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美娴其实早就能够直立行走了,可这并不妨碍她坐在轮椅上被阿飞推着前进。他们是一对奇妙的组合,独臂大侠外加轮椅上的残疾人,每个行人都会饱含同情心地望着他们,并主动让开一条路。
“如果我们闯红灯了怎么办?”阿飞问。
“我这么温柔善良美丽大方聪明可爱,警察叔叔不会难为你的。”
“对不起,请问一下,你说的那个人在哪儿?”
“臭阿飞!你想死啊!”
庄美娴噌地从轮椅上站起来,挥舞着瘦弱的拳头在大街上冲着阿飞咆哮,弄得路人瞠目结舌。
那张钛合金制成的轮椅,大多数情况下只作为一件另类摆设出现在咖啡店里。闲来无事,庄美娴偶尔也会特意坐在轮椅上,把咖啡或者啤酒放在膝盖上,摇着轮椅端给阿飞。阿飞还会配合气氛地给她几块钱当小费,让她有兴趣把这个游戏玩下去。
咖啡店和便利店已经打通,除了保留了一根承重梁,原来那堵墙都不见了。庄美娴的户头上有阿飞源源不断汇入的资金,可她还是斤斤计较和装修工人讨价还价。如果银子在这里,也许她会尽可能地选择最好的。而银子不在,她想的只是花最少的钱达到最好的效果。
咖啡店一天比一天更具规模,庄美娴忽然找到了一种成长的感觉。不知不觉间,她已把全部的热情投入到这间咖啡店里,她甚至为咖啡店起了一个很有意义的名字——零度烈火。就像那杯“马车夫咖啡”一样,点燃希望。
阿飞看着她做这一切,他喜欢看着她做事。因为只要看着别人做事,听从别人的安排,他就不用动一点脑子,不用去想将来。某架外国航空公司的飞机上可能装着他从网上竞拍得来的“冰酒”,他愿意力所能及地为朋友做一些事情,实现自己的诺言,好把自己的余生过得有一点意义。他现在还增加了上网的恶习,关注国际新闻,目的只是想要寻找“晨报特派记者于小曼报道”几个字。黑色的未来总是无孔不入,阿飞费尽心机还是不能忘了脑瘤。那个小东西有多大了?现在已经长成了一颗蚕豆,还是一枚鸡蛋?它已经日渐壮大了,阿飞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它已经开始发作了!夏天打电话告诉他银子下落的那一刻,他突然就觉得眼前一片黑。他惊慌,他害怕,他却克制自己不要表现出惊慌害怕。他不能让别人知道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病,既然别人要给他一份无知的快乐,他为什么还要违背别人的好意?
有人说,一个人如果知道自己就快要死了,他会拼命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牺牲小我、成全大我,让自己的死变得伟大一些。阿飞觉得那是骗人的鬼话。现在他就要死了,他没有去想该怎么害人就不错了,哪还有什么力气再去成全别人?他现在做的全是不用他费脑子的事,全是别人觉得快乐的事。比如陪庄美娴来咖啡店,比如开除马屁刘,比如把夏天赶走……如果可以被别人带入不用思考的快乐,那么这样等死也不错。
庄美娴把轮椅摇到钢琴前,她不会弹,可是她会把它弄响。如果Colin在就好了,他从小就会弹钢琴。
单调的音符不能代表庄美娴复杂的思绪,阿飞似乎也被她带入了另一种境地。
“你知道银子在做一款网络游戏吗?”
庄美娴的头俯在琴键上,身体却好像飞到了阿飞跟前。
“知道。”他笑着说,好像全不在意。
“全部都知道?”庄美娴依旧看着琴键。
“我们三个人十年前就认识了。银子喜欢夏天,夏天喜欢我,我喜欢我妻子。只不过那时夏天不知道银子喜欢她,我妻子也不知道夏天喜欢我。”阿飞决定一吐为快,“后来我结婚了,夏天出国留学,银子在这里做生意。再后来,我离婚了,来到这里。再以后的事情你都知道。”
“你不喜欢夏天?”
“我喜欢,尤其是离婚之后。”
“那么你觉不觉得自己这么做很混蛋?”
阿飞平静地接受了这个词,这个词用在他身上很新奇,他却喜欢。
“我觉得也是。”
“你不想辩解?”
“越描越黑。”
“知道吗?”庄美娴忽然回过头来看着阿飞,阿飞被她看得很不自在,举起啤酒。庄美娴深吸一口气继续说:“第一次见到你,我也被你迷住了。你是一个很有魅力的男人。可是后来我发现……”
“发现什么?”
“还是和你做朋友会比较快乐。”
“为什么?”
“每个爱你的人都注定要被你伤透心!只有一个人可以例外。”
“谁?”
“你爱的人。”
阿飞脸上的笑意渐浓,酒窝越陷越深,咀嚼口香糖的速度越来越快。他平静的外表下是否蕴藏了一颗不安的心?
我爱夏天,我真的爱她,也许不如她那般炽热深沉执着无悔,但我却真的爱她。可惜这种爱和我对小曼的感情比起来,还是浅了些,淡了些,薄了些。
能使爱情立于不败之地的,只有“不爱”,而我只是“不够爱”。现在我明白了。如果有可能重来一次,我还是不会选择夏天,我能做的只是——不在她的世界里出现。
我无力回报,我无力负担,所以我不应接受。
“那么爱上你的人会不会很快乐?”阿飞微笑着问。
庄美娴的目光移到窗外,一个熟悉的身影,百转千回都难以忘记的身影映入眼帘。他们看到了彼此,有一点退缩,有一点畏惧,有一点负气,还有一点谁都意想不到还要拼命掩藏的惊喜。
“爱上我的人只会一个,那就是我爱的人。”庄美娴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进来了,深情地望了她一眼。她担心口红不够鲜艳,衣服不够漂亮,却还在用眼角照耀他的方向。
他走到白色的钢琴前,他坐到琴凳上,他穿着雪白的衬衫。她摇开轮椅。他抓住了她的轮子。他碰到了她的手。她看着他的手。他看着她的脸。
他把手放到琴键上。她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他弹了一首曲子,第一个音符就让她泪流满面,还是那首久违了的《别说我的眼泪你无所谓》
……醉了以后就会流泪
数着你给的伤悲
为什么你总让我憔悴
别说我的眼泪你无所谓
……
还要什么语言?那一双含泪的眸子还不够吗?
还要什么动作?那一串滴血的音符还不够吗?
“你不该让我哭的。哭很花力气,我的伤口会疼。”女的说。
“我以后永远不再让你掉一滴泪,好不好?”男的说。阿飞默默地走到门外,点上一支烟。装修工人从隔壁便利店的门进进出出,干得热火朝天,没有人向他望一眼。树影罩在他身上,仰望浓密的枝叶,他在寻找阳光。他知道,这是应该离开的时刻。
他试着挪动脚步,一步、两步、三步。腿忽然一软,他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