也影响不了范宽湖。那个话骂的还不够骂人的资格呢!”

“你这个论调儿真不是人人做得到的。”蔺燕梅说:“而且太伤神了。”

“伤点儿小神,省得伤大的。”她说:“那么你就是那种爱不爱的人啦?净听你审我了,我回敬你两句,看你受得住受不住,范宽湖你就是不——爱——啦。大余就是爱——爱啦?有这么简单?”

“真难听!”她说。

“那么就还是我的好听点儿。”

“说一句老实话。”蔺燕梅想了想,又说:“我仔细想想,我从来也没有真正爱过什么人。爱字是很难说。我可以说一个也不爱,我是谁也不爱了!”

“罪过!”梁崇榕说:“看你把她什么话也给挤出来了!崇槐!”

“她哪儿说什么话了?”她说:“她就不会说话,也不会想。我问你一句,你回来之后,不跟大余说一句话,是什么毛病?”

“是不想说。”

“你这个忽然不想说,是个什么力量?是心上没有他还是太多的他了?”

蔺燕梅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并且你再问,我也说不知道。”

梁崇槐听了忽然打消了再问的意思。她知道这个话问远了。其实她这次是真猜错了,蔺燕梅心上对余孟勤确实忽然减少了热望。这一点她一时看不出来,她不明白人在不幸中会把昔日幸福时的乐观看法自动地打了折扣的。这是人人都有的一种本能。一种心理上的自卫方法。

梁崇槐只想她这话不能接着问。因为她以为她当然爱余孟勤,此刻叫她怎么能说呢。她只有放弃了这个极有趣的质辩。但是她必需另起一个不大突然的话头,否则便不免露了破绽。她说:“那么你肯为范宽湖打抱不平是为了什么呢?”

“这个简单。这因为我比骂他的人明白他。这是正义感。”

“完了!完了!”梁崇槐早就准备结束她的话题了。她是个乖觉得很的人,得收便收,所以,她说:“又跑出个正义感来了!又是大字眼儿!大字眼儿顺手乱用!还是你聪明,叫你逃掉了。咱们收摊子,这出戏不唱了,谈正义感罢。你打算怎么个感法?”

“我看这件事你们两个人都开不得口。”梁崇榕说:“由我说话,也不方便。”

“你这成了什么话?”她妹妹说:“燕梅刚才求我们,我们就答应了。这会儿你不愿意说,不要紧,别又扯上了我。我到时候,就站起来说!”

“不行,你别着急。”蔺燕梅说:“咱们三个都不合适。我让你们帮忙也不是就由你们说。咱们大家想办法呀。”

“这个意思还得透给大宴他们知道。”梁崇榕说:“若是不告诉人家,那临时有点措手不及。”

“当然应该告诉大宴他们召集的人,不过这个场面只有余孟勤来发言合适。”梁崇槐对蔺燕梅说:“临时由他提才好。这不是说笑话。”

“我不去跟他说。”蔺燕梅说。

她们不觉静下来了。过了没多久,梁崇榕又提起来说:“决定做就一定要做。眼前有个人,由她转达一下罢。你跟她什么话都能谈的。她又一定能把你的意思委婉表达得好。要她去告诉大余。”

“谁?”她妹妹问。

“伍宝笙呀!”她说:“就是不知道这次会他们请先生们了没有。伍宝笙也许不知道这件事。她们做了先生真是化外之人了。无论如何,她自有办法帮忙。你去找她怎么样?”

“我当然想到她,可是。”蔺燕梅说:“说也奇怪,她啦,史宣文啦,近来都不常找我来,你们瞧是不是?我找她们去玩,当然还是一样,可是她们从来不跟我谈这件事,有时候我提起来她们又扯到别处去。好像她们的意思是:这是过去的事了,老提它干什么?仿佛疑我心上搁不下这点儿事似的。其实我心上对我自己的这点子事也许叫你们大家奇怪,是很早就看得开了。可是学校里这股子不痛快的空气,我想谈谈呀!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谈到这个问题!不管,我这就找她去,她不会不管的。我信得过她。”

她说着,站起来就走。她们两姐妹,也觉得伍宝笙是一定信得过的。她们当然也明白伍宝笙的用心,便由她走了。

她走得很快。因为她心上的确是松快了。

她知道伍宝笙此刻在什么地方,她直接到试验室,一找便找到了。开学期间,像伍宝笙这样的人,每天,几点钟到几点钟,在什么地方,是一丝也错不了的。

蔺燕梅把她找出来,不容分说,一下子把来意说明,就要她去对大余说。伍宝笙当然答应,她早知道这开会的事,这次会并且请了许多先生的。她们说到这里,两个人已经在南区的走道上,溜了两个来回了,课室中上课的人,全向外对她们看。她们谈得入神,全不觉得。

伍宝笙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变化竟如此可人意,都有点不敢相信。她说:“燕梅,让我细看看你!你真是个不得了的孩子!将来真不知道你要怎么样呢!我恨不得马上跑去告诉史宣文!我们完全过虑了,你用不着人操心,你永远有上帝照应着似的。我要说你简直是个完全的人了!”

“早得很呢!姐姐。”她说:“我至少心上还得加上个梁崇槐才成个人。她说女孩子天生要管束男人。全凭感情是会害人害己的。她还说了许多别的。她太妙了!”她笑着把梁崇槐一套话学给伍宝笙。当然,由她转述一遍,用了她的字眼儿,那理论便整个儿改换了。改换得极和缓了。

伍宝笙听来诧异得很,便追问她们今天怎么起的话头。她便—一说了。她索性再进一步,说:“这些天,你们都不好。连你这个当我姐姐的也不好,对我都变了个样儿!”

伍宝笙知道她不怪她,便只笑,不回答,用手揽着她紧紧地。

蔺燕梅又说:“可是也有一个人,单他一个,跟你们都不同。对我始终一样,什么事都照常,那就是小童,今天给范宽湖解围的,也是他。”

“小童是个好的。”伍宝笙说:“学自然学的人不愿意把人事关系看得太复杂了。”她们两个觉得今天真是快乐极了。

过了两天,看见了布告。这个会公开请同学参加。会场在南区七号大课室,时间是晚上六时,为了免受警报影响。

到会的先生们很多,召集人心目中最肯接近同学的先生如金先生、陆先生,顾一白先生,赵异祥先生,教体育的陈先生及许多位别的,全到了。有些未会请的,也来自动参加,因为冯新衔的书,及宴取中的素日成绩,令他们乐于到会。史宣文、伍宝笙、及冯新衔自己,全要算作先生了。便都坐在屋中教职员的荣誉席上。伍宝笙要蔺燕梅同她坐在一起,便同史宣文去也把她拖来,一同坐在金先生后面一排,夹在她同史宣文中间。

同学们到的更多,如旁听一堂名气特别大的功课那样,屋里在晚饭前便有人用笔记本占座位,此刻更是挤得插进半个人来也不可能了。大家便都围在窗外,同门外听。每个窗外,便堆成一个半圆。站得最远的,便常常“这个山头看了那个山头高”,东边张张,西边望望,打算挑个人薄一点的窗口,其实,哪里也差不多,于是成了流动分子。有了这些流动分子,那些窗口的半圆形便时时被修正,而十分整齐。谁说人的活动不能用物理来解释?

小童挨了范宽湖坐,他两个在前排。大余算是学生,他在同大宴,朱石樵,冯新衔,沈葭,编集临时收到的意见条子。

那些新学生们便你指我瞧地来认这些人。蔺燕梅是大家都认得的了。便以她为坐标找到史宣文。有少数人还不认得伍宝笙,那么只要他一开口,四围的人便会轰然告诉他,然后大家皆为自己的高声所吓住,而不免哑然半晌。当然有人把宴取中同朱石樵认错,后来一开会也明白了。范宽湖是个倒霉的角色,许多便毫无顾忌高声地告诉给不知道的人,又指指点点地来看。他今日若有所思,小童问三句,他答两句地。至于小童,他们注意的还不太多,也因为小童要接近过才知道他的好处。大余呢,则提一提名字,便够受半天的了,心上要默祝,未来在学校的日子里别撞上他。

他们准时开会。

大余做总主席,约略说了今天没料到有这么多不吝赐教的人肯来增光。准备得很仓促,请大家原谅的话。然后说一说这会分两部分,各部分有各部分的主席。他说了一下两部分的性质后,便临时自己加了一项,请先生们演讲。第一个便请金先生。

金先生说他今天只打算来听,同讨论的。不能演讲。大家哄然大笑,他自己也仰起脸来大笑。大余再让别位先生,也都客气的不讲。他一直让到伍宝笙。她们也都浅浅地笑笑,深深地低下头,谢了。

大余正待往台上走,后面有人起哄。他们喊:“要蔺燕梅讲!”“要蔺先生讲!”因为看见她坐在先生席上就故意捣乱。

伍宝笙深知余孟勤的脾气,怕他发作,正待着急。谁知他今天特别好脾气。以他的急智,这事本不难应付,他便笑着又走回来,竟来请蔺燕梅。这下子,坐在前面的都回头了,坐在后面的都站起来了,最后面的只有站上椅。笑声掌声,全场闹成一片。

蔺燕梅羞得一头钻到伍宝笙怀里。大家闹声里也听不见伍宝笙说了一句什么,只见她笑得那么好,两手抚了蔺燕梅的头发,看了大余那么摇一摇头,脸上也泛起红云来,又把摇到额前的头发掠回耳后。那么温柔,又那么优雅,更那么羞涩。会场中人男子就都看得张了口,女孩子就都羞得偏了头。

大余便作出了个失望的神气,告诉大家他的使命失败。然后走回台上。大家也不忍再和这一对玉也似的女孩儿捣乱,又已经满足了,便不再生事。这时候单苦了窗口半圆堆儿最外面形成“弧”那一部分的人,他们只有跳起来看。脚跳酸了,也是看不见。没法儿垂头丧气地,等有眼福的人看够了,再用傲然的口气,给他们一点支离破碎的转播消息。这时大余已结束了开会仪式。正式开始程序了。

第一部分是讨论冯新衔的书。这一部分又分报告同批评两段。报告由冯新衔自己来担任。他说了原作大意之后,也约略范围了一下批评的范围。他这个报告居然很需要,因为竟有人不清楚这小说主要的动机。读者拿来当故事看,单瞧热闹儿了,那怎怪这书的影响看不见呢!

批评讨论是由沈葭作主席。一开始,一种谦让的空气笼罩了会场,以致全场默然片刻,无人发言。余孟勤就对伍宝笙示意。伍宝笙便在金先生耳边说了几句话。金先生这次也痛快地答应了。他就在座位上第一个发言,打破了这个无声的场面。他提议以后发言的人也不必站起来,好令人觉得自然些。这以后发言的人便多了。总括来说,先生们多半就书中的某一点;两点说些称赞的话。同学多半给批评。蔺燕梅本来也准备了要说话的,被开会时的一场闹得不好意思说话了。她便怪两位姐姐不该把她拖来坐在先生席中,两位姐姐便笑着哄着她。

大宴的一部分是朱石樵做主席,他自己当记录。这一部分有赵异祥先生一段长长的关于教育心理的专论演讲。讨论方面很少,提供的意见则很多而且实际,当然不免琐碎一点。

从开会到现在,一直是十分成功的。他们造成了一种极亲睦可留恋的空气,大家都恨不得找个题目多谈一会儿,不愿意散会。

大宴致了谢辞,下去了。余孟勤便走上台来。旁听的人,连先生在内都觉得没有什么事了,几个发起人却提心在口。范宽湖自己当然也不知道。蔺燕梅向前欠身偷偷横过眼去看他,他正看了台上,小童正好对蔺燕梅看着,他俩挤了挤眼。

余孟勤说他们今天这个会还有个第三部分。就是他愿非正式地在这里以学生服务组织的领袖资格,报告一下暑假服务工作。最后他说:“我们现在是自己人关起门来谈谈,我们不妨说,几个单位工作都很令人满意。这完全是同学们合作的表现。而各单位中完全没有出一点意外的是江尾村的一个。这个要归功于那边的负责人,我介绍给大家,我们这位办事能力特别优越的范宽湖同学!”

说着便领先鼓掌。小童就推范党湖站起来。范宽湖全未料到,他惊住了。

谁知道掌声毫不热烈。后边人堆里渐渐起了骚动。过了没有几秒钟,他们已觉长如几年了;有人向外走,自动退席。窗外有人嘟嚷着说“谁?是他!范宽湖!”

走的人牵带上了本来不打算走的人。坐在中间不便挤出去的人也特别要引人注意似的,提议跳窗子出去。靠近窗子坐的甚至已经骑上窗子了。一时人声鼎沸。那些毫无成见、专以捣乱取乐的,更是起劲得很。做鬼脸,打胡哨,你推我一把,我拍你一下。

余孟勤知道大家不赞成范党湖。而这次决不容失败。因为失败了会叫情形分外糟糕。他记起了伍宝笙把这意思告诉他的时候,她的神色。她的象征着冯新衔书中的慈爱精神。他便打定主意为这精神奋斗一下。

余孟勤的镇定工夫是很好的。他神色不动,脸带笑容,微笑着向范宽湖点头,手中不断鼓掌。他像是说捣乱的正是早些走掉好,这个会中没有他们才更有意义。先生们完全明白他们的动机,更为这一群热心为学校改革风气的学生们所感动。他们头也不回,完全当作不见后面的顽皮学生都作了些什么事。他们一致热烈鼓掌。蔺燕梅她们手都拍疼了,梁崇榕、梁崇槐姐妹本来坐在靠后边一点的,此刻趁乱,人松了些,也走上前来加入这热烈的鼓掌集团。这里简直是一场魔鬼与天使的竞争。在垂危欲倒时,硬要挽回大局来,是一件又艰难又迟缓,又兴奋的事。

这时局势的决定是在大众手里。在当初刻薄的流言盛行时,那群众中有点判断的人也多半守缄默。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是多数,他们又多半怯懦不敢出头。现在受了刺激兴奋起来,便依了怯懦的深浅程度不同,一个,两个,四个,五个,十个,二十个,壮起胆量,两眼看着前面,不敢回头,只偷看了身旁人的神气,鼓起掌来。

他们一鼓了掌,便立刻自己有了一种优越感,一种抑压已久的闷气得以伸吐的快感。他们又下意识地要抢在前面,要比同辈人先动手。这种心理一发展开来。那气势就陡然增涨,而弥漫全场了。掌声此时已震耳欲聋,不久就又听见欢呼声了。这下子,已经走了的人,那些心上本无所谓的人,又抢先回来看热闹,那些发动的人也怪丧气地往回走。他们的好地位已被别人占了,他们成了窗外的“弧”。他们又伸了颈子在那儿张。他们才是真正的懦夫,此刻又怕被同学抛在后面了!当然其中也有少数硬汉为此情景所气,掉头不顾而去。

这时的胜利感已不全是为范宽湖了。实际是校中多少天来暗争,热辩的爆裂,是一阵地下泉流之涌出山口。这时首举义旗的几双手早已拍得又红又肿,疲惫欲休了。

范宽湖在这胜利的空气里,这才走上台去,向大家致谢。致谢完了他向大余说他有几句话,本来不必讲的,现在机会如此好,他倒要讲了。大余弄得莫名其妙,只有向大家说了。范宽湖便简简单单地说:“难得这个机会,诸位好朋友都在这里。我借几分钟说几句告别的话,将来免得—一辞行。”

这真是叫人摸不着头脑,全呆了。

他说:“我很爱这里的学校,我更爱这里的好同学。可是我忽然觉得我宁可走到别处去而想念大家,也不宜逗留在这里。也许我将来会明白因为什么,现在却说不出来,我只是觉得如此。

“前两天我报考空军飞行军官了。身体检查合格,一两天内便去重庆报到,我走之后心上一定常常惦念着这里。愿大家在学校里能利用这好环境有显著的长进,也一方面努力使学校更伟大,更可爱。我不喜欢驾驶轰炸机,却喜欢飞驱逐机,也许有机会在空中保护母校呢!”

为了他的态度,他的言词及行动,大家是忍不住要大鼓掌的。可是为了这事件之突然,及谁也领悟了他的心境,又不禁黯然。掌声先是很沉闷,虽然终久也播散开而响亮了。他鞠了躬下来。

小范同周体予是在中间坐着,傍了凌希慧同几个别的女学生的。她便告诉她们说,他们本来早已决定这两天就走的。她回家,转学重庆去。周体予去地质调查所做事。三个人正好一路走。

这消息当然马上也传开来了。

大余他们倒不知如何结束这会了。他本来想再说几句称赞的话为范宽湖送行的。范宽湖已在众人注视之下走到蔺燕梅跟前去了。蔺燕梅两眼泪汪汪地看了他。伍宝笙紧紧地持了她两肩也看着范宽湖。在这场面下,大余是不被人注意的。他只有不开口。

范宽湖低低地,又清晰地,说:“燕梅,我知道你原谅我。我祝福你。我们再见了。”这时全场寂无一点声息,他的话人人听见。

蔺燕梅的泪珠已要落下,她赶紧垂了头,头发拂向前来遮了脸,她抽噎着也没有说出话来,只见她点了点头,头发一闪一闪地,两眼看了地下,伸出了她的右手给范宽湖。范宽湖向前欠身,接到手来握了一下便先自走出会场去了。他的背影仍显现着他平日自持的身份。

大余宣布散会。伍宝笙她们便忙先护着蔺燕梅出去。梁家姐妹等,几个女同学便跟上一起走。别的人渐渐也散了。

这晚上散会之后,学校的谈论当然是这方面压倒了那方面,甚至发现当初胡乱说话逼得人家立足不住的也不过是少数人,但是范家兄妹同周体予已经走了。

蔺燕梅的心事又多了一重,她觉得有点茫然。她完全思索不出来的作法是对是错。她相信,即使范宽湖已经报考了空军,她仍可以留住他的。他是他们系里这么出色的一个好学生。他的辍学是可惜的。他考空军好与不好是另外一件事。他不必在此时此刻离校。

她心上更有一种冤屈。她觉得她真正对不起她的好朋友梁崇槐了。她从后来和梁崇槐的谈话中慢慢地觉出来,这个女孩子的嘴上虽然硬,真心恐怕也早已拿出来了。当然男人的真心不见得便如她所描述那样,会退回去。但是为了中间有她这场纠纷,至少范宽湖没有颜面再谈别的了。当时他既然也未从梁崇槐那里看出多少情意来,此刻一走,竟大有两人消息从今断绝之可能。这事令蔺燕梅心如刀割。她从未作过一件伤别人心的事,近几次来竟连二接三,不由自己地出了这许多事。她的悔恨是无法形容的。她从来是快乐、率直、没有任何话不能同别人谈的。如今她心上已不知有了多少事而一句也不能跟人谈。她从前一向是用软语去安慰别的可怜人的,如今自己变成个可怜人了。这个令她自尊心极其痛楚,这种痛楚令她比什么都难过。一个人在他曾得意的舞台上跌了跤,虽说仍是红角儿,那心境自然不同。所以她笑容日见减少了。

梁崇槐本来是她可以谈心的人,但是自己既然有了对她这么深沉而无法出口的歉意,两人相对时,也就不那么自然了。

更令她无法排遣的是学校里为了这次开会时的种种又有了新猜测。这是她有一天晚上到图书馆去在借书处偶然听来的。那天有一点点雨,她的雨衣为梁崇槐穿走,后来她想去借书,便披了梁崇槐的。她们身材差不多,背影又像,所以站在借书处等候馆员去书库中取书的时候,在她背面两个说话的女孩子便未察觉。她只听得一个说:“哪里会有这种事?那样会是作着梦?”

另一个说:“你少缺点德吧,净顾自己嘴上说得痛快。”

“这也没有什么不得了啊!”头一个说:“凭她那样的人,随便玩一玩也没有人怪她。我恨这些疯了似的捧她的人,惟恐她有半点儿错,造出个什么是在梦里的神话!这下子把个范宽湖害苦了!她也真狠心哪,玩的时候找人一起玩,看见风势不对,来个脱身法就把人甩了!”

“算了,你越说越上劲了!”那一个有点不爱听了。就这样拦她。蔺燕梅在前面听了不觉身子凉了半截,两眼一昏几乎要倒,她急忙紧紧抓住借书处前的短栏杆,稳住了身子。只听见那个还在说:“他们编这个神话当然也有道理。他们怕这种偶而也玩玩的举动叫大余不满意,他们又好像人人有责任来做媒婆来成全这一对儿似的。大余他心上会不明白?他一个圣人会相信这种神话?他乐得装明白糊涂,得过且过就是了!哪儿会有真圣人?谁还不是利害关系看得清清楚楚地!”

够了!这已经够了。蔺燕梅她打算搭救一个人,却拖累了两个!连自己在内!这环境她似乎永远适应不好了。她的书这时既已收到,她便急忙忙转身就走,她惟恐被这两个女孩子看见,弄得她们失悔多言,大家难过。她急走几步,便要出门去。

谁知道马上一眼被那两个瞥见了。她虽已走到门口将及出门,耳中却如针刺一般传入一句:“你看!你看!你这个多嘴的害死人了……”这语句这么急骤这么轻细,偏能这么传得远,传得快,追上她。

她如在雾中飘游,恍恍惚惚,走完了图书馆门内的甬道,出了门,眼前路又暗。她看不清路,又头上晕涨得难过,顺势在图书馆外门柱上一倚,打算闭目养一养神。她明知自己的样子十分狼狈,但是她想,这漆黑无月,雨虽停了而天仍阴着的晚上,无人看得见她,她实在走不得路了。

忽然,对面有一个穿了长衫的人影,那两只袖子有点太长,脚高步低向自己一步步慢慢探着走过来,一片幽灵鬼怪的神气。她这一惊不小,忙把神定一定,待要喊出来,这时映了图书馆射出的光才看清是小童。她恨恨地说:“你这个人哪!怎么藏在这儿吓唬人呀!”

小童听了摸不清她是真吃了一惊,还是心上有事,他说:“我看见你从图书馆走出来,我才过来的,我又迎着亮儿,怎么会是藏着?”

“算了,算了!”她叹一口气说:“谁想得到你也穿起长袍子来了!走都没有个走像儿!没有事把我送回南院去吧,路上怪黑的。”

“长袍子的确不吉利。”小童便陪了她走,一边说:“我本来就纳闷儿怎么好几次远远看见大余走过去找你说话,你全急急忙忙躲开了。今天可巧我有了我的第一件大褂子就碰见你。想试一试,学学他的样子,果然碰了你一个钉子。我回去叫他换件别的衣服来试试。”

蔺燕梅听了这话,想起他刚一走过来的神气原来是想学大人样儿,忍不住笑了。她打他一下说:“你怎么单能在人家心上不高兴的时候找上来逗人家发笑!”

小童说:“别说闲话,我一直有一句闲话要问你,你为什么从宜良一回来就不理大余?”

“没有什么呀?”她说:“我也没有一定就得跟他在一起的道理呀!”

“这种话说给不相干的人听听算了。”他说:“我们这两年多同学听了这种话能满意吗?”

“小童。”她说:“你再这么追问起来,我不要你陪我走了。”

“我本来也不一定要陪你走的。”他说:“你叫我陪的。你说的话完全是没有理由的。你编的理由满足不了我,你就又改。你说路上黑要我陪,难道你来的时候就不黑了?”

“我是随便一说。”她说:“来的时候当然也黑,不过是有个人陪着好一点就是了。”

“这又变过来了!”小童说:“我就为着好这么‘一点’来陪你?我不陪了。”

“你也别这么走了呀!小童。咱们多咱吵过嘴?”她忙说:“你说,怎么样才陪?”

“怎么样?”小童想了一想:“这么样罢,你说:‘好得多’。你说:‘非陪不行’!”

“就好得多!”她没有办法,又笑了说。“就非陪不行。没有你陪,我一个人不敢回去。”

“这样可以了。”小童说:“再接着讲,你为什么不理大余?”

“你要气死我了!”她又站住了说:“怎么别人的私事你一个劲儿搜根问底儿地?”

“奇怪呀?怎么就不能问?”小童等她又走了,就说:“我要问的话还多着呢?大余也这么说:‘别人的事,没有理由去问!’你们这些人都是一种的怪脾气!”

“大余叫你来问什么了?老老实实地给我说出来!”她心上好奇起来,不禁如此问。

“好!大余问就行,我问就不行!大余直接来问又不行,从我这儿转就又行!你们这些人的心是怎么长的?”他说。

“大余来问也不一定行。我是问你,他叫你问的是什么话!”她又气小童狡猾她又没有办法。

“那么谁来问才行?这些天你都跟谁谈心事?”他偏不说。

“我跟谁也不谈。也没有人跟我谈。”她说。

“跟伍宝笙,史宣文也不谈?”

“也不谈。”

“阿姨呢?”

“也谈得很少。”

“这个我又不懂,要是我,早闷死了。大宴下乡去教书,我还跑到乡下去找他谈。我就是刚从他那儿来,大褂子就是他给的。”他说着摸了摸身上,雨已全干了。

“你跟大宴也谈我?”

“有时候也谈,也不一定都是谈你本人,是谈你的这些事。我觉得他们说你近日来心事好些了。伍宝笙也这么说。我觉得不对。我看你心事更多。病重得很。”他说。

“怎么看得出来?”

“你笑得少了。这还了得?我一天不笑就非病不可!”

“傻话!”她说:“你们怎么净背地里谈我,没有人找我来当面谈?”

“没有人找你谈?真的?”他是真不曾想到:“那我也不明白,我想也许没有碰巧?不对。怎么能这么些天都碰不巧!反正我自己没找你谈的原因我明白,我有时候想起来,可是见了你有别的更要紧的事就又忘了。还有刚才一见你,才开口就碰了个钉子。”

“刚才的事不算数。”她说:“再从头问起。”

“又不算数了!”他说:“都听你一个人调度了。我刚才说到那儿了?”

“你先说大余不许你问什么话?”

“啊!对了!”他高兴地说:“一下子想了一大堆!这还是从宜良回来的那天的事。我同大余去找你,你那个小尼姑似的神气没见我们,把我们打发走了。在去的路上,我们奇怪你为什么那个样儿哭着回来,大余说你在我上车的时候说的一句话,一定关系重大!我说如果关系重大为什么不就去问你?他说人家的事不能乱问,后来又说我可以问,他自己不能问。”

“哦!”

“那是一句什么话?”

“这个可不能说。”

“你瞧!你这个人还有救么!已经都没有人肯跟你说真心话了!我来问你话,又是你叫我问的,你偏一死儿给人钉子碰!”

“真的!小童,不是给你钉子碰。那是梦活。梦话你不是不爱听么?好了,现在问别的。那句梦话我谁也不告诉。你问别的我都回答,我爱听真心话!”

“那么就问你为什么不理大余?”

“又是这句!”

“你说得好,什么都回答!又要赖了!”

“我——我不理他,因为我不喜欢理他。”她说了。她这句话不知已存在心上多久,但是从来没有机会给她说出口。她并不曾想到告诉小童,而是她无心中给了她这个机会,所以她就说了出来。

“等于没有回答。”他说:“可是那天大余对我们,我,大宴,朱石樵说了,说他爱你。”小童没有注意到她话里的意思。

“你这是什么话!”她吃了一惊:“他怎么会对你们说这个!”

“他什么不能说?”他说:“当然不是这么直说了。反正你们都会说拐弯儿的话,我学不来。我问你,他爱你,你怎么办?”

“我没有办法,我劝劝他,不要再爱我,就是了。”

“平常女孩子都是这种说法儿!”

“这个小傻子!你怎么一天净说傻话?我是说的真话,你瞧;你肯跟我说真话,我也就说真话了,你去这么告诉他。”

“他并没有让我来问。”

“他自己来问也是一样的。”

“蔺燕梅,说一句真要紧的。”他说:“我看你是有病。”

“我也知道,不过你说说看,我怎么有病?”

“我说不出来,我只觉得不大对。比方说,我告诉你大余爱你,你为什么还是这么个不死不活的神气?”

“我不会听了这句话变出什么别的神气来的。”

“你完全不爱他么?你能这么说吗?”

“我真能这么说。”

“我一点也不能信。”

“我从前自己也不信,可是我现在懂得多了,我觉得说的是实话。”

“那么你在不懂的时候,你是爱他?”

“也不是爱他。不过可以这么说,我却希望他爱我。”

“他说他一直爱你。”

“你看像不像?他那里像爱我!所以我气不愤地希望他爱我。”

“你现在知道他真爱你了,你满足了,就不爱他了?”他忽然惊觉地说:“我可惹了大祸了!”

“放心!一点祸也没有。我那个就不是爱。我若是真爱我会这么自自在在地在这儿讲道理?”

“这个道理也不大充足。”

“当然我另外还有感觉。我现在觉得我心上还没有什么叫做爱。我听见没听见他爱我的话,一点也没有分别。我心上全没有感动。我从前希望过他爱我,那好比小孩时喜欢而得不到的一件东酉,现在得到了,拿在手里,想想从前小时候孩子气的事,当然也有一种快乐。不过来得太晚了,完全不足轻重了。我当然不会再回到小孩子的心境里去那么高兴得到他。”

“你就连见都不想见他?连一句话都不想对他说?”

“本来也不至于这样。不过我心上另外有事,有一种联想,见了他令我心上隐痛再发。所以,没有必要,我就不打算再和他在一起。这个话你不要问了。你也不必告诉他。”

“咳!”小童叹了一口气。他是不大会叹气的,所以这声调也不很够味儿。他说:“你这个意思是不是又把话头打断了?”

“这个,我倒没有想到。”

“你到底愿意不愿意我在这儿陪你?如果不愿意,何必拘了我在这儿受罪?”

“不是,你完全错了。我愿意你在这儿!我说过了,我需要人谈话。”

“可是你不需要谈话。”

“那么就减去谈话。”

“‘需要人谈话,’减去‘谈话?’这种算学倒不错!你‘需要人?’”

“难听!你给我老实一点行不行?我需要休息。”

“又需要休息了?什么事情都是小快板儿。变得厉害!你休息,那我干什么呢?”

“好了,好了。你跟个猴子差不多。难缠得很。”蔺燕梅叹了一口气。这时他们已经走到校园中水池边上,她说:“咱们坐一会儿,安静安静。”

幸好方才只一点毛毛雨,草上还不湿,他们坐下来静了一下。耳中马上清凉了。雨后的夜晚,又是早秋天气,凉爽得很,蔺燕梅心上需要一点时间来温习一下方才的话,所以图书馆中所听见令人难受的新流言便暂时忘下了。

她盼望了这么长久的事,一旦置在她手中了。余孟勤爱她,余孟勤一直说是爱着她!也许在她第一次出现在他眼里时,他已爱着她了!她仔细回想一下,她第一次到学校来时在新舍门外下车,便碰到了那一双严峻有神的眼睛。那以后她如作着梦一般忽然在学校中成了唯一令人注意的人,于是那一双全校仅

有的威仪出众的眼睛便落在自己身上。她现在想想很觉得是很动心的。

“不是他来看我,也不是我去引他注意。”她想:“这是因为我升到他视野的中心去,那便自自然然地为他看见,而得到他整个的注意。”

她现在当然看得深远得多了。她很奇怪当时自己何以竟那么简单?而全体同学也都这么简单地来看这件事。仅为了两个人都是学校中出众的人物,便可以满足了所有的恋爱条件了么?

她自己才更羞人呢!她在那个时候竟好意思许下了愿心,为他留着自己芳香的嘴唇呢!她想到这里不觉双颊飞红,不敢再想。

谁知道这个令她痴情自缚的关键也便是今日当头一棒把她唱醒转来的关键。她自从许了这个愿心之后,便再也不曾仔细观察过大余,只是一味地在乞求他的怜爱。她更不曾用心考验过自己的情感,只是认定了自己最终目标是大余的人。完全不想都有什么感情在维系她这个心向。

范宽湖,再也梦想不到是他在这么一种情形下唤醒了她!她从此懂得了一个成熟少女的感情与一个小女孩的景慕是完全不同。她从此要把自己的感情放到睁开眼睛下重新判断。余孟勤从前在她心目中是绝对的,是完整的。现在是要受她考虑的了。

她想来想去,她到现在为止,并没有爱他。她对余孟勤有很多尊敬,也有些同情。可是想来想去,她实在没有爱他。那许多敬重的感觉一向为自己一种不察觉的意向给装扮成了爱情了。她觉得她自己还没有恋爱,也许那种气愤,不甘,想征服他的心理有几分看起来很像恋爱,但是这一梦醒来,把自己解放了,也不那么认真打算征服谁了。她觉得既然放弃这意念毫不感困难,这便决不是恋爱。

她甚至自觉一向有几分可怜大余的心理。这心里一旦为她看清,她便更觉得不是恋爱了。她固然觉得敬重是恋爱的一个好开始,但是敬重与可怜都是对任何值得敬重或令人可怜的人可以有的。一个男子何需一个女人来敬重?更何用一个女人来可怜?他的情人对他岂不应当有一种更女人的、更原始的更激烈的情感?

她从前的小女孩的心理对这些是茫然的。她现在战栗,恐惧地知道了人们肉做的心中,还有这许多危险的火焰。她再聪明,她也逃不掉是个女孩子,她便本能地恐惧着。她不知道这些火焰将来会如何灼伤她。但是起码现在她还未把这火焰引上身来,她又本能地为自己庆幸。因为她正在那对恋爱怀着恐惧的年龄。

可是令她梦醒的这一幕太可伤心了。想想从前余孟勤对女孩子们的批评,想想自己所许的愿心同骄傲的日子。

这是一个不得已,无可奈何的下场呀!这终成为一个造了憾恨的事件。这令她对余孟勤的态度很是失常。她自己也明白,却纠正不过来。

她梦醒之后本可以有两个前途可走,一个是光明健康快乐的,一个是消极,颓废,出世的。而她这带了憾恨的回忆,及近日来一切不如意的演变,颇逼了她走上消极之路。

她当然难得机会向人请求解释同指导。因为人家第一,不敢在她眼前提这件事,第二,她明白,任何素日亲近她的人都决不信她对余孟勤的新态度。使她说也没用,所以她一直是孤独着。而一个在歧途上的孤独者,惯常是越走越错的。

她今天手中把握了这个自己企念已久的余孟勤的恋爱。她如同感觉要昏厥那样心上失了重心。她的昏厥是大病初愈,体气虚弱到了极点的人,又吃错了一剂药的那种昏厥。

她手里拿了这份爱情如同一个肚饥的人拿到了一粒宝石,令她哭笑不得。她从前的心理如果复活,她也许会如疯人一样把这宝石吞下肚去。但是她现在绝不可能吞下这宝石,因为她喉咙中有一个痛心的刺卡在那里。她现在仅能做的是把这粒宝石奉还,没有什么别的可说。她甚至期望仍未得到这宝石。她既不愿他人受她的干扰,她自己在这种孱弱的心境下,也受不起这个激动。

这种又困难又不愉快的处境就把她引回到她那始终不能得到解答的问题里去了。她到底是适合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里生存?她自己有什么不能得到协调的个性没有?为什么她便要遭遇这些事件?上帝造她是为了令她快乐的呢,还是令她来受苦?是不是一个美丽聪明女孩儿的路上,便该长满了荆棘?是不是上帝造了她,又后悔赋予她太多恩惠了,于是想收回去?那么何苦生出这些事来折磨她,何不索性把她的整个儿人收回去算了!

上帝不收回她去,她还不会自己投奔回去吗?

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事情,对她来说太难应付了。她当然是一阵阵在纷乱的思潮中不断地也受着方才在图书馆所听得的闲话的刺扎。如果说世人心肠本是恶毒凶险的吧,那她不能相信,她会宁可死去。但是这变化是太快,大不可测了。好比前一分钟自己还在岸上救人,现在便是轮到掉在河中挣扎了。

“哪里会有这种事?哪里会是做着梦?”“大余他心上会不明白?他乐得装明白糊涂,得过且过就是了!谁还不是利害关系看得清清楚楚地!”“这下子把个范宽湖害苦了!”“看见风势不对,来一套神话,就把他牺牲了!”这些刺耳锥心的话,一句一句重新在她心上再施酷刑。

她不觉对世事人情心灰已极,又害怕起来了。

小童在那里用小土块一粒一粒地向水池里面丢。他仿佛什么心事也干扰不到似的。她这一大堆忧郁当然不是完全此刻才有的,也当然只如闪电一样,一下子又一下子地在脑中亮过;虽说也不过半分钟一分钟的光景,却给了她不知几许痛苦。她很自然地不喜欢这人生,这环境了。但是看了眼前的小童,她便不自己地有点歉然。这些意念在他那里一定是一索即解的。她却深埋在自己心里,不那么大方,浩落地和他谈论,反倒不许他多嘴,拘禁得他只有坐在雨后的青草地上,自己向水池中抛土块玩。

她从小童身上仿佛看到了一种无形的气质,这气质令她很觉惭愧。很惭愧自己不该有这种入魔的想法。很惭愧同在一个学校受教育而自己的成就太差了。她便得到一种力量,禁止自己的思想再沉沦下去。

她应该再把谈话继续起来,她需要想一句话起个头儿。这念头一起,她便又恢复了脸上的笑容;她看了小童,心上的黑暗势力便逐渐退下去了。她在想句什么话来说?她想:“即使他又追根问底谈到这些事来,我索性就和他倾心谈一下,那一定可以救了我!天幸现在天是黑的,又下过了雨,没有人来。”

小童还没有等她开口,似乎已下了个决心要打破沉寂先对她谈话了。他拾起一块大一点土块,用力直掷过水塘投向对岸玫瑰花丛里去。那里花已过时了。干败的枝叶为这一块土打得刷刷一阵响。落叶使扫下一大片来落在水上。黑夜里又听得见丛枝下觅食游窜的田鼠惊得慌张乱跑,撞来撞去,弄得玫瑰丛里闹声久久不歇。

但是这花丛明春仍要开出新生的玫瑰的,所以那些已长成的枝条,已经很有一股韧劲的,便只颤动着抖去了它的枯枝,然后仍挺立在那里并未受伤。

小童是因为心上下了个决定,不觉一块土块投重了,直投过去,没想到正投中了他们两个人的心事。他们上次坐在那里谈话时,便是今年春天,那天还有范宽湖。范宽湖为蔺燕梅费了那么大的事折了一枝玫瑰,还掉到水里。那震动的心弦的折枝声,仿佛还刺在心上,而范家兄妹连带上忠厚的周体予却硬被校中同学排挤的存身不住,离开他们走了。

小童说:“蔺燕梅,我刚才想了半天,心上很为你难过……”

“小童,”她忽然感激,她说:“小童,你为什么为我难过?你别这样,小童。你平常不会难过的,你也让我难过起来了!”

“你不要谈我。”小童说:“我看出你难过来。日子不少了!你在变。”

“我是在变。”她说:“可是你不能变。你还要像平常一样,快快乐乐地。如果你怕我变,你就先不能变。前几天我还跟姐姐说过,就是你待我跟平时一样。小童,如果你也会难过起来,那我眼前就没有一件不变的东西了!我不能受!我不能活!”

“不只是这样。”小童说:“你既然这么说,我当然可以为你不变。不过你却似乎并不小心自己。你任你自己变。我刚才一直想我们从图书馆走到这儿来一路上谈的话。我们平常谈话都比这个快活。今天你心上一定有什么事,所以影响了这个空气。你是太容易生病的人了,你又不小心。所以让我往将来想想,你一生都不免是困难,所以我难过。”

“小童,”她说:“我是又碰上了点事情,我偶尔又听见了点流言。所以我从图书馆出来的时候跟平常不一样。可是我一定努力不变。你先要快活起来。我今天是例外。以后我一定记住你的话。我要小心,不生病。”

“可是奇怪呀!”他说:“图书馆里听见了什么会叫你这样?”

“几句骂我的话,给范宽湖打抱不平的。小童,不是什么要紧的。我现在已经忘了那些话了。范宽湖也该有人不平。我已经快活了。我忽然觉得那些话都不要紧了。”

“我们都有嘴,你看,我们都会说话。现在我们在学校里都是高年级的学生了。该负点责任了。你听了闲话先别难过。我替你想一套理论好不好?以后好应付这种事?”

“好。你说,小童。”她又忽然觉到周身血液都温暖了。她口气便有些激动:“我方才为了叫你安心,所以说得太不像真了。我其实为了那几句话很难过了一阵子。你说你的理论。我记住它们,叫它们以后保护我。”

小童说:“你看,大凡爱说闲话的人,用心的很少。他们也许惹了大乱子,而他们当初用意并不那么坏。我们可以说等到惹了祸,他们也是难过的。他们骂你。你听了要像骂别人一样,你要为别人难过,为他们难过,自己也难过。你要用慈悲不忍的心来可怜这些做事不经心的人,又来为自己坚定勇气。我们有责任改正这风气,扶助正义感,也改正自己的过失。因为过失是引导别人来谩骂的。这个话好不好?……我不是说好不好,我是说,能不能叫你心上平静些?”

“我心已经平静了。这些好话我记着,以后再用。小童,你再说些这种话给我听!我的心上好像有一个门。今天它大开了。我能够听进许多话。”

“可是你的口气不平静。我记得伍宝笙说过你好几次情感激动的样子。我觉得那个不好。比方第一次春季晚会时,你下了场,叫妈咪到后台去的那一回,后来唱玫瑰三愿的时候,和在西站出了事去呈贡,同这次回来的车上,你都太激动了。你现在又这么激动叫我感觉很沉重。我觉得我自己说话也不像平时了。你看,我们不是要像平时么?”

“小童,你说得好,可是不对。小童!”她说:“我要说现在正像平时,因为我现在快活,你能说我快活是不像平时么?你不快活么?”

“我也快活。蔺燕梅,我也快活!”

“这多好!小童,可是你为什么不能喊我燕梅?他们都这么喊我。我听到你对我这么好的话,可是喊我蔺燕梅,仿佛不调和似的。”

“燕梅?”他有点窘了:“我喊不惯。”

“喏!不行!”

“小——童。”她鼓起小嘴,不高兴了:“你又忘了?”

“忘了什么?”

“你走过翠湖桥,现在是几步上去?”小童笑了,他说:“几步都行了。”“吃饭时候,端起碗来呢?记得不记得我专会管你?”“你坏极了!”“你学大人样儿了一点没有?”“你说都是什么事吧?你看,我都穿大褂儿啦!”“早上是不是一定都洗脸?”“好得多了!”

“这怎么讲?”

“因为,你摸摸看!瞧!这不是!我都有几根小胡子了。除非特别有事,我都洗脸,也刮刮胡子呢!真好玩极了!可惜你们不长,说不明白。”

“不说废话。”她笑了说:“现在,我叫你天天记着。从今天起喊我燕梅!看见我,开口一打招呼,就记得我的权威了。好不好?小童?”

“燕梅!”

“小童!”

“该我的班儿了。”他说:“不许再愁眉苦脸的了!”

“我不了,小童。”

“不许再硬了颈子钻牛犄角尖了!”

“怎么讲?我不懂。”

“他们都不叫我说这件事的。我觉得应该说。所以今天要说。”

“你说,小童。你不是才说过,咱们都是大人了吗?咱们自己应该有点主意了。你说,我听着。”

“我说了!”

“你说,说我怎么钻牛椅角尖儿?”

“你看,在江尾村我刚讲过一个人不能一时心窄就胡乱作事。可是一回到昆明,你就差点做了修女!若不是伍宝笙,史宣文加上你阿姨三个聪明人,真不知道今天怎样了,燕梅!这件事叫我常常觉得人的生性难改。这次真是你的大杰作!钻牛犄角儿!”

“不说了!小童!”她央求着说:“一谈到宗教咱们意见就远了。可是我知道你可以不用宗教帮忙。先不谈我,你总得承认世界上有些人需要宗教。我相信你不需要宗教,如果有天堂的话,你不信教也进得去。无论如何我已经很感激你了,小童,真是的。我的这件事,从来没有人跟我谈过。今天我已经听得太多了。给我多想想,慢慢消化一下好不好?”

“不行,燕梅!你躲我了!”小童说:“当然有些人需要宗教,那也跟人需要医生一样,要求神助。”

“不是,小童。这儿有些事你不懂!”

“只要你说得出来!”

“不是宗教的事。”

“是什么?”

“是人生。”

“算了罢!你们女孩子自己不懂而又怕弄明白的事,便躲着不谈,说别人也不懂。”

“不是。不谈了。”她说:“这样罢,我答应不再死心眼儿憋住气想不开。这样儿行了罢?”

“当然好,如果你又犯老毛病呢?我们得给你个提醒的东西才行,就像我的桥,饭碗,同你的名字这样。”

“我们来想一个。”她赞成地说。

“这样,你拿我当宗教。一直到你在我这儿找不着矛盾以前。要拿我当宗教。想起宗教就想起我!”

“就这样!小童!”她说。

这个小童的口气好大呀!可是谁个男子在这时候口气又小了呢。蔺燕梅也居然高兴地不想其他便接受了呀!谁又能怪她一个女孩子呢!

“我的意思本来也不严重的,小童。”她说:“我们可惜坐在黑地里,这里我刚借的一本书我没法子给你看。我真想叫你看看这本书,你就可以多感觉出一点儿我的害怕的看法了。”

“是一本什么书这么好?”

“并不是什么特别好。光说文字罢,意思也平常。那个音乐一加进去,感觉就没法形容地那么好。”

“是乐谱?”

“是本歌剧,我借来抄几个歌的。纪伯尔同舒丽文的一本歌剧。”

“我忽然想起来了,我身上有一盒洋火。我们可以划着了照着看!”小童说着就掏出洋火来:“在路上上厕所时候买的。”

蔺燕梅听见有火柴了,忙把那大乐谱本子摊开。她这时是跪在水边草地上的,所以就把曲本摊在膝上。她低下头来看曲本,头便因为向前欠身,到了岸边水上。雨衣原是披在肩上的,便由它披在身后。小童“咝——。”地一声划着了一根火柴,两个人的眼睛全照耀得一花。等一下又看清了东西时,小童喊:“燕梅!你看!你看水里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