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时,外语培训班结束,张维去了报社。他在报社的工作倒是很轻松,也不坐班,也不用按时上班。张维也从学校里搬了出来,在报社附近租了一间房子住。吴亚子离他那儿也不远,有时在他那儿过夜。
张维没回去,张继忠却来了。阔别几十年后,张继忠再次来到北京,已经觉得自己是一个十足的乡下人了。他看了看张维的住处,想让儿子跟他回到地方去,可儿子死活也不愿意
。后来他见了吴亚子,吴亚子虽然对他比较殷勤,但他为儿子捏了一把汗。他知道,在这样的人家,对女婿的家庭背景和社会地位肯定是非常苛刻的。他本想去拜访一下李宽和别的同学与老师,可他不敢踏进北方大学的大门,犹豫再三竟然回去了。在火车站,张继忠又一次对儿子说:
“走吧,我们到西安去。”
儿子坚决地摇着头。张继忠惆怅地回去了。
转眼几个月又过去,这一天,张维刚到报社,有人就给他拿来一份电报。张维一看,五雷轰顶。电报上写着:父亲病危,速回。他一下子慌了,赶紧跟报社领导打了招呼,然后急急地来找吴亚子,吴亚子一听,心里也非常着急。她知道张维已经没有多少钱了,就从包里拿出两千元钱来,这是她今天早上收到的一些顾客的费用,张维低着头,委屈地拿了钱。吴亚子见张维心情很沉重,给办公室的人打了招呼,从后面追了出来。两人来到火车站,买了当日的火车票,就一直在车站等车。张维不说话,他不知道父亲怎么样了。吴亚子一直在劝他,说上次见他老人家时身体不是很好吗?别担心了,说不定等你回去后,他的病也好了。
火车来了,张维拉着吴亚子的手,一直看着吴亚子往前走着,吴亚子笑着说:“看着前面啊!”张维不,他仍然那样看着吴亚子。快上车时,吴亚子把他推上车,他仍然不愿意把手松开。在松开手的那一刹那,张维的眼睛湿了。他觉得似乎再也不可能见着自己心爱的人了,他对她说:
“你保重!”
吴亚子没想到张维会说这样的话,眼泪顿时飞出。
张维刚刚进了父亲的学校,就看见家门口摆了很多花圈。他的心几乎要崩裂了。他飞进了家,看见家里停着一口棺材。父亲是酒精中毒而死,就死在父亲所在学校门口。一定是没有人给他开门。他记得过去父亲也老是喝醉,深更半夜地喊他的名字,他非常厌恶地去给他开门。父亲醉醺醺地进来了。这一次却没有。他想像着父亲也许仍然叫了他的名字,可是没有人答应,没有人给他开门。他越想越伤心,蹲在地上起不来了。
第三天,张维把父亲埋了。晚上的时候,张维一个人在家门口坐着,学校里安静极了。看校的那位老师可能到附近的村民们家里玩去了,门紧锁着。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着想着就又哭起来。他想在报纸上登一则寻人启事。下午,张维去了城里,找到报社后,花了几百元钱在报纸上登了寻人启事,然后他给吴亚子打了个电话。
张维回到学校后,一位老教师告诉他:“农村里人哪有看报的,你要通过广播电台或许还可以找到你妈。”一句话提醒了张维,张维正好有个同学就在广播电台,那位同学说只收个手续费。
张维回到家里,开始整理父亲的东西。他把柜子打开,里面有一张四万元的存折,还有近一年来父亲零存的一些钱,合起来也有近万元。父亲曾经对他说过,他要是分配到省里,一毕业就在省城里买一幢房子,让他结婚;要是分配到北京,这些钱就给他结婚用。张维把学校里的老教师一个个都看了一遍,老教师跟张继忠的感情都很深,说起张继忠来,泪花儿都在眼睛里闪。
十多天过去了,张维见寻找母亲一时也不会有结果,就决定回北京去。离考研的时间已经不远了。
张维走到路边要坐车时,放羊的老汉过来了,说:“张维啊,你要走了吗?我给你说,你妈妈昨天来看你了,那时你正和老师们说什么,你没有看见她,她还到你爸爸的坟上去了,唉,她的心还在你爸身上啊,趴在坟上就起不来了,非要挖开坟跳进去。”
张维一听,又惊又喜,眼泪掉了下来,哽咽着问:“真的吗?你见了吗?她现在在哪里?”
老人家说:“可是她不让我给你说,怕你嫌弃她穷。我说,张维不会的,可她就是不让。她昨晚上在我的羊棚里睡了一宿,实际上,她根本就没睡,我和她一直聊天聊到了早上。她很可怜啊,她嫁的那地方很穷,她一直在外面要饭呢,她给我说,每隔一年她就要领着个孩子出门要饭,要的饭若能吃一年,就可以缓一年,若是能吃两年,就可以缓两年。”张维再也听不下去了,他问:“那她现在在什么地方?”老汉说:“早上一起来就到城里去了,说是在火车站有她们一起来的。”张维一听,就央求放羊老汉跟他一起去火车站,因为他认不出自己的母亲。
两人坐着车往火车站来,老汉说:“我寻思着她也很想认你,就是怕你不认。”张维说:“我怎么会呢?我都登了广告。”老汉说:“她就是听了广播后来的,唉,没想到她没见到老张。”两人一路说着来到了火车站。火车站里面围满了民工,快过年了,这些民工都要回老家了。两个人一个个地找着,在靠近厕所的地方,有两个老妇人在铺着的麻袋上睡觉。老汉一看,就指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说:“那不是三秀吗!”
张维跑过去,蹲在地上,把三秀的衣服拽了拽,颤抖着喊道:“妈!”
旁边的民工都转过头来看着张维,那个旁边睡的妇人一下子翻了起来惊奇地看着。三秀睡得很死,大概她太累了。张维又喊了一声:“妈!”
旁边的妇人说:“你认错人了吧!”
老汉说:“没有,他就是她的儿子,她就是他的妈妈。”老汉蹲下来,拽了一下三秀的衣服,只见三秀的口水浸湿了头底下的麻袋。老汉喊道:“三秀,三秀,你看谁来看你了。”
三秀睁开了眼,一看是放羊老汉,叫了一声叔,然后就看见张维。这时,张维又喊了声妈,她一下子坐起来,用手擦着嘴上的口水,惊恐地往后缩着。张维又说:“妈,我是张维啊!”
老汉也说:“我给他说了,你就认了吧!”
这时,张维双腿一跪,说道:“妈,我一直在找你,你就认了我吧!”
三秀一下子伸出手来抓住张维的双手,仔细地看着张维的脸。两个人的眼泪同时出来了。张维仔细地看着母亲,她的头发有些花白,很乱很脏;她穿着一套不大合体的西装,可能是从哪个好心的人家要来的,里面却是一件棉袄,在棉袄的最底层,有一件很旧很旧的毛衣;她的脸又黑又粗,根本看不出她年轻时的漂亮,只有那双眼睛很大,可是早已变形了,眼睛里已经生了锈,眼角的皱纹很粗很深;她握着儿子的手是那么粗砺。
张维心里早有准备,他也看惯了农村人,所以在稍稍失望之余马上又恢复了,他对三秀说:“妈,你跟我回家吧!”三秀说:“我去干什么啊?”张维说:“你以后就住在那里,不要回去了,要不你就跟我到北京去。”三秀仔细地看着张维说:“你有这份心我就满足了,我还得回三里屯去,那里还有几个孩子呢!”三里屯是现在三秀住的地方,在荒县。张维说:“那我就跟你一起去那儿,然后我再上北京。”张维很想亲自去看看母亲现在生活的地方。三秀犹豫着,放羊老汉说:“你就让娃儿去吧!”三秀说:“那好吧。”
张维买了车票,和放羊老汉作别,跟着母亲坐着火车去了荒县三里屯。火车走的时间倒不长,只有四个小时,但下了火车后已是深夜,只好在候车室里等待天明。天明后又坐了半天汽车,然后还得走两个小时的路。一路上,张维看见的全是沙漠。荒县在沙漠中。张维把母亲讨来的东西背着,让母亲只提了他的包,走到家里,正是下午。到了村里,就见人们都裹着棉袄围坐在南墙下打牌、聊天,看上去倒是无忧无虑的样子。三秀和张维进了村的时候,人们都看着他们,这时,人群里挤出一个老汉和一个小伙子,三秀看了一下,对张维说:“进屋吧!”那两个人也跟着进来了。三秀对老汉说:“这是维维,来看我的。”老汉嗯了一声,对张维说:“坐。”三秀对张维说:“你就叫他叔吧!”张维知道,这就是母亲现在的丈夫。三秀给那个小伙子说:“刘洋,这是你哥。”刘洋笑着不好意思叫哥,说:“你坐吧,我给你倒茶。”
不一会儿,又进来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三秀给张维介绍,大一些的男孩叫刘田,现在上初中,小女孩叫刘惠惠,今年上小学五年级。三秀对两个孩子说:“你们都要叫张维哥。”
刘老汉本对张维有些敌意,后听说张继忠死了,抬起头看了看张维,先前的敌意顿时消了一大半。几个孩子也早就在他们的爹妈吵架时知道有这么一个哥哥,现在见了,格外亲切,又觉得距离很远,所以远远地围在一起坐在炕头,目光一刻也不离张维,张维看他们的时候,他们就咧嘴一笑。张维觉得他们都很亲切,虽然从来没见过,但现在一见,也觉得是自己的兄弟姐妹,觉得自己再也不孤单了。
刘老汉其实并不老,不到五十,但是他打扮得很老,两个手老是筒在袖子里,怕冷,神情有些木讷,张维怎么也看不出他年轻时候走街串巷闯天下的神情。
三秀让三个孩子叫张维哥,张维听得高兴极了。刘洋赶紧过来说:“哥,你喝点水吧!”
张维喝了一口,觉得有些苦,又喝一口,更苦。三秀对他说:“这里的水很苦。”刘惠惠给张维端来了一盆热水,张维洗完了手,就要端起水倒了。三秀赶紧接住说:“放着吧,明天早上我们还要洗脸呢,我们这儿不好拉水,洗脸水要洗好几天。”
晚上吃饭的时候,刘老汉给张维说,刘洋快要结婚了,然后他就叹气说:“现在结婚都结不起了。”三秀把刘老汉瞪了一眼,说:“谁说我们刘洋结不起婚了?”张维问,现在还差多少钱。三秀说:“都够了,你别管。”张维说:“妈,我们见面很不容易,刘洋也是我弟弟,你不要把我当外人。”刘老汉就马上说:“我就是给张维说说嘛,自己人嘛,有什么?”张维说:“我现在身上只有一千多块钱,等我回到北京后给你们寄来一些。”三秀说:“你不要管我们,你一个人在北京不容易。”张维笑了笑。
吃过晚饭后,三秀和刘老汉在厨房里争了起来,三秀说:“你这个人真是个畜生,我当初跟你来的时候,你就知道我有儿子,你不让我见也罢了,今天儿子刚刚到咱们家,你就又想着从他口袋里掏钱。”刘老汉辩解道:“我只是说说,我可没想那么多。”三秀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的什么我一清二楚,你没本事给儿子娶媳妇就算了,我看你以后怎么活人。”
张维在上厕所时正好听到了,他实际上也明白刘老汉跟他提刘洋婚事的原因,现在听母亲那样骂刘老汉,心里非常感动。他觉得母亲到底还是母亲,世界上最了不起的还是母亲。
第二天,刘洋和刘田去挑水,刘老汉因为邻居家有人去世要帮忙,家里只剩下三秀、张维和刘惠惠,三秀就打发女儿去玩,和张维说起了很多事。两人说一段流一段泪,三秀说她听到广播时还不在三里屯,而是在外地。三秀看张维长得一表人才,又是大学毕业,心里高
兴,泪水却还是止不住。
张维在三里屯呆了五天,和刘洋等弟妹混熟了,就想起吴亚子来,再说,离考试的时间只有十几天了,就要走。三秀含着泪送张维一直到汽车站,刘洋和刘惠惠都来了。张维走的时候,叮咛刘洋一定要给他多写信,说刘洋结婚的时候他一定要来。
张维到了北京,已是晚上,洗了一下,就想给吴亚子打电话,但又怕她家里接着,忍住了。他躺在床上,想想近一个月的事情,百感交集。他决定第二天就把存款取出来,给母亲寄去一万,剩下的他想在这几年上学用。