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起来走到玄关门口,看见程开正拎着豆子外套的领子喘粗气,我从来没见程开那么生气过,气得他脸上的所有斯文都不见了,我差点儿就认不出他来了。
成人高考的时候,我把自己打扮得老气横秋的,尽量使自己看上去像是二十岁的女孩子。可不管我怎么打扮,都觉得自己不像,豆子说那是我心里发虚,没事儿,只要我不害怕就不会有人怀疑。“废话,我能不害怕么?!”我嘟囔了一句。
考场在三中,豆子跟我一起去,金霞等在校门口,拉着我的手谢了我好一阵子,夸了我好一阵子,我没心思听,我是为了我的兄弟豆子,而不是为了什么金霞。
考试的题目不难,加上我着急交卷,全部答完最多也就用了一个小时。每场考试之前老师检查准考证的时候我都害怕得要命,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了,我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尽量使自己不紧张,可我办不到。其实我没什么好害怕的,准考证上的照片是我,连报名表上的照片都是我,只要老师不去查原始档案,我就没问题。要说豆子这招儿真够高的,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拿走我那么多报名照的。
就这么顺顺当当考到了最后一科,进考场之前豆子和金霞说,等考完了去吃饭,吃我爱吃的烧烤。我说免了吧,考完了让我回家睡觉就行了,胆颤心惊地过了好几天了。
我进了考场,已经不再那么害怕了,因为考了那么多场都没事。我觉得考场里有好多人都神色诡秘,还有一些人明显跟我是同龄人,似乎都是来替考的,我甚至在隔壁考场里见到了陆璐她们班的一个男孩,大家心知肚明,互相笑笑也就完了。
监考老师照例来查准考证,对着我的脸看了看,放下走了。我心里长长松了一口气:上帝啊,我终于过关了!我一定在四十分钟内答完那该死的卷子,然后收拾东西回家,以后谁再跟我提成人高考我跟谁翻脸!
卷子发下来了,我一看,不难,刚把金霞的名字和准考证号码写上去,刚才检查我准考证的那位老师走到我面前,低声说:“你出来一下。”
我懵了,冷汗顿时漫了一脸。我看着那个老师,并无印象,三中跟我毫无关系,我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一个老师任何一个人,这甚至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来三中。没事没事,他找我出去不见得就是发现了什么,没事没事。我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往外走,腿都软了。
到了走廊里,那位老师站定,看着我说:“你是叫张小树对吧?”
完了!我彻底傻了。这个老师是怎么认识我的呢?!“老……老师,您认错了,我叫金霞。”
老师微微笑了笑,“我没想到你这么聪明伶俐的孩子也会撒谎,你不给你们学校丢脸么?”
“老师……”我都要哭出来了,怎么努力舌头也不听使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上学期你参加市里的英语竞赛了是不是?我当时就是你的监考老师,对你漂亮的字印象很深,你不记得我,可我记得你。”
我真希望当时我能晕倒,那样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我该怎么办呐?我该怎么办呐?我不能就这么完了呀!我还有一年多就参加高考了,我还有大好前程呐!老天爷呀,我该怎么办呐?!
“老师……老师,您千万别跟我们学校说,我错了,我再也不了,老师,您给我一次机会吧,我明年就高考了……”
那个看起来挺和气的男老师看了我一会儿,对我说:“你现在收拾东西走吧,这件事儿我可以不让教委知道,但是必须通知你们学校。”
“老师……”我眼泪下来了,我知道我的前途毁了,我对不起我爸爸对不起我妈妈,我对不起喜欢我的江南,我更对不起我喜欢着的程开。我不该讲哥儿们义气到这儿来,我毁了自己的前程,我该怎么跟我的家人交待呢?我该怎么办呢??
“你别说了,回去吧,我不往上报已经是给你留情面了,要不是看你是个好学生,我就不给你这个机会了。以后不许再这样儿了,听到没有?”
我跟着老师回教室,默默地收拾了东西,走出门口以后,教室的门在我身后“嘭”地一声关上,就好像大学的门永远对我关闭一样。我心里翻江倒海地疼起来,蹲在走廊里,抱着书包大哭起来。
哭了一会儿,我站起来走出三中大门,豆子和金霞看见我出来了,高兴地迎上来,“这么快啊?半个小时就交卷儿了?走走,吃饭去,给你庆功!”
我甩开豆子拉着我的手,“高峰,你把我害惨了。”说完我骑车就走,不理豆子。我决定这辈子都不理豆子了。
豆子在一秒钟内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赶紧骑车追上来,“小树,小树你别怕,没事儿,啊,我帮你想办法。”
我头也不回地冲他喊:“以后你少来找我!!我的事儿你别管!”豆子又追上来,我拿要杀人的眼神看着他,“高峰我告诉你,你要是再跟着我我就骑到汽车轮子底下去!”豆子看我真气急了,再也不敢靠我太近,直到把我送到家门口他才走。
回到家,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放声痛哭,我还不敢让我爸妈知道,他们知道了会怎么想啊?他们该多失望多伤心啊?
我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哭到天也黑了,我爸我妈去给我爷爷过生日,还没回来,我一个人呆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阵阵寒意从心里直逼上来,我害怕极了,不知道何去何从。我看到了床头上的电话,拿起听筒,下意识地拨了一串号码,电话被接起的时候,下意识地喊了一声:“程开。”便又哭起来。
程开听我哭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有点慌,“小树?是你么?你怎么了?哭什么呀?你现在在哪儿呢?喂??小树?你说话呀,你先别哭,你先告诉我你在哪儿呢,小树??”
我抽抽搭搭断断续续地跟程开说:“豆子,豆子让、让我帮他一个朋友参加、参加、参加成人高、高考,我让人抓住了!程开,程开,我不、不能考、考大学了!”
程开沉默了大概有半分钟那么久,“小树,小树你先别哭,你在哪儿?是在家里么?”
“……是……”
“你哪儿也别去,听见了么?别着急,也许没你想得那么严重。听话,小树,哪儿也别去,我半个小时就到。听话啊!”说完程开挂了电话,我耳边没了程开的声音,哭得愈发厉害了。
过了一阵子,门铃响了,我歪歪扭扭地去开门,头昏脑胀。打开门,我一看见程开,才止住的眼泪又“哗哗”地涌出来了。
“小树,你别哭,你把详细情况跟我说说,也许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呢!”程开脱鞋进屋,“肯定有办法的,你别着急,别哭啊,你别哭了好不好?”那是程开第一次用那么温柔的语气跟我说话,温柔得快要把人融化掉。
这时候我家门铃又响了,程开站起来去开门,我不知道是谁,只听见程开见到那个人就骂开了:“你他妈的怎么办事儿的?有你这么害朋友的么?你说这事儿怎么办?明知道有风险你还让她去?”我知道来的人是豆子。那是我认识程开五年以来第一次听见他说脏话。
我站起来走到玄关门口,看见程开正拎着豆子外套的领子喘粗气,我从来没见程开那么生气过,气得他脸上的所有斯文都不见了,我差点儿就认不出他来了。
豆子看见我,眼圈立马红了,孩子就是孩子,碰到事情就不知如何是好。“小树,对不起,对不起啊小树。我会想办法。”
我不知道豆子能想出来什么办法,只是知道这件事一旦让学校知道我就不能参加高考了。我只顾着哭,什么都不说。
程开看着我,对豆子说:“要不你找找你爸吧,我看这事儿除了他也没人能管。”
豆子摇摇头,“我爸那人原则性太强了,这事儿是错的,要是给他知道了还不得打断我的腿呀?我不是没想过,可是我爸肯定不会管。”
我一听豆子这话,最后一个希望也破灭了,哭得更加厉害,哭到后来连气都喘不过来了。程开坐在我身边,哄也不是不哄也不是,急得满头大汗。
这功夫我爸我妈回来了,还给我带回来爷爷的生日蛋糕。我爸看见程开、豆子和正在哭的我,有点儿愣神,“怎么了这是?”
我可算是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站起来扑进我爸怀里继续哭。豆子低着头承认了错误,把事情大概讲了一遍,程开在一旁数落豆子,把所有一切的责任都推到了豆子头上,不断为我开脱,就怕我爸我妈责怪我。我爸我妈肯定气坏了,可是他俩总不能揍豆子一顿吧?只说这事儿再想办法,让豆子和程开先回去。
豆子和程开走后,我爸我妈把我安顿睡下,两个人面对着面发起愁来了。也难为他俩,本来以为女儿长大了,日后考上大学就什么都不用操心了,可怎么想到会出这么大的事儿啊?他俩还不能骂我,就算是我不对也不能骂,至少不能现在骂,否则我悲伤过度有可能从我家七楼窗户跳出去。
第二天早晨我说我不舒服,不去上学了。我爸我妈说不行,一定要去,至少要知道学校是什么态度,这样他们才知道该具体疏通什么人。我被我爸硬拉到了学校,眼睛还是肿的。程开早就坐在了教室里,看见我红肿的眼睛,眼中流露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似水柔情。
升旗仪式之前,我下楼的时候被教导主任叫住了,“张小树!你过来一下。”
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可我还是害怕极了,脚下一软,差一点儿从楼梯上摔下去。“孙主任。”我低着头叫。
“跟我上教导处。”孙主任走在前头,我走在后头。我感觉身后有人看着我,回头一看,程开站在楼梯上远远看着我,我一下子没那么害怕了。
教导处里坐着校长和另外两个主任,使我充分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张小树,你是好学生,你怎么能做那种事呢?”
“张小树,老师平时是怎么教你的?你怎么能给学校抹黑呢?”
“张小树,从前你为学校争了那么多光,现在为什么就分不清楚是非了呢?”
“张小树,你说学校该怎么处分你?”
…………
我知道我完了,这下子我彻底完了。
校长和主任足足教训了我一节课,他们一边教训我我一边流眼泪,听见外头国歌奏起的时候我更加难过了。我觉得我对不起全国人民。这不是说笑话,是真心话。我没什么指望了,只求学校快点给我一个处分,好早早了断。
“张小树,你要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校长说,“你成绩优异,得过那么多竞赛的那么多奖,犯了这样的错误,多可惜啊!”校长记错了吧?我得过什么竞赛的什么奖了?好像除了上学期那次英语竞赛三等奖之外我得的奖就全都是作文奖了。校长是不是把江南得的那些奖都安在我头上了啊?
“校长,我知道我错了,下次我再也不了。学校怎么处分我我都认罚,可是,”我一说到这儿,又伤心了,眼泪又“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我想考大学啊,校长,您给我个机会吧……”我估计我当时的样子实在是太可怜了,校长和主任见了都直叹气。
这时候孙主任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接起来说了几句把电话交给校长,校长接电话的时候看了我一眼。放下电话,校长对我说:“你先回去吧,等着学校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