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的天真-非常情爱

张维却在干另一件事情,学棋艺。看楼的老汉姓房,是市工会的退休职工,就是因为象棋下得好,他才一直在工会呆到退休。老房的门前一直摆着个棋桌子,一到中午时,老房的门口就热闹起来。但老房下棋的时候很少,他只有在第一个人来时下两盘,算是解闷,再就是碰到高手时,他才会忘我地下起来,但这种时候总是很少,往往是不服他的人很多,那些人从来就下不过他。往往是棋艺一般的人在那里争得面红耳赤,甚至骂娘打架,老房则端着一杯茶,跷起二郎腿,看过往的行人。如果下棋的一方觉得无路可走时,就喊一声:“老房

,来给参谋一下!”老房才放下茶杯,或者端着茶杯,人群给他让出一条缝来,他挤进去,那条缝又缝起来。老房斜着身子看了一下,说:“跳马。”老房只要参谋,一般都会赢,除非的确无路可走时,老房就说:“死了。”一盘棋就得结束。老房是这里的王,王就要一直孤独地坐在人群的外面,看着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心里生出悲悯来。老房有这个心境。张维在跟着老房学习的时候,才发现老房真的是不简单。

其间,有一个叫莫非的诗人来找张维。莫非是当今口语派诗人的代表人物之一。爱喝酒,但他有时会自己掏钱喝。莫非在第二天时,就给北京的一些诗人打电话,让他们都到张维这儿来。于是,第二天下午开始,张维的宿舍就成了酒场子。

张维的床头放得最多的并不是诗集,而是哲学书籍。莫非拿起来翻了几页,就皱着眉扔下了,问张维:

“这些书你都看吗?”

“是啊,我最喜欢的就是哲学。”

“别看了,它们会消解我们的激情,会剥夺我们的灵感。我最讨厌这些东西,什么也没说,又好像什么都在说,你最终不清楚它在说什么。”

张维笑了笑,没说什么。张维对莫非的这一点是不欣赏的,他觉得哲学是诗的基础,这是一般写诗的人的常识,为什么莫非却不喜欢?张维在莫非的诗里面也的确从来没有读出过什么哲学的影子,莫非的诗大都是些情绪的流动体,这大概就是那晚上那个青年诗人说莫非的诗立意不高的原因。

莫非问张维为什么会喜欢读那种东西,张维就说,他想弄清楚人活着到底是怎么回事,世间到底有没有灵魂什么的东西。莫非听了,叹口气说:“我他妈的也常常在想这些问题,不过,我觉得人是想不清楚的,所以,你别想,什么也别管,就这样随着心意活着,活着就是最好的。”张维说:“我就是一直想,弄不清楚我就一直觉得什么都没意思。”莫非突然光着身子坐起来说:“兄弟,我告诉你,我也有一段时间觉得活着没意思,后来我的直觉告诉我,人是不能想那些问题的,那是上帝的问题,不是人的问题,人的问题是如何活得快乐,快乐是第一位的,我现在没什么苦恼,也很少觉得人活着没意思。”张维还是不大明白,但他想,既然易敏之也要让他从这个问题里出来,他就试试看。

第二天,张维把所有的哲学书都装在一个箱子里,等着收啤酒瓶子的人来时把它们一块儿卖了。

莫非在张维的宿舍里住了两周后走了。张维听到门响了一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恰恰在他睡觉的时候,有人敲门。张维突然惊醒,因为他觉得那敲门声太熟悉了。他下床赶紧把门打开,天哪,是吴亚子。最惊讶的是吴亚子,她没想到这一个多月来,张维会变成这样。不但他的头发长得快披到肩上了,胡子也乱长着,最要命的是,地上摆着无数的啤酒瓶子,连路都走不开。吴亚子以为是张维自暴自弃,心里有些不大高兴。她本以为,在她进门的一刹那,迎接他的会是张维那双激动得快要流泪的双眼,会是张维那深情的叫声,可是,这一次,张维只是惊奇地看了她一眼,就回去穿衣服了。

吴亚子是看不惯张维的这个样子和宿舍里的样子,她看着张维穿衣服,不理她,就想转过身走,可是,她还是坐在了一张椅子上。吴亚子尽量地装出一副不生气也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问:

“这么多天,你在干什么?”

“喝酒,下象棋。”张维已经穿好了衣服,拿起脸盆要去洗脸,看见吴亚子不愠不怒的样子,就知道她肯定是在克制着自己。张维刚开始觉得很不好意思,后来在穿衣服时就坦然了,心想,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看就看吧,我现在也无所谓了。在一个多月里,他没有一天不在想他们的事,而只要一想起来,没有一次不感到痛苦。张维从水房里回来的时候,吴亚子已经不在了。张维生气了,他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他坐在床上生闷气,觉得吴亚子太无情了。

张维在楼底下吃了饭,就往吴亚子单位去。他觉得必须得有个说法,比如他们以后究竟怎么办,是成还是散,得有个交代。吴亚子刚上班,就看见张维站在门口,她怕影响同事,主动地出来了。她在前面走,张维在后面走。他们来到了楼底下,站住了。张维说:“你什么意思?”吴亚子说:“我还要问你呢,你是什么意思?”张维说:“你问我什么啊?你们家的门槛高,我进不去。”吴亚子生气了:“你不要不负责任地说这种话,哪个父母对子女的事没有一些要求或成见,不见得就都是坏事,如果我们在这件事上迈不过去,就说明我们根本就不会走到一起的。这一个多月了,你都干了些什么?连你的人影儿都不见了,你被吓住了!”

张维一听,更气:“为什么要让我找你呢?既然你同意你妈的观点,那我们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你们要的是连亲娘都不要的人,我不是那种人。”吴亚子说:“我知道这一点是我妈不对,但这不正是考验我们的时候吗?我妈那天晚上说的那些话实际上都是考验你的,看你对你妈究竟是什么态度,我妈还想着将来把你当儿子使呢,如果你愿意和你妈断了来往,那么,也就说是一样会和我妈断了关系,所以她就那样问你。”张维信了,问:“真的是这样吗?”吴亚子说:“当然是了,所以你要赶紧做出些成绩来,让他们对你有信心。”张维

信以为真。吴亚子的心里却非常难过。

吴亚子难过的一个原因是,母亲并未那样考虑,而是真的希望张维和他母亲断了母子关系。她觉得母亲这样做太不近人情,所以就给张维那样撒谎。另一个原因则是,她无法开口说“算了”。她没有勇气,她也不想在这个时候真的和张维分手。她觉得必须过了母亲这一关,他们再分手时,她也就不感到耻辱了。她和张维毕竟是同学,如果那样分手的话,她会在所有的同学和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来。所以,她还想做最后的努力。

张维在下午的时候,就等在吴亚子下班的路上。那天晚上,他们过得非常高兴。他们一起去到他们常去的一家小餐厅吃了饭,又到附近的歌厅唱歌,他们又仿佛回到了大四实习时的心情中。然后他们一起来到了张维的住处,互相拥抱着给张维设计如何成功。张维想起前几天莫非提过要和他一起自费出诗集的事,就给吴亚子说了。张维还说:“反正也就一万元,我现在还能拿出来。”吴亚子也真的高兴了,她觉得能出一本书真的是很了不起的,无论她母亲赞赏不赞赏,她赞赏。

另外,吴亚子对张维出诗集也抱着一种天真的幻想,这是中文系学生的共同毛病。无论在什么逆境中,也无论在什么道路上,他们从中文系出来的那一天开始,对真正从事文学创作的人还是充满了一种同情,甚至有些热爱。吴亚子突然对张维也有了这样的同情和热爱,她也突然间有一种异样的兴奋。

张维第二天就给莫非打电话,莫非听了很高兴,让张维直接去找出版社的某个编辑,直接谈条件。下午时,张维就和编辑谈好了,给出版社缴管理费和印刷费等一共一万元,但校对和封面设计得他自己负责。张维便开始着手弄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诗。晚上的时候,吴亚子也来帮他抄写。他们突然间亲密无间了,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憧憬。张维说,他争取在上研究生期间再出一部在思想界有轰动效应的书,想借易敏之的师名在学术界和文坛上站起来。吴亚子还说,什么时候她要和张维一起去拜见易敏之。一周以后,张维把诗集交到了出版社,出版社的那个编辑又把印刷厂的负责人叫来,说以后他们直接联系,以最快的速度把书出版。

诗集总算出来了,张维却倒下了。长期的失眠对他的身体造成了极大的损害,他的肾脏出了问题。那是一个雨天,张维觉得腰实在疼得不行,就去看医生,医生告诉他,他得了急性肾炎,得住院治疗。张维问:“大概得多长时间?”医生说:“两周吧。”他不想告诉吴亚子,只说自己要回一趟家,两周后回来。吴亚子说:“什么事啊?”张维说:“一些父亲的小事。”吴亚子要送张维,张维说:“你上班吧,不用送了,我回来后跟你联系。”吴亚子当真了。

当天,张维就一个人来到了医院。在半个月时间里,没有一个人来看望过张维,张维也没有跟任何一个人联系过,他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医院里,想起自己似乎从来都是这样生活着的,什么困难都是这样挺过来的。他想起了母亲,他多么想在这个时候能看见母亲。一想起母亲,他就想起吴亚子的母亲对他说的那些话。他也知道,吴亚子后来对他说的那些为她母亲辩解的话,全是吴亚子自己编的。他知道都市人是看不起乡下人的,甚至他有时候都有这种想法。他知道,如果连身体都不行了,他就一定会失去吴亚子。一想起这些,心里就无比地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