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未央歌

“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寒假中的学生,很不少是忽然蛰伏起来,各自经营一点小道理的。但是能够一下子几天找他不见的究竟还是少数。因为环境这样限制了人,有谁能有这样的经济能力,把他自己藏在个整个与学校、朋友隔离地方专心致志于他自己的工作?所以许多人到了每天晚上仍不免出现在凤翥街的小茶馆里,又为了青年人的一点直爽劲儿,就在他的工作才有一点儿端倪时,便把它夹带着颤抖的快乐的心情泄露了出来。然而这习性是不大好的。有人的工作便仅仅为了泄露出来了,就听了赞美的话,看到了羡慕的神色,得到了一部分的满足,而停顿了进行。轻易地用回忆,梦想,安乐,葬送了他的野心。

这种泄露在女学生之中尤其容易。所以能像伍宝笙那样孜孜不息,连自己也不明白哪里来的这么个耐性的,真如凤毛麟角。因之使旁观的人看来,与其去伤这种毫无结果的脑筋,还不如用第一个寒假去傻玩,参加音乐歌咏演奏会,第二个寒假去相思,谈恋爱,第三个寒假去为爱人织毛线和匆忙地写家书,第四个寒假明目张胆地准备嫁衣裳。她们随时随地,像打一个寒噤那么容易就说出心上的秘密。不过这件事与作工作不同。不致因为快乐地说了出来,得了赞美便吹了。所以她们倒常是成功的。她们也用不到找着茶馆才泄底。她们很少去泡茶馆,只消一斤花生米或一斤糖炒栗子,在宿舍里围着桌子一吃,便什么都成了大家的话柄了。

这天晚上朱石樵又是独自从校园外小坟山上回来,一件旧黑色布棉袍上又是沾满了土和干了的小草,树叶,脚高步低回到凤翥街来。道经沈氏茶馆,他看也不看,急急走过去,手里捏了一卷纸,心上起伏着无限思潮,他想找个生疏的茶馆把这纸上的零乱记录整理一下子。他另外一只手提了袍子的下摆,因下面的一个扣绊脱落了,不提着它,大襟便会斜挂下来,他本来有一件蓝布长衫可以罩在外面,也好帮他约束一下这穿走了样子的大袍子的,但是这长衫又被他卖了。因为他没有心思作假期工作。他又要钱包饭。凤寨街茶馆虽然很多,但是学生更多。忽然他走过一家光线很暗的茶馆,里面黑压压地全是人。全是白日里下苦力、赶马、拖车的人,他们来这里只是为了一杯茶和一个晚上的休息。所以他们不用明亮的灯光来看彼此的脸。而一桌上又可以挤上许多人。只要不妨碍彼此把腿放在凳子上把膝头抱在胸前,能够多有几个人聚在一桌闲谈便满足了。所以这样茶馆人便最多,声音最嘈杂。昏暗的灯下一屋子烟雾迷濛地,大竹筒做成的云南水烟筒呼呼地响着。“拍!拍!”一声声地把烟蒂吹在地上。朱石樵想“这里也可以了,有一杯茶,有水来浇熄一天的焦渴,灯光再暗些,只要能看见自己的字迹不就够了么?”他是把健康放在最后考虑的人。他不爱惜目力,他常说:“鹰的眼睛再好也没有了,人倒把鹰放在手腕上,在打猎时由它去抓兔子。马是跑的最快的了,人便骑了马去追取猎物!”他这样的话是说给那些运动员听的。

他低了那极重、极大的头走进了这个茶馆。在靠灯近的地方找个空座挤在大家一桌上。他也不理别人,也不看别人。他是一心的心思。直到老板发现了他,才叫伙计给泡了一碗茶。伙计把水滴了一滴在他写纲要的纸上。那是劣等的土纸,纸上便阴湿了一大片。他瞪了伙计一眼,冒火似的愤怒。伙计忙走开了。他又编他的文稿。

闲谈的并不注意他。他们见得惯满街的学生。大家都是一杯茶的饮客,谁也不顾忌谁。他们仍是:“一盒黄烟!”然后把大竹筒子传来送去地“呼!呼!”地吸。有谁坐够了,起身付钱时你拉我扯地也常碰乱了他的字迹。他倒能忍受这些个。大概到八九点钟,他把他的工作作了一个段落。他想再喝一碗茶,再呆想一会儿,便回的。这时候进来了一串儿三个人。一个小孩子,呆慢的在前边走。第二个是个黑衣服,墨镜,脸容削瘦的男人,他用手扶了这小孩的肩膀,大襟下拖了根竹杖。已是磨得晶黄的了。第三个人手又扶了他。也拖了根杖。穿了浅灰色的抱子。没有戴眼镜,便露出了光光的灰色无眸子眼球。背后一把南胡装在布袋里,从两肩上露出来。老板向小孩点了点头,小孩也不发一言往一个方桌前便走。转过身时看见他背后也有个青布袋子,里面是一个梯形的木盒。两个瞎子就了位。小孩把木盒放在桌上打开,是一个洋琴。他两个便合奏起来。黑衣的打洋琴,同时又念了四句定场诗。听也听不清楚,大概有什么“沧桑不忍重回首,瞬息白了少年头”两句。南胡便伴奏起来。大家仍是谈各人的话,有的人使偏近了听,眼光全落在打洋琴的手上,或是那小孩刺得精光的头上。小孩生得呆得很,只白了眼往前看。

朱石樵受不得干扰的。他的思路打断了。他索性专心去听一段书。原来说的是一段历史。歪曲史实,添枝加叶地叫他很生气。

“这是战长沙罢?”旁边一个短衣汉子说:“听他说什么‘好过关’的。等一下关公就出来了。”朱石樵听了更气,他很想走。他起身来一看,发现那边临街一个桌子上坐了宴取中、童孝贤、余孟勤三个人。余孟勤正向他笑。他原来不肯上沈氏茶馆去便是怕大家遇上一闲谈,工作便无法进行。现在事已差不多,此地又一乱,正想找人谈了。于是正好,便端了茶走过去。

“朱石樵。”余孟勤说:“完事了?”

“还要回去赶夜工。”他说。

“方才你一进来,我要喊你。”小童说:“大余不叫我喊,说你有事,说你作文章批评一个刘知几。刘知几是谁?”

“是个史家。老头子!”朱石樵说。

“不过你是中西的史学史一块念的。”余孟勤借机会说:“批评只能用提供参考的口气。刘知几不是可以随便批评的。”

“这倒不一定。”大宴说:“若是这样,不必自己用功了。没有谁是批评不得的。反正现在是作学生,只当是一种练习。”

“对!”小童说:“批评就是一种自传。这批评不过是借别人一块地基来表示自己的建筑理论罢了。要不然怎么让先生了解你的见识如何呢?刘知几若是和先生意思全一样,这文章写好了还可以给别人再看呢!”

“算了,算了!”余孟勤说:“我一句话有了漏洞,马上就钻进两只老鼠来。大家都不讲,听听朱石樵作何感想。”

“大余并没有不许我写这篇文的意思。”他说:“不过我的态度确实要放缓和些。”

“怎么样?”大余说:“文章是由人来写的。白莲教这么一个人大家还不明白吗?我是针对了他的性情而发的。并不是说刘知几,或某一个别的人,或别的事,是不可置一词的。瞧瞧你们俩!”

大家一齐笑了起来。朱石樵说:“别吵。别人还要听琴呢!”小童说:“你一个人坐在那么靠里,空气多坏,这里临街,空气好些,写文章时也免得写得那种经咒似的,别别扭扭地!”大家又笑。朱石樵说:“我不过是打个草稿。”这时外面有二个学生走过,一个说:“咱听听说书。”小童一看是薛令超,那一个是蔡仲勉。他们进来便坐在一起。大家都面熟,但是年级差的太远,一年级又是住在北院,不认得。只有小童是从伍宝笙那里见过的,便介绍了一下。薛令超说:“我们早知道余孟勤。”小童说:“你们光知道名字。至于这三个字后头有多少智慧,还够你知道半天的呢!”大家又笑,这两个新生也笑。余孟勤也不说什么,只用眼打量了他们一下。大宴说:“小童什么时候也会装大人了?”小童说;“早就大了。不过这一句话是才刚有感而发的。一个刘知己我便是今天才知道。人可以自大么?”薛令超说:“是作史通通释的?”朱石樵说:“对的。不过多了两个宇,他只做了史通。至于史通通释是后来清朝浦起龙的作品。”蔡仲勉说:“你说来听书的。你净打扰别人!”大家又听。余孟勤看蔡仲勉身体、相貌皆不错,一脸静静的神气。心上想:“一年级真有人材。”又想:“又是伍宝笙的光荣。带得这么好两个弟弟。”

薛令超说:“这说的是过昭关?”

“对了。”朱石樵说。“是‘文昭关’。你不愧是学文学的。方才在那边我听见人家硬说是‘战长沙’。没把我气走了!”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余孟勤说:“这云南说书,我才能懂一半。”

“我也只懂一半。”大宴说:“可是我们不说话,仔细听。你看我和蔡仲勉,一声也不出。”

“人家就没希望大家全不说话这么听。”小童说。

“人家希望到时候给钱。”蔡仲勉说:“我没有钱,便捧个人场。”

“你外行了。”小童说.“茶馆是分类的。有说书的,茶钱便多些。用不着单外给。”

果然,“文昭关”已经说完了。又接了一段“战宛城”也没有来要钱。朱石樵说:“好险。我身上只剩了一支洋蜡钱了。给了他我就不用开夜车了。”

“我捐助。”余孟勤说:“一支蜡太暗了。又犯了老毛病,不爱惜自己!在此地写几个字的草稿也还罢了,回去哪能这么干?身体也是要紧的。比方你学业刚刚有点根基,便‘不幸短命死矣’,我们对你的批评是要很苛刻的!”大家听众孟勤义正词严,便都望了朱石樵,很爱惜的样子。余孟勤又说:“你写这篇文章我每晚助蜡一支,你自己点一支。有这支蜡照着时你笔调就要缓和些。”

“好呀!”小童说:“我也助一支,白莲教,你不用买了!”

“又来啦!”大宴说:“你别又一支了。我来半支,你也半支罢。不给现钱,给现货。”

两个一年级学生听得入神,也都暗暗为朱石樵欢喜。朱石樵只是说:“也好,也好。好!好!”

余孟勤又说:“那个傅信禅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前些天说要翻译威尔逊的一本国际公法。我说那本书太浅太教科书味儿了。他说他是不得已。惟其是教科书味才好卖钱,他太穷。我想也算了。他英文很差。翻一本书也可以有许多好处。你们知道怎么样了?”

“我看翻不成功。”大宴说:“他的目的在钱。便无从得这推动力。他根本买不起这许多纸。翻好了,又不见得准有人给出版。他便会心冷了。况且,国际公法看译本不及念原文。”

“傅信禅的情形不同。”余孟勤说:“他是孤儿教养院出来的,那个地方天生地不许人有野心,他便看出魄力不够来。”

“我们这个又野心太多了。”朱石樵说:“你们看小童。他不但混身上下全是野心。并且尽是白日梦。”小童听了看着蔡仲勉薛令超笑。

“不过他是一员福将。”大宴借了才从说书的那里听来的一个名词:“他们学理科的一切有程次。按步就班的走,就是了。”

“你的题目到底是什么?”余孟勤问。

“我们是好些人一个题目。”小童说:“二年级一入系,便由先生看学生兴趣派定了。这一作就是三年。毕业时就是论文。不分寒暑假全要作。自己单外还可以有题目。现在这个总的,是陆先生指导的遗传上的东西。”

“要一气作三年试验?”蔡仲勉吃惊地问。

“三年!”小童说:“还是短的哪!我们用的是荷兰鼠,是生殖快的。若碰上了长寿的,像龟,人的寿命还熬不过他呢!”

小童他们对于用心已经是成了习惯,沾了一点学术味儿的东西全爱好,所以大家虽然学的不同,谈起来一样投机。联合大学的工学院,独自放在城东南外,拓东路上,学生们便觉得吃亏。他们功课既已相当紧迫,看课外的书时候便很少。谈来谈去,全是工程同计算,不及这边幸福,谈天之中等于上课。讲说,胡扯,甚至卖弄,对他自己说是温习同训练对自己知识的组织力。对听的人说是增长学识。事实上也是让学生们闲在点儿才好。何苦把他们好奇心最强,求知欲最盛的年岁给忙过去,等到人老了,再回头找学问,真是“时过而后学则勤苦而难成”了。

环境是环境。作不作还是在自己。宋捷军寒假后考试成绩发表,大家一看他缺考及不及格的功课过了所限的分数。开除了。去看他时他早已不在校里。冯新衔晓得,后来才讲出来,原来他在学期开始之时早已念不下书去了。因为这时通缅甸的一条公路贸易正发达。混水好摸鱼,乱七八糟的白手成家人真不少。有野心而不想走正路的年轻人就趋之若鹜。宋捷军在校中时为了找工作便到一家贸易行去。没有多久,茶馆中就看不到他了。他衣裳也穿得漂亮了,课也不常上了。口袋里似乎有掏不完的钱,并且常有新东西送人。金先生和他沾点远亲的关系的。有时很严厉地问他将来打算怎样?是否从此不再上学了?他只说现在完全是一种作事补助学费的意思。这里比校内许多工作省事,而且挣钱多。不料麻醉人的享乐日子过惯了,他便走上了投机商人的路子,有时竟旷课远去,到缅甸去经营贸易。他对求知的欲望也不强。对学问的目的及需求,也茫然的很。校中除了打球之外,也没有他得意的事。开学之初,他的功课便已是一塌糊涂,英文尤其坏,冯新衔还有一门社会科学与他同班,便追着他要给他补习。他却和冯新衔说:“不用补了。补也白补。念完四年毕了业,能够挣多少钱一月?现在教授们收入还及不上一个汽车夫。你再跟他们学能学到多少?”冯新衔听了气得想打他。他又说:“运输贸易是个新兴事业,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什么事不能做?”冯新衔便由他去了。后来大家听说他弄得很不错,自己有点钱,有些辆车,并且常川住在仰光,有事才坐飞机走上一趟。又弄了个公务员的名义。学校里的朋友本来还很惦记他。金先生说这又是关乎性情的事。说他是个心思浮浅,思想不能出奇,只会模仿不会创造,并且不能刻苦。这好像很成功的局面完全是环境趋势所造成。同时是个没有根基的幻像。而且以他不能创业的缺点来说,想他能成功地守业也不大可能。所以常说给别的意志不坚强的学生们听,劝大家别为外面繁华景象所欺,误了自己脚跟下大事。他说:“做事要挑阻力大的路走。事业大小,便几乎以做起来时之难易来分。同时人要抵抗引诱。而引诱是永远付不出抵抗引诱那么大的酬劳的。宋捷军顺从了引诱,你们已经看见的酬劳是如此。你们试试抵抗引诱看!也许那时才懂的什么是真值得追求的。如今缅甸公路上遍地黄金。俯拾即是。这太容易了。倒是不肯弯这一下腰的,难能可贵。”现在寒假快到完结的时候。已近旧年了,谁也不理会这个半途思凡的和尚了。三个月在用功,与三个月的改行,其中差别有多大呢!“为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这天晚上大家在这有说书的茶馆中正谈的好。忽然余孟勤向外一看,冯新衔正走过来。余孟勤现在主编当地中央日报学术副刊。在这上面按期发表冯新衔的一种分段的闲笔,形容学校中生活的,顺便介绍许多在大学中的功课性质。他正要找冯新衔给他正月份稿费,却一天未找到他。于是就喊他进来,没想到冯新衔身边一个人也跟了来,并且向他们招呼,原来是宋捷军,只因为神气装束全改变得太多了,竟一时未看出来。一群老朋友见了面,总是很高兴的。一阵招呼,拉手中,蔡仲勉、薛令超两个人悄悄地起身走了也未觉得。

宋捷军穿了一身深咖啡色有小花点,及深色格子的西装。料子实在细致,淡淡地闪着毛茸茸的光。厚厚的一件大衣,颜色更深一点,料子也是同样的好。淡青色的衬衣领子,簇新的,素净,板平由衣服一衬十分显然,中间一个深红色的领带。浑身上下,奇奇怪怪地一阵阵发出香水的气味。

他坐下来,倒还不嫌桌子板凳脏,才坐定不等说话就从口袋掏出一个红的小扁铁盒子,给余孟勤,说:“给你来一盒‘克来文爱’!”余孟勤由他放在桌上,说:“算了罢。我早已改抽云南雪茄了。你买这一盒香烟的钱,够我买一条五百支雪茄的了。别叫我抽坏了嘴,再改回来难!”

“别忙,有的是,”说着顺手把手中半截烟往地上一扔,一口烟向天一喷。那扔了的烟蒂有个金色的头儿,在空中一闪,划了半个光亮的抛物线:“这是‘三九’,我们在仰光全是抽这个。不贵。不过‘克来文爱’烟盒儿好看,我带了来十来盒,全在冯新衔那儿,是送给你的,找你们一个也找不着。沈氏茶馆也没有!”说着又掏出两支新式派克钢笔来,一支深色的给大宴,一支红的给小童。还有一个精美的彩色硬纸盒也给小童。小童一看是一盒蔻蔻糖。上面印的是许多凸起的小人儿。实在好看,便舍不得吃,交给大宴替他收着。宋捷军又说:“这盒子漂亮,可以收着玩。巧克力糖还多的是!呆一会儿再分,全在冯新衔那儿。”

“冯新衔,”余孟勤问:“他送你些什么。”

“笔。”他答.“是一套。一支自来水笔,一支铅笔,也是新派克。另外我写信托他买的书也买了些来,有一部分你用合适,转送你罢。不过看样子咱们买书的事还是不能乐观!要什么书,没有什么书。仰光文化事业不成,单是个商埠罢了。”

“仰光新书也多得很,GonewiththeWind我就买了两本,有一本由小童去送给伍宝笙罢。仰光看电影也都是新的。”宋捷军说。

“GonewiththeWind那本书挺厚吧?”朱石樵说。

“喝!白莲教!瞧我这个乱劲儿,把你忘了。这本书我看不下去,净是生字,等你们用功的把它翻成中文我再看罢。我可另外给你带了几本书来,一本看相的书。别人告诉我好,我特别买来给你的。里面讲看手相,脾气,字体的都有,也在冯新衔那。这儿还有一件好东西。”说着又从大衣袋里掏出一个小长纸盒来。打开一看一只手表。

“这可对了劲了。”小童喊:“朱石樵不致于再一个夜车开到天亮才发现了。”

“也不一定。”余孟勤说:“他若是连看表也忘了,便怎么好呢?”

“那只好带个闹钟了:”小童说。大家哗然全笑了。

“钟表刚到中国来的时候,是当一种珍玩看待的。”朱石樵说:“这也难怪。你看他这么一个小玩意,带在手上,就能把人管理了。”他一边说一边翻来复去的看这个小表。

“你听!”小童也拿过来研究一番:“他在里面丁丁东东地好忙呵!”

余孟勤听了笑着说:“从一个表也可以看出中国这几年的国运了。最初到中国的表上面刻的是罗马字。表面上我见过的都是外国美女,或是风景画釉烧在真瓷上。后来就改用中国时辰了。子、丑、寅、卯地刻成双行。是外国人迎合中国人的需要。到了近来中国自制的表也是阿拉伯字了。”

“这其实是文化的一种趋势。”大宴说:“罗马字的也不多见了。阿拉伯数字真不知道多少国家在用。而阿拉伯文并不是一种很有武力背景的文字。”

“这话对我心思。”冯新衔说:“科学家现在已经不怎么分国界了。一片锌片掷在稀硫酸里,在美国,也出轻气,在中国,也出轻气。今天出,昨天出,明天准定还出。所以科学现在无言地说服了人。文学呢?只是作家,批评家自己觉得是做一件整个世界,全人类的事。可是看的人也许就不全同。文学是容易有主见的。不像一只表,丁丁东东地走,等你自己去明白。”

“这表是好牌子。”宋捷军这才插上一句:“‘西马’!”

“我倒差点忘了。”余孟勤说:“冯新衔,正月份稿费有了。”说着递给他一个信封袋,“你方才这几句也凑成一篇罢。这些意思是很要紧的。”

“这些意思写一篇原来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他说:“不过要说的话太多了,草草写出来,太挤,也太可惜。看看再谈罢。”

“什么稿子?”宋捷军探出头向余孟勤问:“你给稿费?”

“余孟勤现在编中央日报的学术副刊。”小童抢着说。宋捷军的头正伸在小童前面。一句话吓了他一惊。他说:“瞧瞧你这紧急警报似的!”

“我这是隐恶扬善!”小童说话决不让他。

“我真羡慕你们!”宋捷军说,“我是为了经济困难上不成学。现在弄成这么个神气。你们别笑话我。”

“得了罢。”冯新衔用老朋友的口吻讽刺他。“你现在像是南洋去发洋财的人衣锦还乡了,还得意得不得了呢。何必说这种话?”

宋捷军也确实有点得意。他叹了一口气说:“我也是先为经济压迫的关系。也没想到有今天。”

“防微杜渐。”余孟勤说:“本来战时谁的生活都要撙节一点。经济的困难是谁也不免。不过不是这么个应付方法,这里可说的话便多了。光就挣钱来说罢。当初的困难是一个单位的钱可以解决的。一下子挣了十个单位。这花费也增到了十个单位。那时虽说钱多,但是压迫仍然存在。这样一来没有底了!”

“现在叫我再干学生。我也真有点干不了。”宋捷军觉得余孟勤所说竟是他的真情,也觉得无言可对。

“不过这原来也是勉强不得的事。”余孟勤说。“你出去给这些疯狂了的发国难财的商人作个好榜样,也是好事。政府正有依赖你们运输力量的地方。”

“方才冯新衔也是说这个话。”宋捷军说:“不过我也有我的困难。我们一起干的还有些人,他们是不管这一套的。”

“没有一件值得一作的事是一点困难也没有的。”余孟勤说:“各人尽力罢了。”

他们一帮人因为宋捷军又回昆明来了,便起劲的谈到很晚。宋捷军讲了许多云南西部横断山脉的景致,摆夷,瑶民的风俗。许多运输上的艰险。大家也觉得怪不容易的,很有冒险的滋味。尤其是关于开辟滇缅路时许多事迹,大家便把宋捷军当了那些可敬的无名英雄那样看待着。

时间晚了。宋捷军付了茶钱,大家起身要走。小童看余孟勤不拿桌上那盒“克来文爱”就说:“大余,你忘了那盒烟。”便拿起来交到余孟勤手里。说:“这种烟盒子留着给我!”

走出茶馆来,宋捷军进城到旅馆。大家分了手。他们几个便往北走,回新校舍来。小童说:“我准知道宋捷军还有一份礼也要送到学校里来。”大宴说.“这还用得着你说!”冯新衔说:“那份礼大概不轻。他和我商量了半天。还问我何仙姑订了婚没有什么的。”“这确实有问题。”余孟勤说:“傅信禅和她很接近,他们又是同乡。”冯新衔说:“宋捷军确实是另外一个路数的人,他连谈恋爱的方式也都特别与大家不同。不去管他。方才他来的时候找你们一个也不见,有许多东西全堆在我那儿呢。”

“大余。”大宴说:“朋友是朋友,别那么给人家过不去。宋捷军若是再没有我们骂着点,就很生问题了。你何必绝了他的后路?”

“这样罢。”冯新衔说:“那些‘克来文爱’和书明天我给你送去,你自己先回屋去吧。”进了校门,大家又和余孟勤分了手。

冯新衔,大宴,朱石樵住同屋。都是十八号。小童随了他们去。一看东西真不少。还有些新衬衣之类。大宴说:“小童给你点巧克力先吃着,一件衬衣去换了,先睡觉去吧。”小童笑着一边吃着糖,腋下夹了衬衣回去了。朱石樵说:“我也乏了。今天晚上放了假算了。”

第二天一早。小童蹦下床来,照例出去放了鸽子,喂了兔子。自己一想昨夜还有点巧克力没有吃完。伸手往袋内一掏。“哎呀!”他喊。手指在袋底穿出来了。一看就是因为这点糖引来了老鼠。把糖吃了,把衣袋咬了个大洞。他一想可不得了。忙忙往大宴屋里跑,进了十八号的门,到了大宴他们门口这一小组一看,只有大宴刚起身。他不敢喊,只着急地向大宴说:“不得了,耗子!”

“你的糖昨晚上没舍得吃完?”大宴一边扣扣子,一边说。

“口袋叫耗子掏了!”他说。

“昨晚上就差这么一句话没告诉你!”大宴叹口气说:“朱石樵说不用告诉,他说你一定一气吃完了才睡,没想到你舍不得吃完。”

“不是舍不得。”小童说:“已经够腻得慌的了。我回去先换上新衬衣,凉飕飕地,就赶忙钻进被窝去。咳,全不对劲。领子太硬!离上帝更远得多了!”

“谁在这儿闹?”朱石樵醒了,故意这么问。

“小童衣服口袋果然叫耗子咬破了。”原来那边冯新衔早已醒了,他接着说:“你的钢笔小心丢了。”

“钢笔?”他自己摸了摸。“不会!”

“他的笔倒是不会丢的。”大宴说:“他身上那支旧的似乎已经用了不少年了。不过小童,你带两支干吗?我给你收着一支罢。”

“我正要两支!”他说:“新的红杆儿灌红墨水。旧的黑杆装蓝墨水,上班画图就省事了。”

“你看这儿。”大宴指着桌上扣着的一个脸盆说:“我们把别的东西收好,单把糖放在桌上,用脸盆一扣。耗子前爪最没力气。就是掀不开。”说着拿开脸盆。带了漱口杯,喊小童也去拿脸盆洗脸。小童顺手又吃了一块糖说:“耗子前爪没力气怎么知道呢?不过这么大个脸盆,它是一定掀不开就是了。”说着就走了。

吃过早点,小童把那个美丽的纸盒装的蔻蔻糖找大宴要了来,放在另外那边没破的口袋里,他又带上了那本GonewiththeWind去找伍宝笙。先到试验室去看,不在,他就一直往南院去。走进门,到会客室一看,宋捷军在那里。穿得又是另外一套西服,更讲究。领子换了雪白的。身边大小纸包,纸盒有四五个。小童说:“找何仙姑来了?”“别喊!”他说。小童找到周嫂去请伍宝笙,便坐下来看他的礼物,又是衣料,又是大衣,披肩,化妆品,鞋。确是丰富。小童说:“这够开个小百货店了!”

正看着东西,伍宝笙出来了。小童听见说话声音,便向宋捷军说:“何仙姑大概也快出来了。”便跑出会客室来,正看见伍宝笙。旁边是蔺燕梅。蔺燕梅正看了他那个永远改不了的慌张劲儿笑。

“找一个,出来俩!”小童说:“真上算。”

“你又喊!”伍宝笙怪他。“再喊一个也没有了!来罢,咱们三个出去走走,燕梅来了半天,净在屋里坐着了。”三个人就往南院外走。伍宝笙提议去翠湖转个小圈儿,他们就下了西仓坡,到了湖边,在堤上慢慢地走。小童一有了话想抢先说他就会走到她俩前面,回过头来指手划脚地说。总是伍宝笙把他拉回来。

“小童。”蔺燕梅喊他。“伍宝笙说我回家不到一个月,又变了样子。你看看我。我变了没有?”说着,三个人就都站了下来。她站定了,又转了个身。“叫小童多看看!”伍宝笙笑着说。

小童看不出多少变化来。只觉得衣服比在学校里又穿得漂亮些了。是一件深红,有绛色格子,及黑点子的衣服。一件藏青色长毛的大衣轻轻软软的穿在外面。人也许胖了一点点。更标致了。衣服穿多了,下面一双鞋,一双丝袜子里的腿,那一双圆润悦目的腿就更显得好看。

“看不出来。”小童说:“说胖了罢,腿像又细了,这简直不像百米能跑十四秒的了。说瘦了罢,脸上又像是好东西吃多了!我真看不出来!”他还是真认真地。

蔺燕梅笑得拉住伍宝笙喊:“姐姐!”伍宝笙忍住笑喊道:“别说了,别说了。你就算了罢。叫你看真算是倒了霉!你就不会说‘更漂亮了!’?”

“我今天进城作客。”蔺燕梅跟小童说:“我妈妈叫我打扮起来。爸爸说‘马马虎虎算了。’妈妈说‘那可不行,咱家就这么一个女儿还不打扮得热热闹闹儿地!?’我就把头发这么一梳,你瞧。也没有什么特别,我这个姐姐就说好容易半年功夫才把我改得跟大家差不多儿了,一个月又恢复了原样儿!你说作人难不难?三下里凑合不好!”

“哦!头发这个样儿了!”小童很用心地看着说:“不过从前什么样儿,我又记不起来了。”

前半句才说完,蔺燕梅点了点头。一听后半句,忍不住一下大笑,差点没有呛了气。伍宝笙又要笑又要气,她说:“你的眼睛真是太不管事了。人若是都像你,也真够把女孩子们气死的了。白打扮,都看不出来!”

“我的眼睛不管事才怪!”小童简直不能服气。“你说说看!哪一次新的小荷兰鼠生下来不是我先看出新鲜花样的毛?”

“打他!姐姐!打他!姐姐!”蔺燕梅笑得都淌眼泪:“他骂人!姐姐!”

小童是真的没有留神,他赶忙说:“蔺燕梅,不生气,不生气。荷兰鼠好玩极了,有时候比人都好。他们不是坏东西。你记得他们才这么一点点儿大。毛这么长,或者这么长。小眼睛才圆呢!这么一蛱眯一蛱眯地!”他又用手比,又蛱眯眼,忙个不了。

蔺燕梅也是小孩脾气,她也曾看见过一两回小童养的荷兰鼠。不过是小童偷着带了她去看的。因为生物系不准人随便看,怕这些小动物太好看,招惹别人来偷。所以她看得都是匆匆忙忙的。小童只开了笼上的锁许她用小嘴隔了铁丝笼去吹一下小荷兰鼠的毛,两个人又赶忙收拾好躲开。小童答应在有用不到的时候送她一对。她一直念念不能忘。她今天听小童把她比成小荷兰鼠,心里也不气,倒想起自己若是一个小荷兰鼠,养在小童的笼子里不知道有多好玩!她又看见小童的那个样真像一匹最小的小荷兰鼠,她就出神地看着。伍宝笙早就听人说过小童半年来也会做梦了,梦里全是荷兰鼠。屋里,树上,箱子里,课室里,甚至衣服口袋里,被窝里全是荷兰鼠。大的小的,黑,白,花儿的,纯色的,夹掺了黄花儿的,长毛的,短毛的,知道他养荷兰鼠养得入了迷。什么水螅,蛊,都因为学力不够转给别人去研究去了。陆先生分给他同心兰的根干脆是大宴代他培的。看了他学荷兰鼠的样子,两个小孩子都像荷兰鼠似的。她把蔺燕梅挽在身边说:“小荷兰鼠,别忘了,一会儿还要去作客,叫人家奇怪,哪儿来的小老鼠!”说着三个人在堤上又向前散步。“我想起来了!”小童喊。

“我想起来了!”蔺燕梅喊。

“你又想起什么来了?”伍宝笙问小童:“你先说,燕梅后说,她要说的事我知道,我先替她记着,省得她说后,你自己又忘了。”

“就是这个,”小童把手指头从衣服口袋下面伸出来给她们看。小童永远是那一身破制服。冬夏一样:“这就是小老鼠闹的,我昨天把衣服挂在床头上就叫小老鼠掏了个洞!喏,这个!”他想起昨天宋捷军分送东西的情形,好不神气:“我有两件东西,你们一人一样!”他一边说一边往另一个口袋里掏。

“你把小老鼠装在口袋里了?”蔺燕梅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真爱小荷兰鼠,可是小童若是这样递给她,她又有点害怕不敢用手接。

“唉!”伍宝笙叹气:“你们两个怎么得了哟!会不会一个说完了,一个再说?净插嘴!”

小童掏出了那盒蔻蔻糖。蔺燕梅才放心。“这个给我?”她说。便喜欢地接了。

“给你。”小童说:“昨天存在大宴那儿的,要不然,也叫老鼠咬了。”

“姐姐!”她听了“大宴”两个宇,又想起她要说的话来,她进城来本是作客,也附带请客的:“你让我说了罢:我憋不住!”

“好!你说,你说。”伍宝笙真像她的姐姐似的:“一句话也存不住!”

“小童!”蔺燕梅说:“妈妈和爸爸让我来请客:大年初三,下礼拜天,请你们到我家来玩一下午。好玩着呢,这两天都把我忙坏了。有你。有大宴,我姐姐,范宽怡跟她哥哥,乔倩垠,凌希慧。方才姐姐说还加上蔡仲勉,薛令超。这些人都用不着你管。你去告诉大宴。别忘了。”

“伍宝笙,你也加上两个客人?”小童很少在校外有宴会。他很奇怪地问:“是不是聚餐?”

“别傻了!”伍宝座明白他的心思:“你是不是也要加客人?我替我妹妹问问你。说话以后不许这么个傻神气。学点作客人的样子,省得叫人家女孩儿笑你呆。”

“只加一个蔺燕梅!”他向小主人说:“本来要加三个。冯新衔,朱石樵这两个神出鬼没地不去扰和他们。我加余孟勤。你说行不行?”

“余孟勤?姐姐,那个圣人?”

“就是他。圣人。”小童说。

“就是那个长方脸,浓眉大眼的。”伍宝笙说。

“有点像先生似的!”蔺燕梅一直记得开学那天那一双眼睛把她看得差点走到小水坑里的。她一直没有和他正式认识,不过在宿舍里闲谈,常常听到他许多事:“也请他。也是你去找!朱石樵,冯新衔也请请看。”

“燕梅跟他还不认得呢!”伍宝笙说:“你去请请看罢,反正都是同学,不过我看他未必来。”

“准来!”小童说:“他常常说起你来呢!蔺燕梅。这个圣人什么都知道,有他就特别好玩。”

他们说着走着已经又转到了翠湖东路和青莲街口。伍宝笙看了看表说:“燕梅!我们送你上了坡,你去坐车走罢,该吃喜酒去了。”他们上了坡看她上车走了。两个人走到回来的路上。小童才又想起方才一阵说笑忘了腋下这一本书,他们腋下挟书挟惯了,谁也不注意谁。小童说:“伍宝笙,这儿还有一件东西。这是宋捷军送你的。”

伍宝笙接过来看了一看说:“这本书我看过了,存一本也不值得,我就怕东西多。方才那一盒糖也是他给你的罢?”

“也是。都是!”小童兴高采烈地:“还有新衬衣,还有新钢笔!你看!”

伍宝竺看他高兴的样子,又看他破制服里的新衬衣,和婉地说:“你们是老朋友,无所谓的。我不要他这本书,谢谢他吧。”

“怎么?不要?”小童觉得奇怪:“他说知道你英文好,英文书看得多,特地买了托我送给你的。”

“小说呀。”她说:“看过也就算了。让他送给别人罢。”。

“我就这么告诉他?”

“嗯。宋捷军这个人的东西,不好收他的。”她看小童在等着听下文,便接着说:“他现在已经不是我们同学了。方才蔺燕梅来的时候,看见他抱了大包小包许多东西往南院走。凌希慧从里面出来三个人遇在一起。宋捷军请凌希慧代他去找何仪贞。又和她两个说要请她两个看电影。凌希慧说话是不留情的,她替燕梅回了她,说下午设功夫。她俩又走进来告诉大家。我们出来时,何仪贞还没有决定见不见他呢!可怜何仪贞这半年大概用了他一点钱,他那神气,和来信的口吻竟像人家何仪贞是他的人了似的。我们出来时候大概他是在会客室里罢?”

小童听了心上很不好过,说:“那么蔺燕梅接了那一盒糖。”

“那倒是没有什么关系。”她说:“是你送给他的。她心眼好。别给她装上许多心事。”

他们走到文林街上,远远看见宋捷军和何仪贞走了过来。伍宝笙低了头,小童想想不高兴,想过去把书还他。伍宝笙已经察觉了,拖了他一把低声说:“别这么莽撞。你没看见那大包小包的还在宋捷军手里拿着吗?”果然何仪贞走过来时脸上坦然地。宋捷军倒也得意洋洋,并不以送礼人家不收为意。小童和他打了招呼,大家走过去了。

小童回去通知大宴余孟勤说蔺燕梅请客的事,大家都羡慕的很,冯新衔,朱石樵太忙,不想去。大宴的事情他自己安排得好好地,说可以放假一天。余孟勤也真想去,不过他那天在报馆要当班。去不成。他说:“咱们自己也玩一天。过年三十晚上,咱们自己聚一聚!”大家都赞成了。

余孟勤回去自己计算一下,童孝贤家境不错,这些天也收到了钱,大宴工作辛勤,用钱节俭,都不成问题,朱石樵,冯新衔都是有一天没一天地,还有傅信禅,似乎永远挺惨似的。就是这三个人不知这聚餐该怎样才好。至于周体予,倒是个有打算的人,永远有办法。余孟勤想着心上决定不下怎么办才对。想:“难道连过年都不吃点好的了?”

他又想学校里能有范宽湖兄妹的家庭,或是有蔺燕梅那样幸福的人,究竟是少数。但是物价一天天地高,繁华的引诱一天天地具体化,发国难财的人似乎都聚到昆明来了,把古朴的昆明城弄成了个暴发户的样子,而学生中到底变节走上了宋捷军的路的仍是少数。

“到底我们还活着1”他愤愤地用拳在书桌上一击:“我们消极地成功是没有冻死,或者饿死!我们并且积极地工作,求学。这个新学校的成绩,又像纸里包着火,自然地烧出来了!”这时学校里各方面全显出不停的努力,似乎是对外界大压力的一种反抗。

同学之间的感情也受了这种新处境的影响,从前在太平日子里,每人都把私人的事用礼貌保护起来,不叫别人过问。那时节大家的生活问题似乎不怎么需要应付,问起人家的经济情形似乎是一件过份亲近的事情。在那样环境里穷学生固然只好自己蛰伏起来。稍好些的,又苦于装那装不完的腔。现在这一层幌子是不用装了。一个人有了钱,人人都晓得,一个人挨了饿,谁也不会袖手旁观。余孟勤说过:“彼此关怀那装得半饱的肚皮甚于兄弟。”金先生笑着补充他的话说:“嘘寒问暖,过于夫妻!”所以谁也不会有当真过不去的情形。

大家之间那一层碍于情面不好探问的心虑既经除去,便可以放胆地去帮助别人,或是接受别人帮忙,这改变不知道包含多少踯躅或者误会。然而新风气一造成,便被大家实行惯了。离开了学校,分别了许久也都不会改变;我仍可以给你一支洋烛去伴你写文章,你仍可以把半旧的衬衣裁下一块布来给我做袜底。我们决不会彼此看了好朋友手中有价值的工作被生活艰难劈面夺下来。

余孟勤第二天想起一个办法,他去找米线大王商量,能不能特别为他们忙一个年夜。米线大王的高兴出了他意外,老板娘一听有小童,大宴,朱石樵等等的名宇,竟似听见自已一家人可以团聚似的。这些事便迎刃解决了。余孟勤心上又是高兴又是感慨。他先瞒了大家不说,还一面催大家准备钱,说:“三天之内没有钱,只好喝开水过年了。”

年夜日,钱的事大家依然故我。冯新衔是有大宴代他存了一点稿费。其余,有的还是有,没有的还是干瞪眼。其中朱石樵最少,他说:“我三天来,每夜省一支蜡烛,今夜再不用。一共五支,由大宴折干买回去吧!”

余孟勤说:“我已经想好了一个主意,大家去米线大王那儿凑成一桌,一人一碗米线罢。”

“米线大王今天不会开门的。”大宴说。

“试试看!”他答。说着便走,大家也都无所谓。谁又都是一向不住嘴爱闲谈的。也没有空去提议别的,就浩浩荡荡一大队住凤翥街走。一共是九个人,余孟勤,宴取中,朱石樵,冯新衔,童孝贤,周体予,傅信禅,蔡仲勉,薛令超。本来还有范宽湖。后来他说他妹妹坚持要他一同到亲戚家去,便不能来。小童最佩服范宽湖,高大,爽直,好打抱不平,功课好,念书不费劲,课外活动样样比人强。就是这样怕他自己的妹妹,叫他生气。他为了喜欢范宽湖便特别讨厌他妹妹。说她是魔鬼。

他们九个人走到街口,已是天晚了。家家门口燃着香烛。有的地方鞭炮已经开始响了。店铺都把门板上好。门板虽是上了却又不像是平常休市的街道,因为那上面一年来的积尘已经一扫而净,代替的是红纸,金花,春联,符箓。门上神荼,郁垒的像也有,戚继光、狄青的画像也有。五光十色,还是升平景象。

到了文林街,也都是一样,冯新衔说:“过年过节的时候对于在家的人是特别快乐,对于旅人特别残酷,我们何必赶这一场凄凉?不用问,米线大王是不会开门的。我们又不是真的无处可去!我们一如平日不是一样吗?”他特别容易感伤,离家又远,酸辛的乡思不觉流上心头,他悲愤地这么说。薛令超和蔡仲勉也有点这种意思,尤其是薛令超,他家本来是在昆明的。后来他父亲为了职务的调遣才搬到云南西部一个县份不久,这次对他说尚是离家第一次。他本想热闹一下,来排遣感怀的,听了这话就不觉难过起来。小童说:“还是范宽怡厉害!她看准了这一点使权她哥哥拖走了。咱们别这么哭丧着脸行不行?又不是开追悼会来了!”蔡仲勉是有话不抢着乱说的。他说:“我和薛令超都是上了大学才算离开家的,一种新环境给的兴奋,我觉得可以代替旧情感的留恋。你们这种伤感不是办法。将来分散了,又该想念同窗,朋友了。一辈子都过不了快乐日子!”

“圣人!”大宴说:“蔡仲勉不得了。说好了是豪杰,说狠了是曹操司马懿一流人物!”

“这些话,”余孟勤笑着说:“都是应时应景的文章,说说正好。说哪一方面的看法也都不要紧。可是同一处境人仍有苦乐之分,这就看人而定,自求多福,谁也帮不了谁的忙了。”

“不过感情上的一切变化全是一种享受。”薛令超说:“‘太上忘情,其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吾辈。’我连悲伤也当作一种权利,要仔细享用!”

“你看看!”余孟勤听了对大宴说:“反响来了罢。真悲伤的人咱们这九个人里恐怕还没有呢。”

“那么冯新衔呢?”老实的傅信禅问。

“他是喜欢做文章罢了。”周体予打趣地说。他的话是有意的。

“简直是对!”朱石樵像是试探似的掺进一句:“文人有几个是爱真挚的情感甚于爱华丽的词藻的?”

冯新街听了知道是为了他昨晚上看了朱石樵的稿子,说文句不肯修饰之类的玩笑话,朱石樵故意来呕他的。他便不说话,想以无言来辨胜口才。不料昨晚的事发生时,周体予,大宴,小童全在场,今天一听,都明白了,使大笑起来。余孟勤问是怎么一口事。小童说了出来,大家更笑得开怀,不觉已经走到了米线大王门口。

这门口也是关着的,门上也是悄悄地。有春联,有符箓。小童一看说:“大余!春联是你写的!”大家一看果然!上联是:“人门南唐金叶子。”下联是“街飞北宋闹蛾儿。”大家觉得新鲜。“是你自己做的?”小童问。“不是。”大余说:“是清末一个陈维菘做的,在他乌丝词里一阕忆江南中找的两句。”

“陈维菘?”薛令超说:“我们正念中国文学史,在陆侃如,冯沅君的中国诗史上,他的词是劣作。”

“我觉得这个说正月的景致,怪不错的。”朱石樵说:“中国诗史是部好书,可是无论看什么书全要有自己。”

“咱们走到这儿,看看米线大王的春联也就算过了年罢!”周体予说。

冯新衔看出了一点意思来说:“这个大门虽然也是关着,可是就叫人觉得是早春的荒野一样。寂寞的后面那一团藏不住的热闹都透过来了!”

“又作文章啦!”朱石樵说:“你怎么晓得?”

“诗人是不晓得什么的。”余孟勤笑着说。“他是感觉到的!”

小童忍不住了,扑上门去就拍:“米线大王!客人来门呀地一声开了。里面香烟缭绕,烛火高烧。大红的“天地国亲师”宗位。窗户,门楣上飘着红纸剪的符箓,甲马,四壁上多少“渔翁得利图”“鲤鱼跃龙门”“聚宝盆”“麒麟送子”,还有“老鼠娶妇”许多彩色的年画儿。地下铺了厚厚一层松毛,老板娘穿了旧缎子衣裳,也光闪闪地。米线大王,穿了一件新的阴丹士林罩袍,簇新得耀眼。大家喜欢的又笑又闹,喊成一片。米线大王的母亲,一个苍苍白发的老婆婆听见,知道客人来了,便扶了一个小孙女走出来见。大家上去问好。慌得她忙让开,一边又还礼不迭。一团和气欢喜里,米线大王夫妇抬了个大圆桌面出来安好,大家围了坐下。这些同学们高兴,诧异,还没有和缓下来,里面竟端出十几个整整齐齐的盖碗茶来!

“唉!妈呀!”小童简直叹气了:“这成了神话了!我们简直是走进了那个神秘的小木桶里了。大吃大玩,然后又忽的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还是一个小木桶子。”那个老婆婆听了笑得拢不上嘴。她张了无牙的口,问道:“这位小先生今年二十几了呀?”

“他二十。”大宴替他回答。

“才二十!”她听了喜欢:“你们都年轻得很呢!又都上了大学,又都怪聪明的,难得又这么客气!”她两鬓疏疏落落的银丝在灯下晕着光辉,慈祥和蔼,谁也觉得是自己祖母那样。

酒菜,都上来了。云南风俗下养成的殷勤敬客手段是不能抗拒的。每人碟里都是吃不完的菜。盏里喝不完的酒。小童被老婆婆叫去坐在身边,他的碟里各种菜肴,鸡,鸭,鱼,肉,堆得小山似的,他忙喊:“别再堆了,救命!我全看不见对面的人啦!”一句话把老婆婆笑得喘不过气来。大宴忙叫他老实一点。

米线大王夫妇看见母亲高兴心上也都喜欢,大家吃喝玩笑,都有点微醉了。冯新衔酒量不大。今天是特别用的开远杂果酒,甜甜地容易下口,一气喝了许多杯。米线大王夫妇忙着给斟。老婆婆止住他们说:“不要斟了,酒多了招呼出门着了凉。”冯新衔也说:“不能再喝了。”

大家看冯新衔果然不大成了。便把饭吃了,又喝茶谈天,这天大家都多少有点乡思,各人皆说了点故乡风土,传闻。老婆婆听了喜欢,不觉谈到很晚。老婆婆也讲本地习惯应该摆年饭在地下坐了吃的,所以地上才铺这么一层松毛。大家听了才明白。余孟勤看冯新衔面色转白,知道酒吃多了,提醒大家告辞回去。老板娘忙拉出一个竹篮子,把茶碗全洗好,装在篮里,交给他,大家再三辞谢了出来,老婆婆还瞒怨媳妇不该这么快洗了茶碗叫她留不住客人。

走到沈氏茶馆门口,余孟勤敲开了门。还了茶碗。大家才算把一个哑谜弄明白。一顿年饭是米线大王请的。

“这地方人情自来多么厚道!”小童说:“全叫新兴投机商人弄坏了。”

“不止这一个地方:”傅信禅说:“什么老地方都一样!湖南许多好州县也都变了味儿了!”

“中国就比方昆明或者湖南什么小州县,也都走的是一样的途径,变得不可爱了。”薛令超说。他气愤愤地。

“这问题可就大了。”蔡仲勉说:“新同旧,与好同坏怎么就有连带关系呢?这许多话真难叫人服气。”

“蔡仲勉是了不起!”余孟勤说:“你若有心这是个值得寻思的问题。你似乎能把情感的因素分辨出来。其余的工作便好下手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这一餐快乐的年夜饭。都觉得这种陌生人的好意竟比亲人的团聚还要可喜几分。

冯新衔一直没有说话。走出凤翥街来,迎面一阵风,“哇!”一口吐了许多酒在地上。大家忙扶着他。余孟勤说:“杂果酒味儿甜,容易喝,其实力量并不小。”大家把他扶回去。看他睡在床上,又说了许多醉话,全是想家的话。朱石樵听了心上又难过起来。大家也不散。待他两个都又高兴了。冯新衔取水漱了口。蔡仲勉,薛令超两个才打伙儿走城墙缺口回北院一年级男生宿舍去。

过了年转眼到了初三,这天下午小童已把他的制服洗好,压平,虽然也压出一些不大好看的褶儿来,总比平时光鲜多了。他穿好衣服,找上大宴,便一同往城墙缺口走,刚上了小路看见迎面出来了范宽湖兄妹。走近了听见范宽湖对他妹妹说:“你看,不是小童和大宴来了!”小童他们从那天在米线大王那里吃酒起就没见到范宽湖,所以一看见就跑上去想告诉他年夜饭的事。不等他开口,范宽怡先发了话,把他嘴堵住了。大宴心里想:“好厉害,小童也碰上个说话比他快的了。”

“先别忙着走!”她说:“是上蔺燕梅家去不是?她今天请客有周体予没有?”

“没有。”小童说。

“我记得是没有!告诉你,你不信!”她哥说。

“你的记性靠不住。”她说:“小童!那天蔺燕梅来请客,我不在宿舍,是他告诉伍大姐的,伍大姐第二天遇到我哥哥说的,有我们可是没有周体予。昨天我哥哥才告诉我。宿舍里不被请的同学全比我自己先知道,你说有这种道理么?我不信没有周体予!你说的也不能算数,非等我去问了周体予不成。”

“得了罢!”大宴说:“看你这个霸道神气!辫子!辫子!”

小范就怕大宴的这两句话。有一次她和陆先生争分数,她的普通生物学没有考及格。其实她可以考及格的,但是考试时抢头卷心切,把题目答漏了。那时她看办公室没有人,便和陆先生争分数。陆先生人是满和气的。可是给分数时,你若是差半分及不了格,他便还你个五十九分半。脸上还是满和气的。“外国规矩!”他会笑着说。小范争得不得下台,便摇着头要哭。小辫子甩得两边飞。辫子下面大花绸结也掉了。陆先生仍然是笑着说:“下学期考好点!”这时正巧大宴到生物系来取一笼他们心理试验室养的小白老鼠。一下走进来看了这一幕。陆先生和他对面,便和他打了个招呼。小范忙转身来看,又气又羞。她原想争个及格分数好光荣一点的,不料惹了双重羞辱。生气地问他:“你干什么来了?”

“我?”大宴说:“拿小老鼠来了?瞧瞧你!”他指着地下那块花绸结子笑着说:“辫子!辫子!”

她心上真崇拜这些学校中皎皎发光的星,大宴他们的名字是在先生同学口中时常提到并且被称赞的。他们也都是自己哥哥的好朋友。可是她心上又恨他们,恨因为这些名字把她自己过去在家中,在中学里同样的声望给遮盖下去了。她还小,还不大觉得出这是一种淘沙取金似的历程。虽然也有好金子被忽略了,大多数总是被选中的。一次一次的淘洗,家中,小学,中学…。像她这样一粒金沙,被骄傲自满所蒙蔽,在大学中已不算是什么了不起的了。所以她不免不掉恨。那种恨也是无可如何的。正像全国运动会上失败了的曾在地方上优胜过的选手心里一样。不过她是个硬朗的脚色,她准备苦干一下再抬头,打

算吸取这种选择办法的好处。

那天在陆先生那里她受的打击太大了。她又不好和大宴动气。大宴常和她开玩笑的。他们走出陆先生的办公室来,她望了望大宴手中的一笼小老鼠,恨恨地瞪一眼说:“来拿耗子!‘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跺一下脚便回头飞跑。不料方才在陆先生办公室里没安心扎紧的辫结,这一跺脚,一跑,把结子又掉了。大宴笑了个前仰后合,又把她喊住:“辫子!辫子!”因此,她一听见大宴一提这事就老实得多了。

“你不用去问了。”大宴制伏了她:“蔺燕梅来请客只告诉了伍宝笙同小童两个人。小童在这里还会错吗?至于谣言,那可多了,有人传说请全体外文系同学呢!人家干吗请那么些个?不过你打算加上周体予我都能代表答应。本来还有余孟勤,他有事去不成。这都是无所谓的事,全是同学,一齐玩玩罢了。”

“我就是要带上他!”她说。

“没说不许你带呀!”她哥哥说:“人家谁说不许带了。周体予这会儿谁知道在哪儿?”

“这个我可是知道。”她说:“问题就在这儿!昨天下午你告诉我这事,我晚上就碰见了他,我就告诉他了,我说一定是你记错了。现在他在他们系图书室自己开了门去念书等着呢!他这个寒假管系图书馆,走,去找他去。”说着向大宴作了个鬼脸,他们走了。大宴和小童也进城去了。先到南院会合了伍宝笙,乔倩垠,凌希慧。伍宝笙说:“咱们在这小操场等一会儿,我的两个弟弟马上就会来。”正一边说着一边晒着那昆明冬季永远不会缺乏的太阳,那两个来了。也都穿得齐齐整整。都是制服。大家都站起身来走。

“还有范家兄妹俩和周体予。”大宴说。

“不用等他们。”小童说:“并没有约定。小范精灵得很,他们自己会去。”

他们便一路走出来,伍宝笙问关于周体予也去的事,她说:“小范据说到处找我,偏说一定也请了周体予。我今天又是去陆先生花园去收同心兰的根去了,在火化院呆了一上午,饭也误了吃,她是听谁说的有周体予?”

“是她自己猜的。”大宴说:“我告诉她没有什么不可以,原来她早已约好周体予等她,听了这话便去找去了。”

“小范是个猎人。”凌希慧说:“她每做一件事,必须有所得,而她也都能有所得。比方说这件事罢,几乎是她整个抓住了周体予,由她一个人来操纵这恋爱似的。把周体予哄好了,一起玩几天,看周体予有点得意了,有点依赖了,又气他一下,叫他闷几天。在她没看清周体予时,初开学那些日子,她把行迹弄得神不知鬼不觉,等到她看准了周体予为人忠厚老实,对她有真心,便一下子把事情弄明了,好像大家都要明白周体予是她的了!她的这一手真亏她,小小年纪。”

“我别的不佩服,单就她这一天到晚精神虎虎地,我就办不了!”乔倩垠说:“看她一天费这么多心,做这么多事,还是一点也不少玩,一点也不少唱,闹!她就能不累!”

“可是功课就不及格了。”蔡仲勉说。他和她同班读生物。

“这一次考试不能算。”伍宝笙说。“她聪明有余,你不信,看下一次!”

“这种驾驭人的手段本身无所谓好坏。”大宴说:“只要看用这手段时的居心。我觉得她待周体予真是好极了,周体予这半年功课也特别有进步,做人也会做得多,这些地方全看得出她的成绩。这种方式的恋爱,确实是一个聪明女孩子的行径。我们都晓得她爱周体予是因为周体予工作成绩好。她便尽力帮助他保持这可爱之点。所以爱情有点手段也不是错的。”他这话是故意说给小童听的。

“所以啦!”小童就应声回答:“心上觉不出真感情时,恋爱还可以照规矩进行!上帝一看人类如此,就用把大刀自杀了。”

“不许这样说话!”伍宝笙看他那副鬼脸模仿自杀的样子,笑着制止他:“怎么能空口白舌地说人家没有真感情呢?我正要说除了大宴说的那种外表上看得见的手段之外,她心上真是一片纯爱,这爱情虽说是自己因为对人家尊敬才诱发的,但是力量也确实很大。没有一个推动力,哪里会有照了规矩去恋爱的?疯了?”

“你怎么看得出人家心里的事呢?”小童问。

“还要我举例子吗?”她笑了,“你的心事,我连看也不看都能知道!”大家都笑了。小童的话才一出口就知道不妙,他就一个人跑到前面去了。

“其实她跟我说过。”乔倩垠说:“有时她气了周体予一下,自己心上也不忍,她性子又硬又不愿去跟别人商量,就只有用扑克牌自己算卦。算得好,或是不好,又都不相信。看着也真可怜。她有一回忍不住了,问我说:周体予会不会明白她是真爱他?我告诉她说,大家都明白,但是周体予自己或者反倒迷糊。我说:你别叫他误会。和好了罢!她说。不行!我定好这一次要气他一个星期。谁叫他敢动手摸我的辫子!她果然一个星期不理他。周体予来找也不见,在路上看她眼皮儿也不抬,低头就快走。拉住一个女同学一块,叫周体予不好上来讲话!她另外一面也想得真周到,她这一个礼拜也不玩,也不看电影,也不去和别的男生玩,就乖乖儿的。等到一个礼拜过去了,又看见那个周体予舒服的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地陪着她了。两个人形影不离,上图书馆,打球,吃米线大王。”

“我看周体予真有点配不上她,论外表。论聪明。”大宴说:“还累她费了这许多心思。”

“这正是她聪明的地方。”凌希慧说:“她何苦抓住一个叫别人看来是她自己配不上人的呢!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直怕梦飞了!”

“其实恋爱也真有省心的。”伍宝笙说。

“沈蒹!”凌希慧接着说:“她这一段儿真是别有风味了。范宽怡是猎人,她真正是猎物。不过也不坏。金先生似乎只请过她两回,也许还打过两回Bridge。人人都说金先生喜欢她,她自己也就那样相信着!好像净等着毕业金先生必来向她求婚似的!”

“真是‘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小童跑来插嘴:“不过这种当猎物的办法省是省事,有点碰运气。危险!”

“真不得了!”伍宝笙做出大人神气:“小童变得多了。对于恋爱也有了意见了!你是什么论调?听听行吗?”

“我是比当猎物还省事。”他顽皮地说:“我干脆不打猎。”

“你是‘瞎猫碰死耗子!’”凌希慧专爱找口齿上讨巧的人拌嘴:“碰上谁是谁!”

“就许连死耗子也不容易碰!”小童是不太轻易套住的。何况他又才吃过一个亏:“瞎猫太多了。死耗子也少了。何况不瞎的猫也放不过死耗子去!”他说这个完全是和凌希慧拌嘴,他的心也是不大容易为玫瑰花的刺扎着的。他有了引他入胜的功课和试验,又有很好的人缘儿,大一点的女孩子全把他当弟

弟似的看待,他便想不起恋爱来了。他正是在这么一个糊涂的年纪。

“说得怪可怜的。”大宴看了他那一步也不能好好地走,蹦蹦跳跳的样子说:“近来确实懂事多了。也长高一点了。伍宝笙给他留神找个死耗子罢!你们耗子领耗子,说不定能领个活的来!”这一下子,女孩子们可吃了亏了,都骂凌希慧讨巧不成,让人家占了便宜。

“这也应该。”伍宝笙说:“等小童再长高一点儿,肯勤着洗脸,肯穿袜子还要细心点儿能留神女孩子头发样子的时候,我一定给找!现在这副神气,过份粗心,还用不着。”大家听了问这“留神女孩子头发样子”的典故。她便讲了,大家就笑。说起了蔺燕梅的头又谈到范宽湖似乎常去接近她。凌希慧说:“范宽湖是个不错的,比他妹妹强多了,可是这一点上却不大成。他的心思他自己也弄不清楚。蔺燕梅也是个傻丫头不知事儿,真是怎么闹的!”

“所以聪明丫头们,就都很知事儿了。”小童突出一枝奇兵。凌希慧竟招架不及,把脸一沉说:“人总是爱惜自己认为好的人的。所以不觉活多了。咳,忠厚的话也要防不忠厚的人听!”

小童已经知道这是以攻为守了,便不管她。因为忠厚两个字他倒想起米线大王一夕盛会,便口若悬河地讲了起来。这事女孩子们也微有所闻。现在才有机会见到全豹,却听得津津有味。就分外党得街上走着的昆明口音的人可爱了。他们是多么想家,又是因为年轻多么容易把一片对故乡的爱移植在自己寄居的土地上啊!

他们走完正义路,出了近日楼,上了金碧路,从金马牌坊下穿过,走完金碧路过了拓东路联大工学院,到了去巫家坝的公路上。蔺燕梅的家是一幢小洋房,在这公路旁,距巫家坝航校一半的地方。这样算来距学校已经有近五公里的路了。

走上了巫家坝公路,道路两旁便都是田地了。远远望去可以看见飞机不停地起落。航校正加紧训练保卫祖国领空的战士,星期日也不休息地上着课。乔倩垠的身体不大好,她走乏了,要求大家都休息一下,她说:“我实在累了,大家休息一下吧,走得脸红气喘地到人家家去也不好。”

伍宝笙看她额上已经见汗,怕她着了凉就用手绢替她擦了,又把自己的大衣给她披上,由她倚了路边一棵白杨树休息着。

“这地方就像我们杭州一样。”薛令超说:“苋桥中央航空学校就是这个样子。一片田,那边飞机一个劲儿地起落。背后一片山。”

“水田又像我们吴兴一样,也是河沟,也是树,不过,河里太狭不能走路。”乔倩垠说。

“我想何处不是中国?”大宴说:“我们这一辈的人乡土观念已轻得多了。我们不但爱昆明人,也能什么地方,及什么地方的人都爱!”

“那么说来,何处不是地球!”小童兴奋地说:“全人类都是一样!又何处不是宇宙!妈呀!问题太大了!”

“少作点梦罢。”凌希慧冷冷地说:“耳朵里听着航校的飞机,心上还会想得这么远!这才一个星期没有警报!人类还不是那么聪明呢!他们不会把目标放得那么远。他们顶多会一段一段儿地走。今天的目标是明天的出发点,然后又有了新目标。太聪明的人,指示了远一点的目标是危险的,因为人人都要反对他。你若放下了武器去找日本军阀携手说:‘算了吧,你不用打了,黩武主义早晚要失败的,何必大家看不明白,一齐受损呢?’他要不是一枪把你送回老家才怪。有了这么一个糊涂的起来捣乱,大家只有跟着倒霉,我们没有发起战事呀!可是你忍心劝我们的军队不要打,受日本军阀宰割去等待他们觉悟吗?”

“那样其实在人类进化上是一种罪恶。”伍宝笙早在一边想了半天:“这种爱人的道理有点似是而非。人类所以有今天不是偶然的从一个初有生命的变形虫,或是一小片原生质进化到了人类,不知道走了多少险路。我们从生物进化里不知道看见了多少战争了。有了战争,就应该尽力的打,一定要使胜利难得,要使胜利可贵,要用尽心力开发,用尽富源打上一打。打仗是一种权利。好像是竞选的资格一样。谁要是说泄气的话便是个弃权者。也许就因此把进化迟延了。努力竞争,才是爱人类。这爱是大的。而人类进化又是无止境的。用不着假定一个目标便到那里去休息。这么说吧,我们看人类的身体构造还很有可改之处。但是这个看法是今日人类的看法。一旦改良了不会又有新需求吗?人类本身如此,更何用说人类力量能驾驭的其他东西呢!”

“不过一个人生命有限,他只跑接力赛跑中他自己的那一段。”大宴说。他是绝对不作梦的。他也不是纯科学家。如今这个世界正是他的世界。他有科学上极丰富的知识,也有历史的眼光:“这样说来,我们应该看准了自己这一段的目标,努力跑就是了。这样,凌希慧也不必生气。人生本是一段一段儿跑的。可是这个接力赛跑以我们有限的生命来看还看不到头,所以伍宝笙说的放弃便是罪恶的话也是对的。你想,在你这一棒里跑得慢了,岂不是累了万代子孙成了千古罪人!但是说能力不够的战败者在进化中的功能,就仅在增加战事胜利的可贵,我就不赞成了。大家都努力跑,进步一起都快,就是战事常促成发明的道理。不过,今天你慢,也许明天在另外一个情形下你又比别人快了。也不见得就总是可可怜怜儿地当个陪绑的人。只要先前后看清了路线,跑起路来,脚步清楚!当然这话是用战争作比喻说的。”

“好了!”乔倩垠站起来说:“我也休息够了。你们这种谈话我听了就累!我尤其反对优生学。这个世界已经够忙的了。你们把人类又改良一下,再忙一些。人生还是人生。我记得有一张战前缩减军备会议时的漫画,画了英、美,法,德,意,日列强每人掮了一尊大炮,为这军费负担压得汗流气喘,另外画一张谁也只背上一根步枪,仍是势均力敌,题目是:‘何不如此?’这就是对你们这种情形的人的一种讽刺。‘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蔡仲勉用不忍的眼光看着她说:“人的思想都是有来源的。你的这个想法恐怕都因为你身体太弱了。注意点健康罢,别叫思想,健康互为因果,就不好办了。”大家都知道乔倩垠身体差。很以这个话为然。不过也不好再说什么,怕她难过。看看蔡仲勉脸上充满了阳光血色的快乐祥子,希望她自己能体会到健康的快乐就好了。

话正说得热闹,已经看到了浅黄色的一所小洋房。在路右边,矮矮地一圈白色小木栅围了不大不小一片青草地。这样的小草,在云南是四季长青的。木栅的门,虽设常开,有一对栗色长鬣猎狗在田野里追逐着玩。看见他们几个走上小路来。就向他们跑来。伍宝笙是来过的,知道这一对狗不胡乱咬人,就拉了乔倩垠在身后,自己走在前面。小童,大宴几个男生在后面慢慢走。那一对洋狗就跟了他们脚下转,鼻子在各人脚下嗅个不了。凌希慧胆子大,不在乎。乔倩垠虽然也相信它们不致咬人,却仍不免一手按了心口,一手拉了伍宝笙,两只脚,一步高,一步低。看看走近了小木栅门。房门开了,蔺燕梅一手按了未扣好的大衣,就飞跑过来,轻轻地跑下石阶,转过阶前一个小圆花池,过来扑在伍宝笙身上。

大家都走进栅门。围了说话。两只狗偏在大家腿下钻。她看见乔倩垠害怕,就抓住它们一家一只大耳朵,弯了腰,用一只手一并捏着。笑着对伍宝笙说:“你们才来。小范他们三个早来了!”

“有周体予没有?”小童问。

“有。”她说:“上回是我忘了请他。你们走来的?她们骑车来的。咦!余孟勤呢?小童?”

“他有事来不成。”小童说。

“真是!”她真像个小主人,好像一位老交情的朋友来不成那样。说着大家一起往房里走。她放了狗,又把手一扬,它们又跑了。

“看燕梅。”伍宝笙对凌希慧说:“在家里又是一个味儿的了。”

“糟糕!”小童说:“我又看不出来!”

蔺燕梅听了伍宝笙的话,刚瞪了她一眼,一听小童的话又笑了,说:“不听她的。我都是一样。”

“像你呢!小童。”伍宝笙说:“到哪儿也跟在学校一样!”

进了门,一个过路,两边是衣帽架子。有一面穿衣镜,看见范家兄妹的大衣在那里。女学生有大衣的也脱下来各人挂上。男生们都没的可脱,便摆了破衣袖幌着进去。

这里一个小厅堂,右手一个宽宽的楼梯,围了墙,转上楼去,栗色地板,白色栏杆。都洁净得无尘有光。墙上,顺了上楼的高度,挂了一个个地镜框。里面全是旋空白云里翱翔的各式飞机。从厅堂向左转,是一间宽敞的客厅。四面有深色的沙发,也有些放了厚垫子的藤椅,窗上有绛色窗帘挂在白漆窗框上,桌上有花色的丝绒桌毯,瓶里有花。大家走进来看范宽湖同周体予在看一本大画报,是美国出版宣传航空知识的,因为小范被蔺太太拖住了手在一个长沙发上问长问短。她们看见进来了许多人就都站了起来。蔺燕梅都领到母亲面前说;“这是我妈咪。”又跟小范说:“有的妈咪认得有的没见过,你介绍一下,我去找爸爸去。”她说着又跑上楼去了。

蔺先生在家里有一间工作室,是他作图,设计机械的地方。女儿一进门,看见他还在伏案描图就不高兴,嘴里咕噜咕噜的像一只撒赖的小猫那样。背倚了门,也不叫爸爸。也不走过来。蔺先生听见声音,抬头看见女儿这个样子,就笑了。说:“客人都来了?”她还不说话。爸爸又说:“爸爸腿都坐麻了,站不起来,还不过来拉一把?”她才高兴了。跳着过去,把父亲从铺了皮垫子的藤椅里拉起来。皮垫子上有烫金的图案。是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纪念品。女儿是最爱这椅垫做得精致,当她在陆先生的椅子上也见过同样的一个时,心上才真对这位先生像对父亲那样崇拜。

大家在楼下看见蔺燕梅拉了她父亲下得楼来。蔺先生在家穿了便装,一身深蓝色的绸袍子。他身材高大,穿了很好看。随了女儿进门来。

大宴,小童,伍宝笙是认得的。蔺燕梅介绍了其余的。大家都喊了“老伯!恭禧!”

“下来晚了!对不住大家。”他笑容可掬地说了,自己坐在一个小沙发上:“恭禧!恭禧!”

“不拖还不下来呢!”蔺燕梅说。“下来了,又说这样的话。”他听了又笑了。

“弟弟呢?”伍宝笙问。

“他要睡午觉的。”她说;“让他晚点下来。他能闹着呢!”

周体予问起航校的事,问何以总是没有新飞机,叫我们航空员吃亏。

蔺先生说:“这种消息连我们管工厂的人都不能打听的。总之,目前一定有困难。不久,我可以确定地说,是不能让大家这样常常跑警报的。”说着又问大家跑警报的情形。各人学的功课等等。各人都说跑警报并不怕。有些功课还可以带到郊外去念。

“可是看看老百姓,扶老携幼的样子,也真心惨。”蔡仲勉说。

蔺先生听了点点头。小童说:“对我们也够惨的。过了吃饭时候,不解除,饿了肚子真不好受!”大家都笑。

蔺太太说:“真是可怜!”小范说:“有时考试正要开始,警报来了,又真开心。”蔺先生大笑起来说:“做学生都是一样的。”

“爸爸!”蔺燕梅说:“小童他养了好些,好些小荷兰鼠,白的,花的。”

“对了。”蔺先生说。“燕梅说,你要送我们一对呢!

“再有几天就有了,要等它们断了奶。”

“别造孽!”蔺太太说:“叫宝贝它们咬死了。怪可怜的小东西!我不许燕梅养。”

“不要紧。”蔺先生说:“我来教它们不咬。你看它们就不咬客人。”又向大家说:“你们来的时候,那一对猎狗没有闹罢?”

“他们不闹,”乔倩垠说:“可是把我还是吓坏了。”

“蔺燕梅也是在家才不怕狗。”凌希慧说:“在学校里就跟乔倩垠的胆子差不多。”

蔺先生听了,看了女儿笑。伍宝笙就说蔺燕梅在学校的事大家都有许多话说。小童又提起她初入学那天大余对她看的事,说:“后来她自己也说了。差点没一失足走到水坑里,吓得像个小老鼠似的。”她听了逞强,向爸爸说:“今天也请他了,他有事没有来。”

“下次再请来。”蔺先生说:“男孩子有点威风也好。‘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

“他比这儿这些人都高。”小童说。

大家玩得舒服谁都不觉拘束。伍宝笙对凌希慧说:“你看燕梅谁也不招呼,可是人人都招呼到了。在学校里长大的难得有这本领。”

那边范宽湖看见墙角上有一架立式钢琴。老早想去玩一玩。初来有点不好意思。现在自在了。说:“蔺燕梅。你弹钢琴?”

“你来试试好吗?”她过去揭开了琴盖:“还不错的声音呢。”

“哥哥,你唱。”范宽怡说。“蔺伯母才弹得好呢。”

“妈不弹。”女儿说:“妈妈等一下儿弹。你弹,小范。叫你哥哥唱。”她把小范按在琴凳上。用于顺便敲了一个音。说:“听啦!范宽湖唱歌。”作了介绍的样子又轻声问了他一句。再提高声音说:“唱SantaLucia。说完退到一张就近的椅子上坐下悄悄地。

“偏喜欢唱这个!”他妹妹轻轻地骂他一句:“你是个次中音也不管。”

他们两兄妹是场面上的人物。小范弹得一手好琴。她两手的节奏和微偏的头,都秀美好看。范宽湖声音雄厚得很,唱时两眼神采奕奕很有表情。一节歌将唱完,回头看看妹妹,妹妹点了点头,又弹了一个开头,他把第二节也唱了。全客厅一丝声气也没有。静静听他唱完。大家热烈地鼓掌。

小童高兴地跑过去跟伍宝笙说:“不假罢?他是唱得有这么好!在宿舍常唱的。今天有了钢琴,简直跟唱盘一样!”蔺先生听了笑着说:“是唱得好。欢迎,欢迎。”蔺燕梅过去问:“再唱一支好罢?”范宽湖早就技痒,恨不得总叫他唱。小范笑着说:“等等再唱罢。别人也玩玩才好。”她说着站了起来,走回自己座上去。

“京戏也好听的。”蔺先生说:“有人能唱吗?”

“乔倩垠!”凌希慧喊:“上过台的!”大家听了鼓掌。薛令超尤其带劲。蔡仲勉坐在他旁边,拉了他一把。

大宴坐在蔺燕梅旁看见不活泼的乔倩垠有点窘,知道粉墨登场与这个对面就唱不同,便问蔺燕梅说:“有胡琴吗?没有托的,恐怕不好唱。”蔺燕梅正要过去。这时伍宝笙见大家掌声不停,有心要叫乔倩垠和大家多接触,便把她推了起来,又笑着说:“乔倩垠小姐答应了,唱‘贺后驾殿’。”蔺燕梅便小声对大宴说:“她现在已经活泼多了。叫她练练胆子罢。等一下多鼓掌。”大宴笑着点头。

“改一个‘贩马记’罢,没有胡琴。”乔倩垠轻轻地说。她便开口唱了。唱得真是字正腔圆,丝丝入扣。几个湾儿嗓子便直转上了云彩眼儿里,又细又高,偏又抑扬自如得很。初一唱,听得出胆怯,有点颤抖,过一些时,看大家听得入神,就放开喉咙,唱了“听刑”一整段。忽然一声都歇。大家还寂静的等下一句呢。蔺燕梅喜欢得跑过去抱住她。她轻轻咳嗽了两声。蔺太太说:“真累着了。快来我这儿歇歇。乔小姐身体不大好罢!”蔺燕梅扶她过去。大家掌声之烈更盛过方才。

“燕梅。”蔺先生对女儿说:“我们肚子都饿了,你有什么好吃的给我们吃?”

“咦!”她叫:“我倒忘了,听得太高兴啦。”说着就跑了。

等了一下,有一个仆役,一个老妈,一个拿茶盘,茶具,一个拿了壶,每个人前面都摆了一份杯、碟、小叉子。等了一下,又端出许多香喷喷的糕点来。又好看又还都冒着热气。又呆了一下,蔺燕梅领了弟弟出来,她手里一个大盘子,是块大奶油蛋糕,弟弟拿了一把叉,还有一把刀,敲敲打打地。

“别敲豁了刀刃儿,弟弟!”她说。两个就都走进来。

大家此刻早都一点不拘束得像在自己家一样了。有的围上桌去夸糕点好看,有的去和弟弟玩。弟弟一个个都见了。蔺燕梅要他去收集碟子。由姐姐切开糕,并且摆上点心。弟弟把第一盘给了妈妈。第二盘给了爸爸。姐姐说:“傻孩子!客人呢?”弟弟就笑。把手中一碟糕差点倾在地毯上。

小童一边吃一边直喊好。蔺先生说:“是真好罢。可以说出来了罢?这点东西把燕梅忙了一天!”

“爸爸就多吃两块罢!”她说:“要你宣传!”大家知道是她作的,却惊叫了起来。她只是轻轻地笑。殷勤地让大家多吃。

“用不着让,燕梅。”伍宝笙说;“准定都会当饭似的吃饱了。你若是不信,有多的小童都能带回家去呢!”

“你看你早说了一句!”蔺燕梅说:“我当真预备了一盒给他带回去呢!”

“真的?”小童说。蔺燕梅已经跑出去捧了个大纸帽盒来。大家围过来看。蔺先生蔺太太也不知道她捣的什么鬼。帽盒一揭开,啊!

“一只蛋糕荷兰鼠!”大家不觉一齐说。这只荷兰鼠胖胖地有兔子大,真是非常可笑的神气。白的奶油,和巧克力,作成一只花的荷兰鼠。两只小眼睛是蔺燕梅自己的纽扣。小童发了愁。“这怎么舍得吃呀!对不对?”伍宝笙看了他说。大家都笑。谁也觉得吃了可惜。那样子实在做得太好看了。

“真是好。”蔺先生说:“把爸爸的帽盒也给送人啦。”大家听了又笑,小童忽然想了起来就跳起来说:“送给米线大王!”

这一声大家欢呼起来。伍宝笙叫大宴把这米线大王宴请学生的事告诉蔺先生蔺太太。范家兄妹也是第一次听到。蔺先生听了叹息。蔺太太直掏手绢擦眼睛。

茶点吃光大家竟有饱餐一顿饭似的感觉。蔺太大对蔺先生说:“燕梅确是长了不少见识。她的主张真对。你的客人来三十个也吃不了这许多蛋糕!”蔺先生大笑着看他们,男学生也笑,女学生才有那么一丁点难为情起来。

“燕梅!”蔺先生看他女儿收拾了桌子,又给大家添了茶,就说:“你,琴也听了,唱歌也听了,又烦了乔小姐唱了一段奇双会,你用什么招待人呢?净让大家夸你荷兰鼠做得好?”蔺燕梅听了忙用手势叫她父亲不要说。她父亲偏不肯停。急得女儿直央求;“爸爸!爸爸!下回罢!下回罢!”闹得大家都听见了。伍宝笙过去问她是什么事,她不肯说。蔺先生说:“我要来催场了。”他便走到钢琴前在琴盖上取下一个提琴盒子来开了琴盒,拿出琴便试了试音,蔺燕梅羞涩地向大家闪烁着她明亮乌黑的眸子,说:“不要笑话呀!”便跑上楼去了。蔺先生试好了音,过去请了蔺太大来坐在琴凳上。先合奏了莫扎特的一个小舞曲。蔺燕梅下来了。

她换了衣服。穿了软鞋和长长的白纱舞衣。把头发散下来,一只手提了衣裙走来了。大家看得太着迷了,都不知道怎么好。她的小嘴也微微张开了,因为心跳太厉害了。

“开始了!”蔺先生说。燕梅就把腰略一弯行个礼。音乐一响,她轻轻一耸舞步便旋转起来到了琴台前一块没有地毯的光滑地板上。她跳的是一种不急躁也不滞缓的表演舞步。正合她身份年纪。她舞起来如闲话那样自然,如顾盼那样明媚,如蜜蝶那样快活,如白云那样悠暇,如麂鹿那样灵巧,如家鸽那样优美。她舞起来就不觉手足无措那样窘了。在舞步没有规定眼睛一定要看什么地方时,她也敢看了大家偷笑一笑,作父亲的也还她个高兴赞许的鬼脸。

音乐快了起来,她的步法也随了加快,同时拍子还是那么清楚。忽然,提琴钢琴都停,她便如栖息昆明四郊古树上的白鹭那样,轻巧地落在树颠、无声息地敛起了美丽的白翅。

她再站起来行礼,母亲便把她揽在怀里,坐在沙发上。由她伏在怀里,跪在地上,长长的白纱衣服铺在淡黄有光的地板上。大家只晓得拍手,不知道说什么好。弟弟看了姐姐也爱。他就用小孩那蹒跚的步子,也跑过去扑在母亲膝头。姐姐伸开手臂抱了弟弟的小头,遮了羞脸。半天也推她不开。她的脸上此刻倒泛起了一片桃花颜色。

外边日色渐渐暗下来,窗影长长地拖在客厅内椅子上,桌子上,地毯上,人身上。夕阳已经衔山了,像是做了一场美丽的春天的梦那样。大家恋恋不舍地起身告辞。蔺燕梅就穿着舞衣送他们出来。这时看她穿了这长长的衣裙又不显得不同。正似如她这样颜色,再美些的衣服也好家常穿那样。

范家兄妹和周体予借的三辆自行车也由佣人推出来。大家说一同唱唱走回去罢。蔺燕梅和父母亲送到栅门口。一对狗直送到公路上。

小童捧了大纸盒,大家快乐地一路唱了许多歌,走进城已经是很晚了。大家仍是在一块儿走去文林街,找到米线大王。商量好了,谁也一言不发往后院直走。见到老婆婆才由伍宝笙说明原委,把纸盒递上。老婆婆感动地流着泪,把儿子媳妇喊了进来,叫他们再三谢了,要他们在门口把这荷兰鼠摆三天。

一传十,十传百,昆明城西北角上这个拉丁区里,借了这段佳话,学生和居民的感情要好无间便真如水乳交融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