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光线刺进萨卡的眼睛,他记不清上一次这样赤裸裸地和它面对是在哪里。他揉了几下鼻子,伸了个懒腰,手不知把什么碰到地上,发出清脆的歌声。他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从沙发上滚下来。掉到地上的东西是一个大肚皮青蛙,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似乎可以用来定时。萨卡第一次见到这种新鲜玩意儿,好奇地摆弄。他拆过家里的闹钟、玩具小汽车、收音机,还试图把电门从墙上拆下来(未遂,被妈妈吼了一声,吓得把螺丝刀丢在地上),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弄这个东西。
萨卡满头大汗,徒劳地坐在沙发上,不再理会那个破东西。呼呼听到动静从卧室里走出来,见到彼此都有些尴尬,却又都觉得很亲切。他们小声地问好,生怕吵醒另一间卧室里还在熟睡的Colin,Colin却已经精神抖擞地钻出来,笑着和他们打招呼。
是他把他们拣回来的。昨夜,或者说今天凌晨,雨突如其来地降落,好像把整个尼加拉瓜大瀑布都搬到了这个城市的头顶,那么肆无忌惮地倾泻,雨声令人生畏。Colin开着车在街上游荡,庄美娴的话时不时地钻进他的脑袋,挥之不去。这么简单就分手了吗?解脱来得竟如此之快,Colin非但没有解脱的感觉,反而陷入了新了烦恼。“鸦片”香水在庄美娴身上重新出现是一个危险信号,她是玩真的,她是真的要和他分手!她不再在意他的过敏症,不再在意他的感受他的好恶,不再把他当一回事了!难道真的像她说的那样,他们之间是Game——over了吗?这一切全都是游戏吗?Colin有一种遭人戏弄的感觉。
雨是如此之大,Colin的视野除了水还是水,继续前进不是好主意。他想停下来歇一歇,可一来这里树太多,他怕被闪电击中,二来这里是洼地,他怕万一熄火,水就会灌进排气管,再也发动不了汽车。他忽然发觉这进退两难的境地和他的人生一样——庄美娴让他无所适从,他只能不情愿地小心翼翼地前进。他只是不喜欢庄美娴对旧情人念念不忘,他只是有点喜欢呼呼爽朗活泼的样子,他并不想就这样结束,他还没想好要不要结束,他没想过就这样结束!现在,该怎么办?未来八个月的工期对Colin来说更像是无期徒刑,未知的日子就像这场雨,激烈、无情、毫无指望。该怎么办?
这场雨对萨卡和呼呼来说也是一样的激烈、无情、毫无指望。他们被困在屋檐下,忍受着狂风,雨点打在皮肤上很疼。萨卡把他珍爱的画架拿出来为呼呼挡雨,而呼呼对画架的珍爱似乎更胜于他,她坚决拒绝,简直是以死相逼。迫不得已的情况下,萨卡用背挡住了雨,一双手撑在墙壁上,为臂腕里的呼呼筑起一个温暖的小巢。暧昧的距离,不暧昧的关系也会变得暧昧。萨卡就在这风声雨声呼吸声中,第一次吻了呼呼。纯洁之吻,情不自禁地印在呼呼的额头。再往后,Colin开着车路过他们藏身的地方,一道苍白的闪电划破天空,把这对被雨中浪漫冲昏头脑的小情人暴露给无所事事的Colin。他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们,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邀请他们上了车(他不可能只邀请呼呼,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这个降福音似的邀请也会被绘上无耻之色)。
如果说一个小时前呼呼和萨卡还没有任何关系的话,那么现在谁也不会质疑他们的恋人角色。呼呼好像轻易就忘记了和Colin在自习室里的不愉快,一门心思感激这个把他们救出水深火热的“死鹌鹑”。她需要一张床,过去的一个星期里她忘记了床的滋味,她迫切地需要重温这个柔软物体给她带来的舒适享受。她很快就在客房里睡着了。她是那么放心地把自己交给两个陌生男人,甚至没有锁门,她的单纯令人感动。
Colin洗完了澡,打算把浴室交给萨卡使用,而萨卡却盯着客厅里《卖虾女》的复制品不放。
“她的笑很美,让人看了想和她一起笑,是不是?”Colin站到萨卡旁边说。
“告诉我,你是在哪儿搞到的?国内很难看到荷加斯的作品,即使是复制品。”
Colin笑了,他很难克制这种笑。这笑不是针对萨卡,而是对他自己过去的所有行为的嘲笑。
“你瞧,你比我知道得清楚多了,我甚至都不知道这幅画的作者是谁就买了下来。伦敦满大街都是这种复制品,如果——”Colin扫了一眼萨卡的画架,“有机会的话,你真应该去一趟伦敦。特拉法加广场北侧就是伦敦国家画廊,它在整个欧洲都是数一数二的!”
“你经常去吗?”
Colin听出那声音里是不含嫉妒的羡慕。“没有。”Colin撒谎了,“我可以把这幅画送给你。”
这是个很难拒绝的提议,但是萨卡摇了摇他高傲的头。
“你可以拿你的画和我交换。再说,这幅画对我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如果它能到喜欢它的人手里,也是功德一件。”
是的,他本来以为任何人看到画上这个阳光明媚的少女都会被她感染,都会发自内心地微笑起来,可庄美娴偏偏对艺术有免疫力,她竟能对它视而不见,完全忽略Colin的良苦用心。也幸亏她的视而不见,否则没准她还会觉得这个位置很好,把她的“前夫”的遗像挂在那儿呢!Colin忍不住怨恨地想。算了,如今斯人已“Gameover”,还留这劳什子做什么?空悲切。
萨卡高兴地接受了这个提议,可他拿不准英镑与人民币之间的汇率,不知该拿自己的哪幅画、哪几幅画进行交换。他过高地估计了这幅复制品的价值,也过低地贬低了自己的价值。不过我们可以把这理解为萨卡对大师的敬仰,而非对自己没有信心,在大师面前自惭形秽是正常的。最终,萨卡决定由Colin选一幅或者几幅他自己喜欢的。萨卡真是自卑得够戗了,他已经没了地铁站时的冷傲,钱被提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萨卡的建议正合Colin的心意,他问:“全部都在这里吗?无论哪一幅都可以吗?”萨卡说是的。Colin没有再追问一遍,问一遍是礼貌,问两遍就会让人起疑。他克制住寻找的欲望,假装认真地欣赏每一幅,而实际上他只想尽快找到呼呼的影子。他当然会失望,可他又不能找人家要人家女朋友的肖像,只好挑了一幅地铁站风光。事实上,萨卡的画绝大部分都是以地铁站为背景的。
“你很喜欢地铁站?”Colin随口一问。
“也说不上特别喜欢,它有很多我不满意的地方,主要是味道不大好。可因为天天在那里呆着,慢慢地也就喜欢上了。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可以拍一部关于地铁站的短片,那里面的地铁站将是最完美的。”
“老实说,我也不喜欢现在的地铁站,你知道,我是学建筑的,我总希望把地面上的部分建成小城堡的模样。在英国乡村有很多城堡……”
“那种有吸血鬼的城堡?”
Colin笑了:“就是那种城堡,但是没有吸血鬼。他们以很低的价格把这些城堡租给游客,我喜欢那些厚重的大门。”
“地铁站不需要门,需要的是栅栏。”
“所以这只是一个梦。”
“你可以把你的梦画下来。”
“我的梦不是平面的,是立体的,是钢筋混凝土的,最好还可以有砖头、有木料,是可以摸到的,摸起来还会有粗糙感的。可是,现在人们都喜欢有现代气息的,越现代越好,最好全是迪拜的阿拉伯塔酒店那样的恐怖建筑,干脆住到月球上得了!世贸大厦被炸的那天我真高兴,真的,我真讨厌有那么高的楼,走在高层下面我经常觉得害怕,它的影子把我压得透不过气来。为什么要建那么高的楼?向外星人示威吗?”
“把楼建得越高就越能表示你们建筑师的本事,不是吗?克服重力,人类对自然的挑战、颠覆。”
“你相信这样的话吗?”
“不相信。”
他们都笑了。
“来点威士忌怎么样?”Colin走向房间里的小吧台,“可惜没有冰块了。”
“好吧,随便,我没喝过那玩意儿。”
“说实话,我也不是经常喝。在英国这玩意儿太贵了,消费税接近三分之一,留学生哪有那么多钱!你现在做什么?画画,卖画吗?”
萨卡接过Colin递过来的杯子咂了一口,味道不怎么样,有一种他说不出来的淡味,还有一点莫名其妙的甜,好像红烧鱼没有放盐,热牛奶只有50度一样。他不喜欢,也许只是不习惯。他只是习惯揉鼻子,还没习惯别的任何其它。
“我以前是学计算机的,我们那所学校应该算是个名牌吧,反正我们校长是这么认为的。他在讲话时总说:‘如果你们在毕业前不敢找银行贷款,不敢贷款五万元以上,你们就不配当我们学校的学生!’瞧瞧,多牛!我们学校的学生也确实厉害,还没毕业就被大公司提前预订光了,尤其是计算机系。”
“我在国内读大学时,我的校长从没这么说过,你的学校确实不错。哦,对了,我和呼呼是校友。”
“是吗,那真是太巧了。可是我没找银行贷款,我找同学借了两千多块钱从国外买回一个做flash的正版软件,给一家公司做动画,一次就赚了七万多。那会儿这还属于‘尖端科技’,赚钱太容易了。”
“那你怎么会跑到地铁站画画呢?”
“因为我开车把校长的狗轧死了,他就把我开除了。”
“啊?”
“开玩笑的。我和同学成立了公司,钱越赚越多,我觉得越来越没意思。我就想,难道衡量人生价值的标准就是存折上的数字吗?我怎么觉得我越有钱,我的生活越堕落呢?”
“你太年轻了。”
“年轻不是理由,只是借口。我希望过我想过的生活。”
“这就是你想过的生活?你连住的地方都没有,让一个女人跟着你淋雨?”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今天是第一次和她说话,我从没想过要对谁负责,不过我想从她开始。”
“你有什么计划?继续做flash?现在几乎谁都会做!TURBOC软件哪个网站都可以Download!”
“我明天就去她的学校门口卖拉面,我是兰州人!其实你倒是可以学着做点动画,毕竟那也是立体的,虽然没有你想要的粗糙感。”
这样的针锋相对没有意义,Colin不想拿不相干的人撒气,萨卡也一样。
“我累了。”Colin说。
“我也累了。”
“睡吧。”
“好。”
“雨好像停了。”
“是啊。”
“我去睡了。”Colin说完转身走了。
“嗨!”萨卡又叫住了他,“你喜欢她,是吗?”他指了指呼呼的房间,Colin没回答。“我已经看出来了,你刚才是想找她的画像吧?我还没给她画过。”
“睡吧,你累了。”Colin打断他的话题,他不想继续这种无意义的交谈,尤其是酒后。
“我刚才说的都是骗你的。我没赚过那么多钱,我是从那所学校逃出来的,因为它太严格了,我受不了。我喜欢画画,就开了张病假条休学了。”
“你没必要对我说这么多。”
“因为我也喜欢她!”
萨卡的话很突然,他们都沉默了,Colin站得笔直,像杆枪。
“睡吧。”Colin轻轻叹了口气说。
“睡了。”
Colin已经走到了卧室门口,又退了回来转向萨卡。萨卡直起身子望着他。Colin酝酿了一下,或者说犹豫了一下更恰当些,他说,“我在给山荔学院设计礼堂,还需要一个助手。你有绘画功底,愿意来试一下吗?”
萨卡愣了一下。“好的。”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