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电话我拉起程开就往外跑,“快走,陈冰冰煤气中毒了,江南让咱俩赶紧上医院。”
程开一哆嗦,“什么?!”他在原地停了几秒钟,之后立即抓起外套冲出了门,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医大二院。
江南等在医院大门口,一见我和程开,脸都变形了,“这回你麻烦了,陈冰冰出事儿,她父母就认定了是跟你有关系。”程开愣神儿,我跟旁边补了一句:“哎呀,程开你傻了?肯定是她爸妈知道孩子的事儿了!”江南点头,“是知道了。我还不知道她怎么煤气中毒的呢,要是自杀,程开,你就麻烦大了。”
“自杀?”程开脸色发白,从嘴唇里吐出两个字。
“反正大夫说,多亏发现得及时,要不然小命儿就……”江南一只手在脖子上一比划,一阵寒气直逼我的脑门。“老太太在里头哭得很厉害,你先别进去了,小树,你跟我进去看看。”
我心里真的发毛了。陈冰冰别是为了这个没有来头的孩子加上程开不要她了想不开自杀吧?这么年轻这是干吗呀?这程开不得内疚一辈子?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江南跟着我往急救室走,一边走一边骂:“这他妈怎么跟拍电视剧似的?”江南相当恼火,因为他骂人了。江南在特别恼火和特别兴奋的时候一般只有两种表现:话比平时多和骂一两句脏话。
“江南,你是怎么知道这事儿的?”
“我爸请陈家老两口吃饭,之后我送他俩回家,结果一回家就一屋子煤气味儿,她已经不省人事了。”江南说着,我们俩已经到了急救室门口,陈冰冰的妈妈哭得已经快要虚脱了,陈老爷子一直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走来走去,满脸的焦躁不安。我没有应付这种事情的经验,不知道这种时候该跟老头儿老太太说什么好,我只是觉得,程开这下子真的麻烦大了。
我回过头,看到走廊的尽头一闪而过的程开的背影,忽然有一种泪水就要夺眶而出的感觉。我忽然觉得,我这次是真的要失去程开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急救室的门还是没有打开,我对江南说:“你把老两口儿送回去吧,都半夜了,他们撑不住。”江南点点头,过去跟老头儿老太太说要送他们回去,结果老两口说什么也不肯,说什么也要等到女儿出来不可。我说:“叔叔阿姨,你们在这儿等也不是办法儿,以后冰冰还需要照顾,你们俩要是再病倒了可怎么办哪?”
我和江南一人一句,足足劝了一个小时才把老两口说动了地方,江南扶着老太太,抬手拍拍我的肩膀,“等着,我等会儿就回来。”我点点头,看着他们消失在电梯门里。
急救室的红灯还亮着,已经十二点半了。我走到走廊尽头,见到程开背对着走廊坐在一级台阶上,头靠着墙,无辜无助无依无靠的样子让我很想抱住他。“过去坐吧,地上那么凉,当心肚子疼。”我说。
程开听见我说话,转过头望着我,“老两口儿回去了?”
“嗯,江南送回去的。你过去坐吧。”
程开手撑着墙想要站起来,我伸过手去扶住他的手,感觉到那只手和外面的风一样冰冷。程开站起来,跺跺脚,跟着我一起走到急救室门口,他无可奈何地望着墙上的红灯,摇了摇头。“是意外还是怎么回事儿?”
“我不知道。江南说他和老头儿老太太一回家就看见她不省人事了,不知道是意外还是别的什么。”我希望陈冰冰不是自杀,这种行为实在是太傻了,不单是对自己不负责任,最对不起的就是生她养她的父母。何苦啊?怎么这么不拿生命当一回事呢?我是有私心在里头的,因为我知道陈冰冰如果真的为了程开自杀,那么程开就再也逃不开她的爱情了。程开这种人,怎么可能舍下一个为了他连命都不要的女孩子?程开这种人,怎么可能丢下一个没有他就不能活的女孩子?程开这种人,又怎么可能不管一个随时都可能结束自己生命的女孩子?不,程开是绝不可能那样做的。
“程开,”我说,“她要是自杀,你怎么办?”
程开闻言抖了一下,随即裹紧了衣服,好像医院里的暖气不够足一样。他想了好一会儿,然后侧过脸望着我,眼中是我所熟悉的那种温柔和深情,这么多年,我就是为了这种温柔和深情支撑下去的,我不会看错。“我也不知道。”程开说,声音带着一丝让人怜惜的颤抖。
我们沉默着,谁也不说话,因为我太了解程开,所以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也因为程开太了解我,所以他知道我明白他的心思,这种时候,多说无益。程开忽然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心里全是汗,冰冷的、无可奈何的汗水。我也握住他的手,我们的手就那样绕在一起,无声无息地,心心相印地。
凌晨一点半的时候,江南回来了,程开在看见江南身影的瞬间放开了我的手。我心里一抖,欲言又止。江南望着我和程开无奈的模样,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给你们俩家里都打电话了,放心。陈冰冰爸妈都躺下了,我想他们也睡不着,等电话呢。”
江南递过来一包饼干,我和程开谁也没接,继续着我们的沉默。江南坐在程开身边,一口一口面无表情地咬着干巴巴的饼干。
就这么坐到三点半,急救室的门终于开了。我们三个像装了弹簧似的跳到医生面前,医生一边解白大褂的扣子一边说:“你们是陈冰冰的家属?”
我们几个一起点头,“啊,她怎么样?”
医生轻松地望着我们,“幸亏送来的及时,病人的体质也很好,已经度过危险期了,不过还需要调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内她的情绪可能很不稳定,你们最好不要刺激她。”
江南抓着医生的手,“谢谢您大夫。”
我问:“孩子呢?”
医生用眼睛迅速地扫了程开和江南一眼,之后对我说:“没什么危险,你们照顾好她吧。”
在听说陈冰冰没事的一瞬间,我长长松了口气,整个人像是要倒下去了一样,可我还是第一个想到了程开,我知道他的感觉一定比我还要深刻,于是我在第一时间扶住程开的手臂,才让他没有跌倒。
江南跑出去给陈冰冰家里打电话,我和程开趴在重症治疗病房的大玻璃窗上看陈冰冰,她还戴着氧气罩,那氧气罩大得像是要把她小小的脸蛋儿都罩起来似的,她紧紧闭着眼睛,如果不是微弱的呼吸,我几乎以为床上那个面色苍白的女孩是已经离开人世的了。
我和程开跟江南一起在医院一直待到第二天早晨六点,陈冰冰终于醒了过来,她迷茫地望着站在她眼前的三个人,听着我大叫:“医生!医生她醒了!”医生赶来,检查了一阵子,之后说一切正常,还是凌晨时候对我们说的那些话,让我们好好照顾这个情绪不稳定的病人。
陈冰冰虚弱地打量了我们三个一阵子,眼神依然迷茫。我紧张地看着她,心里琢磨她会不会得了什么暂时性失忆的病。这会儿陈冰冰说话了。她说:“程开。”程开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过去,把自己的手交给已经抬起的陈冰冰的手。陈冰冰苍白的脸上有了笑容。
陈冰冰的父母半个小时之内就从家里赶来,见到程开,居然没有责备他,我想是因为没来得及。
我悄悄退出病房,走出医院的大门,叫了辆车回家。这时候我才感到了疲惫,我的头疼得像是要炸开来似的那么难受,迷迷糊糊地付了钱上楼,迷迷糊糊地开门,连澡也没洗就一头栽在床上,再也起不来了。
程开呢?他现在还在医院吗?
我睡着了,我知道我睡着了。因为我梦见程开把我拥在怀里,告诉我他再也不会让我伤心,再也不会离开我。除了梦里,我听不到程开跟我说这样的话。
我知道程开这回肯定要陪伴陈冰冰了,因为陈冰冰的这场生死之战,因为陈冰冰肚子里不知道是谁的孩子,因为一夜之间的满城风雨。可是我没有勇气听程开亲口告诉我。于是我逃了,在票贩子手里买了一张当天晚上去北京的卧铺票,拎着换洗衣服躺在了空调车厢的中铺。
按道理说,我这会儿应该伤心欲绝才对,可我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过。想来想去,我猜是因为多年以来程开给我心灵的磨难锻炼了我的坚强意志,以至于今天这种类似于永别的决定都没有换来我的眼泪。是啊,我习惯了,早就习惯了。
那一夜我没睡,听着火车轮子跟铁轨碰撞出的有节奏的“咣当、咣当”的声音,一站一站地数:锦州,山海关,北戴河,唐山,天津,北京。我觉得那列火车不光是把我越来越远地带离家乡,也是把我越来越远地带离程开。
车到北京站,天还没有全亮,夜色还雾蒙蒙地笼罩着北京,我前所未有地感到了孤独无依,前所未有地害怕起来。站在这个熟悉的城市,我居然不知道何去何从。我心里清楚地知道,那是因为这里没有了我爱着的程开。
我掏出手机,发现手机早就没电了。于是,我在小贩手里买了一张IC卡,找到一台电话,回想起一个电话号码,不假思索地拨了出去,我有些惊讶,我居然把那个号码记得那么清楚。“孔建洲,我是张小树。”
孔建洲在电话那头迷迷糊糊地说:“小树?怎么这么早啊你?有事儿啊?”“我在北京站呢,刚到。想找你吃早点,有空吗?”
“你到北京啦?哦,你等着啊,我这就过去接你,你待那儿别动啊,我半个小时到!”孔建洲扔下电话,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声音,我觉得我的心一下子又空了。
半个小时以后,孔建洲夸张地穿着一件加厚的羽绒服出现在我面前,带着我离开了北京站,到了离北京站最近的一家麦当劳。
递给我一杯热果珍,孔建洲用愣装出来的严肃对我说:“想我了吧?这么着急跑回来?大清早地给我打电话,肯定想我了!”
我抬眼瞅了他一眼:“孔建洲我发现你越来越不要面皮了,什么话都好意思说,让你们家老太太知道了还不得觉得生下你是给国家添麻烦哪?”
孔建洲不乐意了:“我就纳了闷儿了,你丫一小姑娘家家,说话嘴怎么那么损呢?我不就是对你有点儿贼心吗?你至于这么掏心挖肺地寒碜我吗?”孔建洲说着,脱了他的羽绒服,露出了一件黑色高领毛衣,我一看,双眼立即不听使唤地涌满了泪水——那件毛衣,跟程开在医院里穿的那件一模一样。
孔建洲把羽绒服放到背后,一看扭头的工夫我就哭了,立马手忙脚乱起来:“哎,小树,小树你怎么了啊?我说错什么了?我说错了你打我骂我都行啊,你别哭啊!”
孔建洲拿着纸巾乱七八糟地给我擦着眼泪,这种见到女生流眼泪就手足无措的表现,愈发让我想到了程开对陈冰冰无比温柔的呵护。于是,我哭得更厉害了。我想起了这么多年我一共只哭过两次,两次都是为了程开,两次都是当着孔建洲的面。也许真的有命里注定这么一种说法?
孔建洲从我对面的椅子上站起来,坐到我身边,一边从兜里往外拿纸巾,嘴里还在不依不饶地臭贫:“小树,你不就是想我了吗?用得着哭成这样吗?你看我这不是来了嘛,别哭了别哭了……”
我看到孔建洲宽阔的肩膀,忽然间数日来积累的委屈和难过决堤而出,身体深处的虚弱呼啸而来,无法控制。我抬起手想喝口水提神,谁想到却眼前一黑,一头栽在了面前的怀抱里,半点力气也没有了。
我感到孔建洲的身体明显地一僵,本来我以为他会像所有电视剧里面演的那样,没命地摇晃我的肩膀,声嘶力竭地呼唤我的名字,最后求别人叫来救护车把我送到医院。但孔建洲却在迟疑了一秒钟后大叫:“医生!医生!我女朋友晕倒了!!”旁边有人来劝:“哥们儿,这儿不是医院啊,你得叫救护车。”于是,孔建洲开始浑身上下找手机,“羽绒服,我手机在羽绒服里!”他大叫,“哥们儿你帮我打个120吧,谢谢了!”
这个过程中,虽然我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但我的意识是清醒的,当听到最后孔建洲的声音里带了哭腔,我的心里忽然滑过一阵感动。
我拼尽了所有力气,睁开眼睛并说:“孔建洲,我没事。”孔建洲低头看了看我,出乎我意料地用他的羽绒服把我包起来,众目睽睽之下拦腰把我抱起来,走出门,把我塞进车里,一扭钥匙直奔西直门。
孔建洲把我从车上抱出来的时候,我挣扎了一小下,最终还是放弃了抵抗,任由孔建洲把我带进了他还没有散尽装修味道的新房子。那是孔建洲上班之后贷款买的房子,刚刚装修好,当时他说是准备以后跟我结婚用,我只能给他一个白眼作为回答。因为孔建洲总是让我和梁雅冰来帮他参谋装修和家俱,我们都来过不止一次,前段时间我还和梁雅冰一起帮他挑了一款大红色的沙发搬回这里。
我躺在孔建洲那张还没把塑料包装拆掉的大沙发上,心说这小子实在太有钱了,这么一张沙发就得我一个月工资,这屋子里头任何一样家具都是我所望尘莫及的——尽管我的薪水已经不低。他跟我在做同样的工作,为什么他就那么有钱呢?也没发现他在做兼职啊!想法虽然多,但我没有任何力气将我的这些感慨告诉孔建洲,只是一个劲儿地用力张大眼睛,不让自己再次昏厥。
孔建洲拿了一个抱枕放在我头下面,倒了一杯温水给我喝。我说:“谢谢。”孔建洲特别不自然地笑,我还从来没见过他那么尴尬的表情。“我带你来我这儿,你……你不介意吧?”
孔建洲结结巴巴说完,我简直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这是谁啊?这是孔建洲啊!这是我们公司的大情圣啊!大学时代换女朋友比我换衣服都勤,他也会紧张?我有气无力地笑起来,“孔建洲,难道你从没带女人回来过?你想让我相信我是你带回来的第一个?你可别逗了。”我认定了这是孔建洲在给我灌迷魂汤,企图让我对他有所改观。
孔建洲愣了一愣,随即在一瞬间恢复他伶俐的口齿,一屁股坐在我旁边的地毯上,开始教训我:“张小树同学,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晕倒了,我没有问你要精神损失费,还把你带回我家里来,你就这么报答我啊?你还别不信,我真是头一回往家带女人,你别看我曾经一个接一个地换女朋友,自打开始追你,我就决定从良了……”
我被孔建洲一句话说得水呛在嗓子里,一边咳嗽一边笑,说他不怀好意想要害死我。孔建洲忙不迭地帮我捶背:“没事儿,小树,你甭担心我的沙发,你要想吐就使劲儿吐。”说着,他一扬手撕下了一大片塑料薄膜,指着红色的沙发面说:“往这儿,使劲儿吐。”
我咳嗽得更厉害,一拳追过去,却因为浑身无力跌进了孔建洲的怀里。孔建洲忽然温柔起来,轻轻揽住我的肩膀,柔声说:“小树,给我当女朋友吧。”我没有拒绝。我窝在孔建洲怀里,闻着他身上好闻的香水味道,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