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星期,大多数时间都在看书。不是小说,是笑话。
有一天江南来看我,一进门就说:“小树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说一个炮兵连在乡下试炮,一共打了两发炮弹,其中一发偏离轨道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连长就带着大家满世界找。后来在一块白菜地边上看到了弹坑,坑边上坐着一个人,灰头土脸地抱着一棵白菜,哭丧着脸说:‘不就偷棵白菜嘛,你们还至于拿炮轰我?’”
我笑了:“我还真没看出来,你居然会讲故事。”那是我入院之后头一次笑。江南乐得什么似的,从兜里头掏出一本绿色封面的书,兴高采烈地说:“给你看,全是笑话。”
那以后,所有人都像约好了似的给我买笑话书,笑话书在我床头堆了好大一摞,我看完这本看那本,竟然也忘记了发呆忘记了心事,笑得没心没肺,全然不像一个刚刚被凌辱过的女孩子。
其实我忘不了,我总会做梦,梦见一双肮脏不堪的手向我伸来,于是我就惊醒。很费力地再睡着,便继续这个噩梦,周而复始,无可更改。
要是从前,我一定会告诉梁雅冰我的苦恼,但现在我不想说。我不想对任何人说起这些事,我觉得恶心,非常恶心。好几次梁雅冰欲言又止,对着我又叹气又摇头,我知道她想说什么,但我不想跟她谈起那几个让我恶心的男人。当时我特自暴自弃地想,那几个人找到了就算是我的造化,找不到我也认了。
孔建洲升职了,刚上任的一段时间忙得不可开交,但他不管工作多忙,都会在第一时间过来看我,每天带来我喜欢吃的东西,细心地帮我打开包装。在我吃东西的时候,他就会坐在我身边给我讲公司里面的事,谁和谁闹绯闻了,谁和谁闹分手了,谁家的狗打了别人家的猫,谁家的仓鼠生了一窝宝宝……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叽叽喳喳地搭话,孔建洲也不再手舞足蹈,只是安静地说,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
“我觉得你有点儿变了。”有一天我对孔建洲说,“以前感觉谁都跟你特别亲,谁的事儿都是你自己家的事儿。可现在不,你讲起别人的事儿就好像一概跟你无关。”
“当领导了嘛,得学会稳重。我要还像以前似的哪儿有事儿哪儿到,人家不得说我没个领导样儿?”见我仍然一脸疑惑,孔建洲笑了,“你就别瞎担心了,我天生就这样儿,再变能变到哪儿去!”
我没说话。以孔建洲的聪明,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错误绝对不该犯,他犯这个错误,是因为他心虚。其实孔建洲是真的变了。现在他是一个非常尽职尽责的男朋友,一个男人对女友该做到的和不该做到的所有事他都做到了,可我总觉得他是心里觉得应该这么做才做的,而不是因为他爱我。我宁愿有一天他给我打来电话说“宝贝儿我今儿太累了就不去陪你了”。可他没有,他每天都来,风雨无阻。这让我觉得我对他而言是个外人,一个必须客客气气对待的外人。
我把孔建洲的这种变化直接归咎于他自己——他一定是嫌弃我了。从打那天晚上他第一眼见到我的那一愣,我就知道他嫌弃我了。他的心理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不想让我知道,或者他自己都不知道,可我还是觉察到了。
以前我没这么敏感,以前孔建洲感冒了我都是好几天了才发现。难道我真的爱上他了?
我正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梁雅冰跟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男大夫走了进来,那大夫朝我微笑,“你好,李大夫今天请假,我来替她查房,我看看你的伤好吗?”说着他一伸手抓住我的手腕,我下意识地扬起另外一只手照着他的脸就是一巴掌,嘴里还嚷嚷:“别碰我!”
梁雅冰大惊失色地按住我,“小树!这是医生!给你治病的医生!!”
我回过神,有些慌,嘴里说着“对不起”,但手却一直在擦刚才那男医生抓过的地方。
梁雅冰一只手拽着我一只手比画着跟那大夫道歉,那大夫开始的时候捂着脸愣了一下,随即又开始微笑,“没关系。你愿意让我帮你看看伤势吗?还是我去找一位女医生来?”
没等我说话,梁雅冰说:“麻烦您大夫,能找个女大夫来吗?我朋友对男士有点儿敏感。”
那医生淡淡笑了笑,转身走了。
不多久,来了个女医生,看了看我的伤,在病例上写了几笔,话都没说就转身出门,被我打的男医生随后进来,“张小姐,你没有大碍了,过两天就能出院。但你要注意调整心情,身体上的伤容易好,但心理上的就不太容易。多注意情绪,不要对生活有敌意。”
我白了他一眼,嘟囔着“你才对生活有敌意呢”,躺下拉上了被子。听见梁雅冰直说谢谢。
病房的气氛自从医生被我打了一耳光之后就有点奇怪,梁雅冰出去帮我洗水果的工夫我听见对面的两口子在议论我。
“对面那女孩儿怎么回事儿啊?怎么还打人家大夫呀?”
“心理有问题吧,前段时间让人强奸了,男人碰她能不叫唤嘛!”
我再也无法装睡,腾地坐起来,刚想发火,梁雅冰就从门外冲了进来,手里拿着湿漉漉的葡萄和苹果指着那对夫妻就骂:“你他妈说谁呢?编瞎话儿也得有个谱儿吧?有当着人的面儿讲究人的吗?是不是欺负我们女孩子不敢骂你?”
那女的躲在了男的身后,男的赔着笑脸说:“我们也是听别人说的,您别见怪……”
梁雅冰火气还没消,一边把葡萄递给我一边嘟囔:“没见过这么欠揍的男人!”
那男的脸有点挂不住了,站起来想开骂,却又不太敢,只比画着用了稍大的声调说:“我们也没说什么呀,她打了人家大夫就是不对,再说我们也没说错,本来就是让人强奸了……”最后一句他说的声音极小,要不是因为病房里鸦雀无声,压根听不见。
梁雅冰本来快灭了的火又起来了,蹦起来就开始吵吵:“我说你有病吧?我们愿意打谁打谁,跟你有关系吗?是不是没打你你难受啊?”她一手拿着苹果一手拿着水果刀,已经把刀尖比画到了那男的鼻子底下。
当老婆的绷不住了,直拽老公,“别吵了别吵了……”
我坐在床上吃葡萄,看戏似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一句话也不说,好像跟我没关系似的。我心里知道我不太正常,可我不想改,我觉得现在挺好的。像以前那样看见什么管什么,别人说我一句就得研究人家什么意思,多累呀!
这时候孔建洲走了进来,一把拽过了梁雅冰,“冰冰,吵什么呢!怎么拿刀比画人家?多危险!”这边就跟那两口子道歉:“对不住啊二位,我妹妹脾气不太好,您多担待。”
梁雅冰甩开孔建洲:“滚你丫的!他们怎么说小树的你听见了吗,就跟我这儿瞎掺和?他们说小树被强……强……靠,不说了!”梁雅冰扭头回到我病床旁边,留下孔建洲一个人望着他对面的夫妻,眼睛中的火焰一点点腾起。
“别再说这件事,人前人后,都不许说。否则就当心点儿。”孔建洲杀气腾腾说出这句话,拧在一起的眉毛让他显得很英俊。
病房里顿时静下来,只剩下孔建洲皮鞋走路的声音。我拿起一串葡萄递过去,“挺甜的,吃不吃?”
孔建洲看了我手里的葡萄一眼,“出院。”
“我不。”
“回家去,省得在这儿听那些风言风语。”说着他转身出门,我捅了捅梁雅冰,想让她拦住孔建洲,可梁雅冰没动地方。
我也没再争辩,任由孔建洲和梁雅冰把我带回了家。还没等我坐稳,孔建洲的手机就大呼小叫地响了起来,孔建洲说着说着就有点恼:“我自己的女朋友我接出院来怎么了?”挂上电话,孔建洲没好脸地嘟囔了一句:“轮得到他教训我吗!”
“谁呀?”梁雅冰问。
“程开。”
我一听这个名字,难过得眼泪差点下来了。我心里很疼,不是因为我还爱着他,而是因为我发现,我不再爱他了。一点也不了。
不多久,程开和陈冰冰出现在我家门口,这是陈冰冰在我出事后第一次出现,一看到我她就尖叫着地冲了过来,“小树你怎么瘦成这样儿了?是不是上火了啊?没事儿,别上火,不开心的事儿忘掉就好了,那些混蛋……”
没等她说完,梁雅冰走过来一把把我拉开,“她明明胖了两斤,怎么瘦了呢?你怎么看的?”
我没吱声,根本没打算答理陈冰冰。程开走过来,温柔地对陈冰冰说:“小树刚出院,你让她多休息吧。”
我好像刚刚发现了他俩的存在一样,惊呼道:“陈冰冰你不是身体不好吗?怎么大老远跑这儿来了?程开你可真是的,你应该好好照顾她!”
梁雅冰在我身后心疼得摇摇头,好像我真的受到了剧烈的刺激恢复不过来似的。我从客厅的隔断玻璃倒影里都看见了,心里觉得挺可笑。
江南敲门进来的时候,孔建洲立马换了一副面孔,笑呵呵问:“你从哪儿来?”
“医院。”
“没看见小树你着急了没有?”
“大夫说她出院了,我就知道让你领回来了。”
孔建洲伸手接下江南手里的水果,“你就那么放心?”
“说实话,不怎么放心。但没办法。”
我望着这两个人,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跟江南有着多年交情可以两肋插刀的兄弟不是程开,而是孔建洲。
我对那天晚上的记忆很模糊,我忘了我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甚至忘了是怎样回到房间睡觉的。也可能根本就没有那个晚上?是我脑子出问题了吗?可能是。
第二天早晨,我坚持要去上班,孔建洲坚决不准,而梁雅冰劝了几句之后见我不动摇,又改口劝孔建洲说:“你让她去吧,她自己在家也没什么事儿,多无聊。”孔建洲想了想,终于同意了。
还是梁雅冰明白我的心,她知道我现在越来越怕寂寞,不敢一个人待着,就怕忽然从哪里蹿出来一个人欺负我。
我精心打扮了一下,换了一身新衣服,还化了点淡妆。这么做纯属心虚,因为我知道今天上班所有人都会打听我的情况,我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狼狈。
上电梯之前,孔建洲搂住我的肩膀,在我耳边轻轻说:“不管怎样都别怕,有我呢。”我扭头看着他,感激地一笑。
对于议论,我有心理准备,我知道我在遭受这样的事情之后,人们善意的关心也会让我万分难以忍受。就好像陈冰冰。就算她是好心,在我看来也是冷嘲热讽。但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公司人的议论会是让我崩溃的直白。
一个声音:“哎,你看见Susan了吧?真没想到她这么快就上班了。”
另一个声音:“可不是的,她心也够大的,我看她还笑呢,都让人那个了,还笑得出来?”
第三个声音:“怎么了怎么了?Susan被人怎么了?”
“哎你还不知道啊?Susan请病假是因为她让人强奸了!”
“啊?!”
“你看看你,这么大的事儿都不知道?整天都想什么呢!”
“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她晚上去酒吧玩儿,玩到挺晚回家的路上让人堵住了……”
第四个声音加入:“我听到的可不是这么回事儿,我听说她跟人家玩儿onenightstand,后来不知道怎么后悔了,人家男的当然不干,就把她那什么了。”
“啊?不会吧?Susan不像那样的人啊。”
“什么不会,人不可貌相,你当她长得好看白长吗?”
…………
几个女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说到最后竟然有人说是我为了报复孔建洲的冷落而故意找男人强暴自己,好博得同情。“没看出来啊,Susan文质彬彬的竟然这么有手段!这回Joe可有苦头吃了,女朋友竟然是个二手的……”
“不会吧,有那么严重吗?”
“怎么没有!告诉我的人说,是Joe亲口说的!”
我坐在卫生间的马桶上,脸色发青,手脚发抖,却没有推门出去跟她们理论的勇气。我的确是被人凌辱了,我有什么委屈吗?传播这种谣言的会是谁?知道我出事的不过就那么几个人而已,能跟我同事接触到的是谁?除了孔建洲还有谁啊?我自己的男朋友说出了那些怪论,我张小树还有什么脸面出去跟人家辩论?我真是窝囊啊,受到了这种诽谤,居然连替自己辩护的勇气都没有。更可悲的是,是我自己的男朋友说出了这种言论!
说话的声音渐渐消失,我推开隔间的门出去,手扶着洗手台努力站稳。抬头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才发现我早就泪流满面,妆都花了。
我很自豪我挺了过去,没有追究那些声音的主人,强作欢颜地应付所有人的关心。我第一次觉得,人是那么虚伪,虚伪得让我恶心。
下班之后,孔建洲像往常一样搂着我的肩膀走进电梯,我冷着脸望着他和我们身边的人打招呼,其中几个声音我认得,就是白天刚刚用最直白最恶毒的言语讲究过我的人。我真是服了这些女人,她们在我背后可以那么恶毒地诽谤我,但在我面前却能谈笑风生,两面三刀到这种地步,也算神人了。可是后来梁雅冰告诉我,大多数女人都能做到这一点,只不过我在此前把人看得太善良了。
说实话,本来我是没有打算跟孔建洲分手的。我脑子里从来没有这么个念头,我认为既然我跟孔建洲在一起了,那么就该一直在一起。但当我上了车,孔建洲顺手按下了CD开关,我听到《Timetosaygoodbye》的时候,我心里忽然一紧,无端地觉得凄凉起来。那一刻,我眼前掠过了很多画面——程开少年时代的脸,程开在医院里握着陈冰冰的手,程开的黑色高领毛衣,陈冰冰苍白的脸,在我被侮辱之后孔建洲下意识地一愣,医院里孔建洲陌生的态度……归根到底,他们都不够爱我。我那么决绝地放弃了程开,是否,我也该决绝地放弃孔建洲?
“我们分手吧。”我下意识地说出了这句话,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孔建洲闻言停住了正在发动汽车的手,有些失态地说:“你听别人说什么了?我告诉你我根本不在乎那件事,现在不在乎,以后也不在乎!你不要胡思乱想好不好?”
我淡淡地说:“我什么都没说,你就知道了?这么激动干吗?心虚吗?”
孔建洲一愣,随即说:“你要跟我分手我能不激动吗?”
“别激动。我是要跟你分手。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我从来就没爱过你。”我刻薄且恶毒地说,一眼都不看孔建洲。
孔建洲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抖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我知道。”
我的心“突”地一疼,闭上了眼睛,“你对我这么好,我于心不忍,你还是找一个爱你的人来当女朋友吧。”
“是不是一定要分手?”
“对。”
孔建洲沉默了很久,停车场里闪烁的车灯光将他的脸映得忽明忽暗。终于,他说:“明天我搬到新房子去。”
“不用,我搬走。”
孔建洲望着我,那一瞬间我感觉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别争了,你,就听我一回吧。”
我不再说话。孔建洲发动汽车,缓慢地驶向我们的家——明天开始,就不再是“我们的”了。
我是心痛的。一路上我一直在想,孔建洲,你对我很好,也许你很爱我,也许不,现在我给了你自由,你既然嫌弃我,那么就体面地放弃我吧,我不会让你背上抛弃我的恶名,我也不去询问你为什么在背后那般诋毁我,我只给你自由。从此以后,我们互不相欠。
最后我长久地深呼吸,心里骂自己:妈的,我怎么这么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